大棋局：中東之和

姜浩峰

國務委員兼外長秦剛4月6日在北京會見集體來華舉行沙伊外長會晤的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右）、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

“讓-菲利普·林托出任新的駐沙特大使?！碑?shù)貢r間5月24日，加拿大外交部在多倫多發(fā)布一份聲明，宣布恢復與沙特阿拉伯的外交關系至原有水平。而加拿大駐迪拜總領事林托也由此升遷為駐沙特大使。

按照加拿大外交部聲明的說法，加拿大與沙特恢復關系的機緣，是在2022年11月亞太經(jīng)合組織（APEC）曼谷峰會時，加拿大總理特魯多與沙特王儲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所討論達成的共識。

沙特與加拿大和好，只是近幾個月以來中東和解大潮中最新的一朵浪花。

早在今年3月10日，中國、沙特與伊朗在北京發(fā)表三方聯(lián)合聲明，宣布沙特、伊朗達成協(xié)議，同意恢復中斷了7年的外交關系。當時，不少國家的政府機構諸如外交部等，以及媒體，顯示出驚訝之態(tài)。美國國務院選擇了副發(fā)言人帕特爾來對此事進行解讀，無疑顯露出一種降低調門的姿態(tài)。其稱，“我們長期以來一直鼓勵直接對話和外交”，還稱“如果這次對話可以讓伊朗采取具體行動遏制其破壞地區(qū)穩(wěn)定的活動，包括危險武器擴散，我們當然歡迎”。從言語中可見，“當然歡迎”也是無奈之詞。反倒是《華盛頓郵報》報道得直截了當，“沙特選擇中國作為與伊朗復交的擔保人，因為中國比美國更可靠”。

沙特、伊朗復交之前，外界很難感受到中國在從中斡旋。換言之，保密度很高。而當沙特與伊朗復交之后，哪怕是身處中東的人們——外交官、媒體人，或者其他消息靈通人士，也未必感受到中東一系列如多米諾骨牌似的和解之棋，正紛紛落下……

和為貴

5月24日，沙特副外交大臣瓦利德·胡萊吉在接受新華社專訪時，特意回顧了中國斡旋沙特與伊朗對話、溝通的過程，并稱：“沙特希望在全面切實履行雙方已達成的原則和步驟基礎上，與伊朗開啟雙邊關系新的一頁，促進整個地區(qū)的發(fā)展和繁榮?！?/p>

胡萊吉的言下之意，其實就是——和為貴。

沙特與伊朗是如何斷交的？表面上的、直接的原因，當然是2016年1月，一名什葉派神職人員被沙特政府處決。這造成了伊朗國內爆發(fā)針對沙特的大規(guī)?？棺h活動，抗議者沖擊沙特駐伊朗大使館。這種情形下，兩國宣布斷交。

但其背后呢？諸多原因。除了表面的沙特、伊朗分別是伊斯蘭教遜尼派與什葉派的代表，在教派上就有矛盾之外，雙方矛盾還很大程度上攙雜了地緣政治和國際關系因素。兩國此前在處理伊拉克、敘利亞、也門等問題上，看法、做法都是南轅北轍的。更何況，沙特是美國盟友，而伊朗現(xiàn)政權被美國視為死敵。這樣的情況下，在許多方面不得不追隨美國的沙特，必然與伊朗不合。

但自2016年以后沙特、伊朗兩國關系的撕裂，導致了許多發(fā)展難以為繼。譬如，早在1998年5月27日，沙特與伊朗就簽署了經(jīng)濟、貿易、投資、技術、科學、文化、體育和青年領域總協(xié)議，2001年4月17日又簽署了安全合作協(xié)議。但因為兩國斷交，這些協(xié)議在斷交期間自然無從落實。而沙特、伊朗好歹都算中東地區(qū)大國。這兩國之間此類協(xié)議之停滯，其實比斷交本身更可怕。這就意味著中東地區(qū)的和平，特別是發(fā)展將受到嚴重干擾。

2023年5月阿盟峰會合影。

舉個并不十分恰當?shù)睦?，中華人民共和國今年3月與洪都拉斯建交，然而，在建交之前，中洪兩國的經(jīng)貿關系就在較高速發(fā)展。中國商務部美洲大洋洲司網(wǎng)頁顯示，據(jù)中國海關統(tǒng)計，2021年，中洪貿易額達16.2億美元，同比增長67.1%，其中中方出口15.9億美元，同比增長71.8%。換言之，兩個國家之間，哪怕暫時沒有外交關系，也有可能有一些經(jīng)貿合作，且這些經(jīng)貿合作是可以向好發(fā)展的。當然，在洪都拉斯與臺灣當局“斷交”，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之后，中洪經(jīng)貿往來更是向好發(fā)展。據(jù)西班牙埃菲社5月12日電，洪都拉斯外長愛德華多·恩里克·雷納稱，接下來，洪都拉斯將與中國進行自貿談判。

但沙特、伊朗2016年之斷，顯然將兩國間發(fā)展地區(qū)經(jīng)貿往來，以及各種合作的可能性統(tǒng)統(tǒng)凍結。

一段時間以來，中東各國各種斷交、不和，客觀上確實阻擾了地區(qū)發(fā)展。一個實打實的例子就是2017年6月的卡塔爾斷交事件。當時，沙特、阿聯(lián)酋、巴林和埃及以卡塔爾“支持恐怖主義”和“破壞地區(qū)安全”為由，宣布與卡塔爾斷交，并對其進行制裁和封鎖。而實際情況，無非卡塔爾與伊朗、敘利亞等沙特之夙敵來往密切，惹惱了阿拉伯世界。當然，與并非阿拉伯國家的伊朗不同，卡塔爾與沙特等國的矛盾，主要還是阿拉伯世界內部的矛盾。這樣的矛盾與教派沖突關系不大，解決起來也較為容易。2021年，隨著第41屆海合會首腦會議在沙特舉行，與會各國領導人簽署《歐拉宣言》，卡塔爾又重新回到與阿拉伯各國和好的狀態(tài)。哪怕其間卡塔爾暫緩與巴林恢復邦交，也沒有影響到其舉辦世界杯足球賽，以及在辦賽期間借助周邊國家的一些人力資源。

從卡塔爾與周邊國家出現(xiàn)矛盾、斷交又重歸于好可以看出，阿拉伯各方也意識到了“和為貴”，就像一句阿拉伯古諺所說，“誰要求沒有缺點的朋友，誰就沒有朋友”。沙特等國無疑已經(jīng)意識到，當初一味找借口與卡塔爾斷絕邦交，甚至切斷海陸空各種交流，其實無非希望卡塔爾站隊在阿拉伯世界、遜尼派一方，不要頻頻與伊朗眉來眼去甚至有利益交換。然而，從地區(qū)發(fā)展的角度去看，卡塔爾早已不是沙特的純粹小弟，而已經(jīng)成長為阿拉伯地區(qū)一個頗具軟實力的國度。無論是半島電視臺，還是具有國際名城風范的卡塔爾首都多哈，都令人感受到卡塔爾的魅力。如果不與這樣的近鄰交朋友，沙特恐怕也難免損失發(fā)展機會。如果從地區(qū)發(fā)展的角度衡量問題，哪怕是地區(qū)大國伊朗，也必然將是沙特所要聯(lián)系的對象。是結交并與之重歸于好來得劃算，還是繼續(xù)關系緊繃來得劃算？不妨算一筆賬——沙特與伊朗都是伊斯蘭國家，而兩國還有共同的敵人以色列。但以色列、沙特又都是美國盟友。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沙特單方面與伊朗和解，起碼在針對伊朗方向上的防務建設方面，就能省掉一些麻煩。誠然，沙特是大戶，買軍火開價從來不眨眼，但是否錢多就一定能買到合適的軍火、形成較高的戰(zhàn)力呢？倒也未必。譬如在特朗普擔任美國總統(tǒng)期間，與沙特簽訂了千億美元的軍火大單。可此后，志在白宮的拜登爭取選民的一套說辭里，竟然有一個承諾——不再繼續(xù)對沙特軍售。這可把已經(jīng)掏出不少真金白銀的沙特給急出了幾身白毛汗！好在拜登說到卻沒做到，在擔任美國總統(tǒng)以后，又陸陸續(xù)續(xù)與沙特簽訂了一些軍售合同。但從規(guī)模上說，拜登當局首單與沙特軍售合同僅區(qū)區(qū)6.1億美元，與特朗普時期的規(guī)模無法相提并論。

2023年4月14日，也門沖突雙方開始釋放和交換近900名在押人員。

沙特和伊朗是中東地區(qū)兩個活躍國家，沙伊關系改善會反映在地區(qū)大部分議題上，其中包括敘利亞問題。

如今，在沙特與伊朗復交以后，中東迎來了一波和解浪潮，以至于巴林也與卡塔爾在今年4月12日恢復外交關系，之后于5月15日恢復相互間的民航班機運行。

阿拉伯國家不單于內部與卡塔爾恢復各種交往，且在沙特與伊朗恢復邦交后，進一步完成中東地區(qū)的和解。5月1日，敘利亞和約旦、沙特、伊拉克、埃及外長在約旦首都安曼舉行會談，共同商討針對敘利亞問題的政治解決方案。據(jù)報道，與會外長還討論了實現(xiàn)阿拉伯國家與敘利亞關系正常化的舉措。其實，早在2022年3月，敘利亞總統(tǒng)巴沙爾·阿薩德就曾訪問阿聯(lián)酋。這是敘利亞危機以后，敘利亞領導人第一次訪問阿拉伯國家，被外界解讀為敘利亞可能完成與阿拉伯伙伴的和解。今年2月，土耳其、敘利亞發(fā)生地震后，當西方一些國家單單派員前往土耳其救災時，多個阿拉伯國家則將關懷送到了敘利亞。但如果沒有沙特與伊朗改善關系之事，敘利亞如何重新融入阿拉伯世界，確實又是個難題。敘利亞外交部部長助理艾曼·蘇桑日前對媒體說：“沙特和伊朗是中東地區(qū)兩個活躍國家，沙伊關系改善會反映在地區(qū)大部分議題上，其中包括敘利亞問題。”沙特與伊朗改善關系之后，敘利亞與阿拉伯小伙伴們改善關系之事迎刃而解。

和亦難

無論教派分歧，還是地緣政治、地區(qū)利益方面的考量，中東各國之間有矛盾，甚至有沖突，都并不稀奇。二戰(zhàn)之后，在以色列建國之后，直至20世紀60年代，光阿以之間的中東戰(zhàn)爭就打了五次。這還不算至今為止仍時常發(fā)生的小規(guī)模沖突。

1991年，中東和平會議終于在“以土地換和平”的原則基礎上，令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坐下來談判?？芍爸螅瑹o論是兩伊戰(zhàn)爭，還是海灣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直至近年來的敘利亞內戰(zhàn)、沙特與胡塞武裝作戰(zhàn)等等，總體上看，中東一直處于多有熱戰(zhàn)的狀態(tài)。

不是沒有人從中斡旋。

譬如1978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卡特出手斡旋，使得當時以色列與埃及領導人在戴維營簽署和平協(xié)議。對當時的埃及總統(tǒng)薩達特來說，這是非常有勇氣之舉。在冷戰(zhàn)時期，在阿拉伯世界，許多人指責薩達特背叛了支援他的蘇聯(lián)，投入美國的懷抱。最終，薩達特遇刺身亡。而他留下的一大遺產是——埃及終究從中東戰(zhàn)爭的備戰(zhàn)狀態(tài)中脫身，開始發(fā)展經(jīng)濟。

1993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又一次成了斡旋場合的明星。當時的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拉法特、以色列總理拉賓在白宮簽署《奧斯陸協(xié)議》。但特別令人遺憾的是——拉賓竟然與薩達特一樣，遇刺身亡。

克林頓之后的美國總統(tǒng)中，最為熱衷在中東有所成就的，就是特朗普了。在特朗普擔任美國總統(tǒng)的第二任期后期，曾經(jīng)拉郎配一般撮合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和好。2020年，從阿聯(lián)酋到巴林，再到蘇丹、摩洛哥，一些阿拉伯國家紛紛與以色列建交。特別是2020年9月15日，特朗普拉著以色列、阿聯(lián)酋、巴林，在白宮簽署關系正?；瘏f(xié)議，命名為《亞伯拉罕協(xié)議》。這當然看上去很美——畢竟，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這三大宗教都認為亞伯拉罕是始祖。但隨著特朗普任期屆滿、拜登上任美國總統(tǒng)以后，美國在中東的所謂促和似乎有所減緩。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重又一番劍拔弩張。就在當?shù)貢r間5月22日凌晨，以色列軍隊對納布盧斯的巴拉塔難民營發(fā)動突襲，其間與當?shù)匚溲b人員發(fā)生沖突，造成3名巴勒斯坦人死亡、6人受傷，多棟房屋受損。

美國的中東斡旋，為什么看似有成效，實際難奏效呢？十多年前，《新民周刊》記者曾聽軍事專家尹卓少將做過一個講座，其中提到美國難以在中東斡旋成功的最大原因——因為美國在中東有自身特殊利益，其必然支持以色列，由此往往拉偏架，導致的結果是中東阿拉伯國家表面順從美國，實際民間社會有很大的反美情緒與“反美溫床”。而在美國認為有必要的情況下，還會利用這些“反美溫床”行自己的“好事”。譬如本·拉登就曾與美國合作過。寧夏大學中國阿拉伯國家研究院院長李紹先最近仍如此分析：“美國在海灣地區(qū)的干預政策是‘支持一國打壓另一國，支持一派打壓另一派?！?/p>

2021年，俄羅斯方面又披露出不少證據(jù)，證明“伊斯蘭國”恐怖組織竟然在阿富汗也與美軍有合作。俄外交部發(fā)言人扎哈羅娃當時稱：“我們對2017年以來在‘伊斯蘭國武裝分子活動的區(qū)域發(fā)現(xiàn)無標識直升機飛行有很多疑問，尤其是在阿富汗北部地區(qū)。根據(jù)阿富汗消息人士稱，這些直升機為‘伊斯蘭國提供人員補給，運送彈藥和武器。從戰(zhàn)場運走死亡和受傷的恐怖分子。”扎哈羅娃認為，在美軍、北約實際控制阿富汗領空的當時，這些活動不可能在未經(jīng)美國同意的情況下完成?？傊?，美國的拉偏架、出于自身利益而政策左右搖擺等等，都導致了中東在美國斡旋下的求和之路相當之難，甚至就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中醫(yī)療法”有成效

十年前，尹卓的觀點是——中國當時要與中東各國交朋友。無論以色列，還是阿拉伯國家，還是伊朗，都是我們的朋友。但中國當時尚沒有到介入中東進行斡旋的階段。原因在于中東問題錯綜復雜，沒有達到一定的硬實力、軟實力，很難有所成效。輕易斡旋，甚至有可能既沒有達到促和目的，又使得中國與其中各方的友誼都受到損傷。

如今火候到了，中國促和沙特與伊朗成功，其實有幾大特點。

首先，在完成和談之前，注意保密。在沙特與伊朗恢復邦交關系之前，美國等西方國家完全不知道內情。別看完成和談之后，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發(fā)言人約翰·柯比回應稱，美國歡迎“任何旨在緩和地區(qū)緊張局勢的努力”，可實際上，若提前走漏風聲，美國對沙特施壓，就足以攪黃此事。

2023年2月14日，中國紅十字會援助敘利亞第二批物資完成交接。

其次，中國與伊朗、沙特雙邊關系都好。不似美國一向與伊朗不睦，因而無法獲得伊朗信任。美國學者葛如溪就稱：“與中東所有國家都保持良好外交關系，是中國在中東最矚目的外交成就?！边@些“良好的外交關系”是中國多年努力維系的成果，非一朝一夕之功。

再次，中國已經(jīng)是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大國。對中東地區(qū)國家來說，早有這樣的觀念。但實際上，起碼在十多年前，中國還沒有在這方面刻意有所作為。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中國與越來越多的國家成為重要貿易伙伴，中國愛好和平、支持和平、維護和平的負責任大國形象愈加深入人心?？傊?，火候到了，情況就開始發(fā)生變化，譬如伊朗與沙特之和，又比如沙特阿拉伯和阿曼代表團最近與胡塞武裝的接觸等等。但中國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強，一些目前來看還未到談合作、談?chuàng)肀У膰c國之間，中國其實也沒有硬去扭瓜。這一點，就是中國與當時特朗普所做最大的不同。

無論本國是否立即獲得和平紅利，“中醫(yī)療法”在中東似乎越來越引起重視。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學院院長劉欣路說，當前，中東各界都在深入思考，中東國家能否化敵為友，能否跳出近代以來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沖突陷阱。而破解之道正變得日益清晰，并日益成為中東國家共識，那就是——改變傳統(tǒng)的基于西方地緣政治邏輯的秩序觀、安全觀，摒棄零和思維，通過對話協(xié)商以和平方式解決國家間的分歧和爭端。中國倡導的安全觀、秩序觀、發(fā)展觀、文明觀得到中東國家的廣泛認同，這有利于中東地區(qū)實現(xiàn)和平、聚焦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