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的隱痛

吃過中飯的那一會兒，展廳里陡然松弛下來了。上午的顧客都出去找吃食，下午來的還在路上，展柜后面的人有的已經(jīng)草草吃完盒飯，有的則剛送走最后一個流連在柜前的顧客也開始打開盒子，一次性筷子在青椒土豆絲或是番茄炒雞蛋之中撥弄了幾下，似乎是在這一坨之中尋找沒有摘凈的雜屑，或者測量著這菜的數(shù)量與溫度。盒飯一般都是展會主辦方“免費”提供的，說是“免費”，實則在參展費中都早已收繳了，吃的還是自己的。這些商家候鳥似的，常年參加天南海北各種古玩交流會展銷會，大多數(shù)都是老熟人了，每到一地關(guān)系密切的愿意選擇緊挨在一塊兒的展柜，這樣彼此好有個照應。就像在中午這樣的閑隙，其中的一位是頭回來到這座城市，很想去本地同行店鋪或者附近的土特產(chǎn)市場轉(zhuǎn)轉(zhuǎn)，于是就請緊挨著的那位幫忙照應展柜，自己甩開兩手，一扭頭出去放風了。如果在他離開的這會兒恰好有顧客光臨，甚至詢價，旁邊的那位是會幫著開價的，到了進入買賣的實質(zhì)性階段，旁邊的那位就一個電話把外面那位急急如律令宣了來。趕進來的那位右手捏住半只梅花糕，上下門牙一開一闔快速切嚼著嘴里黏甜的一團，尖起嘴唇直呼氣，吐出一團團白霧，可左手上卻還拎著一只黃皮紙袋，浸潤了斑斑油漬，那是一種新鮮的油斑，給人透明、干凈的感覺。里面，是兩只滾燙的撒著紅綠瓜絲的豬油梅花糕。一只是預備送給旁邊的那位品嘗的，另一只，或許是上次吃過誰一塊糕餅或者得過誰一點幫助，還人情的意思。

按照以前的老規(guī)矩，行者為商，坐者為賈。這些商家有的在各自城市甚至北京、上海的古玩城開著店鋪，有的則沒有實體店，在全國各地參加這種展會，成了飛來飛去的“游擊隊”。他們在各類收藏論壇上開網(wǎng)店，或者網(wǎng)絡(luò)論壇里發(fā)著帖子招攬人氣兜售貨品，做得有點氣候的就拉起QQ群自成一家，成了勢的，他的群里卻也有上千個號，人馬喧騰的。可是時間稍久就發(fā)現(xiàn)出了問題，群里的商家跟商家之間、客戶跟客戶之間、客戶跟商家之間繞過了群主本人，直線聯(lián)絡(luò)上了，交流多而廣了自然就會深入，很多的秘密也就不稱其為秘密了，類似的“偷情”最后往往發(fā)展成“私奔”，他們各自私下加為好友，甚至又另外組了群，開辟出新的商業(yè)路線。這樣的群不斷分化組合，地域的界限完全被打破，人脈得到重塑，利益得到調(diào)整，既然有獲利的，自然也就有失利的。反應到公開的論壇上，就有各種的吵架甚至群毆，很多局外人往往被他們之間的非理性和復雜性所震驚，在網(wǎng)絡(luò)上也常常為這些勢力所裹挾與壓制。而這一切的背后，是市場的份額，是大小不等的利益團體，是其實已經(jīng)跟真?zhèn)瘟驾瑹o關(guān)的金錢與利益糾葛……這些坐在展柜后面的人，很多就是店面闊大的店主、論壇和群里的盟主，也有網(wǎng)絡(luò)上的“鍵盤俠”“套中人”，既有高高在上者，也有低低在下者。此刻他們均端坐在柜臺的后面，他們是平等的。是商？是賈？現(xiàn)在這個時代，誰還分得清呢？這些在各自的領(lǐng)域和層面上呼風喚雨、威風八面的人，此刻，均平淡無奇坐在展柜的后面。睡意在上升。

在這展廳中，有幾個人是能看出點與眾不同的。他們用手掌掩住嘴唇、側(cè)著臉輕聲說話，男士多莊重沉穩(wěn)，女士多微欣和善，開口則更是謙遜得體、娓娓道來。在這樣的閑暇時光，展廳里很多人的臉上顯出了懈怠神色，這懈怠一旦成型立刻就無法再掩飾住內(nèi)里徹底懶散、疲沓的底色，那坐姿就七歪八扭起來，如果有足夠的空間，他們可能立馬順著椅子往下躺，盡量躺平了為止。面對外界，這幾個人的身上卻不會暴露那樣毫無節(jié)制的松懈之感，讓你感覺到他們的內(nèi)里總是有一些東西在提醒著甚至是支撐著，他們的身上總是體現(xiàn)出某些傳統(tǒng)規(guī)范，也在努力維持著這個行業(yè)原有的一些自尊——沒錯，他們來自中國臺灣。其中有兩三位到北京、上海開店已經(jīng)十年以上時間，現(xiàn)在他們也會臂肘斜撐在柜沿上，將半邊臉托在掌心，發(fā)出些小小粗重的呼吸聲，低沉的節(jié)拍，如同輕輕訴說著這一行的疲憊與無奈。這些悄然發(fā)生改變的細微習慣，大概也是同步伴隨在大陸定居日久而逐步渙散，跟那些大陸同行日漸趨一的。

陳先生一年四季替換著不同面料和厚薄的手工唐裝，對襟琵琶紐的式樣，樹脂眼鏡選的是鏡片窄窄而無框的那種，有時候看玉需要用電子放大鏡，就把眼鏡往額頭上方一推，很輕巧靈便，那款式包含著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港臺某種時尚的元素。夏天偶爾穿一身白棉紗的無領(lǐng)老頭兒汗衫，這個時候他的汗衫是必須束進長褲的褲腰里面的，否則顯得邋遢不修邊幅，于是便自然而然露出了皮帶，以及他那枚特制的皮帶頭：十八K黃金包鑲著一塊白玉帶板，淺浮雕的山水人物，山石亭子邊一葉扁舟，天上半輪明月，刻著“青山水國遙”五個字的詩句，硬硬的工痕，帶點桂花色的沁，明朝的古物。

陳先生跟其他人都不同——不僅跟那些松松垮垮的大陸同行顯著不同，就是跟他的臺灣同行也有所不同。在他看來，比他早來幾年的那幾位同行現(xiàn)在不要說為人經(jīng)商，就是講話的格調(diào)都已經(jīng)跟北京、上海的商人幾乎別無二致，外人甚至已經(jīng)沒有熱情再去辨別他們到底是臺灣人還是福建人了，他認為這是一種改變，他常常會說，這還算得上是做古董的人嗎？他甚至跟新來大陸的臺灣同行也不同，這些新來同行倒是很多符合他“做古董的人”的標準，可是他覺得這還是不夠的，他們應該是承擔著某些特殊的文化責任的，因為在他的心里，“斯文在茲”的擔當是無從推卸的。你看，近年即使是大陸的文化人都這般認同了，于是他們就更屬責無旁貸。他說，做古董，做的是文化傳承。所傳的是器物，其實質(zhì)也是“道”。談到這個“道”，那就說來話長……

別家的貨品都是擺放在展柜中，他則在柜臺上又排放了兩扇黑絲絨承盤，陳列他的古玉標本，都是些殘件殘片，豎著一塊牌子“標本非賣品”。邊上另外放置高倍電子放大鏡、強光電筒，他如果不說，你是猜不到在他座椅的下面，還有一架加了存儲卡的單反照相機和一臺手提電腦。在沒有顧客的間隙，他看著手機，或是跟人聊著古玉的話題，或是翻看著某張玉器圖片。他的眼珠經(jīng)常會朝頭頂方向翻動，則證明他是處于研究與思索的狀態(tài)，那神情使他好像已經(jīng)完全超然于這庸俗的生意之外很遠。當有人出現(xiàn)在他展柜前時，他的第一反應倒是拿著那些標本，跟人去“探討”玉石文化的時候多，談?wù)撋獾臅r候反而少些。這與眾不同的做派，同行既可能見怪不怪，也可能因為過度熟悉而反生嫌隙。有時候，對面展柜里的同行可能會嘀咕幾句：又來！又開講座上課了！自然，那聲音是小到對過幾乎無從聽見的，但是陳先生透過樹脂鏡片，完全能夠洞察同行們的一舉一動，包括他們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做古董的人，哪個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過，他是洞悉了也只當是不知不覺，說是跟客戶“探討”，實則主要是他在灌輸或者傳授一些鑒玉的專業(yè)知識，這不就是在進行文化傳播嘛，不就是在給對方輸入“保真”的心理暗示嘛，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呢？

況且來說，這有什么呢？陳先生在臺灣確實是開過講座課的呀！陳先生跟人“探討”到頓生投緣之感相見恨晚的時候，是經(jīng)常會從座椅下面捧出他的手提電腦來，打開影視文檔播放給對方看——于是二十多年之前的陳先生便在一片閃亮的雪花點中出現(xiàn)在鏡像里，那時年輕得很，卻留著時髦的英式小胡子，發(fā)型是那個時代頂流行的大波浪，眼鏡也是鏡片寬大的金絲鏡架，這種在大陸被稱為“蛤蟆眼鏡”的款式就顯得陳先生分外地瘦生，卻更精神，跟眼前發(fā)福之后雙頰飽滿的這位判若兩人。好在記者采訪他時，電視臺后期制作打上了字幕，“古玉愛好者”的頭銜后面，陳先生大名赫然在目，足以令人疑竇頓消。

陳先生經(jīng)常播放的電視片主要是兩則，一則是他參與組織了他們玉器收藏協(xié)會一次轟動島內(nèi)的大型展覽，為了配合藏品展，他代表協(xié)會在中山紀念堂主講了一堂古代玉器收藏方面的報告，電視臺為此制作了專題新聞片，而陳先生則是主要受訪對象。另外一則是，電視臺來到陳先生開設(shè)的餐廳做專訪，采訪這家當時在臺北頗具知名度的“古玉餐廳”，出鏡的還是那個年輕的陳先生，餐廳四壁玻璃龕里陳列著藏品，作為老板的他身上也是琳瑯滿目，面對記者侃侃談著目睹傳統(tǒng)文化淪喪而怎樣癡迷愛上古玉，如何瞞著夫人把資金都投入古玉上，如何遍訪名師艱辛學習鑒定知識，以及收藏給餐廳注入的文化內(nèi)涵、給他人生帶來的生活樂趣等等。陳先生說，他在島內(nèi)火的時候，現(xiàn)在大陸著名的收藏家還沒出名呢。這，倒也是實情。

每到一城一地，陳先生是很樂意花點時間去拜訪行家和藏家的。尤其是古玩城里的店鋪，他走訪得更是用心仔細，跟店家能產(chǎn)生出點話題發(fā)展成為朋友甚至收錄到門下為徒是最好，如果話不投機，也可以尋找一些機會，看看在店里有沒有“漏”可以撿一兩個走。陳先生彬彬有禮，和氣儒雅，見聞也夠廣博，從這一行業(yè)應該秉持實則在大陸中輟了的規(guī)矩、港臺業(yè)界的逸聞舊事到鑒定古玉的專業(yè)技術(shù)、收藏心得以及文化體悟，都是爛熟于心，因此每走訪一處即交游無數(shù)，朋友同道無時無刻不在積聚。

有時他在某城暫住數(shù)日，也會有人要求拜他為師，因為在他的宏觀規(guī)劃里，他已經(jīng)在多個城市收有門徒，日后這些同門形成網(wǎng)絡(luò)，就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這愿景當然是誘人的。他既有此暢想，自會有人認同。而據(jù)陳先生介紹，他早年曾從臺北故宮博物院某大專家游，如此算來，則這些門徒也可算是那大專家的再傳弟子，顯得師出有名，身價陡增。有時他帶著在當?shù)匦率盏拈T徒，上門拜會行家藏家，倒叫主人吃了一驚，眼前的這位本地同行轉(zhuǎn)眼跟名人沾上了邊，似乎就有重新做人、立地成佛的效果，該當刮目相看的了。

初次登門拜訪重要的行家或者藏家，陳先生喜歡贈書，這既符合古人書帕相饋的遺風，顯得雅致，也能體現(xiàn)自身的專業(yè)素養(yǎng)。一般贈送的都是那冊臺北故宮博物院出版的《古玉新詮》，價格不很貴，但是臺版，大陸不多見，書中闡述古代玉器加工工藝的內(nèi)容，有一些工藝復原圖，便于初學者揣摩與借鑒。按說研究古玉加工技術(shù)最全面系統(tǒng)的圖書，應該是臺灣鑒定家吳棠海的《中國古代玉器》，但是吳棠海不是院系專家，陳先生大概是覺得他權(quán)威性不夠，所以從來是避而不談的。跟人交往陳先生堅守的是行里的老規(guī)矩，只要看到欣賞的物件，那必定是不遺余力擊節(jié)稱贊有加，這不得不讓對方產(chǎn)生出些許知己有恩的感慨來。這一點跟時下大陸市場里，見了別人藏品特別是貨品，看得懂看不懂的盡量要去詆毀是不同的。同行之間交往，本來多少總有點忌憚與防范，陳先生的熱情跟友好，往往能自然破解這種心理防線，以至他看到對方店里或藏品中有感興趣的物件，提出想用他的單反照相機拍照留作資料，對方竟也毫不猶豫一口應承，讓他細細致致調(diào)好角度光圈拍了去。

陳先生走南闖北，馬不停蹄，參加著各種展會。以往每年的鄭州、長沙、太原、北京、上海、杭州的古玩交易會總是必到的，現(xiàn)在每年又興起的嘉興、湖州、蘇州、鎮(zhèn)江、南通等二線城市的展會更是林林總總多得不勝凡舉，有的主辦方為了吸納人氣培育市場，居然免收參展費，可稱得上是貼錢賺吆喝。算一算路上的花費和食宿成本，在上一站彼此就相約好了，大隊人馬多半也是都要移師過去的。而陳先生呢，則更是要去，因為除了出展做點生意，順路他還有更為緊要的事情要做。每到一地，他呼朋喚友，引薦介紹，奔走拜訪，廣為結(jié)納，總嫌時間不敷調(diào)度。

后來，在他的展柜后面，增加了一個年輕的后生。陳先生介紹說，是新收的徒弟。

現(xiàn)在有了徒弟堅守展柜，陳先生就更自由，一多半時間可以到處走走，社交面更寬了。這孩子在北方一家高校剛畢業(yè)，學的文物鑒定專業(yè)，偶然的機緣在展會上得識陳先生，聆聽過一番教誨，知道遇見實戰(zhàn)家了，倒頭便拜了師，跟隨師傅出來行走江湖，邊學邊練。按照老規(guī)矩，三年之內(nèi)師傅管食宿，多少給點零花錢就是了。陳先生空了也指點他鑒定的基礎(chǔ)與訣竅，小到玉器如何過手、手電筒如何打光，大到八千年玉石文化何謂“五德”，當然也涉及一些做生意的要領(lǐng)。這自然是瑣碎而具體的，如開價不懂得鑒貌辨色因人而異隨機應變，這孩子被師傅數(shù)落了幾句，那神色多少有點強忍克制著，到底這一代獨生子女從小沒有被訓斥調(diào)教的心理承受能力，能這樣歪著頭不吭聲就實屬不易。與此同時，他的同學很多現(xiàn)在是投到了大大小小各家拍賣公司的旗下，雖只領(lǐng)著三四千塊的薪水，但也已經(jīng)三五成群，招搖在各個城市的“拍品征集處”，嘴里囫圇說著些剛學來的專業(yè)術(shù)語，硬著頭皮吆五喝六充當起“專家”的角色來了?？钢馁u公司的旗號呢，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似乎也一天一天能夠混得下去。

一位本地人在展廳里轉(zhuǎn)了一圈，走到陳先生展柜前，停住了，“先生的貨品很好”。陳先生有點激動了，在這個城市展銷了兩天，第一回聽到如此真摯的評價。在柜前流動著的顧客，多數(shù)是不懂裝懂或者是懂了也裝不懂，“這玉器看不好”“開門度不高”“看著像高仿”，聽了真叫人生氣！可是他是商家，自知沒法跟他們?nèi)ダ碚摰?，忍一忍吧，大陸市場就是這個現(xiàn)狀。也有聽了他半天傳授，邁開了腳準備離開的，嘴上卻說著“東西不錯東西不錯”“改天再來拜訪”，毫不掩飾是在敷衍。而這位的語氣是舒緩的，透著從容與審慎，陳先生知道是遇到真行家了。

行家詢問一件璇紋青玉勒子的價格，陳先生慢聲細語請他打電筒透光仔細鑒賞；行家贊嘆那簡潔銳利的工法和鈣化入骨的開門程度，陳先生卻與他探討美學問題；陳先生出題目請他斷代，考他器物年代，行家說出制作年代為戰(zhàn)國晚期，他竟歡喜得如同已經(jīng)買了他的一樣。行家似乎索性賣弄一下，指出這件生坑玉器乃陜西坑口，屬于上等的西北干坑出土，且玉質(zhì)鈣化部位水分尚未干透，當是最近十年以內(nèi)出土之物——這下就不由得陳先生連聲稱贊了，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對方的手很平和，他的手卻真真切切激動得有點發(fā)了抖。最后，對方受邀跨進柜臺里面，折疊椅上坐下來，竊竊交流起來。

行家原來也是行里人，有一家店鋪就開在展廳附近。因為市口偏僻，經(jīng)常又虛掩著門，形同隱逸，一般外人實在無從注意到。陳先生在他帶領(lǐng)下方才步入，發(fā)現(xiàn)了世外桃源似的。行家說，兄臺的高古玉器以西北坑口為主，東南其實也出土貨的。他轉(zhuǎn)身入內(nèi)，打開保險箱，取出些近年紹興、高淳、溧水出土的生坑玉器，請他上手欣賞，陳先生這才有種高山流水的感覺，相約傍晚收了攤登門細細暢談。

傍晚陳先生果然再度拜訪，自然也贈送對方一冊《古玉新詮》，行家說謝謝，這書已有，權(quán)且留作訂交的紀念品了。深談之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對面這行家竟然是深居簡出的高人，跟外地很多高手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他的生意也是從來無須出去兜售，等著客戶上門便是，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陳先生這時才感覺到此行的意義應該在斯，轉(zhuǎn)了這么多冤枉路，原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陳先生于是跟他探討起自己的宏大構(gòu)想來，這規(guī)劃之中有兩個重點，一個是以師徒或者同道關(guān)系發(fā)展自成體系的人脈網(wǎng)絡(luò)，另一個則是，在各地舉辦巡回講座，坐而論道，火到丹成，這樣一來客戶發(fā)展起來就快了，而出面組織這講座的人選就以各地具有號召力的行家為佳，到時候便能形成雙贏的局面。陳先生是在中山紀念堂開過講座的人，他對蒞臨大陸授業(yè)布道信心滿滿，講課的標本他都隨身攜帶，海量的圖文資料也都在手機、電腦和相機里面，且可以無限量復制，真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予需予取方便快捷。陳先生殷切地觀望著對方，而對面的這位笑而不語，不住稱贊陳先生的抱負遠大，說如果能夠?qū)崿F(xiàn)這個設(shè)想那當然是前景廣闊的。陳先生察言觀色，自知火候未到，恐怕尚需等待時日方才有望瓜熟蒂落，于是提議，繼續(xù)探討古玉。

他微笑著遞出來一只只錦盒，打開，戰(zhàn)國出戟谷紋璜、西漢渦紋劍首、矩紋劍珌，均是開門的細工精料禮器，行家一一報上名稱、斷出年份，由衷贊嘆一番。欣賞了他的名貴古玉，行家也打開保險箱取出自己鐘愛的藏品來，聊盡地主之誼，一只商代青玉燕子、一條西周青玉小魚和一件西漢白玉出廓螭紋劍璏就躍入眼簾，陳先生從皮套中掏出放大鏡，看得極細致，連連贊賞。他打開單反相機展示上半年在徐州博物館上手獅子山楚王陵玉器的照片，說，貴藏劍璏就是這個級別，行家報以微笑，原本就是。陳先生點開的圖片都是在博物館的上手照片，這是他們玉器收藏協(xié)會前往大陸各個國有博物館做專業(yè)交流獲得的特別優(yōu)待，展示這種圖片同時也是亮出肌肉，帶著炫耀的成分了。

他又點開半個月之前在西安博物館拍攝的照片，遺憾道，新征集進館的藏品中有四件西漢一級文物，分別是三件白玉乳釘紋高腳杯和一件白玉圓雕雙舞人，可惜陳列在玻璃展柜中，館方不能取出來給他上手，他是無論從哪個視角也無法避免反光點，還拍攝不到玉器背面的紋飾細節(jié)，館方展陳的角度實在是夠刁鉆。

行家說，如果需要，他倒是可以提供幾張多角度的照片。陳先生開始有點吃驚，他對自己的攝影技術(shù)向來自負，以為對方說笑，這四件國寶是剛剛進入博物館，定了一級文物就向公眾展示，怎么可能拍到多角度的照片呢。行家站起身來，在電腦上加了陳先生的QQ，即刻將多張照片發(fā)送給了他，陳先生打開手提電腦一看，居然四件一級文物都是放在桌面上隨手拍攝，正面、背面、側(cè)面，俯拍正拍都有了。

陳先生很好奇，問，難道是專家定級時候拍攝出來的？行家笑笑，文物收繳進博物館之前拍的。這四件玉器出土以后，在西安民間市場露過面，后來十幾名涉案者被公安抓捕，玉器這才進了博物館。陳先生本來打算向行家提出，能否借幾件玉器給他出去代賣，此刻他對這位行家有了深不見底的感覺，話到嘴邊，咽了回去。拿照相機拍了點圖片，沒敢冒昧提出來。

陳先生至今還常常是以玩家或者藏家的身份面對外界的。他以前開餐廳，玩玉自然只是業(yè)余愛好，在他的心目中出售藏品似乎也是萬般無奈。進入新世紀以來，島內(nèi)的經(jīng)濟一路走低，具體到他的這個餐廳，從早先的生意火爆到后來其實也是無利可圖。眼看自己由中年走向老年，藏品后繼無人不說，早年投資在古玉上的資金卻無法回收，陳先生面臨著所有業(yè)余收藏者同樣的進退失據(jù)的局面，更何況這個行業(yè)本身就是進入難退出也難。早幾年拋家舍業(yè)直奔大陸做起古玩生意的臺灣同行，正好趕上了大陸市場的一輪暴漲行情，回來都說大陸錢好賺，跟個流水似的，土豪大款比島內(nèi)豪富多了！可是，這些先行者卻很少說，錢是賺著了，卻也花完了。上海、北京那是什么生活成本？不要說衣食住行，就一項住，買房是奢想，租房的成本就比臺灣高得太多。而一年到頭花費在路上的成本，那也是無從細算的，都開玩笑說錢是貢獻給交通部、鐵道部和航空局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前，文物都是走私去港臺，可是，短短一二十年時間，局面卻完全翻盤，此后的時期是港臺古玩拿到大陸出手，行話叫作“回流”。世紀之交來大陸的古玩臺商都清晰記得，當時一塊明代白玉透雕龍紋帶板能賣出一兩萬他們都偷著樂，暗自笑大陸仔土鱉傻帽兒，可是沒過五六年，這樣一塊玉就到了十萬以上，你還拿得出來嗎？你還有多少存貨？你還要不要繼續(xù)做生意？要再進貨，可價格不對了呀，這下可就犯了難。都說漲價是好事，可是漲得太快了，就未必是好事，這個道理很多人先前并不懂。但是，你不去大陸賣，又能怎么樣？現(xiàn)在全世界的中國工藝品都在向大陸傾銷了，已經(jīng)形成了一股“回流”潮。島內(nèi)的經(jīng)濟狀況擺在那里，年輕的一代出來，對于這些個“老古董”實在缺乏興趣。你再怎么說傳統(tǒng)文化在島內(nèi)得到了良好傳承和完整保全，可是，這也不過是相對的狀況。更為顯著的卻是絕對的狀況：傳統(tǒng)文化在農(nóng)耕時代消亡以后，它逐漸解體和蛻變的運勢不可扭轉(zhuǎn)，脫離了農(nóng)耕時代背景的人，是很難產(chǎn)生出對于古物真實的熱愛的。在傳統(tǒng)文化保持得更為完整和牢固的日本，這一變化趨勢也是萬分明顯。在此后的十數(shù)年間，一旦家中老人辭世，在家族和家庭保存了上百年乃至數(shù)百年之久的巨量古物，便會被棄如敝屣般全盤拋售出來，如果沒有中國人的瘋狂海外接盤，這些古物在日本市場中根本無從消化得掉。古玩作為一種歷史的遺存，能夠真正讀懂它們的人在老去，也在毫無爭議地減少；作為一種資本炒作的資源，古玩正在脫離原有的賞心悅目功能而孤獨存在；作為一種待售的商品，古玩的價格卻又暴漲到脫離民眾實際購買能力，其處境無疑日漸尷尬。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現(xiàn)在陳先生必須去面對的，也是他內(nèi)心時時刻刻所隱隱焦慮著的，可是，他又無力去改變什么。面對社會潮流，個體的人算得了什么！

次日，展銷會結(jié)束，中午的時候商家就紛紛打包，三三兩兩商量著結(jié)伴奔赴下一個站點。此刻，他們有的朝南，有的奔北，但說不定幾天之后他們中的很多人，又可能在哪個城市里的某棟樓內(nèi)相遇了會合了。這嘈雜的場面，給外人人在江湖、浪打萍蹤、聚散無憑的感覺。而對于他們自身，則由于常年適應，并無多余的情感可供抒發(fā)，也無多余的時間可供浪費，一陣嬉笑之間就各自分了手。匆忙之余陳先生也沒忘記去行家店里辭行，行家與他握手道別，他忽然從褲子口袋里掏了幾下，摸出一個密封塑料袋來，雙手遞到行家雙手之中，恭恭敬敬示意，請您欣賞——里面赫然是一只圓雕青玉小牛，商代晚期的，生坑！與一九七六年安陽小屯11號坑出土的一只相類，真是美艷無方！如此辭行，世間稀有，行家連聲道，真稱得上是艷福，謝謝，謝謝！

陳先生每到一個地方，除了拜會同道，只要有名山大川，也放情山水。比他早到大陸的同行也說，前半生收藏后半生賣，今朝有酒今朝醉，到了腳走不動的時候剛夠賣完，即是人生最好的結(jié)局。這曠達之中，包含著一些隱痛、一些惆悵、一些抑郁。陳先生現(xiàn)在偶爾也飲點酒了，幾杯落肚之后，往往讓他生出些迷惘和恍惚，這本應年輕時候才有的心境，竟因為長期奔波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居然在臨近老年而莫名生發(fā)出來。酒到了一定的量，他更會想起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的空虛之問，沒來由就覺得這所有的一切真是可笑，甚至荒誕不經(jīng)，這樣的人生算什么人生，何苦來呢？

可是，當?shù)诙烊展庵匦律溥M賓館窗戶的時候，他又快快穿起衣來，還有很多的事要辦，還有很多的話得說，還有很多的路需走。小徒弟的懶散讓他生氣，聲量在無意識中就增大了起來。異鄉(xiāng)人的一天，往往就這樣開始了。

陳先生后來還特意來看望過行家?guī)状?，往來于上海北京之間的旅途上，中途出趟小差，方便得很。他在本城收了一名做古家具生意的店主為徒，開始是帶著這位門徒和那個后生一起來，行家似乎總忽略那位與其同城的門徒，那人后來也感覺無趣，喝茶的時候自動住了嘴，呆坐在一旁。之后的幾次，就不再跟著來了。后來，那個后生也消失了。行家記得，陳先生最后一次登門，就只是他自己一個人了。

陳先生有一次拿出幾件級別很高的春秋玉器，帶著紅沁、保留著灰皮的生坑，很開門。行家一看，東西眼熟，心念一轉(zhuǎn)，也沒說破，一個勁地直夸好。陳先生原本抱著點想要出手的希冀來的，看行家真就只把他當學者專家文化人，只是跟他清談專業(yè)問題和學術(shù)問題，從來不涉及買賣，數(shù)番上門無果之后，漸漸也就死了心。

實則，行家數(shù)月之前到北京朋友店里玩耍，一眼就看到那只商代晚期的青玉牛安然陳列在柜臺里，就對陳先生的生意脈絡(luò)完全明白了。這次的幾件春秋玉器，他也曾經(jīng)在山西朋友的網(wǎng)帖里看到過，自己電腦里甚至還保留著當初下載的圖片。至于說是陳先生買來的還是借出來的，他是不會去詢問的，也是不可能去點破的——這個行業(yè)歷來就是如此。

陳先生最后一次來的時候，行家發(fā)現(xiàn)陳先生新收的殘件殘片中間都已經(jīng)摻雜進不少贗品了，而陳先生依然精神飽滿地拿著他的“標本”在舉證。

行家的心里，不由“嗐”了一聲！

都說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臺灣保存得完善，這要說對也對，但是真要是深究起來，卻也未必全對。當初伴隨舊政權(quán)退出大陸的知識分子、文化人、社會精英數(shù)量是不少的，聚集在小小一個孤島，自然顯得人文鼎盛，而他們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推崇，得以在一個歷史時期維系了繁盛的局面?？墒?，文化的根脈畢竟是植根在大陸這塊土壤之中，就像一朵睡蓮盛開在海峽的那頭，你要仔細翻檢，那條長長的根系卻總是絲絲縷縷從這邊的沃土之中才能生發(fā)出來。大陸古玩的價格在最近十數(shù)年之間超越港臺，從表面上是大陸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大陸暴富人群的激增，可是從底里看，卻是文化上的必然，文化的源頭畢竟是在這邊。文化產(chǎn)品的價值體現(xiàn)，總是跟它的文化屬性相對稱，“人離鄉(xiāng)賤，物離鄉(xiāng)貴”并非普遍適用的規(guī)律。而這種價值的回歸與調(diào)整，其實是源于現(xiàn)代大陸人對于古玩本身的文化認知。盡管，這種認知發(fā)端之初，可能是自發(fā)的，也可能是粗糙的，帶著明顯功利特征甚至投機心態(tài)的。

對于古玩本身理解越是深刻，作偽造假也就越發(fā)專業(yè)和到位，隨著大陸古玩價格的暴漲，造假早已經(jīng)形成完整而龐大的產(chǎn)業(yè)鏈，于是辨?zhèn)魏妥R真就成了這個市場里的第一要務(wù)。很多的老玩家、老藏家、老專家在這樣激烈的市場淘洗之下，在不知不覺之中一步一步被迫邊緣化，直至走向被無情淘汰出局的命運……而這個行業(yè)里的很多人呢，開始是被自己的愛好心、占有欲等等欲望所牽引，后來又被市場、資本等等所擺布，終致糾纏其間也無法脫身，左沖右突，橫豎是苦。這個行業(yè)呢，前人離場后人來，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個循環(huán)似乎生生不息，也從來沒有停歇過。

現(xiàn)在，陳先生經(jīng)常會夢見那個曾經(jīng)的年輕的瘦生的自己，在一個蒸蒸日上的社會熱潮中，有著自己的事業(yè)，有著自己的業(yè)余愛好，主業(yè)經(jīng)營得興旺，精神上也很富足，渾身存著使不完的勁，說起古玉那是滔滔不絕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這樣一晃，怎么竟老了呢？生活怎么就走到如今這個狀態(tài)了呢？

他每天躺在不同的床上，腿腳發(fā)著酸脹。在夢里，總會回到遠在臺北的當年的那個“家”。醒來的時候，臉上滿是淚光。

原刊責編? ? 馮祉艾

【作者簡介】蘇迅，20世紀70年代生于江南小鎮(zhèn)，壯年進城謀生，先后在國有企業(yè)、政府機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工作。從199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于《北京文學》《清明》《天津文學》《散文》《揚子江詩刊》等發(fā)表百余萬字，出版文學作品集兩部，作品被本刊及《海外文摘》《人民日報·海外版》等轉(zhuǎn)載?，F(xiàn)居江蘇無錫?，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