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呼蘭河傳》中雙重視角形成的感傷

摘要：《呼蘭河傳》是一部由回憶組成的故事，展示了蕭紅記憶中的呼蘭河城，其中獨特的東北風景和孩童記憶使小說具有田園牧歌式的情調。已失落的美好生命經(jīng)驗通篇由回憶展現(xiàn)，在小說中呈現(xiàn)為感傷的情緒氛圍。感傷來自背井離鄉(xiāng)，更來自物是人非的荒蕪故園，靠著記憶重返童年美好，則越美好越感傷。小說中的視角轉換頻繁且復雜，全知視角與限制視角交替使用，按照敘述者的身份可分為成人視角與兒童視角，分別代表兩種人生體驗。文章研究《呼蘭河傳》中雙重視角形成的感傷。兩種視角天然帶有比較意味：一面是來自成人視角的回憶中的呼蘭河城，帶著評判的觀點展示小城的落后、愚昧；另一面是來自兒童視角的美好記憶，真切的體驗充滿了溫暖和幸福。蕭紅帶著強烈的主觀色彩回憶呼蘭河城的人與事，為同一個小城賦予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景和氛圍，這是一個鄉(xiāng)土作家對故鄉(xiāng)復雜矛盾心理的展示。故鄉(xiāng)是落后且愚昧的存在，但生長于此的蕭紅在爺爺?shù)年P懷和陪伴下卻有了一段最無憂無慮的美好童年，這一組既批判又懷念的矛盾在小說中通過兩種敘事身份體現(xiàn)。全知視角與限制視角、成人視角與兒童視角的交織，對比展現(xiàn)出陰郁與溫暖兩種風格，這種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對立的結構讓小說充斥著張力，并由此形成了獨特的情緒氛圍——感傷。

關鍵詞：《呼蘭河傳》；兒童視角；成人視角；雙重視角；感傷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1-0-03

0 引言

感傷是人類情感的一種基本形態(tài)，是一種豐富的、復雜的、幽深的情感，有時甚至是軟弱的、夸飾的一種情感。在中文語境中，“感傷”指“因感觸而悲傷”［1］15。感傷作為人類情感的一部分，一直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緊密相連。戰(zhàn)亂離鄉(xiāng)，隔著歲月回望故土，但故園荒蕪只能靠記憶重返，這就使得感傷幾乎是作家在書寫故鄉(xiāng)這一母題時無法避免的情緒。

在《呼蘭河傳》中，蕭紅采用多種視角的轉換來回憶養(yǎng)育了她的小城。這座東北小城愚昧落后，卻又給予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所以蕭紅無法用純粹批判的視角看待封建落后的故鄉(xiāng)，而是用兩種身份直接描繪自己見到的呼蘭河城和生命體驗。

1 評判性成人視角

《呼蘭河傳》中的全知視角主要集中于第一章和第二章，蕭紅用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角度刻畫呼蘭河城中人們的生活場景與生存狀態(tài)，并直接抒發(fā)感慨和評價。用成人的眼光和口吻進行回憶，全貌式描述呼蘭河城的景色和人物，展示小城酷寒的自然條件與壓抑的環(huán)境氛圍。除此之外，小說中的成人視角還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即站在成人的角度用“我”的口吻來回憶“我”的童年。

首先是第一章開篇對呼蘭河城嚴寒氣候的描寫，給呼蘭河城奠定了陰郁的基調?！皣蓝环怄i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2］70苦寒的自然條件不僅凍裂了大地，凍住了房門，還把天空凍成了灰色，讓人們生活在灰暗之下。小說依次描寫了十字街、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小胡同，并隨著街道的變化描寫不同的人和事。東二道街是描寫的重點，作者花費大量筆墨描寫臭名昭著的大泥坑和人們對大泥坑的態(tài)度。大泥坑給人們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不便，但是從未有人提出要填平這個泥坑。對于這種不便，人們只有一個態(tài)度——忍耐，忍耐即不反抗。人們不愿意付出努力去改變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這就從側面展示出呼蘭河城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為了活著而活著。

其次是成人對生命的感慨。小說在第二章里寫道呼蘭河城人們的精神生活——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等。神鬼就與死亡、魂靈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伴隨而來的是對生命存在的形而上思考，但是這種思考永遠不會有明確的答案，只有迷惘的感傷。第一部分里講到跳大神，跳的時候是極其熱鬧的，但是到了半夜時分送神歸山時，凄涼的詞調和寂靜的夜晚，就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里訴說著他的迷惘。這時成人視角發(fā)出感慨，“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2］101。第二部分的放河燈同樣如此，在熱鬧散去后，看著河燈向著遠方流去，看河燈的人發(fā)出疑問：“那河燈，到底是要飄到哪里去呢？”［2］104表面上問的是河燈，實際上問的是人生的意義——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最后用第一人稱的成人視角來敘述“我”的童年故事。這種帶著回憶性質的童年講述有著更深刻的感傷體會，因為包含著對時間單向性的把握，童年的快樂只能在記憶中提取，再也無法二次體會。物是人非，這是蕭紅提取整個關于呼蘭河城的記憶時的感受，也是小說中感傷情緒的重要體現(xiàn)。物是人非包含兩層意思：一層是時間的永動，即生命的不可重復性；另一層則是空間的永存，即景物的依舊。小說中第三章的開頭用成人視角進行追憶，“呼蘭河這小城里住著我的祖父。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2］120-121。接著開始用“我”這一成人視角開始講述過去的美好故事。小說的尾聲又重復寫到，“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2］249-250。相似的開頭與結尾形成對應，從美好的時光到祖父的死亡，展示出時間的永動，展示出時間面前生和死的必然發(fā)生與不可避免。但即使寫到疼愛她的祖父去世，文章也沒有表現(xiàn)出強烈的痛苦，將“死”這樣的動詞加上“了”來表示已完成，讓敘述更加簡潔，情感也更加平淡內(nèi)斂。這種客觀的敘事方式與事件本身的痛苦對比，可以得出死亡作為生命的一部分必然發(fā)生也必須承受的結論?！皬那澳呛蠡▓@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保?］250帶來快樂的園子還在，但是故人不在，即“人非”。對故園現(xiàn)狀的推測，一個是依舊、一個是荒蕪，無論哪一個都展示了時間的殘忍。故園的失落，物是人非，這其中暗含著對祖父的深切懷念與對美好童年體驗的向往。

2 限制性兒童視角

在《呼蘭河傳》中，蕭紅采用了大量的兒童視角來描述她的故鄉(xiāng)——呼蘭河城。兒童視角帶來的是屬于兒童的天真與豐富的體驗感，祖父給作者創(chuàng)造了無憂無慮的美好記憶。但是作為一部描寫故土和童年的小說，這樣的體驗都由回憶構成，是屬于過去的記憶。只能靠回憶重溫的美好，即使是兒童的快樂，也無法做到無憂無慮，越快樂反而越讓人感傷于失去的美好。

“在一定范圍內(nèi)，故事中的時間如果在向度上屬于‘過去，便常會賦予故事一種感傷的色彩。”［3］267

美好的過去與現(xiàn)在的痛苦，這種被拉開的時間距離，更讓人意識到時間的流逝與美好的不在，站在現(xiàn)在回憶過去不可避免地會帶來感傷。小說用回憶的方式描寫故鄉(xiāng)，大部分時候都采用兒童視角豐富對整個呼蘭河城的回憶。一方面增強親歷感、體驗感與童趣；另一方面在無形的對比中傳達作者的情緒。

《呼蘭河傳》雖然是一部小說，但是整體的情節(jié)淡薄、結構松散，這也對應著記憶的一個特點。時間久遠造成模糊和零碎，記憶中的童年故事不會擁有非常緊密連貫的情節(jié)，松散的結構使得描寫的重心不在于情節(jié)的起伏和引人入勝，而是更側重于對個人經(jīng)驗、兒童感知的描寫。

小說以“我家”為中心，衍生出一些零散事件。其間豐富的景物描寫使小說的重心不在于講述故事而落在了體驗故事發(fā)生時的情緒上。以第四章整體呈現(xiàn)的荒涼感為例，整章不斷出現(xiàn)“我家是荒涼的”［2］148這樣的評判式語句，這是后來的“我”回憶時的判斷，但是絕大部分內(nèi)容仍然是童年“我”的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

由于生命體驗的不足，兒童在面對自然環(huán)境時，通常產(chǎn)生直白的體驗感受，而非成人式的思考感悟。整部小說的環(huán)境描寫比重很大，可以將景色分為明媚和壓抑兩種。由兒童視角感知的景色以明媚、安靜為主，而第一章對呼蘭河陰沉氛圍的描寫則運用了全知成人視角。以限制性兒童視角出現(xiàn)的蕭紅不懂得那么多的復雜情緒，對外部世界的感知簡單又單純，即使面對荒涼的景色，也難以體會出來。只有作為成人回憶腦海中這段景色時，才能明白那種莫名的情緒。以成年人思維來描寫的景色，常有深沉的感慨。例如，第二章對跳大神結束后景色的描寫，“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似，為什么這么悲涼。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2］101。歷經(jīng)滄桑的成年人，回望懵懂快樂的童年，感傷之情油然而生。

3 矛盾的鄉(xiāng)土情感

故鄉(xiāng)是作家繞不開的主題。魯迅站在啟蒙批判的立場看待鄉(xiāng)土，沈從文用湘西的美好來對比城市，但是蕭紅對故鄉(xiāng)的情緒則更加復雜。“一方面秉承了2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的啟蒙傳統(tǒng)，在理智上呼應著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性的渴求，并對傳統(tǒng)采取了批判性的拒絕立場，但他們又對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及傳統(tǒng)美感無可挽回的喪失表示惋惜，作者這種復雜難言的心態(tài)，使小說具有了豐富的情感內(nèi)容和審美意蘊?！保?］83也正因如此，回憶中的呼蘭河城夾雜著苦澀與幸福，這兩種相對立的情緒交織在整部小說中，形成了張力。

“文學張力說認為，文學的各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對立的因素之間都存在著張力并構成張力場?！保?］156《呼蘭河傳》中不斷交錯的成人視角和兒童視角展示了蕭紅對故鄉(xiāng)的復雜情緒，由此形成的張力場使讀者清晰感知回憶中的《呼蘭河傳》彌漫著淡淡的感傷，感受到作者對舊日美好的留戀。

“呼蘭河傳盡管封閉、落后、愚昧，卻仍然是作家深情向往的故土。這種情感根源形成了蕭紅的鄉(xiāng)土敘事悲苦陰郁與美好溫暖錯落呈現(xiàn)的美學格調?！保?］211小說在一開始就給呼蘭河城奠定了陰郁的基調，第一章從自然氣候、人文景觀和人際關系三方面共同塑造了呼蘭河城的陰郁氛圍。

首先是氣候的描寫，酷寒的東北凍住了一切可以凍住的，后面對天空的描寫同樣在營造一種壓抑的氛圍，“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后，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

其次是對街景路面的描寫，寫人們經(jīng)過小城中的大泥坑。這個大泥坑讓每一個經(jīng)過這里的人都產(chǎn)生緊張和恐懼，“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心里邊無由地升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里顫抖抖的”［2］77。

最后是關于不幸者的描寫，“一切的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里邊是這樣”。遇到不幸的人，“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呼蘭河城的人們對生老病死都很淡漠，對不幸者的生死則更加冷漠，甚至可以說是惡毒。

但外在的陰郁環(huán)境絲毫不影響兒童蕭紅的感受，在小孩的眼里，一切都是新奇又快樂的。在描寫祖父的后花園時，蕭紅也寫到了天空，但這時的天是藍悠悠、又高又遠的，太陽也光芒四射，在后花園的一切生命都是自由、健康的狀態(tài)。蕭紅印象中的祖父總是帶給孩子們歡樂，總是笑盈盈地陪孩子們嬉戲，兒童時的蕭紅感受到的所有溫暖都來自祖父?！霸谶@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么呢？雖然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么。何況又有后花園！”［2］133兒童時期的蕭紅因天氣、后花園，感受到了呼蘭河城的美妙，與上文的陰郁呼蘭河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自然風景、人文景觀和人際關系三方面，可以清晰看到兩個呼蘭河城。一個是全知視角下的麻木痛苦的生存，一個是兒童視角下無憂無慮的玩耍。真正的呼蘭河城或許是值得批判的，但蕭紅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蕭紅只是通過描述的方式展現(xiàn)了這座小城，但是兩種視角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對比。成人與兒童是同一個蕭紅，回憶的也是同一個故鄉(xiāng)。兒童的蕭紅看到的是萬物皆有趣的呼蘭河城，成年的蕭紅看到的是悲苦陰郁的呼蘭河城。兩種城市風景，既對立又聯(lián)系，在矛盾中形成了張力，作者的鄉(xiāng)土感傷也在這個張力場中得以呈現(xiàn)。

4 結語

蕭紅通過《呼蘭河傳》展示了她的故鄉(xiāng)——呼蘭河城，也展示了她已失落的美好童年。《呼蘭河傳》蘊含著作家蕭紅對生命的體驗，對時間單向性的深刻體悟。在生命遇到困境的時候，蕭紅用回憶來重回故鄉(xiāng)，這種對美好生存體驗的回顧可以帶給個人巨大的力量。面對這座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蕭紅在《呼蘭河傳》中用浪漫的筆調建構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田園牧歌式的童年世界。這座小城盡管落后又愚昧，但卻是蕭紅無法割舍的故鄉(xiāng)，這種矛盾情感使小說充滿了張力，一方面是對壓抑的城市氛圍的刻畫，另一方面是對兒童美好回憶的留戀。小說中的成人敘述視角無比清楚這個美好的世界只是一個虛幻的倒影，這種對比與反差的張力讓小說充溢著感傷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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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玉瀟（2000—），女，四川綿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