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老緬邊境跨境婚姻治理的佐米亞困境*

沈海梅

(云南民族大學 社會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一、導言

國際上全球化中的跨國移民研究已形成推拉理論、勞動力市場分割、經(jīng)濟理性選擇、移民網(wǎng)絡、跨國社會空間等多種分析理論。［注］李明歡.當代西方國際移民理論再探討［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2)：5-12.東亞區(qū)域韓國、日本及中國臺灣地區(qū)的“外籍新娘”問題由來已久，倍受學界關注，Asian Ethnicity等期刊陸續(xù)刊登多篇文章，在“跨國婚姻”框架下呈現(xiàn)日本的菲律賓籍新娘、韓國的朝鮮籍新娘和中國朝鮮族新娘、在中國臺灣的越南、大陸新娘等若干案例。［注］FAIER L.Filipina migrants in rural Japan and their professions of love［J］.American Ethnologist，2007，34(1)：148-162；ELENA B.Marriage Migration and State Security on the Sino-Vietnamese Border［C］.Conference of Governing Marriage Migration：Perspectives from Mainland China and Taiwan，2014.近些年中國的“外籍新娘”問題突顯，成為學界關注的新熱點。美國前沿學術期刊《跨越潮流：東亞歷史與文化評論》(Cross-Currents)于2015年刊載“婚姻移民治理：中國大陸和臺灣的視角”特刊，聚焦婚姻移民性道德、家庭規(guī)范、邊境安全問題，呈現(xiàn)出廣西中越邊境、中國臺灣與大陸、東南亞跨國婚姻移民治理研究案例。［注］ELENA B.From “Customary”to “Illegal”：Yao Ethnic marriages on the Sino-Vietnamese border［J］.Cross-Currents：East Asian History and Culture Review，2015，(15)：57-81；CAROLINE G.The creation of a nonexistent group：Sino-Vietnamese couples in China’s borderlands［J］.Cross-Currents：East Asian History and Culture Review，2015 ，(15)：30-56；Hongfang Hao.A tale of a global family：shifts and connections among different streams of marriage migrations in Asia［J］.Cross-Currents：East Asian History and Culture Review，2015，(15)：9-29.作為當下全球化理論的核心議題，跨國婚姻層級流動、公民身份及社會融入、目的地國家的法律、福利政策、治理方式是學界關注的主要問題。英國學者白蓮娜(Elena Barabantseva)基于廣西中越邊境婚姻移民考察將“外籍新娘”的社會治理研究引向國家安全議題，走向深入。［注］ELENA B.From “Customary”to “Illegal”：Yao Ethnic marriages on the Sino-Vietnamese border［J］.Cross-Currents：East Asian History and Culture Review，2015，(15)：57-81.目前，“外籍新娘”研究正從各國案例研究轉(zhuǎn)向整體性論述，亞洲區(qū)域女性婚姻跨國流動已具有“再生產(chǎn)的全球化”的整體特點，［注］項飆.再生產(chǎn)性流動：以亞洲的跨境婚姻遷移為例［A］.2014年臺灣東海大學“婚姻移民治理”學術會論文集［C］.內(nèi)部資料。國家用何種標準形式對“外籍新娘”進行治理引發(fā)共同關注。國內(nèi)外學術界都希望了解中越老緬邊境地區(qū)族群多樣的“外籍新娘”治理研究。中越老緬邊境地區(qū)也是全球跨境婚姻移民最為活躍的地區(qū)，本文把“外籍新娘”置于跨國移民理論框架中分析，在地緣-族裔-性別維度下探討中緬邊境“外籍新娘”社會治理的Zomia難題，呈現(xiàn)地方政府對邊民跨國婚姻的相關政策和治理實踐，揭示外籍新娘、少數(shù)民族邊民和地方政府之間的復雜關系。

二、東南亞Zomia山地族群及其全球化時代的跨國再生產(chǎn)流動

中國云南與緬甸接壤，邊界線2186公里，包括漢族在內(nèi)的16個民族生活在中國與緬甸、老撾和越南邊境一線。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以下簡稱“德宏州”)境內(nèi)傣/撣、德昂/昂，景頗/克欽，傈僳族4個少數(shù)民族在云南-緬甸跨境而居。這些族群，地處Zomia的核心區(qū)，正如斯科特(James C.Scott)在《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一書中指出的，在橫跨從東南亞的越南中部高地到老撾及中國，云南、貴州、廣西三省區(qū)到泰國、緬甸一直到印度東部的Zomia地域，那里生活著逃避文明統(tǒng)治的若干族群。［注］SCOTT J C.The art not being governed：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9：1.生活在高地上的族群放棄水稻種植，采用刀耕火種式的“逃跑農(nóng)業(yè)”，而且也是實行“逃跑社會結構”，盡量使他們的社會結構簡單化，變成單一家庭為單位的方式。

20世紀時，Zomia地區(qū)周圍的中國、老撾、越南、緬甸、泰國等國開始試圖去控制這些地區(qū)和那些山地社會人群。在中國，通過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民族識別工作，構建了這些族群的民族身份和政治歸屬，［注］沈海梅.民族國家與歸屬的性別政治：基于云南民族識別的討論［A］.林超民.民族學評論：第3輯(云南研究專號)［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5-15.撣人被識別為傣族(屬支系)，自稱傣那的人群被識別為傣族，自稱大山、小山、山頭的人群被識別為景頗族，自稱崩龍的人群被識別為德昂族，以后隨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建立、包產(chǎn)到戶、新農(nóng)村建設、興滇富民等一系列經(jīng)濟、社會、文化活動將傣族、德昂族、景頗族等邊疆少數(shù)民族一步步整合進國家體系中，也加大了這些跨境族群間的發(fā)展差距。

推拉理論從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社會發(fā)展程度解釋了不同歷史時期中緬邊境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跨國遷徙流動，比如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一些邊境農(nóng)戶移居緬甸，改革開放后，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時期，一些遷往境外的家戶陸續(xù)返回中國，獲得土地和戶籍。RL市HY鄉(xiāng)的沈氏出生于1936年，以前在中國生活，后來嫁到緬甸，生育一子一女，兒子又生育4個孫子孫女。后因丈夫去世，1996年時60歲的沈氏帶著一家7口人回到中國，當時得到戶籍，家中有戶口本，成為戶主，并分到20多畝地。其女溫(化名)1967年10月8日出生于緬甸，也獲得中國公民身份，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許多邊民的村落史、家族史都記錄下在不同歷史時期邊民對不同國家的選擇、移徙和再定居。

近20年來，中國政府在邊境地區(qū)實施興滇富民、整鄉(xiāng)整村工程，精準扶貧，加大扶貧力度，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等福利型社會建設取得成效，對境外邊民產(chǎn)生較大吸引力。境外山地族群流往中國境內(nèi)，尤其是通過婚嫁，內(nèi)流女性移民呈現(xiàn)較快增長。［注］沈海梅.在跨國移民理論框架下認識中國的“外籍新娘”［J］.昆明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5)：6-13.亞洲山地邊民對國家的歸屬身份選擇具有較強的主體性，體現(xiàn)出工具主義的實質(zhì)。自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以來，邊民戶籍登記已進入計算機信息化管理時代，固化了邊民的國籍歸屬，國籍變更、入戶落籍已有據(jù)可查，不再是可以隨意登記、變更。中國與東南亞國家交界的邊境地區(qū)，邊民的跨境遷徙已從以往國家相對松散管控的狀態(tài)轉(zhuǎn)變?yōu)闃藴驶牡怯?，邊民的國籍身份更加清晰?/p>

東南亞山地族群女性的婚姻流動既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也是應對民族國家固化國籍歸屬后的策略性選擇，其建立在云南與緬甸等周邊國家山水相連，胞波情誼相依的地緣、族裔基礎上?？缇扯拥倪吤裢ㄟ^跨國聯(lián)姻能獲得兩國的經(jīng)濟社會優(yōu)勢，一些邊民在兩國都擁有土地、林地或其他自然資源。RL市ND鎮(zhèn)傣族巖坎(化名)與緬甸姑娘瑪妹(化名)的婚姻就是數(shù)以萬計的中緬跨國婚姻中的一例。巖坎少年時按傣族習慣出家到南傳佛教的奘房做“沙彌”(小和尚)，以往僧人在信仰南傳佛教的傣族社會中，受到全社會尊重。傳統(tǒng)的傣族姑娘會把出家寺院后還俗的僧人作為婚姻的優(yōu)先選擇對象。但在社會轉(zhuǎn)型中，現(xiàn)代傣族女性更看重男人是否能掙錢。僧人們從小念書，進入佛寺脫離生產(chǎn)勞動，被所有村民供養(yǎng)。等他們還俗之后，許多人的生計能力在村落里是比較弱的，村寨里的傣族姑娘不太愿意嫁給還俗的僧人，認為跟他們過日子會很辛苦。而且，與僧人同齡的姑娘們早已嫁人，還俗的僧人錯過了婚姻的最佳年齡，在找對象方面面臨困難。巖坎還俗回家后，尚未找到心儀的對象。后來在去緬甸趕擺［注］趕擺，邊境地區(qū)信奉南傳佛教的少數(shù)民族舉行的大型集體宗教儀式活動，期間有交易、娛樂等活動。時結識了緬甸姑娘瑪妹，兩人相愛，巖坎娶了這位緬甸姑娘，兩人生兒育女，過著像許多邊民那樣的跨境婚姻生活。在國界線對岸的緬籍妻子家里還有可耕種的土地，緬甸的岳父母擔心女兒嫁到中國后，土地不多，經(jīng)濟困難，特意劃出2畝地給他們以多生產(chǎn)些糧食。于是，巖坎一家擁有中國-緬甸兩國的土地，他們居住在中國，勞作時跨越國界到緬甸耕種莊稼，農(nóng)忙時緬甸的親戚們也到中國來幫忙。筆者2016年到他家時，鍋里盛著剛煮熟的余溫尚存的新鮮玉米棒子，那是巖坎從緬甸的地里掰回來的玉米。品嘗著他家又鮮又甜的玉米，感受到中緬邊境兩國相對寬松的邊界管控政策使得邊民們能輕松出入邊境，國境線并沒有給邊民的生產(chǎn)、生活帶來不便。

中緬邊境的RL市NS村，德昂族小伙子們到晚上騎上摩托就到緬甸找小姑娘耍朋友，看中哪個小姑娘得到許可就把小姑娘帶回中國，留下茶葉、干魚、錢等禮品在她家門口。按德昂族風俗習慣，小伙子家請長輩在兩天內(nèi)到緬甸姑娘家提親，經(jīng)過商議認定聘禮金額，就把緬甸姑娘娶到了中國。正如白蓮娜(Elena Barabantseva)在中越邊境瑤族社會看到的，“沿著中國邊界，跨境民族間的婚姻已成為長期趨勢。包括通過商業(yè)渠道產(chǎn)生的婚姻遷移，就像在東亞其他地區(qū)一樣也已經(jīng)產(chǎn)生?！保圩ⅲ軪LENA B.From “Customary”to “Illegal”：Yao Ethnic marriages on the Sino-Vietnamese border，［J］.Cross-Currents：East Asian History and Culture Review，2015，(15)：57-81.對于邊境地區(qū)的邊民，跨境婚姻是他們獲得不同自然和社會資源的生存智慧。德宏州LC縣的一戶跨境婚姻邊民，在境外緬甸山兵抓兵丁之時，這戶人家彪悍的中國姐夫騎摩托去緬甸把兩個剛成年的小舅子帶回中國家中，幫他們在村寨里找工作打工，一家人的生計得到相互依靠。對境外邊民來說，通過跨國甚至跨族群的通婚，將子女分布到相鄰的幾個國家有利于自己利用不同國家的資源，以增強經(jīng)濟及社會支持網(wǎng)絡，是他們長期以來的生存策略。特別是對于生活在內(nèi)戰(zhàn)頻繁發(fā)生的中緬交界的邊民，跨國通婚的維系能極大滿足自己的安全訴求，一旦內(nèi)戰(zhàn)發(fā)生，緬甸邊民便趕著牲畜、帶上財物舉家逃離，來到中國境內(nèi)投親靠友。中緬邊界口岸邊的ZK縣，與緬甸果敢自治區(qū)接壤，雙方邊民同根同族、互市往來、友好相處，歷史上雙方邊民跨境通婚從未間斷。2009年緬甸果敢“8.08事件”后，嫁入或入贅該縣境內(nèi)的緬籍人員大幅度增加，在筆者重點考察的該縣某鄉(xiāng)德昂族村寨、佤族(自稱本人)村寨、苗族村、傣族村寨都見到多個來自果敢的緬籍新娘。2015年2月9日的緬北沖突后，進入ZK縣DB村緬籍避戰(zhàn)難民達到1500多人，據(jù)該村村民小組長所述，有好幾千難民進入該村。村主任組織村中的民兵搭建120多個帳篷，收容避戰(zhàn)難民。［注］筆者2017年7月ZK縣調(diào)研資料。因而，無論是跨境族群的歷史傳統(tǒng)、民族風俗，還是生存智慧，跨越兩國間的邊界線難以將邊民的情愛、婚姻、親情等社會歸屬截然分開。

過去20年，云南省與越南、老撾、緬甸接壤的8個邊境州、市，25個邊境縣，幾乎都有“外籍新娘”流入。據(jù)張金鵬課題組的調(diào)研，“截至2012年 5月，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云南與越南、緬甸、老撾三國邊民通婚人數(shù)約67542 人，其中入境通婚外籍邊民33771人；已辦理合法登記手續(xù)的有8531對，多數(shù)為非婚同居形成的事實婚姻?！保圩ⅲ輳埥瘗i，保躍平.制度視角下的邊民跨國婚姻研究：以云南德宏州為例［J］.貴州大學學報，2013，(6)：84-90.保躍平等學者認為云南邊境地區(qū)的外籍配偶人數(shù)約為10萬人。［注］張金鵬，保躍平.制度視角下的邊民跨國婚姻研究：以云南德宏州為例［J］.貴州大學學報，2013，(6)：84-90.據(jù)政府部門的統(tǒng)計，從2014年至2019年8月13日，云南省周邊越老緬三國共有21728對跨境婚姻進行結婚登記。其中與緬甸結婚數(shù)19997對，占總跨境結婚數(shù)的92%.與越南結婚數(shù)428對，與老撾結婚數(shù)1303對。［注］筆者2019年調(diào)研數(shù)據(jù)。據(jù)第七次人口普查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云南省外籍人口數(shù)量達到37.7萬人，比“六普”時增長了33.2萬”，［注］周博.兩次普查間云南省境外人口規(guī)模增長七倍的原因解析［EB/OL］.(2021-07-10)［2023-02-11］.https：//mp.weixin.qq.com/s/je2QRUW9wkWyTcf06sz58g排名上升至全國第二。周博認為，“云南省外籍人口出現(xiàn)七倍以上漲幅，反映的則是跨國新娘和入境難民等隱形外籍人口被首次納入普查?！保圩ⅲ葜懿?兩次普查間云南省境外人口規(guī)模增長七倍的原因解析［EB/OL］.(2021-07-10)［2023-02-11］.https：//mp.weixin.qq.com/s/je2QRUW9wkWyTcf06sz58g這些數(shù)據(jù)反映出，云南邊境地區(qū)來自越老緬的“外籍新娘”是一個有一定人口規(guī)模的跨國女性移民群體，這一群體的存在緩解了云南省邊境地區(qū)因婚姻擠壓大量男性光棍的娶妻焦慮。云南農(nóng)村因女性升學、到沿海打工、外嫁等原因，村落里適婚女性基本都流空了，云南農(nóng)村光棍人數(shù)上升，有的幾百人的村落就有六七十個光棍。調(diào)查中當?shù)厍嗄耆苏f：“村子里的小姑娘都走完了，村里不好在?！迸曰橐鋈丝诘膭傂枞笨诰薮?，來自越南、老撾、緬甸的女性作為婚姻替補人口進入中國，成為中國女性婚姻人口的補充。

婚姻一直是理解女性進行跨國移民的最經(jīng)典學術討論。如前文所述，亞洲區(qū)域女性婚姻跨國流動已具有“再生產(chǎn)的全球化”的整體特點，也即“人的流動是以人口繁衍為目的的基于日常和代際維系的移徙”。［注］項飆.再生產(chǎn)性流動：以亞洲的跨境婚姻遷移為例［A］.2014年臺灣東海大學“婚姻移民治理”學術會論文集［C］.內(nèi)部資料。學者們關注的是“生殖社會再生產(chǎn)(reproduction)”，“討論社會如何被結構化地組織，以及如何在時間的推移中圍繞生活進行日常生產(chǎn)”。［注］BIAO Xiang：Reproduction Mobility in Asia，from Conference on Inter-Asian Connections II-Workshop in Singapore，2010.亞洲區(qū)域，以結婚為目的的跨國移民，從事照護服務和受教育的移民比以往的勞工移民增長得更快。隨著以人口繁衍為目的的移民增加，社會再生產(chǎn)過程也成為跨國行為了。

中越老緬邊境地區(qū)，以婚姻和人口繁衍為目的的跨國移徙成為人口移徙人群最主要的區(qū)域特征。從社會性別視角看，女性的跨境婚姻流動不僅增強了跨境民族的血緣紐帶，維系了跨境民族內(nèi)部的社會關系，女性對邊境地區(qū)邊民婚姻家庭中的重要性更集中地體現(xiàn)在她們的生育價值和族群繁衍的代際維系上。較早時期嫁到中國的外籍新娘在中國生活的時間已超過30年，已經(jīng)在中國繁衍了兩三代人。許多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絕大部分入境通婚外籍新娘與中國公民生育了子女。張金鵬調(diào)研的統(tǒng)計顯示，“已有7349 位緬甸入境通婚人員與中國公民生育了子女，共生育9485人。”［注］張金鵬，保躍.制度視角下的邊民跨國婚姻研究：以云南德宏州為例［J］.貴州大學學報，2013，(6)：84-90.外籍女性已生育人數(shù)占總數(shù)的78.6%，平均生育1.28 人，接近2020年全國1.3人的總和生育水平。我訪談過的緬籍新娘早燦(化名)，出生于1971年，來自緬甸小河，1997年嫁到中國云南省LL縣一村落，與一村民生活，生育了5個子女。

無論是滿足社會成員個體的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愿望，還是為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人口較少民族的人口繁衍，邊疆地區(qū)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建立在人口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基礎上。2022年全國人口出現(xiàn)負增長，人口危機頹勢并未完全得到扭轉(zhuǎn)。同時，農(nóng)村大量年輕勞動力去往一線、二線城市發(fā)展，農(nóng)村老年人口增多，尤其空巢老人和獨居老人居多，農(nóng)村老齡化越來越嚴重。但在中國人口老齡化和生育率走低的大背景下，外籍新娘和她們的生育無疑有助于提高邊疆民族地區(qū)的人口出生率和緩解邊境地區(qū)的人口老齡化進程，中越老緬邊境地區(qū)的跨國再生產(chǎn)流動顯然產(chǎn)生了人口經(jīng)濟價值，尤其是對于分布在邊境地區(qū)的跨境民族、人口較少民族，人口繁衍的意義還意味著一個民族、族群的延續(xù)存亡。此外，跨國婚姻和再生產(chǎn)的價值鏈還體現(xiàn)在外籍新娘在流入地廣泛參與生產(chǎn)勞動，［注］武艷華.越南女性婚姻移民的勞動參與：基于勞動政策、經(jīng)濟利益與母職文化的共構［J］.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19，(1)：45-53.承擔起家庭內(nèi)的母職與照護，嫁入中國的外籍新娘也像在中國的緬甸女工那樣，將自己省吃儉用節(jié)省下的錢匯款回緬甸，［注］陳雪.緬甸的女兒：跨境女性移工在瑞麗的匯款實踐與情感連接［J］.開放時代，2020，(1)：191-209.抑或是每次回家探親為親人帶去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因而在中越老緬邊境地區(qū)也呈現(xiàn)出如項飆所說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之間，國民與跨國移民之間的區(qū)分被深深地模糊了”［注］BIAO Xiang：Reproduction Mobility in Asia，from Conference on Inter-Asian Connections II-Workshop in Singapore，2010.的狀態(tài)。

比如，對PID控制器的3個參數(shù)進行整定時，實驗因素有3個，因此選取的均勻設計表的因素數(shù)目要多于3個。假設某個PID控制器中3個參數(shù)的變化范圍都是0～100，則每個因素可選取5～10個水平，因此利用均勻設計法整定此PID控制器可選取4因素、6水平的均勻設計表，并根據(jù)均勻設計使用表選取相應的列安排實驗。

三、我們不找緬族媳婦：跨境族群的通婚選擇與認同

中越老緬跨境地區(qū)的云南與東南亞山地社會是地球上族群、語言、社會、宗教多樣性最為豐富的地區(qū)之一。2002年荷蘭學者范·欣德爾(Van Schendel)提出Zomia的概念，指出“如果根據(jù)物理空間標準來確定區(qū)域研究的支撐性和合理性，那Zomia一定是最具這一資格的區(qū)域。它在許多方面具有共同的觀念，相關生活方式和悠久的文化紐帶。它們包括語言的親和力(例如，藏緬語族)，宗教的共同點(例如，社區(qū)的宗教和包括佛教、基督教在內(nèi)的普世宗教)，文化特質(zhì)(如，親屬制度、族群散居區(qū))，古代貿(mào)易網(wǎng)絡和生態(tài)。這都源自Zomi，這一生活在緬甸、印度和孟加拉國高地上操欽-米佐-庫克(Chin -Mizo -Kuki)語人群的詞語?！保圩ⅲ軼ILLEM V S.Geographies of knowing，Geographies of ignorance：jumping scale in Southeast Asia［J］.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Society and Space，2002，(20)：647-668.在這一概念基礎上，美國學者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其亞洲研究著作《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指出，“佐米亞”(Zomia)，即那些遙遠的地域，那里生活著逃避文明統(tǒng)治的若干族群，在山地和河谷之間，通過物資交換、貿(mào)易、發(fā)生著互動關系，這一地域涵蓋了從東南亞的越南中部高地到老撾、云南、貴州、廣西三省到泰國、緬甸一直到印度東部一帶。［注］JAMES C S.The art not being governed：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9；斯科特.逃避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導論［M］.王曉毅，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1.Zomia概念的提出無疑是大空間研究視角產(chǎn)生的成果，也使得亞洲高地的歷史、政治、社會文化重新得到解讀。Zomia的范圍與中越老緬邊境跨境通婚地區(qū)高度重疊，可謂是Zomia的核心區(qū)域。

從歷史上到今天，中緬兩國邊民都保持通婚傳統(tǒng)，青年人有戀愛的自由，但跨國婚姻根植于跨境民族共同的族群、語言和宗教文化，而且，許多族群中的文化習俗顯示族內(nèi)通婚仍具有優(yōu)先權，對與外族通婚有的采用提高聘禮金額的方式進行限制。對跨境族群而言，在同一族群內(nèi)跨境通婚選擇是他們對自己族群身份認同的表達。RL市ND鎮(zhèn)的傣族邊民對筆者說：“緬甸那邊姑娘也不是隨便嫁過來的，我們兩邊同意了才可以嫁過來。我不喜歡你，你不喜歡我，咋個嫁過來嘛？我們這邊是要有感情的，要談過戀愛，要愛得著，喜歡著，才會嫁過來?！边@說明同一族群間的跨境通婚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據(jù)RL市跨境通婚統(tǒng)計，截至2016年緬籍入境通婚人員2132人，居住時間不滿3年237人，3～10年1367人，11年以上528人，也即入境通婚人員婚姻維持在3年以上的人數(shù)1895人，占通婚總數(shù)的88.9%.［注］筆者2016年7月RL市調(diào)研數(shù)據(jù)。婚姻狀況的穩(wěn)定表明許多跨國配偶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婚姻生活培養(yǎng)了一定的夫妻感情，共同養(yǎng)育子女，共同發(fā)展生產(chǎn)，過著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梢?，與地緣相對的族緣是跨境婚姻締結的社會文化基礎。

斯科特的“Zomia”理論，逃避國家統(tǒng)治的策略囊括了種植生計、水利灌溉社會組織和書寫文化，但并沒有討論Zomia山地社會的婚姻組織方式，澄清婚姻及親屬關系在Zomia如何實現(xiàn)了對國家統(tǒng)治的逃避。本文涉及的傣族、傈僳族、景頗族、德昂族等少數(shù)民族是Zomia區(qū)域中的主要族群。緬甸的克欽和中國境內(nèi)的景頗族是中緬邊境跨界而居的同一族群，是Zomia區(qū)域中典型的山地族群。按照利奇的描述，與近鄰的撣(泰)人相比照，克欽不信奉佛教，居住在山上而不是壩子，也不像撣人那樣種植水稻，采用通埡(游耕)方法耕作，在緬語中，“克欽最初的含義是泛指東北邊境的野蠻人……之后它被用以統(tǒng)稱山地部落民”。［注］埃德蒙·R·利奇.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對克欽社會結構的一項研究［M］.楊春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50.克欽的貢薩、貢勞制度表明這一社會已形成自身特點的社會結構，貢勞“其極端形式是無政府的共和主義，每個人都與他的鄰人一樣優(yōu)秀，沒有等級之分，也沒有山官”［注］埃德蒙·R·利奇.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對克欽社會結構的一項研究［M］.楊春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59.。盡管利奇的人類學經(jīng)典作品是20世紀60年代對克欽社會的研究，但仍有助于我們認識克欽的社會文化傳統(tǒng)。筆者在德宏州LC縣調(diào)研，一位景頗族老人說，“我們景頗族住在山上，山上是龍頭，壩子是龍尾巴，龍尾巴擺動得厲害，龍頭不動。山上安定，壩子里不安定”，可謂凝聚了山地族群如何看待山地和壩區(qū)關系的生存智慧。

LC縣為中國境內(nèi)景頗族人口分布最多的縣，分為景頗、載瓦、樂期、浪俄不同的支系，使用大山、小山、茶山等不同分支語言。LB鎮(zhèn)是景頗族比較聚居的地區(qū)，與緬甸民族地方武裝克欽邦首府邁扎央和緬甸政府控制區(qū)南坎相鄰，山水相連，胞波相依。該縣下轄的LL村委會有6個村民小組，共有292戶，1192人，其中有景頗族(主要包括朗族、大山、小山、茶山幾個支系)，漢族、白族、傈僳族4個民族。整個村委會邊境線長20.6公里，與緬甸以河為國界。1958年時中國“大躍進”時期，一些邊民跑出去緬甸，有些人在包產(chǎn)到戶時期搬回來中國；一些人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但都是在邊境線附近40～50公里內(nèi)生活。邊民之間的相互通婚保持了幾代人，現(xiàn)在整個村委會每年都會有3～4戶人家娶緬甸媳婦，2004年以來，有100戶左右的家庭為跨境婚姻家庭，村里有五六戶漢族也娶了緬甸媳婦。景頗族人Yong(化名)，有9個兄弟姐妹，有兩個姐姐分別于1989年和1992年嫁去緬甸，后來一個妹妹于2006年也嫁到緬甸邁扎央。Yong說：“我1996年結婚，我媳婦就是河對面的緬甸人，那時候看電影什么的都是在一起，就愛上看上了。我們有兩個娃娃，都在中國落了戶口?！盰ong結婚時，她的媳婦當時可以登記落戶，但落戶要出40塊錢，當時家里窮，實在拿不出錢，就沒有落戶，現(xiàn)在不能落戶了。緬甸媳婦在中國落不了戶，因是緬族，可以保留在緬甸的戶口，緬甸每隔10年做一次人口普查，后來他的兩個孩子在緬甸人口普查時報了名字，就都落了緬甸的戶口。Yong說：“在我們邊境這里，有國家的界樁，但是沒有群眾的界限?！?/p>

這正如學者們看到的，現(xiàn)代國家政治地理邊界產(chǎn)生之后，國與國之間變成了一條國家領土、國家公民以及政治權力的分割線，將國家與其鄰國人民賴以生存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生活的區(qū)域隔離開來。［注］沈海梅.近20年國際學術界跨邊界研究動態(tài)及其理論視點［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9，(9)：38-44.現(xiàn)代民族國家劃界和國家分界線將封閉在Zomia山地的同一民族，劃入不同的民族國家，產(chǎn)生了跨境民族，苗/蒙、傣/撣、哈尼/阿卡、景頗/克欽、德昂/崩龍、傈僳/傈僳等多種跨境族群身份，但沒有任何國家的邊境和國家分界線能將這些族群間的聯(lián)系阻斷。淡化國家邊界，按他們自己習慣的民間通道出入邊境，維持跨境通婚是他們維持族群身份認同的方式。近些年，由于緬甸政府與克欽邦的多年內(nèi)戰(zhàn)，中國境內(nèi)的景頗族更多只與緬甸的克欽人通婚。LC縣一位景頗族婦女說，“我們不找緬族媳婦，我們就找克欽姑娘來做兒媳婦，他們那邊打仗不安定，我們要幫幫他們”，所言代表了現(xiàn)今Zomia核心區(qū)邊民的通婚選擇所表達出的族群認同。

在族裔研究的視角下，在中越老緬邊境跨境婚姻領域，可以看到，無論是刻意保留文化傳統(tǒng)還是社會文化慣習使然，東南亞佐米亞(Zomia)山地族群長期以來存在的逃離文明和國家統(tǒng)治的社會策略并沒有消除。在婚姻領域，首先，大家共同默認事實婚姻。山地族群一直保持族群內(nèi)部通婚，由自己決定適婚的年齡，為保持山地勞動力的可持續(xù)，往往采取早婚?？缭礁鲊吘车耐蛔迦洪g的婚姻，保持著自己“合法性”的傳統(tǒng)，那就是，按各族群習俗締結婚姻，媒妁、納聘、由村落長老來主持婚禮、證婚，舉辦婚宴就是“合法婚姻”了。正如利奇所描述的克欽婚姻，“如果一男一女不經(jīng)合法婚姻就生活在一起并育有子女，那也算不上特別不名譽的事”“‘合法婚姻’在這個意義上是指女子應通過一個叫嫩詩萊(num shalai)的儀式。通常只有在雙方已經(jīng)就聘禮的具體數(shù)目達成一致，而且男方已經(jīng)向女方支付了其中相當一部分之后，才會舉行這一儀式”。［注］埃德蒙·R·利奇.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對克欽社會結構的一項研究［M］.楊春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83.由婚禮儀式?jīng)Q定婚姻的合法性而不是各國政府部門頒發(fā)結婚證?？傊?，按習慣締結婚姻是族群內(nèi)部的事。其次，逃避婚姻登記?？缇郴橐霭凑债?shù)厣贁?shù)民族傳統(tǒng)習俗，以往一直以事實婚姻為主，普遍未進行婚姻登記。近20年來，根據(jù)國家打擊“三非”人員［注］“三非”人員：指非法出入境、非法居留、非法就業(yè)人員。工作要求，地方政府都在力推婚姻登記，但邊境地區(qū)每個縣、鄉(xiāng)鎮(zhèn)都面臨婚姻登記困難，婚姻登記率低的狀況。2009年在德宏州邊境鄉(xiāng)鎮(zhèn)統(tǒng)計的6520對中緬邊民跨境婚姻中，已辦婚姻手續(xù)的有1102對，占16.90%；未辦理婚姻手續(xù)的有5418對，占83.10%，［注］楊曉蘭.推進橋頭堡建設，急需關注中緬邊民跨境婚姻問題：以德宏州邊境一線農(nóng)村為例［A］.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社會科學專家話德宏［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0：314.當然，這些狀況隨著治理力度加大婚姻登記有所提高。同樣在臨滄市ZK縣邊民通婚已達2100多對，其中已辦理結婚登記手續(xù)1157對，占通婚對數(shù)的55%；未辦理結婚登記手續(xù)(非法婚姻)943對，占通婚對數(shù)的45%.［注］筆者2017年ZK縣調(diào)研材料。在一份邊境地區(qū)跨境通婚報告中指出，“我縣邊民通婚存在如下幾個方面問題：一是邊民不主動申請辦理結婚登記，通婚的邊民大部分住在邊遠山區(qū)，很多邊民按民族習慣通婚，加之雙方的文化程度不高，對有關的政策法規(guī)認識不足，因此有的邊民同居了十多年仍沒有辦理結婚登記；二是通婚雙方雖然形成了事實婚姻，但無法提供結婚證，子女無法落戶”。不進行婚姻登記也是廣大Zomia山地族群自己的婚姻傳統(tǒng)，即便進入現(xiàn)代民族國家，也難以將他們納入婚姻管理體系中。再次，模糊國籍身份?？缇郴橐龅怯浡实偷闹饕蛟谟诰惩膺吤駴]有身份證明。20世紀50年代，越南、老撾、緬甸都對山地部族相繼進行民族識別，以此確立這些山地族群的國家政治歸屬。［注］沈海梅.民族國家與歸屬的性別政治：基于云南民族識別的討論［A］.林超民.民族學評論：第三輯(云南研究專號)［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5-15.但這些國家對邊遠山地族群的國家整合并不成功，那些生活在山區(qū)的阿卡、老松族、老龍族、苗蒙、瑤、高棉、克欽、傈僳、崩龍等族群，仍然進行刀耕火種、粗放的農(nóng)業(yè)種植，維持傳統(tǒng)的社會與政治組織，長期游離于國家政治之外，周邊國家很長時期未能有效統(tǒng)治這些山地游耕族群。進入21世紀，仍未能對這些山上的流動人口發(fā)放身份證，建立他們對國家的政治歸屬。這是東南亞國家對山地少數(shù)民族政治整合失敗，也不能排除山地族群對其民族身份認領的有意識規(guī)避?；蛘咭恍┻吤癯鲇诠ぞ咧髁x目的同時認領多個國家的公民身份，多國籍身份其實質(zhì)是模糊公民身份，也在拒絕對任何國家的單一國籍身份。在該跨境通婚報告中還指出，“三是邊民過境不規(guī)范的問題突出，這些跨境通婚家庭經(jīng)常頻繁出入境內(nèi)外，且不辦理任何手續(xù)，逃避我邊防機關管理，給從事違法犯罪活動提供便利，同時引發(fā)一系列涉及外交方面問題，給邊境穩(wěn)定帶來不和諧因素?！保圩ⅲ菡n題組云南省ML縣調(diào)研材料。

全球化以來的女性跨境通婚和跨國流動可以說是Zomia山地族群傳統(tǒng)通婚和婚姻維持的一部分，也具有了逃避民族國家統(tǒng)治的意義。因而，默認本民族的事實婚姻，逃避民族國家的婚姻登記、不遵守邊境出入管控也是他們“逃跑社會結構”的一部分，是逃離文明和逃避國家統(tǒng)治的社會策略。跨境通婚領域，在Zomia山區(qū)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管理前現(xiàn)代社會的癥結，至今仍在影響現(xiàn)代民族國家對“外籍新娘”的治理。

四、跨境婚姻治理：日漸標準化的跨國婚姻登記

項飆對再生產(chǎn)跨國移民的思考，一直試圖回答“再生產(chǎn)移民與民族國家之間是什么關系？”這個問題。研究者們認為，以生殖為目的的移徙有助于維持國家的社會再生產(chǎn)，維持人口繁衍，但再生產(chǎn)移民也會被視為破壞已建立的生殖模式和意識形態(tài)。“如何促進和規(guī)范跨國婚姻以調(diào)和移民與國家間的緊張關系？”［注］BIAO Xiang：Reproduction Mobility in Asia，from Conference on Inter-Asian Connections II-Workshop in Singapore，2010.特別是，在東亞、東南亞區(qū)域以人口繁衍代際維系為目的移徙已成常態(tài)，國家用何種標準形式(form)對“外籍新娘”進行治理？移民問題觸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教育、醫(yī)療保健、社會福利、就業(yè)、貿(mào)易、安全、發(fā)展、整合及文化，處于移民過程各個階段、擁有各種能力的各類利益關系主體，不僅包括各級政府，還包括社會組織及商業(yè)團體，這些因素增加了移民政策和移民管理的復雜性。據(jù)國際移民組織《全球移民報告(2020)》，2019年全球移民中，“52%為男性、48%為女性，74%的移民年齡在20至64歲之間”［注］國際移民組織IOM研究報告《世界移民報告》(2020)［R/OL］.(2020-01-07)［2023-02-10］.http：//www.iom.int.。女性移民在全球跨國移民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在全球移民治理框架內(nèi)，從移民接收國來看，許多國家的移民政策對獲取綠卡設定的門檻太高，只愿意接受高技術移民和投資移民。因而盡管女性移民人口作為有價值的再生產(chǎn)力和作為照護的勞動力，在亞洲移民接收國有較好的市場需求，但她們呈現(xiàn)低教育程度、低技術、貧窮等人口特點難以被各國移民政策納入，成為全球移民政策的性別盲點，滯留在各國成為非正規(guī)(irregular)移民。［注］沈海梅.在跨國移民理論框架下認識中國的“外籍新娘［J］.昆明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5)：6-13.亞洲不同國家對待女性移民的態(tài)度，鮮明反映在不同國家移民制度的規(guī)定中。

2012年，民政部廢止1995年頒布的《中國邊民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管理試行辦法》，開始實施2012版的《中國邊民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辦法》，這意味著從國家層面對跨國婚姻移民實行更加標準化的管理。標準化管理給邊境地區(qū)的地方政府增加了更多壓力，RL市對應的緬甸，既包括緬甸政府管轄的地區(qū)，也包括民族地方武裝管轄的地區(qū)。對于任何一位普通公民，若進行婚姻登記領取結婚證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正如民政部在《中國邊民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辦法》中所規(guī)定的那樣，是每個公民都應當擁有的身份證明。但在Zomia地區(qū)，并不是每個邊民都理所應當?shù)哪軗碛猩矸葑C明。在RL市中緬邊界一側的HY鄉(xiāng)，筆者就邊境外的緬甸難民營問題對一位村民進行訪談：

筆者：難民營里面的人如果想去申請馬邦丁，緬甸政府知道他是難民營里面的還是會發(fā)給他馬邦丁嗎？

被訪者：還是會發(fā)的吧，他是緬政府管理的地方的就會。但是在山兵(民地武)管理的地方就很難。

筆者：克欽邦這邊，像克欽族(景頗族)能拿到馬邦丁嗎？

被訪者：主要是這幾年打仗多所以更加不好辦，山兵管轄區(qū)，嫁來我們這邊的沒有馬邦丁，在中國辦理結婚證還有準生證這些還是有些難整。讓她去辦那些證件就是辦不到的。我們中國的民政講沒有馬邦丁結婚證這些就辦不到。應該既然你辦給通婚證了，嫁進來了之后就可以成為中國人了吧。

緬甸的身份證“馬邦丁”是由緬政府發(fā)放的，那些在緬甸民地武管轄下的邊民基本很難從緬政府那里獲得馬邦丁，主要涉及幾個民地武管轄的克欽、傈僳、德昂、撣族，以及果敢的漢族。為獲得馬邦丁，許多通婚邊民只有使用賄賂等各種方式去獲得。這些特殊情況，讓中緬邊境跨境通婚的外籍新娘治理呈現(xiàn)許多特殊性和差異，很難用標準化的外國人通婚登記的辦法來處理，《中國邊民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辦法》中的多項條款不適合云南邊境和周邊國家的實際情況。調(diào)研中邊境某市基層工作人員說：“由于辦理跨國婚姻時，申請結婚登記的緬甸邊民需要出具相關的證件和證明，而緬甸的‘民地武’組織境內(nèi)的居民不能出具其辦理跨國婚姻的相關證件和證明，雖然在辦理范圍內(nèi)，但是由于無法證明從而就導致這部分緬甸居民辦理不了婚姻登記?！睘榇?，當?shù)卦ㄗh“上級有關部門出臺相關文件，認可緬甸‘民地武’組織出具的婚姻狀況證明書、離婚證或法院判決書、本國有效身份證馬邦丁以及邊民出入境證，使緬甸‘民地武’組織境內(nèi)的居民也能夠辦理其婚姻登記。在條件成熟時將邊境婚姻從邊境線60公里擴大到全緬［注］距邊境線60公里內(nèi)即：九谷、木姐、南坎、勐古、雷基、拉咱、昔董、南傘、果剛、八莫(八莫的未婚證明需注明距邊境線60公里內(nèi)的)。。因為隨著中緬經(jīng)濟交流的深化，到緬甸腹地經(jīng)商的人越來越多，雙方結婚的也不僅限于邊民，邊境線60公里范圍的劃定已不適應形勢發(fā)展的需要。”由此反映出，緬甸政府不向“民地武”組織境內(nèi)的居民發(fā)放身份證明馬邦丁，礙于國際關系原則，云南地方政府又不能接受“民地武”出具的身份證明，造成大量外籍新娘不能在中國合法辦理婚姻登記。面對跨境婚姻和外籍新娘治理，地方政府難以在中央政府、緬甸政府、民族地方武裝政權之間尋找平衡點，加大了社會治理難度。

外籍新娘取得馬邦丁登記領取結婚證→得到入院分娩補貼→新生兒獲得出生醫(yī)學證明→新生兒進行戶口登記→新生兒滿月后可領取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可入學接受九年義務制教育→參加中國高考。可見標準化的婚姻登記與邊民社會福利獲取、移民二代教育結合，環(huán)環(huán)相扣，對跨境通婚邊民的家庭生活、二代移民的社會融入都產(chǎn)生廣泛而深遠影響。

Yong說：“我媳婦是緬甸的，因為緬甸不像中國這樣，在緬甸，緬族好像是不顧少數(shù)民族，不像是在中國這樣把少數(shù)民族一樣看待。因此，中國就要對這些緬甸來的人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愛護，統(tǒng)一培養(yǎng)。有很多孩子落不了戶，在中國邊境這些地方，被人家拉去培養(yǎng)成恐怖分子的都會有。邊境民族如果溝通不好的話就會有問題?！?/p>

RL市地方政府在中緬跨境婚姻移民治理中面臨的難題只是中國邊境地區(qū)的一個縮影，它表述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管理前現(xiàn)代Zomia山地族群社會的低效度。外籍新娘的接納與排斥，也糾纏在國家與國家間關系中，中越老緬邊境地區(qū)跨境婚姻中呈現(xiàn)出“外籍新娘”、少數(shù)民族、地方政府、出入境管控之間復雜的經(jīng)濟、社會、政治等關系，加大了邊境地區(qū)外籍新娘社會治理的復雜性和難度?？缇郴橐龊鸵栽偕a(chǎn)生殖為目的的女性移民增加了邊民的訴求與政府之間的張力，一方面跨境婚姻是民間社會逃避國家統(tǒng)治的方式；另一方面，國家將跨境行為、外籍新娘、跨國移民納入標準化的邊境管理之中，地方政府難以平衡多重關系，給地方政府的跨境通婚治理帶來極大挑戰(zhàn)，在社會治理方面未能實現(xiàn)治理突破。社會治理是一個國家命題，但它又具有極強的地方性，許多問題堆積在地方，頂層設計從上到下實施，與地方先行先試的從下到上推動之間應當建立有效的協(xié)商機制和協(xié)商渠道。

總之，在世界范圍內(nèi)因移民政策的性別盲點，導致受教育程度低、低技術、窮困的女性移民通常難以跨過移民政策高門檻，取得合法身份，由此產(chǎn)生非法進入、非法延期、滯留問題?？鐕泼駟栴}在考驗世界各國政府的治理能力，墨西哥移民對于美國，穆斯林移民對于歐盟，亞洲女性婚姻移民對于中國都是同樣棘手的移民問題，通過中國政府對外籍新娘的社會治理，讓亞洲女性自由而有尊嚴的參與全球流動，中國政府對外籍新娘的社會治理具有全球意義。

(本研究的邊境調(diào)研得到邊境地區(qū)各部門，多個村民委員會、村民小組、村民的幫助，在此致予誠摯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