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暉
(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 100871)
李文藻(1730-1778),字素伯,號茝畹,晚又號南澗,山東益都人。 乾隆二十四年(1759)舉人,明年會試中式,二十六年(1761),補殿試成進士。 乾隆三十四年(1769),謁選為廣東恩平知縣,后調(diào)補潮陽知縣,乾隆四十一年(1776)選廣西桂林府同知,四十三年(1778)卒于任,年四十九歲。 李文藻為乾隆年間著名學(xué)者,績學(xué)好古,嗜聚書,喜金石。于目錄??敝畬W(xué)、金石學(xué)、方志學(xué)皆頗有造詣。 其著作傳世者有《粵西金石記》《恩平程記》《南澗文集》《南澗遺文》《嶺南詩集》等。
筆者查閱資料中偶見國家圖書館藏有《馮敏昌等手札》稿本一冊(書號:05118),實為馮敏昌、盛百二等人致李文藻之手札及李文藻自書詩札裝裱為一冊,蓋應(yīng)定名為“諸家致李文藻手札冊”為確。 近年來學(xué)界頗有研究李文藻之論文問世,如潘妍艷《李文藻學(xué)行雜考》[1]《李文藻大云山房題跋小集》[2]《李文藻與周永年書札二十八通考釋》上篇[3]及下篇[4],劉國宣《李文藻交游考述》[5]《李文藻編年事輯》[6]《李文藻書跋初輯系年考證》[7]等,以上諸作考訂精核,于李文藻研究之推進大有裨益。 但關(guān)于此札冊,尚未見專題論述,蓋因圖書館著錄之題名似于李文藻無涉,故致使學(xué)者有所遺漏。 今不揣固陋,辨識整理函札文字,并加以考釋,但求聊備文獻之一臠,亦供研究者參考利用。
此札冊共收信札九通,分別為馮敏昌、盛百二、張錦芳、羅有高、宋弼、鄧汝勤、錢大昕、成城共八人致李文藻手札各一通,及李文藻致“竹書四兄”詩札一通。
此冊前有1951 年(辛卯)王獻唐題識:
東甫先生出乾隆諸老手筆屬題,展玩月余,苦難著筆,為東甫、東邨詮釋已罄故也。 冊中致南澗先生諸札,皆一時名宿,語不驚藻錦,稱心而出,樸學(xué)者之文率多如是。 念臺先生一詩,直欲奪江西之席,書則一本《說文》,亦彼時風(fēng)尚。 此老初學(xué)劍,后逃禪,雖飾以儒,奇氣仍時時透露,天性使然也。 宋五子之學(xué)不足范念臺,乾嘉考證之學(xué)亦不足范念臺,皆登其堂不久居其堂。 私心皈依者,唯一釋氏,又不敢專居其名。 展讀遺翰,益想見先生之為人,信能恢宏而逴越不群者也。 辛卯春,獻唐。
跋中臺山皆誤為念臺,越日再記。
此冊末尾又有“織廬”識語:
按《南澗先生易簀記》云:“鄧謙持札已裝裱一巨冊,其余尚可裝一冊,錢先生札可裝裱二冊,宋、潘諸先生札可裝裱一冊,翁學(xué)士札可裝一冊?!彼啤八?、潘”諸先生者,當(dāng)指宋蒙泉、潘樸村,而云“翁學(xué)士”,即覃溪閣學(xué)也。 可見南澗先生對于諸賢手跡,當(dāng)時已經(jīng)視若拱璧。 茲冊僅有鄧、錢兩公手札二通,必是南澗歿后,其后裔裝潢者。 冊內(nèi)列名宿九家,略歷據(jù)各書所載,逐一錄出,俾閱者可作知人論世之助耳。 癸未新正人日織廬識。
此識語署“織廬”,鈐“趙愚軒印”“織廬生”二朱文印,結(jié)合王獻唐題識,知此冊是趙愚軒舊藏,此題識后輯入《雙行精舍書跋輯存續(xù)編》[8]。 趙愚軒字東甫,又號織廬,山東壽光人,為民國間藏書家。此札冊天頭、頁邊多錄有寄信人傳記及相關(guān)文獻,即趙氏所謂“略歷據(jù)各書所載,逐一錄出,俾閱者可作知人論世之助”。
冊中又有民國十七年(1928,戊辰)張翔珂跋語:
是冊所列一時名宿九家,致為難得。 就中馮魚山、張藥防、李南澗三先生尤灑脫。 南澗于馮、張為尊輩,而書獨列后者,大抵諸賢手札在李氏時已裝潢成冊矣。 觀亭先生攜以見視,言及當(dāng)日鬻者索直頗昂,佹得漫失,既失而復(fù)得,豐城之劍,昆山之璞,不能終秘,必歸諸法眼收藏,可貴也。 展玩數(shù)日,愛不釋手,為題志而歸之。 戊辰八月廿八日黃岡張翔珂敬跋。
所謂“觀亭先生”,應(yīng)是孫文瀾(? -1935),山東益都人,清末民初金石收藏家,晚年與王獻唐交誼篤厚。 則此札冊似是先藏于孫文瀾處,而后歸趙愚軒,因趙愚軒識語署曰“癸未”,當(dāng)距離王獻唐所署“辛卯”(1951)不遠,則是1943 年無疑。 至于何時入藏國家圖書館,則尚未見明確記載。
月初得先生惠州道中手翰,委曲備至。 伏誦數(shù)番,心神枉然,不啻身隨舟次,旬日而后返也。 謝公有言:“每送別后,常作數(shù)日惡”,昌平素正復(fù)爾爾。而日者登艫奉送,隨爽南海神廟之約,壹似恝然而返者,良由心有所慼,又知友人玉洲張君之必死,亦猶高漸離擊筑,荊軻低而不食。 而于先生此別,以為奉教正自有日,遂不覺情移于所感乎。 而不知先生歸途岑寂,遂乃相望之深也。 自廿三日行旌發(fā)后,是日戌刻,張君死矣。 廿四日,昌因事閉關(guān)不出。 廿五午間得一友人書,始知其實。 至廿六日出吊,與其兄藥防撫柩一慟而返已矣。 昌有一言奉覽先生者,胡、張二字可否足以信今而傳后也? 同謙胡貴門人之詩,昌前數(shù)日抄出一冊,詩雖不多,而已足自立。 若他時得紀大人改本添補,必更可觀也。 承錄示運臺論詩一則,甚善,而于秋谷尤切當(dāng),若宋、施兩君子之不復(fù)論及,尤見分寸也。 又承示《望羅浮》詩,真是老筆,獨往獨來,佩服之至。 《再謝餉荔》一首,尤妙絕,昌于啖荔亦可稱能,若是日之不染指,則前定也。 所尤愜意者,前遇佳詩,抄寫已至三十余首,而五古止得闈中用蘇之作,今復(fù)得此,致為慰躍。 更望他時來省,不吝全稿賜昌快讀,受教不淺。 再若近日公暇有作,先郵示數(shù)篇以慰饑渴,尤幸甚。 其尊札致張藥防并宗兄者已致之,而藥防邇?nèi)者^于哀傷,不能即覆。且微聞其今秋竟有不送鄉(xiāng)場之說,正未得面詢也。法性羅漢,昌正不知何時得訪矣。 茲尊作《游廣州西郭二寺記》抄訖奉趙。 連日暑氣郁蒸,而觸熱到門之客亦往往有之,外更有俗事纏繞,心性亦自覺其躁急之至。 憤懣之際,則憶先生所舉顧亭林不會客、不睡寐之語,而佩服之、企慕之。 今日得覃溪老師書,致望隨時用功。 昌今則何能? 而他時如求一席之地可以藏拙避喧者,則非在覃溪夫子門下,必于南還之次馳就先生治壤矣。 但未識先生亦肯如韓子之進宏與冊,而幸教之不乎? 又前壽詩內(nèi)承教“妝”“裝”同義之論,當(dāng)時殊未細審。 今細思始知《古今韻略》分用之為未妥也。 “飄黃”之妙,宜改上句作“落墨”以對之。 事過返記,錄以就正。 昌目下求館甚急,而仍未有所合,如移后當(dāng)再奉聞也。 然一有定,則先告知貴役謝升矣。 覆省來書,言少食輒嘔,又復(fù)飲水不敢飲茶,此其為寒濕者,至今可否痊愈乎? 如其作嘔未愈,則溫?zé)嶂幰诉M,而所言啖荔百余,信宿盡其三簍,以致腹熱,而取解于醬油之論,昌殊不敢如常奉贊。 蓋以先生視廣人究有南北之分,而況寒濕作嘔之后者乎? 所以精神怳惚者,或亦由于此,未可知也。 又先生在廣時,亦嘗聞貴役言往往有寐后呻吟之作,竊以為民事系懷者太過,每欲奉諫而未得,心實不能忘。 今復(fù)接來示所言,敢以節(jié)飲食、豫精神進,幸惟留意。 暑甚不雨,書冗作草,祈恕不恭。 上南澗先生下,并請近安不既。 晚敏昌六月初七日頓首。 后附書貴門人集后詩一首呈正。
燕吳指云鴻,身前交臂失。 都中至錢唐再晤,得同謙一詩耳。 頗怪玉州生,惜甚等詞溢。 近見張玉州挽同謙詩五首。 一編向壁臥,悔恨漸中出。 悔余幣不將,嗟子節(jié)乃畢。 誰使子于詩,而為此憀慄。 力欲洗塵相,豈不挾一律。 予惟曲江后,作者諒有述。百年望海雪,五字至今日。 茲實粵長城,豈惟燈暗室。 翳予敢妄嘆,兼舉或未必。 更恨錢江上,致我老弱卒。 平生古心貌,抱臥況經(jīng)帙。 我曾無返思,子固未虧質(zhì)。 瑤華一以散,嘉秀誰與實。 惻惻素馨詞。面子繇何術(shù)。 集中素馨詞絕佳。 書胡同謙遺集后。敏昌呈奉。
考證:
馮敏昌(1747-1806),字伯求,號魚山,廣東欽州人,乾隆四十三年進士。 據(jù)李文藻《南澗先生易簀記》:“予于辛卯分校鄉(xiāng)試,得順德胡亦常。 是歲又識其縣張藥房、玉洲兄弟,遂益以庚辰所識欽州馮魚山,定為‘嶺南三子’?!盵9]則李、馮二人相識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 馮敏昌《小羅浮草堂文集》未收此札[10]。
按此札所署日期為“六月初七”,又提及“玉洲張君”卒于廿三日戌刻,張玉洲即張錦麟,上文所謂張藥房、玉洲,即張錦芳、張錦麟兄弟。 據(jù)李文藻《舉人張君墓志銘》,張錦麟卒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五月二十四,年僅二十七歲。 則此札亦作于乾隆三十九年六月初七無疑。 此年春夏間,李文藻寓居廣州[11],與馮敏昌、張錦芳過從密切,《游光孝寺記》《游廣州西郭二寺記》[12]皆是與二人同游后所撰,而張錦麟未見同往,則似已身染重疾。 馮敏昌稱張錦麟逝后,張錦芳“過于哀傷”,“有不送鄉(xiāng)場之說”,而據(jù)邵晉涵撰張錦芳行狀,其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中式鄉(xiāng)試副榜,明年舉鄉(xiāng)試第一”[13],似此年張錦芳確未入秋闈。
此札中多論詩之語,馮敏昌為翁方綱提督廣東學(xué)政時所拔[14],翁氏頗激賞其詩才,稱“予與及門諸子論詩,所知之最深者無若馮、謝二生”,“馮魚山則天骨開張,更過于謝”[15]。 李文藻目馮敏昌、張錦芳、胡亦常為“嶺南三子”,亦多從詩藝論之。 札中提及“同謙胡貴門人……詩雖不多,而已足自立”,胡同謙即胡亦常(? -1773),字同謙,廣東順德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舉人,乾隆三十八年(1773)三月卒,年僅三十一,李文藻有《哭胡生亦常二首》[16],其事跡見錢大昕所撰《孝廉胡君墓志銘》[17]。 胡氏與李文藻往來密切,李文藻欲刻惠棟《春秋左傳補注》,初即胡亦常承??讨?書未成而胡氏病重,李氏云:
予覆校其半,將歸潮陽,以付順德胡生亦??讨?。 明年癸巳三月,胡生書至,云刻未竣而病。 久之,始知其是月已死。[18]
此札后附馮敏昌《書胡同謙遺集后》一詩,亦見其《小羅浮草堂詩集》[19],但馮氏札中屢以“貴門人”稱之,書后詩則云“身前交臂失”,可知則雖并列“嶺南三子”,馮與張,胡與張皆有交往,而馮、胡二人實不甚熟稔也。
日前尊紀回府,曾有一行布候,諒賜覽矣。 茲有懇者,宗兄所托之事,前承費神,謝謝。 現(xiàn)在從高木欣兄處轉(zhuǎn)托貴鄉(xiāng)草庿莊褚君名麟瑞者覓得一人,路經(jīng)董莊,有董姓之仆董某者從中阻撓滋事。 聞董君系老哥令親,因祈鼎言解紛(旁注:切不可聲明弟處)。則感高誼,不特宗兄也。 禱切。 前懇覓劍南《渭南集》,一時興到之言,恐可遇而不可求也。 至漁村《艮齋筆記》,似又易覓,即不能,借閱亦可。 至漁村詩文集,弟已有矣。 正在作札,而紅絲研適至,雖不甚下墨,而名既古雅,以三金易之。 順候文祉不一。
南澗大哥我?guī)煛?/p>
弟期盛百二拜。
尊柬附繳,因治字,未能免俗。 以后切勿爾爾,祈切祈切。
再啟:弟思得放翁《劍南》《渭南》全集(旁注:汲古閣),倘貴親友中有此書而欲售,乞留神為禱。
百二再拜。
考證:
盛百二(1720-1785),字秦川,號柚堂,浙江秀水人。 乾隆二十一年(1756)舉人,乾隆三十三年(1758)任淄川知縣[20],在官一年,丁憂去[21]。 盛氏雖居憂去官,但仍久居齊魯間。 此札署“期盛百二”,則在丁憂內(nèi)所作也。 札中提及“高木欣兄”,應(yīng)是高貽榮,山東淄川人,附貢生,《乾隆淄川縣志》有之[22]。 此札開頭即言“日前尊紀回復(fù),曾有一行布候”,則似兩人通信較密切,則應(yīng)相距不遠,查李文藻行跡,于乾隆三十四年五月至北京謁選,此后直至去世,一直未再久居山東,則盛百二此札作于乾隆三十四年之可能性最大。 艮齋即李澄中(1629-1700),字渭清,號艮齋,又號漁村,山東諸城人。
錦芳頓首南澗先生閣下:客歲京札數(shù)函俱得接讀,十二月又接到桂林手教。 芳自四月后即無復(fù)一字奉上左右,因計書至日文駕已出京也。 奉別以來,毫無見聞,而憂患不減于昔。 一歲之中,夭一子而殤二侄,命之窮薄,無以復(fù)過。 讀書作文,事事俱廢,惟在涕淚中度日耳。 太原康公德政,非得大筆不能壽之金石。 后來不見駕到,廉人速于蕆事,遂以芳塞責(zé),茲將拓本呈覽求正。 肅齋先生去官后,常得相見。 已有人到京辦贖,但北上之計尚墮杳茫,家中景況甚蕭條,但尚能多蓄硯作詩耳。 芳緣倦于應(yīng)酬,今年思回居順德,大概盡正月內(nèi)即挈家歸龍江。 龍江人在桂林城內(nèi)開鋪者甚多,后庫街有一姓尹者,即芳之舅表,自此魚雁益可以常通,惟多賜之教言是所切禱。 芳所居地曰坦田。 又讀前札,知諸世兄俱隨侍南來,甚慰甚慰。 官中政簡,正可趨庭為歡。 又有山水金石,足供搜討。 但芳不得侍教左右,少啟蓬心,獨此為歉耳。 東省之來,不識果否。 魚山去歲亦有兩札來。 胡金竹先生時文已倩人鈔得寄去矣。 素冊一本,乞書桂林新詩,它時捧誦佳什,或少分山水之樂也。 此地水土何如東省,然風(fēng)氣高爽,有霜雪,不如廣中之恒燠蒸濕,尊候定復(fù)佳安,此差可賀。 前為肅齋刻林汲先生“借書園”印,近又刻李學(xué)臺“將軍不好武”印。 正月初七日午后作此札。 錦芳再頓首。
考證:
張錦芳(1747-1792),字粲夫,一字藥房,廣東順德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 上文引《南澗先生易簀記》,知李文藻結(jié)識張錦芳兄弟在乾隆三十六年辛卯。 張錦芳此札署“正月初七日”,據(jù)信中文字又可知前一年李文藻先在北京,年末則已在桂林任上。 據(jù)劉國宣《李文藻編年事輯》,乾隆四十二年(1777)三月抵京,六月出京南下,是年冬抵達桂林[23],與此札中所言行跡正合,則知張氏此札作于乾隆四十三年正月初七。 此信言“諸世兄俱隨侍南來”,則李文藻此番赴任桂林,實攜其子同行。
信中提及諸人:太原康公,即康基田,山西興縣人,乾隆三十八年至四十二年任廉州府知府[24]。 所謂“康公德政”,即《為廉州人作康公德政頌》,見張錦芳《逃虛閣詩集》卷三[25]。
肅齋先生,即周士孝,字資敬,號肅齋,四川南川人,乾隆四十一年八月至四十二年四月任廣東新寧知縣[26],“未滿歲,以前攝電白事罷去”[27],與周永年、盛百二、李文藻等人皆交好[28]。 札中言“有人到京辦贖”,或是周氏為復(fù)官所做之活動。
胡金竹先生,即胡方,清初學(xué)者,字大靈,廣東新會金竹岡人,故稱金竹先生。
林汲先生,即周永年,字書昌,號林汲,山東歷城人,藏書處名“借書園”。
李學(xué)臺,似即李調(diào)元,字雨村,號童山,四川羅江人,時任廣東學(xué)政[29]。
小詩奉懷南澗大兄書塵誨定:
繇虔薄海逾千里,酌古量天郁萬耑。 于世判然殊嗜好,得君鏗爾擿(俗作擲,非。)心肝。 文成鳳肊(俗作臆,非。)煙波杰,夢走羊城瘴雨寒。 析賞奇疑真勤事,姻朋猶勸好為官。
愚弟羅有高上草
考證:
羅有高(1734-1779),字臺山,江西瑞金人。 此詩不見于羅氏《尊聞居士集》。 札中未有系年線索,李文藻結(jié)識羅有高,在乾隆三十四年。 李文藻致周永年一札中云:“近交江西羅(名有高,字臺山)、浙邵(名晉涵)、高郵王(名念孫)三孝廉。 羅文行兼優(yōu)(古文取法甚高),經(jīng)學(xué)甚深。”潘妍艷經(jīng)過考證,將此札系于乾隆三十四年八月[30],則知二人定交應(yīng)在此前不久。 而羅氏與李文藻密切交往,當(dāng)在乾隆三十六年之后,此年三月,羅氏至廣東恩平,入李文藻幕下[31]。 王昶曰:“李君耽經(jīng)誼,臺山與之上下議論,又于注疏小學(xué)之書益以博而精?!盵32]羅氏此詩札多用古字,又留意于字體正俗之別,恰可證成其于小學(xué)之留心。
前得手書,因懶未報,復(fù)讀來示,良用歉然。 屢寄詩冊,留神風(fēng)雅,可謂同心,甚慰甚慰。 并前倡和集業(yè)已鈔完,面時一切奉趙,更論之也。 兗志本缺,似直可行文配之耳。 《岱史》無緣得問,自當(dāng)托沈公詢胡公。 于氏家藏《詩略》四卷,已還本家,今并寫傳略寄上,亦可無索觀矣。 《文定集》向借之朱侍御,渠已在京師,無從問之,然茲事豈未嘗走商觀堂先生耶? 文獻在邇,似不可忽也。 寫書人則邵生頗佳,其父亦可用。 今欲先令赴局,俟此處無事,當(dāng)并其子令往耳。 仆前纂州志并無條理,第事必求實,不為附合之言,據(jù)正史以駁雜書之誤,詢眾論以求大義之歸,一切浮漂之說,不足以撼其胸中而已。 然而事成畫餅,徒付嗟嘆,又何足道耶! 余不悉。 茝畹年兄。
弼頓首。
考證:
宋弼(1703-1768),字仲良,號蒙泉,山東德州人,乾隆十年(1745)進士。 此札多言抄錄詩集材料等事,應(yīng)是寫于宋弼纂輯《山左明詩鈔》期間。 據(jù)李文藻《山左明詩鈔序》:
兩淮鹽運使盧君屬先生(引者注:宋弼)選國朝山東人詩,成六十卷,刻于戊寅、己卯間。 因而遂征山東明人詩。 先生時長濼源書院,郡縣之士來學(xué)者,使各搜討乞所知,而予所購得者數(shù)十種。 后先生入京,逢人求索,有得即手自謄寫,無寒暑游宴之閑。[33]
《國朝山左詩鈔》之刻在乾隆二十三、二十四年間,此后宋弼纂輯《山左明詩鈔》,時掌教濼源書院。而《(乾隆)德州志》中宋弼小傳云:
癸未大考,原品休致,諸城劉文正、錢塘梁文莊重器文章品行,奏留任在館,轉(zhuǎn)贊善,出為鞏泰階道。[34]
則乾隆二十八年(1763),宋弼已回京任職翰林院,此后外放任官。 而此札云“面時一切奉趙”,則宋弼、李文藻二人所距不遠,見面不難;又云:“渠已在京師,無從問之”,則宋弼此時并不在京。 所以此札時間應(yīng)在乾隆二十四至二十八年間。
廿一日得手書,具悉一切。 先人荷大手闡揚,感當(dāng)不朽。 靜叔兄葬期已近,謹撰哀辭一篇,聊抒數(shù)年愛慕之私。 吾兄深于散體,懇為點定而后出之,即以此稿還示,勿泛泛置之也。 《聊齋志異》能物色見寄,甚妙。 謚議高簡有法,前未見林汲著述,今讀其文,如見其人矣。 尊札已付族子山朗,但渠不久亦當(dāng)出行,恐未必及事。 如何如何。 所囑現(xiàn)在抄錄,后便奉上。 匆匆布候,不多及。 南澗大兄先生。
午厓弟勤拜白。 八月廿六日。 拙刻四幅附正
字已封就,適有長洲繆君企慕大兄,而以未見會墨為憾,望寄下兩本,當(dāng)不孤其意也。 勤又白。
考證:
鄧汝勤(? -1776),字謙持,山東聊城人,其父鄧鐘岳,為康熙六十年(1721)辛丑科狀元。 鄧汝勤與李文藻結(jié)交約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前后,至四十一年鄧汝勤去世,有二十年交誼[35]。 此札云:“靜叔兄葬期已近”,靜叔即李文淵之字,李文藻三弟,卒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二月,得年僅二十六。 李文淵之葬期,見青州博物館藏李文淵墓志,此志主體部分為李文淵自撰,后附記兩段出自李文藻手。 墓志由鄧汝勤書丹,戴震篆蓋。 此墓志李文藻附記云:“姑以其卒之十歲庚午葬之考妣墓側(cè)”,又云“十月庚午以刻石未蕆事,改于十一月壬辰乃葬。 葬前歷城周永年、長洲彭紹升等私謚之,曰‘孝悼’ 先生?!盵36]則李文淵下葬于乾隆三十二年十一月,此札在葬前,又署日期“八月廿六日”,自當(dāng)作于乾隆三十二年八月廿六日無疑。 所謂“哀辭一篇”,《李靜叔遺文》后附有鄧汝勤《李靜叔哀辭》,即此文也。又“謚議高簡有法,前未見林汲著述,今讀其文,如見其人矣”,按羅有高撰有《書歷城周君私謚益都李靜叔議后》,稱“叔子之友歷城周君永年私制謚曰孝悼”云云[37],知鄧汝勤所謂“謚議”即周永年為私謚李文淵所作之議也。
前月有一札附蒙泉先生處轉(zhuǎn)達,想已登記室矣。歲暮知文駕東歸,紙窗竹屋,燈火團,便是人生快事。 視長安道上米估煤券索逋之聲喧聒耳畔為何如耶! 太夫人尊候康吉,循陔色養(yǎng),不勝欣慰。 仆抱疴數(shù)月,有加無瘳。 京都又鮮醫(yī)家,方劑盈案,亦未敢輕投。 惟每日杜門謝客,不讀書耳。 冬夜甚長,輾轉(zhuǎn)枕蓐不合眼者每至達旦。 其癥頗似虞山相國,恐年歲之不吾與也。 星命家推仆年運今歲不利,此時已屆改歲,姑待明年。 若獻歲春間仍似此刻病況,則當(dāng)請假南歸,掛席千里,與足下劇談德水,作兩三日快敘矣。 永慶寺鐘銘未識便椎拓否? 瑯邪臺秦刻及延光三年漢碑俱在諸城,可托好事者為求之否? 頃承劉君過訪,適以他出未晤,容俟往見。 不盡翹切。 南澗年兄山長。 友人大昕頓首。
考證:
錢大昕(1728-1804),字曉徵,號竹汀,江蘇嘉定人。 李文藻得識錢大昕,時當(dāng)乾隆二十四年,錢大昕《李南澗墓志銘》曰:
己卯之秋,予奉命主山東鄉(xiāng)試,得益都李子南澗,天下才也。 填榜日,按察沈公廷芳在座,起揖賀予得人。 越三日,南澗投刺請見,與語競?cè)?所見益奇。[38]
乾隆二十四年,錢大昕任山東鄉(xiāng)試正考官,李文藻為其所拔,則錢乃李之座師。 二人學(xué)術(shù)趣味相近,錢大昕對李文藻頗加青眼,所謂:
南澗之性情與予略相似,予好聚書,而南澗鈔書之多過于予;予好金石文,而南澗訪碑之勤過于予;予好友朋,而南澗氣誼之篤過于予;予好著述,而南澗詩文之富過于予。 世俗以鄉(xiāng)會試所得士與試官相稱為師弟,特以名奉之。 而吾兩人乃以臭味相合。方其在京華,每一日不相見,輒恤然若失,不知其何以然也。[39]
據(jù)此札文字,知其作于年底,錢大昕時在京師,李文藻母太夫人尚在人世。 查知李母邢孺人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六月辭世,則此信應(yīng)作于乾隆二十四年至乾隆三十年(1765)年底之間。 又見札中云“與足下劇談德水”,則李文藻其時應(yīng)長居德州。 乾隆二十六年,李文藻自北京東還,應(yīng)督糧道顏希深之聘請,主講德州繁露書院,而次年十月則離德州講席,應(yīng)諸城縣令宮懋讓聘主纂《諸城縣志》。 又因札中有“已屆改歲”等語,則知錢大昕此札應(yīng)作于乾隆二十六年年十二月,時李氏主繁露書院,亦與“山長”一稱相符也。
查錢大昕手編《竹汀居士年譜》,于乾隆二十六年下曰:“是歲以心血耗煩,始得不寐之疾”[40],而錢氏在致李文藻函中自言其失眠等病癥頗詳,所謂“輾轉(zhuǎn)枕蓐不合眼者每至達旦”,其時錢氏年僅三十四耳。 錢氏仕至四品少詹事即引疾歸,自述亦云“素慕邴曼容之為人,謂官至四品可休”[41],論者每以錢氏之淡泊名利為言,此固事之一體。 而據(jù)此札則可見早在乾隆二十六年,錢氏即因體況不佳,而有賦歸歟之思矣。
廿二日札并棗已到,油布想收明矣。
足下腰腿稍弱,場前何不多服良劑,然終以靜養(yǎng)為妙。 移寓既已中止,惟有閉門謝客為第一法,勿以酬應(yīng)累也。 七月膳金,太守意以補日用之不足。 謝、張二札便中附寄,囑囑。
足下擬抵前項,亦無不可。 若場前苦少接濟,祈示知,當(dāng)更為足下計。 愛蓮一說已聞之吾師矣。 太守云刻工俟足下至定局,然須有以試之。 此復(fù)并候。
南澗賢友文祉。
城頓首。 廿七日。
考證:
前揭此札冊中有趙愚軒等人批注考證,頁邊批語以此札為錢維城所作,恐未必然。 試辨之如下:首先,札中所云“場前”,應(yīng)指鄉(xiāng)試或會試,而又稱“七月膳金”云云,則作信時在七月前后,則為鄉(xiāng)試秋闈也。 前揭李文藻于乾隆二十四年鄉(xiāng)試中式,則此信必在二十四年入秋闈前。 而所謂“七月膳金,太守意以補日用之不足”“太守云刻工俟足下至定局”,則似指李文藻與修《泰安府志》之事。 查得乾隆二十四年,李文藻與周永年受泰安知府顏希深之聘[42],在泰安參與《泰安府志》之纂輯,而《泰安府志》刻于乾隆二十五年,此札中提及試用刻工云云,則正與此時相合。 李文藻《記蝗》一文提及:
乾隆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飛蝗過泰安,自東南而西北,映云如縠,彌漫泰山南,自卯至申不絕,予在寓舍見之,驚詫終日。 逾十日,螽孽遂起。 ……七月六日,予赴濟南,渡泮水。[43]
引文與此札互證,則此札理合作于乾隆二十四年六月廿七或七月廿七。 而此時錢維城已官至侍郎,本年任江西鄉(xiāng)試正考官,六月在京,七月在途,應(yīng)無緣結(jié)識李文藻,更與“太守”“膳金”等事無涉。 查《乾隆泰安府志》卷首《纂修姓氏》,此志之“編纂”為庚辰科進士候選知縣成城,浙江仁和人[44],與此札落款“城”者應(yīng)是同一人,如此則事理貫通,了無窒礙。
朝來風(fēng)雨晚來晴,沙路抽鞭得一行。 梵塔影中殘照盡,女墻缺處亂山橫。 蟬嘶濕樹琴松柱,鳧泛澄潭子在枰。 未到城南已昏黑,多應(yīng)緩頰守門兵。 雨后抵郡。
十日淹郡館,誰教懷抱開。 同友招飲罷,小史借書回。 午枕宜凉雨,秋衣長綠苔。 郵筒催報札,懶甚倩人裁。 十日。
近詩求竹書四兄正之。
李文藻
考證:
此二詩《雨后抵郡》《十日》[45]均見李文藻《潮陽集》卷二,此卷所收為乾隆三十九年甲午一年之詩。 查集中收詩之次序,此二首實作于自廣州返潮州后,其時當(dāng)為六、七月。 則寫作此札時間應(yīng)在乾隆三十九年六七月以后,或時隔不久,故曰“近詩”。所云“竹書四兄”,未知何人,按李文藻《恩平集》中有《南昌遇故人張竹書二首》,所謂“竹書四兄”,或即此張竹書。 又乾隆四十二年十月李文藻致周永年信中提及在長沙“見顏撫憲,知其十二月初二日起程入覲,乃將稟札俱付帶致,張竹書兄亦在幕中”[46],知此時張竹書為湖南巡撫顏希深幕友。 但尚未考知其名,謹從闕。
以上對國家圖書館所藏諸家致李文藻手札冊中九通函札進行考釋,盡量確定其寫作時間,并對其中所涉及之人事加以闡發(fā),以期還原李文藻與當(dāng)時文士學(xué)者交游之片段細節(jié),并供研究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