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合作化長篇小說中的女性婚戀想象

【摘要】十七年合作化長篇小說通過新人男女婚戀為新政權正名時，女性新人呈現(xiàn)出男性化特點；離婚婦女離婚后收獲新婚姻，體現(xiàn)出新社會婦女地位的提升；失貞的問題使婦女失去介入政治話語的權利，傳統(tǒng)倫理呈現(xiàn)出固守與不可撼動性。十七年合作化小說婚戀想象具有一定社會主義新質，同時也暴露出封建意識的殘留和政治話語的過度介入，而勞動這一行為則賦予了女性一定的解放。

【關鍵詞】女性想象；婚戀敘事；合作化

【中圖分類號】I207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5-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12

1950年共和國第一部婚姻法頒布，打破封建婚姻枷鎖，賦予了廣大男女結婚離婚自由。隨著1954—1956年農村合作化運動的展開，出現(xiàn)了多部以合作化運動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展開了具有未來色彩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婚姻想象，完成對1950年新婚姻法召喚的回應。通過婚戀想象的展開，表現(xiàn)社會主義建設初期新舊女性婚戀觀念中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思想的碰撞、交融、糾纏的駁雜情狀。十七年文學研究始終呈現(xiàn)出與政治不可分割的關系。進入20世紀九十年代后，眾多學者對這段文學進行重新解讀，研究熱度延續(xù)至新世紀。本文力圖透過時代政治話語的主導，通過對于合作化運動中女性婚戀想象的重新解讀，關注思考女性書寫話語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一、新女性婚戀想象的傳統(tǒng)化

合作化運動書寫中的新人女性身上顯示出新社會所賦予的勞動本質與進步的女性意識，同時在部分女性身上也體現(xiàn)出男權社會對于女性的規(guī)約。一些與男性新人步入婚姻的女性成了男性的“助手”，而未婚的進步青年女性身上則更具現(xiàn)代獨立女性的特質。

《山鄉(xiāng)巨變》中清溪鄉(xiāng)的領導人劉雨生與再婚妻子盛佳秀的婚姻是“男尊女卑、夫唱婦隨”模式的復刻。劉雨生因工作繁忙離婚，后與盛佳秀再婚，盛甘愿成為男性角色的輔助存在，奉獻出自己的一切來支持丈夫的工作。不僅捐出自己辛苦養(yǎng)育的一頭豬，同時還為他做飯洗衣操持家務。這樣的付出是感情物質的雙重付出，她依附于傳統(tǒng)的父權制之下，喪失了獨立自主。年輕的團員盛淑君則具有獨立意識，她由積極分子成長為清溪鄉(xiāng)的婦女主任，與民兵隊長、團支書陳大春相戀。她勤勞能干、處處爭先，不肯向男子服輸。這樣的青年女性還有青年團縣委副書記鄧秀梅，她們因為未婚而沒有家庭子女的負擔，通過個人努力獲得與男性同樣的社會地位，較之前的已婚婦女更具獨立性與主體意識。

《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徐改霞對于婚戀的大膽、主見體現(xiàn)出超越時代的女性力量。她年輕俊美，受過教育且敢于大膽追求愛情。她主動向梁生寶表明心跡遭拒后，走上了進城入工廠的道路。徐梁二人關系因改霞進城而終結，第二部中出現(xiàn)了新女性劉淑良，她健康樸素、正經大方，少有女性的嬌羞柔弱，而更顯得“中性”。“她與改霞的獨立個性完全不一樣，與梁生寶構成完全同一和附屬的關系，是作品現(xiàn)實政治主題的共同承擔者。”[1]徐改霞的身上更具現(xiàn)代性想象和知識分子審美，她身上女性氣質的強烈與當時所宣揚的男性化的女性角色有所差距。離開的徐改霞被梁生寶、有萬等人評價為“思想不見怎樣”“飄風浪蕩”“慌慌溜溜”，這在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出獨立女性所受到的男權壓迫。而另一方面也是特定時代下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面對領導一切的工農兵階級，知識分子是需要改造的。

梁生寶最終對象的劉淑良，她身上少有女性的陰柔而獨具理性，女性的性別審美被遮蔽。梁最終也被劉的穩(wěn)重、老成所折服，二人經過二次面談、寥寥幾句的交流就高效說定了婚事。梁與劉是戀人，同時又是革命伙伴、戰(zhàn)友、同事。蔡翔認為此時的女性解放其實更多是性別和解，“它所遺留的問題則是，過多地在婚姻內關系層面強調性別和解，往往又會因此忽略個人情感問題；過多地強調面對社會的工作能力，又會因此忽略性別的差異性，等等。”[2]

《艷陽天》中的新人女性焦淑紅，在與蕭長春相處中則處于依附地位。焦淑紅初中畢業(yè)之后回到鄉(xiāng)村，成為團支書，工作中日漸對支書蕭長春產生崇敬愛慕之情。焦與蕭的關系是傳統(tǒng)的女性對于男性的崇拜與依附，蕭長春曾直白地告訴焦淑紅：“工作上你得幫助我，生活上呢，你也得多照顧著點兒，兩方面都需要，頭邊那個是重點！”[3]而焦淑紅工作上服從于蕭，生活上處處照顧小石頭和蕭的父親?！霸诮故缂t與蕭長春之間，真正的、雙向度的、人格平等的愛情是缺席的，有的只是具有內在的權力等級結構的權威主義情感形態(tài)。”“本質上，兩人之間是一種權力關系，即上下級之間的權力隸屬關系。”[4]無疑，《艷陽天》中的新人婚戀是女性對于男性產生崇拜與依附，是傳統(tǒng)父權觀念中的理想婚姻，呈現(xiàn)出的是向傳統(tǒng)的倒退。

劉淑良、盛淑君、鄧月梅這些新人女性身上少有女性的柔弱特性，在工作中并不落后于男性。但似乎不是走向男女平等，而是女性成為男性?！案锩某晒κ谷藗儭松?，也許翻過來了的身體應是‘無性的身體 ？”[5]女性通過將自己的女性特質隱藏而力求達到與男性平等的地位，內在還是對于男性主體地位的變相認可，而真正的解放必須使女性成為女性，使女性即使有家庭子女的束縛仍然可以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但這些女性走出家門，通過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并與男性競爭，無疑又是進步和解放的。

二、離婚婦女再婚的新書寫

在離婚婦女身上，呈現(xiàn)出一種追求男女平等的努力，再婚則具有婚戀想象的新質?！度餅场返男】≡偌逎M喜，《山鄉(xiāng)巨變》中的張桂貞再嫁符賤庚，這些再婚現(xiàn)象已經反映出時代對于離婚婦女的包容和她們身上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山鄉(xiāng)巨變》中張桂貞離開劉雨生后，通過自由戀愛重新獲得婚姻幸福，通過勞動重新獲得社會地位，這樣的女性并未因為離婚而自暴自棄，反而煥發(fā)出新的生命活力。張桂貞是一位主動要求離婚的婦女，丈夫劉雨生群眾口碑極好，但對于家中的事務卻不管不顧。他忙工作不回家，柴不砍，水不挑，不管孩子。面對冷清的家和無法溝通的丈夫，張桂貞堅持離婚。她不甘心成為一個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追求家庭的溫暖與男女平等。離開劉雨生之后，張桂貞回到娘家，遭受到嫂子的嫌棄，生活似乎一籌莫展。離婚女性在娘家的地位，是處處為難的?！秲A城之戀》中離婚而居住于娘家的白流蘇受著娘家人的冷言冷語與排擠，張桂貞也同樣面對著冷言冷語的嫂子。

但她們命運的走向卻截然不同，張桂貞單身后受到同村一名青年符賤庚的青睞，反復交往中感情升溫并結婚?；楹蠖硕紨[脫了舊的習氣，積極投身勞動。婚后參與勞動的張桂貞渾身透著樸素健康，“上身是件花罩衣，下邊是條有些泥巴點子的毛藍布褲子；因為剛從田里來，還赤著腳。”[6]相較于離婚之前被眾人譴責懶惰的她，集體勞動對她的改造是全方位的，甚至在后來的公分評定中她的勞作獲得了眾人的一致好評。“女人正是通過工作跨越了與男性隔開的大部分距離，只有工作才能保證她的具體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個寄生者，建立在依附之上的體系就崩潰了；在她和世界之間，再也不需要男性中介?！盵7]張桂貞地走出與改造，是對于“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極好實踐。反觀《傾城之戀》中白柳未結婚之前，白流蘇對于未來有過這樣的幻想：“‘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不用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后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后漸漸的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子上走？”[8]沒有一技之長且走不出家庭的女性，即使金錢無憂也極易走向虛無主義。這其中的差別在于女性通過勞動所獲取的社會地位的提升，李銀河認為“共產黨革命的勝利極大地改善了女性的社會地位，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當然是大多數(shù)婦女參加社會勞動。”[9]通過勞動擺脫家庭制約，參與集體生活，女性邁出了重要一步。

《三里灣》中小俊與玉生的離婚可歸結為家庭內部的紛爭，女性試圖掌握話語權，卻遭到了丈夫的拒絕，最終因經濟原因離婚。經歷了悔恨懊惱之后，小俊再嫁農村青年滿喜。作者在這里并未給予她更多的道德譴責，僅作為一件婚姻不合的瑣事來處理，并給她安排了新的結婚對象，但深究造成她困境的深層原因是封建包辦婚姻。嫁與不合適的丈夫后，她因不能做到如一般婦女一樣安分守己、默默無聞，就受到男性話語的壓制與批判，體現(xiàn)出女性處境的艱難。再婚則是新社會所開辟的另一條道路，給予了她新生活的希望與可能。

從離婚婦女的再嫁可以看到社會主義婚姻想象的新質，女性有追求婚姻幸福的權力，男女的婚姻自主不僅體現(xiàn)在結婚的自由意志，而且體現(xiàn)在離婚的自由意志之上。這些女性面對壓抑痛苦、不合適的婚姻并沒有選擇一味地忍耐與妥協(xié)，而是走向了勇敢改變現(xiàn)狀的道路，并在再婚之后通過勞動走向了更廣闊的天地去創(chuàng)造生活。

三、“問題婦女”改造的不同路向

婚姻對于未婚少女來說是開啟新生活的一種方式，但失貞的“問題婦女”即使通過婚姻也無法改變命運?！秳?chuàng)業(yè)史》中的素芳與《艷陽天》中的孫桂英，有著同樣悲慘經歷的兩位女性走向了不同的結局。

素芳是《創(chuàng)業(yè)史》中一位失貞（此行為貫穿婚前婚后）的婦女，因為未婚先孕草草嫁給智障栓栓，婚后丈夫在公公的指使下用頂門閂打掉了她的身孕。民間倫理對女性的貞潔要求極為嚴格，不貞潔的婦女被丈夫暴力毆打虐待似是常事，趙樹理《登記》中被懷疑貞潔的小飛蛾同樣受到了丈夫的無情毆打。素芳在婚姻中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而她在少女時期也是孩子們中少有的機靈和聰明。但浪子父親和過分追求“自由”的母親對素芳造成了惡劣的影響，柳青將其歸結為舊社會對她的蠶食與摧殘。如果說婚前素芳的不幸是因為舊社會的腐朽導致，那導致她婚后悲慘生活的原因還是村民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處境悲慘的她也曾向外界求助，渴望自由，但蛤蟆灘領導人“生寶硬著心腸，違背著他宣傳的關于自由和民主的主張，肯定地告訴素芳：暫時間不幫助她爭取這個自由，等到將來看社會風氣變得更好了再說?！盵10]失去貞潔的素芳同時也失去了新政權對于她的庇護，成為邊緣的失語的存在。轉機是一次去富農姚世杰家里工作的機會，素芳對這位能人崇敬又懼怕，以至于在面對獸性大發(fā)的姚世杰時，失去了反抗的勇氣。關愛的極度匱乏使她漸漸喪失理智，處于社會邊緣無依無靠的處境令她無法求助，最終陷入困境。

持久的壓抑堆積，終于在瞎眼公公的葬禮上爆發(fā)。在葬禮上無休止的哭泣，是素芳對于自己悲慘命運無聲的控訴。誰來解救這樣一個可憐的農村婦女？當她試圖向領導人梁生寶求助，得到的是訓斥和冷眼；黨員有萬等人也對素芳冷眼相待；唯一主動靠近她的姚世杰是見色起意……她哭得撕心裂肺：“她痛不欲生的樣子，你看：眼淚、鼻涕和口水，一串串地往棉茬地上淌著……她眼皮紅腫，面色卻蒼白?！盵11]瞎眼公公所代表的傳統(tǒng)家庭毆打壓迫素芳，而代表新政權的梁生寶們也放棄了拯救這個女人，“可以說，兩類男人合謀扼殺了素芳的生機， 尤其是梁生寶們，他們以理殺人，不僅理直氣壯， 而且心安理得 ，甚至有為民除害之感 ?！盵12]“無論社會怎樣進步，無論素芳本人的思想如何被改造，已經鑄成大錯的素芳都很難真正被‘解放?！盵13]本質在于素芳觸犯了貞潔這一民間倫理對于女性的潛在要求，觸犯了“萬惡淫為首”的禁律。無論是哭訴、求助、示愛，都無法洗清她身上的不潔。封建禮教容不下這樣一個不潔的存在，蛤蟆灘同樣也無法接納一個這樣的素芳。

而《艷陽天》中與素芳相似的“問題婦女”孫桂英，她的問題卻得到了不同的處理與解決。她年輕時受到過侵犯，對東山鄔的領導人蕭長春也心生好感。蕭長春與梁生寶的不同，在于蕭長春認為孫桂英這樣的“問題婦女”是可以改造的?！笆掗L春對這個女人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既看到孫桂英不好的一面，也看到她還有好的一面。不知怎么，對于出身貧困、受過舊社會欺負的人，不管這會兒進步還是落后，他都有一種本能的同情和愛護的心理。”[14]蕭長春將孫桂英看作待解救的人，面對孫桂英的告白，他拒絕后正義凜然地為她講解舊社會的吃人與新社會的美好。經過教育之后的孫桂英認識并改正了自己的問題，回歸家庭，重新投入勞動，最終完成了自我的改造。

素芳的出現(xiàn)表明，在新政權的領導下，大多數(shù)女性獲得解放的同時，部分失貞婦女仍處于失語狀態(tài)。新人領導并未將她們從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枷鎖中解救出來，而是選擇了忽視與擱置?！镀G陽天》則達到了社會主義想象的新高度，孫桂英的成功改造，已經表明階級倫理取代了民間倫理。

十七年合作化小說中女性婚姻想象，體現(xiàn)出作者社會主義建設的未來性努力。新政權建設熱潮下順應而出的女性新人的婚戀想象仍具有屈從于男性權威與政治權力的傳統(tǒng)性；勇敢掙脫不幸婚姻束縛的離婚女性通過婚姻重組、投身勞動開啟人生新篇章；但失貞婦女面臨著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她們承受著最重的傳統(tǒng)倫理壓迫，最終試圖通過勞動獲得新生。合作化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受限于男性作家的獨特視角與時代制約，仍具有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遺留與父權壓迫，但婚戀想象中通過勞動這一行為給予了女性獨立自主的可能性。隨著時代發(fā)展與女性主義運動的興起，女性地位也在逐步提升，通過參與社會勞作實現(xiàn)自我價值，達到經濟獨立人格自主，逐步邁向男女平等，是我們所展望的美好未來。

參考文獻：

[1]賀仲明.一個未完成的夢——論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改霞形象[J].文學評論，2017，（03）：101-108，106.

[2]蔡翔著.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272.

[3]浩然.艷陽天（第2部）[M].北京：華齡出版社， 1995.

[4]李遇春.新中國文學中文化“戀父”心理解析——以《青春之歌》《創(chuàng)業(yè)史》和《艷陽天》為中心[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0，（04）：118-125+160，125.

[5]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6]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下）[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0.

[7]（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 合卷本[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8]張愛玲.張愛玲全集·傾城之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9]李銀河.女性主義[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 2018.

[10]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9.

[11]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9.

[12]任現(xiàn)品.反叛與倚重：紅色經典對傳統(tǒng)性別倫理的雙重態(tài)度[J].齊魯學刊，2010，（01）：144-147.

[13]郜元寶.千古一哭有素芳——讀《創(chuàng)業(yè)史》札記[J].文藝爭鳴，2018，（08）：58-67，066.

[14]浩然.艷陽天（1 2版）[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5.

作者簡介：

徐艷枝，女，漢族，陜西西安人，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