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guī)訓與反抗：《暴力奪取》的暴力主題解讀

楊慧

【摘要】 弗蘭納里·奧康納是20世紀美國杰出的小說家，其《暴力奪取》以令人震驚的孩童遭遇，表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權力關系。本文從家長對孩子的權力規(guī)訓和孩童的暴力反抗兩個方面審視作品的暴力主題，發(fā)現(xiàn)作家通過書寫新舊秩序交鋒下孩童的悲劇命運，揭露了隱匿在破碎家庭中的權力暴力。

【關鍵詞】 奧康納；《暴力奪取》；規(guī)訓；暴力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7-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7.012

基金項目：河北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創(chuàng)新能力培養(yǎng)資助項目（項目編號：CXZZSS2022033）。

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1925—1964）是20世紀美國南方杰出的小說家。家族遺傳的紅斑狼瘡困擾著奧康納的健康與創(chuàng)作，但她仍在短暫的一生中為后世留下了許多不朽的作品。其中長篇小說《暴力奪取》 （The Violent Bear It Away，1960）則是奧康納歷時七年的嘔心瀝血之作，故事沿襲作家一貫的暴力風格，講述14歲的塔沃特在舅姥爺老塔沃特和舅舅雷拜這兩個扭曲人格規(guī)訓下的暴力反抗。由于作者的天主教背景，早期國內外學者對奧康納的闡釋大多囿于宗教層面的解讀。Wilson， Carol Y雖關注到《暴力奪取》的家庭敘事，認為“《暴力奪取》呈現(xiàn)了奧康納作品中最復雜的家庭結構，”但仍囿于神學框架之下。[1]Asals，F(xiàn)rederick則認為《暴力奪取》“不是一部帶有宗教色彩的小說，是一部奇異的家庭小說?！盵2]因此，本文便嘗試避開宗教解讀的刻板模式，從權力規(guī)訓視角加以審視，結合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剖析規(guī)訓與反抗下的暴力主題及其豐富的文化蘊含。

一、雙重權力規(guī)訓

“規(guī)訓”（Discipline）一詞是由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略谄渲鳌兑?guī)訓與懲罰》中創(chuàng)造性使用的一個關鍵性術語。規(guī)訓造就個人，具有鮮明的目的性，規(guī)訓權力“是為了更好的挑選和征用而訓練?！盵3]193隨著對“權力”研究的微觀化與普泛化，“規(guī)訓”一詞應用越發(fā)廣泛：不僅從王權軍隊領域進入家庭，而且規(guī)訓的方式已漸從對肉體的懲罰轉向了對精神的改造。在《暴力奪取》中，舅姥爺和教員舅舅對塔沃特的態(tài)度便透露出權力規(guī)訓的味道。

（一）宗教畸形人的規(guī)訓

空間是權力和知識運作的場所。規(guī)訓權力能行之有效的原因有兩重：權力在空間中對人身體的把控、空間對人思想意識的紀律控制。舅姥爺對塔沃特的規(guī)訓之所以成效顯著，就在于將塔沃特的身心控制在封閉的鮑得黑德。塔沃特從嬰兒時期便被舅姥爺綁架至鮑得黑德。此地“不但遠離土路，還遠離鐵路線和人行道。”[4]10看似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實則是老人借“上帝之名”向塔沃特灌輸基要主義的狂熱宗教，來培養(yǎng)自己思想奴隸的監(jiān)獄。十四年間，老人剝奪了塔沃特與外界交往的自由，消除了塔沃特個性與集體效應發(fā)生的可能性，使其一直處于被隔離、被觀察的孤獨狀態(tài)。此外，為穩(wěn)固對塔沃特的思想教化，老人有意將外界的學校教育污名化、妖魔化，徹底根除塔沃特接受現(xiàn)代教育的可能性?！袄先丝偸窍蛩麖娬{他因不用上學而有的美好未來……他不曾受到毒害。”[4]14-15如此一來，權力在空間上的運作實現(xiàn)了對塔沃特肉體與思想的雙重規(guī)訓，老人便徹底瓦解了塔沃特身心逃離的可能。

另外，規(guī)訓的成功離不開懲罰機制的設置?！叭藗儜摪褢土P這個詞理解為能夠使兒童認識到自己過錯的任何東西，能夠使他們感到羞辱和窘迫的任何東西：……一種嚴厲態(tài)度，一種冷戰(zhàn)，一個質問，一個羞辱，一項罷免?！盵3]202雖說老人幾乎沒有對塔沃特實施過明顯的身體暴行，但是老人的言行確實壓制了少年對老人權威的挑戰(zhàn)，從而達到強化規(guī)訓的目的。為了打消塔沃特投奔舅舅雷拜的想法，老人經(jīng)常會恐嚇他?！叭绻闳ツ莾骸^不了多久，你就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他了?！盵4]48這些言語不僅引發(fā)少年對教員舅舅的厭惡甚至排斥，而且進一步瓦解了少年逃離老人的意愿。當塔沃特對老人表示質疑時，老人“用先知的那種逼人的眼神看了小孩一眼。小孩轉過臉，用力皺了一眉。”[4]56老人死后，塔沃特依舊處于被凝視的恐懼之中。當他只身一人在舅舅門前的時候，他感覺“仿佛他正孤身一人面對著一只巨大而沉默的眼睛?！盵4]72不可否認的是，塔沃特的遭遇并不是偶然發(fā)生的，可以說他自小就生活在舅姥爺?shù)目駸嵫孕兄校@為塔沃特的拒絕行動埋下的暴力的種子。此外，老人搶奪撫養(yǎng)塔沃特是有目的的。塔沃特的存在填補了老人先前對妹妹以及外甥規(guī)訓失敗的空缺。且“這個自稱先知的老人撫養(yǎng)這個男孩，為的是等待上帝召喚他，并且為聽到召喚的那一天做好準備?！盵4]4老人在幾年前就為自己打造了一口棺材，并且反復囑托塔沃特墳坑一定要深，一定要在墳頭插一個十字架?？梢姡痔氐拇嬖谥皇抢先四軌蛞泽w面的宗教形式得以安葬的保障。

（二）理性畸形人的規(guī)訓

奧康納“七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了雷拜身上，”[5]271塑造出一個極富爭議的現(xiàn)代人物形象。雷拜也受到了老人狂熱思想的荼毒，為了抵抗老人在其心中埋下的種子，他以苦修的姿態(tài)堅定地奔赴另一極端，成為無信仰的理性畸形人。

教員雷拜也有規(guī)訓塔沃特的愿望。塔沃特一進入他的家門，教員便開啟了使其社會化的謀劃，以求盡快讓少年拋棄老人的宗教教誨。第二天早晨，雷拜在塔沃特還在熟睡時，就去給他買了一身新衣服和一頂紅色的新皮帽。“他想讓他一醒來就看到新衣服。新衣服代表新生活?！盵4]85他帶領塔沃特外出就餐游玩，極力想在物質上蕩清塔沃特的過去。他急迫地向塔沃特宣講人類的偉大成就與尊嚴，殊不知在老人十四年的教育下，宗教性的東西已經(jīng)成為塔沃特生存意義般的存在。但是他一味闖進塔沃特的神話世界，力圖完全否定塔沃特十四年的生存意義，必然將塔沃特推向迷惘痛苦的深淵。

雷拜對塔沃特的規(guī)訓意圖只是虛假權力的滿足，他對塔沃特的規(guī)訓本質上是為滿足自己需要與被需要的夙愿。塔沃特在雷拜這里一直是替補般的存在?！澳菚r候他沒有自己的小孩，于是想要收養(yǎng)他已經(jīng)去世的姐姐的這個小孩，并按照自己的想法將其撫養(yǎng)長大?！盵4]3雷拜去鮑得黑德奪取塔沃特并不是為了愛，而是想要和老人爭奪馴化孩子的權利，來填補自己的空缺，以滿足自己的教養(yǎng)欲。之后，他再也沒有去拯救塔沃特，除了畏懼老人的暴力行徑，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女人的陪伴，并且兒子畢肖的到來一定程度上填補了他空虛的生活。但是癡傻的畢肖“拒絕”雷拜的規(guī)訓，因此，塔沃特的到來又使雷拜重新燃起了教化的熱情。在此，塔沃特只是他與老人進行權力斗爭的試驗品，二者皆想將塔沃特束縛在自己的信仰范圍之內，以駁倒對方的信仰主張。雷拜對塔沃特社會化的愿望與行動，展現(xiàn)了雷拜對老人的反抗與挑戰(zhàn)。

二、極端規(guī)訓下的掙扎與反抗

在老人的暴力奪取后，舅舅雷拜，以及癡兒畢肖都得到了父親的拯救與保護，而塔沃特的孤兒身份，讓他只能像一張白紙一樣任人涂畫。對于塔沃特來說，老人的極端教化、舅舅的理性訓教都是一種企圖使其他者化的暴力行徑，勢必會引發(fā)塔沃特的拒絕與反抗。

塔沃特對老人的反抗以老人的死為界限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在老人生前，塔沃特就有了個人意志的萌芽，會時常質疑老人的權威。每當老人談及基督復活、永生時，“男孩就想他是否該讓自己的思緒恍惚到其他事情上去?！盵4]7少年會選擇性聆聽老人的言語，當老人以“上帝之名”給他下達為畢肖施洗的任務時，塔沃特直接以上帝之名進行拒絕?！吧系鄄粫屛胰ネ瓿赡愕倪z愿的，他打算讓我做其他事情?！盵4]8但是反抗的萌芽總是被老人無情地壓制，這也誘發(fā)了塔沃特更為激烈的暴力抗爭。老人之死撤銷了對塔沃特自由意志的壓制，他開始出現(xiàn)了另一個聲音來幫助他質疑老人的權威，并激勵他進行反抗行動?！皼]有人來煩我了……不會再有手伸出來擋住我去干什么……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殺死這些小雞。他的舅姥爺喜歡養(yǎng)這種雞?！盵4]21在幻聽之音的鼓勵下，塔沃特用一團團火，燒掉了鮑得黑德的一切，包括老人的尸體；為了表達對老人權威的反抗，他不顧老人的恐嚇，毅然去城市投奔教員舅舅；當他認識到自己無法逃離為畢肖施洗的使命時，便直接將畢肖溺死。然而，這看似殘暴式的抗爭，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火燒鮑得黑德之前，鄰居黑人已把老人妥善安葬了，而塔沃特因為違背了老人意愿，還陷入了“沉重自責的折磨”中。[4]90另外，塔沃特去城市投奔舅舅便無法逃掉為畢肖施洗的使命，縱然最后溺死了這個癡兒，但是施洗的使命已然完成。因此，塔沃特實行的種種暴力反抗依舊沒有逃脫老人的束縛，是一種無意義的悲劇式抗爭。

另一方面，初來城市的塔沃特并未得到教員適時的溫情與關懷，而過于急迫的規(guī)訓意圖與理性說教反而加劇了塔沃特的反感與抵制。當教員試圖糾正塔沃特思想的時候，塔沃特總是輕而易舉地找到教員的弱點，以暗黑的言行揭露教員隱秘的痛苦，激起教員的憤怒。對教員懇切地祈求，塔沃特“久久地審視著學校教員……他凝視了一會兒他舅舅眼鏡背后那痛苦的眼睛……最后視線落在了半露在雷拜襯衫外面的金屬盒上?！眴柕馈澳闶怯煤凶铀伎?，還是用腦子思考”，以至于教員恨不得把機器從耳朵里扯出來摔倒墻上去。[4]89當教員帶領塔沃特和兒子畢肖在餐廳吃飯的時候，塔沃特辱罵道，“都是從同一只污水桶里出來的”，“豬才會吃這種東西”，畢肖“就像一頭豬……他和豬沒有什么不同?！盵4]99在鮑得黑德，老人對教員的反復控訴早已使塔沃特對舅舅心生防備，生怕自己和老人一樣會淪為教員的研究對象。因此，教員過于急迫的社會化愿望只會增加塔沃特的不安與焦慮，進而引發(fā)孩子更為激烈的抵觸與反抗。

奧康納曾言，“書的重點就在于孩子的靈魂在已經(jīng)死去的叔叔①和學校老師之間的掙扎?！盵5]269兩個畸形人對塔沃特進行的完全相悖的思想規(guī)訓，使得塔沃特陷入“兩難”的掙扎之中，只能不斷以“行動”來認知世界。因此他始終以拒絕的姿態(tài)，不僅反抗著老人的宗教恐嚇，而且反抗著舅舅的知識訓教。塔沃特在兩種極端而又對立的訓教中痛苦地掙扎，無法分清真實與虛幻。當教員在湖上的小船上對塔沃特講述人類科技史上的偉大成就與人類的偉大尊嚴的時候，塔沃特顫抖地將午餐吐了出來。“塔沃特的嘔吐表面是進食過量所致，實質上是他身份撕裂狀態(tài)引發(fā)的生理反應?！盵6]因此，為了維護自身的獨立姿態(tài)，塔沃特采取一味拒絕與仇視的態(tài)度，過度使用自己的防御機制對客觀威脅做出不恰當?shù)姆磻?，最終使自己陷入暴力的旋渦?！澳悴荒芄庹f不……你應該做到不……你應該通過做某件事情，表明你不愿意做另一件事。你應該終結它，不管用什么方法?！盵4]131最終，他將畢肖溺死不僅是對老人與教員權威的雙重否定，更是他企圖掙脫雙重束縛以實現(xiàn)自我逃逸的手段。

三、《暴力奪取》的倫理訴求

聶珍釗指出：“盡管文學的價值有許多種，但是就文學的基本性質而言，文學的基本價值是倫理價值?！盵7]因此，審視作家作品的倫理意蘊成為考察經(jīng)典性的重要依據(jù)。尤其針對持有暴力風格的作家作品而言，倫理意蘊的探究顯得尤為重要。

奧康納將孤兒塔沃特置于畸形親人的規(guī)訓與撕裂之中，使其成為暴力的施受對象。以“反成長”的故事模式展示著塔沃特遭受的暴力與其自身的惡魔行徑，震撼著讀者的神經(jīng)。縱觀奧康納的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許多作品都以家庭為背景來構筑人物情節(jié)。在作家筆下，“南方家庭的羅曼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殘缺的家庭結構、畸形的家庭成員與緊張的家庭關系。家庭中處處充斥著不和諧的音符，而孩子往往就成為扭曲失序下的犧牲品。奧康納擅于將暴力的筆觸揮灑到無辜的孩童身上，以扭曲夸張的手法無限放大著孩童的成長痛苦。其中有讓讀者又憐又恨的、于施暴者與受害者于一身的塔沃特等“小惡魔”形象，也有像魯勒、諾頓、恩諾克一樣的惹人憐愛的單純的尋愛者。作家坦然地將這些孩子置于扭曲、殘缺的家庭環(huán)境中，考察他們應對自身成長窘境的暴力走向。其中，有些孩子陷入暴力的深淵，成為如“格格不入” ②一樣的報復社會的邊緣人，而有些孩子則在父母的無視與譴責中邁向了死亡。奧康納對孩童的冷酷態(tài)度曾遭到許多評論家的詬病，甚至引發(fā)了對作家品質的質疑。這其實是一種未能了解作家暴力書寫目的下的誤讀。奧康納曾言，“我熱衷于將扭曲當作范例，因為我認為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人們才能看清事實。”[5]114因此，對奧康納而言，“暴力本身從不是目的。”[8]113 她以冷峻的姿態(tài)站在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的交叉路口，目睹著工業(yè)文明拔除傳統(tǒng)文明的時代焦灼，將隱匿在社會變革中的矛盾沖突置入于破碎家庭中的孩童身上。這些孩童的悲劇，不僅折射出南方宗教精神與北方理性文明交鋒下的時代混沌，而且也透露著作者對掙扎于時代旋渦中的弱勢群體的關懷。因此，奧康納的“邪惡”背后是對孩童成長的關注、是對邊緣群體的關懷，是對身處暴力現(xiàn)實而不知的世人的衷悲與疾視。

奧康納的創(chuàng)作雖然不是對?？聶嗔σ?guī)訓理論的研究闡釋，但“暴力”研究成果的豐富卻為深入挖掘奧康納文本的暴力主題作了有力支撐。不難推斷，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奧康納作品的審美價值與文學價值將會在一代代讀者的品味闡釋中走向經(jīng)典化的道路。

注釋：

①翻譯問題：叔叔即塔沃特的舅姥爺。

②《好人難尋》中的兇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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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O'Connor Flannery. Mystery and Manners[M]. New York：Farrar Straus and Giroux，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