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倩
內容摘要: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異軍突起的新感覺派充分浸染了西方唯美-頹廢派風格。被稱為“新感覺派圣手”的穆時英的長篇小說《五月》著重從都市男女主題、意象群建構和現代性技巧三個方面展開對都市頹廢性的書寫,揭示都市人存在的焦慮、憂郁和獨孤的現代性精神困境以及表現著對現代性表現技巧的自覺運用。
關鍵詞:穆時英 《五月》 頹廢 都市男女 意象 現代表現技巧
作為新感覺派干將的穆時英尤以描寫都市生活見長,著有小說集《南北極》《公墓》《白金的女體塑像》《圣處女的感情》等,但其長篇小說《五月》卻是一部很少被研究者關注到的作品,小說講述了宋一萍、江均、劉滄波三位獨身漢與都市女性蔡珮珮之間的都市邂逅戀愛故事,以四人均在五月失戀作為結尾收束,這篇小說的“頹廢性”與“進步性”展現著穆時英在現代生活之上的現代姿態(tài)。
一.都市男女的“獵”與“被獵”
《五月》是新感覺派創(chuàng)作中典型的都市男女邂逅模式:都市男女偶然相遇,通過一段挑逗性的話語之后,“超高速”地陷入短暫的戀愛中,最后以男女分手后的虛空作為結尾。但《五月》卻將都市邂逅故事線擴展成三男一女,不斷地重復著都市男女之間的“獵”與“被獵”的敘述模式,表現現代人情感饑渴的異化精神狀態(tài)。
“珮珮也已經變成一個會玩弄男子的少女了”中的“玩弄”是女性對于男性“捕獵”的代名詞。面對宋一萍在晚報館給蔡珮珮的暗示,她產生了一種游戲和捉弄的心態(tài),“我不肯,我偏不肯”告訴自己的姓名,甚至出于“男子真是好玩的動物呢,再玩弄他一下”的心態(tài)向宋一萍索要五分錢。蔡珮珮和江均在公車上雖然沒有話語交集,但是她已經留意到江均的目光,江均是“天天那么地看著我的”,知道江均要來家里做客,就刻意呆在家里等著他來,當預感到江均即將要對自己表白的時候,她按著姊姊“年輕的男子是應該給他些暗示”的經驗,“便慢慢地走近去,偎著他”,等待著吻她的時刻……女性對于男性的誘惑不是出自于愛欲,更傾向于生理欲望的萌動,“我愛你”的誓言可以隨意復制和重復,突顯都市男女之間荒唐的人際關系,兩性之間物質和欲望替代了所有的真情實感,表現出現代都市的本質,即不確定性和消費性。
摩登女性蔡珮珮身上帶有從圣母瑪利亞式的少女蛻變成成熟都市女性的過渡特征,其女性身份的“過渡”其實是時代從一種道德過渡到另外一種道德的具體呈現。穆時英開篇即描述蔡珮珮的長相特征:在睡蓮似的眼睛和“純潔的直鼻子”以外,還有著不可忽視的“嘴角的那顆大黑痣”和“眼梢那兒的五顆梅斑”,無疑使女性純潔氣息中增添了西方化的嫵媚和妖冶的感覺。文本中多次以“圣處女”形容蔡珮珮,她所外露出的“圣處女”氣息符合男性希望女子保持在男權文化所規(guī)定的位置的愿望,但實際上,當女性展現出自身現代性,即打破男性規(guī)定的一面的時候,男性就會產生出不能把控的焦慮和憂愁,產生弱勢者的心理感受。江均堅持蔡珮珮是“比天還崇高的,比雪還潔白的”的觀點受到了來自女性本體的報復性回擊,蔡珮珮直言“我不是純潔的,我是個小蕩婦”,“圣母像從他的心里崩墜下來”,女性自身直接正面打破了男性對于女性的幻想,殘忍地將男性拉回到現實,打破傳統(tǒng)對于女性的慣性設定,表露時代由傳統(tǒng)邁入現代時女性體內開始冒頭的“惡”的因子。
女性將男性作為自己的“獵物”的同時,也在成為被男性“獵取”的對象,劉滄波眼中的珮珮是“鳥里邊的鴿子,獸里邊的兔子,衣料里邊的維也勒,果子里邊的葡萄,國家里邊的西班牙,花里邊的玫瑰,星座里邊的獅子座流星,家具里邊的矮坐墊,食物里邊的嫩燴雞①”,女性在男性視角下存在被物化的危機,女性雖然看似在主動地選擇和拋棄男性,但仍擺脫不了“被看”的命運,劉滄波與宋一萍爭論的話題便直接將蔡珮珮置于被審視的位置上,將女性的濫情、放縱、淫蕩示眾“解剖”一般,揭露都市摩登女性美麗與“獸性”并存的特質。兩人在表達各自對于愛情真誠的話語背后,潛藏著隱形的話語前提是他們對于女性有多個戀人的行為是認可的,但并非等同于男性贊同女性多角戀愛的行為,而是都市環(huán)境使女性的多角戀行為成為“時尚”,都市男性主動或是被動地接受了這個設定。宋一萍在與劉滄波、江均的第一次見面中直說“這小蕩婦原來還有這么兩位面首咧,一個是精明的傻瓜,一個是俏皮的粗漢”,表明男性對于都市“規(guī)則”的深刻認知和覺悟。他們在為誰更愛蔡珮珮爭個高低的時候,據理強爭的“理”不是出于“愛”,而是轉換成各自優(yōu)渥身份地位的比較,甚至粗俗地用私密的戀愛交往故事作為打壓對方的武器,此時爭風吃醋的男性已經成為被消遣的對象。
二.意象與頹廢氛圍的建構
穆時英筆下的意象群承襲了唯美-頹廢派的遺風,小說《五月》中特殊的五月季節(jié)、散發(fā)著浪蕩氣息的月亮、將開未開的玫瑰等都沾染上穆時英個人的心理審美體驗和情緒,使頹廢的感受雖不見于形卻“濃到化不開”,使小說籠罩著憂郁、感傷的氛圍。
“五月”作為小說文本潛在的敘述意象,貫穿始終,“五月”是萬物復蘇蓬勃的春季,人體內的“春季癥候”順應自然規(guī)律開始蠢蠢欲動?!拔逶隆贝呱硕际歇毶頋h對自己單身身份的憂郁和苦悶:五月里“爛熟的蘋果香”在劉滄波的心里揮之不去,以視覺上的“爛熟”形容嗅覺上的“蘋果香”是穆時英擅用新奇比喻和通感手法的實踐,“爛熟”將春天“熟透”的感受感官化,表明壓抑在人潛意識里的“力比多”在“爛熟”的春季將被徹底釋放,急切地尋找宣泄的出口,于是劉滄波不斷發(fā)出“空洞的嘆息”,并寄托于看電影、買手杖、喝咖啡等消遣行為來掩飾自己性壓抑的落寞;季節(jié)在穆時英的筆下成為有明確歸類和指向的意象群:《玲子》中“眼睫毛在她眼上織起一層五月的夢”,“五月”是見證玲子從一個單純的少女變成擁有情思的成熟女性的時刻;《墨綠衫的小姐》中“是五月,是那么溫柔的晚上,是喝了三杯威士忌,他又有著迷人的嗓子”,“五月”是欲望萌動和滋生頹靡罪惡的季節(jié)。蔡珮珮與劉滄波、宋一萍、江均的“五月”多角戀情,凸顯都市男女在欲望驅動下展開一系列的戀愛游戲,卻缺乏實質性的精神上的情感交流,將都市人情感的缺失心理與畸形的兩性觀念展露無遺。
“月亮”也是頹廢派表達自己頹廢觀點的意象憑借,王爾德《莎樂美》中的月亮“好像一個從墳墓里走出來的女人一樣”,而后逐漸“變得和血一樣”,月亮與死亡、鮮血成了同類。穆時英在《五月》中也反復提及“月亮”這個意象,通過蔡珮珮直接點出“月光是浪漫的蕩婦”的特征:月亮是浪漫的,也是淫蕩的。蔡珮珮獨自躺著看月亮的時候,開始幻想朱麗葉與羅密歐的故事,一度忍不住想要流淚;甚至在與宋一萍親吻之后,對著月亮做禱告懺悔,這些場景下的月亮帶有濃烈的浪漫氣息,是貞潔少女式蔡珮珮的化身。但在劉滄波與江均的正面相遇中,蔡珮珮親熱地拉著劉滄波的手時,“下午六點鐘的太陽象六點鐘的月亮似的,睜著無力的蕩婦的大眼珠子瞧著愚園路②”,此時月亮變成淫蕩的象征,具備頹廢觀點的特殊寓意。
戈蒂耶宣稱“三件事物使我喜悅:黃金,云石,紫色;燦爛,堅實,色澤。我的夢是由它們組成,我的一切幻想的宮殿也是由這些物質所筑成的③”,穆時英也深受影響,尤為重視色彩意象的運用?!段逶隆分小鞍咨背霈F的頻率高達數十次,“那是一顆比什么都白的少女的心”,“月光從窗里照進來,那么皎潔的,比紗窗還白,和我的心一樣白”等,“白”在傳統(tǒng)的寓意中有潔白、圣潔的意思,同時又與恐怖、死亡等不詳意義相關,《五月》中“白色”色彩的描述和蔡珮珮形象的刻畫密切相關,“比什么都白的少女心”能夠突顯女性的純潔和單純,但也隱隱有蒼白和麻木的深層隱喻,因此蔡珮珮能夠輕松地周旋在三位獨身漢中間,卻又不至深陷愛情的煩惱中。
三.頹廢背后的現代性技巧
卡林內庫斯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提及“頹廢”也是現代性的一種,“頹廢”一方面站在現代性視角上表達都市人的異化、孤獨和隔膜等精神危機,一方面也承繼了現代性的形式技巧,展現現代“進步性”的一面。穆時英在書寫都市生活“頹廢”主題時,也對“頹廢”的表現形式有所借鑒,包括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挖掘本我與超我斗爭中人的欲望本能,以及平行并置的多元結構形式等現代表現技巧形式。
“穆時英有意識地將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割裂為代表潛意識的本我與代表意識層面的自我④”,讓本我與自我之間不斷地發(fā)生碰撞和沖突。《五月》中追尋著自己是否是已經在開的玫瑰花的答案的蔡珮珮與三個渴望擺脫寂寞的獨身漢在偶然邂逅之后,隱藏在各自內心中的“本我”開始冒頭,試圖沖破“自我”的壓制。江均在邂逅蔡珮珮之后開始做起了“五月的季節(jié)夢”,“夢”是弗洛伊德主張被壓抑的力比多宣泄的方式,江均夢里的的戀人“有一張長圓臉,一對大眼珠子,一張心臟形的小嘴”,“他輕輕地吻著她的發(fā),他覺得她的嘴唇在發(fā)抖,便捉著她的手”,而現實中的江均對待蔡珮珮卻“怕碰破了她的皮膚似的吻著手背”,害怕褻瀆了這圣母瑪利亞似的女兒,現實與夢境的反差是江均心理層面本我與自我之間的沖突的表現;《五月》中宋一萍與蔡珮珮之間的心理拉鋸戰(zhàn)最具代表性,宋一萍言在此而意在彼地不斷試探蔡珮珮的姓名,夸贊她是一個“像圣母瑪利亞”式的“可愛的小東西”,打造出一個癡情、有禮數的紳士男形象,同時穆時英又用一連串的括弧來勾勒宋一萍的真實心理活動:宋一萍心里認為蔡珮珮“真是一個老練的對手”,可隨她“怎么老練,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表面上對女性奉承恭維,潛意識卻貶低女性,認為女性是不堪的,可以反襯出都市人迂回虛偽的處事態(tài)度以及交際行為本質的冷漠。反觀蔡珮珮,表面上一直維持著自己的童貞少女形象,對宋一萍的搭訕故意不理,“我就準定不理他,我要擺著莊嚴的臉”,甚至覺得“男子真是好玩的動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實際上蔡珮珮的心理早已疑問“為什么每一個女人都有男人愛她呢”,刻畫出心理層面與行動層面之間的矛盾沖突,將都市人分裂的兩面性展現得淋漓盡致,使得人物嬉笑爛漫的外表和壓抑頹廢的內在情緒之間產生錯位,揭示了現代都市人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人與人之間存在的隔膜。
穆時英在小說的結構形式方面嘗試打破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模式,轉而采取“破碎”的敘述技巧搭建小說的情節(jié),阻隔空間和時間的連續(xù)性,如同電影敘述話語中不標鏡頭的分鏡頭腳本。戴維·米切爾森將其闡述為“由許多相似的瓣組成的橘子”,“并不四處發(fā)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題(核)上”⑤,各個“碎片化”的片段就構成了一個橘子瓣,不分主次和因果地構成“并置”的結構?!段逶隆返摹捌扑椤笔浇Y構主要通過日記體以及小標題的形式實現,穆時英通過“三個獨身漢的寂寞”、“電話的用途”、“江上”等小標題將小說切割成多個碎片,并且日記形式本身就是一種片段化和瑣碎化的記錄方式。雖然穆時英放棄了場景與場景之間的連貫性,但是讀者仍然能夠從場景的跳躍轉換中掌握情節(jié)的發(fā)展走向和人物特征。《五月》包含了三條故事線走向,牽涉多個場景空間的轉換,同《夜總會里的五個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以“五個從生活里跌下來”為標題籠括了五個人人生跌落低谷的生活片段,五個人聚在夜總會里縱情歡愉,并以胡均益的開槍自殺作為收束,突出“上海,建造在地獄上的天堂”的主題;《五月》可用“三個獨身漢的寂寞”作為籠括,講述三位獨身漢在五月季里與同一位女性的都市戀情故事,三段邂逅發(fā)生的時間存在重疊交叉,并置進行式的戀愛模式是現代都市的快節(jié)奏生活映射在現代都市人身上的“速度派”特征,多角戀愛關系的存在也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對于感情投入不夠專注和深入,是都市人冷漠和虛偽的精神狀態(tài)的一種體現。
施蟄存在《現代》“社中日記”提到,“《上海的狐步舞》是穆時英從去年起就計劃著的一個長篇中的一個斷片⑥”,《五月》其實也是穆時英創(chuàng)作由短篇走向長篇的一次實踐,小說《五月》的情節(jié)復雜曲折,是其眾多短篇作品主題的一次提煉和縱深發(fā)展;日記體、意識流技巧、多視點創(chuàng)作等現代技巧的實驗和創(chuàng)新對于中國現代主義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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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穆時英著,嚴家炎、李今編:《穆時英全集:第二卷》,2008,第229頁.
②穆時英著,嚴家炎、李今編:《穆時英全集:第二卷》,2008,第218頁.
③[法]戈蒂耶著,林微音譯:《馬斑小姐》,第170頁.
④陳海英:《民國浙籍作家穆時英研究》,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5,第110頁.
⑤秦林芳編譯:《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第142頁.
⑥施蟄存:《社中日記》,《現代》1932年第2卷第1期.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