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的草原

陳武

1

我估計這次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之行會遇到熟人，也曾想到會邂逅龐小朵。

沒想到美夢成真，龐小朵真的來了。

龐小朵是個非常有風(fēng)格的書籍設(shè)計師，她經(jīng)手設(shè)計的圖書封面和她人一樣漂亮，一樣個性十足，獲得過大大小小不少獎項，在業(yè)界早就聲名遠揚。我們公司找她設(shè)計過十幾種圖書，反響都不錯。

但是，她和我們公司的合作，卻因為一本圖書封面的意見不能統(tǒng)一中止了，且她和我個人的關(guān)系也一起惡化了。我當然因此而后悔過，但也騎虎難下沒有辦法。我們老板不同意設(shè)計方案，合作的出版社也不同意，提出了修改意見。龐小朵開始很有耐心，修改了六七稿，可老板和出版社還是不滿意，讓她重新拿一個方案。龐小朵立即不干了，先是試圖說服我，談她的封面設(shè)計的美學(xué)理念，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這本書叫《心界》，是一部思想隨筆集，既有一點點哲思，也兼有雞湯文的味兒，可以走大眾閱讀路線，也能讓知識階層所接受。龐小朵的原設(shè)計應(yīng)該說很有創(chuàng)意，上半部分的圖片是太平洋和大西洋兩大洋海水分界線的彩色攝影照，過渡到下半部分同樣是有著明顯分界線的草原和沙漠。兩幅圖都很精巧，也都寓意深刻，特別是后一幅，不知拍自何方，一側(cè)是碧綠的草原，另一側(cè)是一望無際的漫漫沙漠。我當然知道龐小朵的方案有道理，但我也知道我說服不了我尊敬而權(quán)威的老板。我試著說服龐小朵，讓她推翻這個方案重新設(shè)計，妥協(xié)一下，來日方長，以經(jīng)濟利益為上。豈料，我的話引起龐小朵的強烈反感，她怒噴我毫無原則，毫無底線，毫無獨立的思想。果然，后果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那天不歡而散后，我發(fā)微信約她吃飯——我的本意是先吃飯，然后再協(xié)商下一步的合作。沒想到她沒有搭理我。我又約她喝咖啡，她依然不理我。我不甘心，再次邀請，她居然把我拉黑了，電話也不接。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把她惹毛了。因為工作上的事，這么絕交，讓我心情沉重了很久，遲遲沒有從郁悶的情緒中走出來。

這是半年前的事了。要知道，在她還沒有和我斷交之前，或者在沒有那次激烈的爭執(zhí)之前，我是在追求她的，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能和她發(fā)展進一步的關(guān)系，也多次向她示好，她也能感覺到我對她的好，在氣氛適合的時候也會給予回應(yīng)。有一次，在三里屯一家特色小館吃完飯，她還讓我牽了牽她的手。那次我膽小沒有擁抱她?？赡苁俏覂?nèi)心過于鄭重其事了，對愛情，也是對她。或者說我還沒有準備好，還不敢造次。沒想到我們會因為一本書的封面設(shè)計就形同陌路。好在我還不到三十歲，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經(jīng)歷還不太豐富，也應(yīng)該要經(jīng)歷各種情感上的磨難和思想上的折騰。現(xiàn)在是六月下旬，是夏天最美的時段，命運讓我們再一次碰面，也是對我的再一次考驗，我要利用這次機會，改變她對我的壞印象。

我是從別人的電話聊天中知道龐小朵也參加這次活動的，這給我?guī)眢@喜，同時也讓我擔憂。擔憂是因為打電話的男人是直接和龐小朵通話，且通話的內(nèi)容說明他們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我乘坐的航班在晚上八點二十才到達呼倫貝爾東山機場，航班足足晚點三個小時。一下飛機，從我身邊匆匆超過的這個白面中年男人就拿出手機打電話了。他在電話里說，我才落地……你們吃過啦？再陪我一起吃點……逛街啦，和誰，王三橫，曹潔？你要當心啊，王三橫那家伙一肚子壞水，不是個好鳥……喂，小朵你聽我說……聽我說嘛小朵……龐小朵，還讓不讓人說話啦？我不是背后罵人說人壞話……我就是提醒你，千萬別聽王三橫忽悠，現(xiàn)在真的不能買，我們在呼倫貝爾要待六七天，奶酪、奶糖、牛肉干、炸羊排這些好吃的，肯定多了去了，你現(xiàn)在就買，傻??？正式會議就一天，其他活動都是慰問、參觀、學(xué)習(xí)，實際上就是旅行，買一大堆東西，誰替你背？不是我要管你……好好好，不說不說……嗯嗯嗯嗯嗯，明白明白……一會兒見。

我聽得明明白白，電話那頭的人叫龐小朵。此龐小朵肯定就是彼龐小朵，世上總會有許多巧合的事。只是這個白面男人任憑我如何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是不是見過他，也想不起來他是哪個公司的，看樣子不像老板，那么是出版社的人？聽口氣，他和龐小朵的關(guān)系絕不是一般的同事或朋友。

又有兩三個人超過我，跟白面男人打招呼。他們叫他白老師。老師是個泛稱，有可能是某文化公司的老板，有可能是資深編輯。我們這個活動是一次帶有聯(lián)誼性質(zhì)的年會，全稱叫“北京民營文化公司合作聯(lián)誼會”，是北京各家民營文化公司組織的一個群團組織，每年搞一次年會，在一起交流圖書出版、發(fā)行及版權(quán)輸出的相關(guān)經(jīng)驗。說是北京各民營文化公司，實際上，也會有出版社的相關(guān)人員被邀請參加。當然，這些出版社一般都是行業(yè)社，規(guī)模不大，依托文化公司才壯大起來。而那些上規(guī)模的大出版社，就算被邀請，也不屑派人參加。每年由一個會員單位牽頭，召開一次五十人左右的年會，每個會員單位僅有兩個名額。本來我們老板要來的，名都報上了，機票也訂了，昨天下午臨時有急事，也沒有安排別人替補，我就成了我們公司唯一的參會代表。

我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有些好奇，也有些向往，盼著能在會上擴展自己的人脈，為以后的發(fā)展增加點選擇。而最大的私心，是能遇到龐小朵。

龐小朵還不知道我也來參會了。她看到我，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呢？龐小朵看似平靜和知性的外表下，也有暴脾氣的一面。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她沒有和我同乘一架航班，也沒有和那位白老師同乘一架航班，而是自己來了。我知道北京到呼倫貝爾的航班一天只有兩班，上下午各一班，龐小朵很可能是上午到的。上午就到了的龐小朵和已經(jīng)報到的同行逛街去了。

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是，如果我想利用這次機會和龐小朵重修舊好，白老師是最大的障礙。當然，有可能還有那個讓白老師頗為擔心和提防的王三橫。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些難言的情緒，既有醋意，又有被拋棄感。

2

由于賓館餐飲部門已經(jīng)下班，我們這幫因飛機晚點而后來者只能出去吃飯了，共有七個人，加上主辦方文科苑文化公司的老板車厘子，正好一桌，還喝了酒。酒也是車厘子從北京帶來的。車厘子五十歲左右，一副精干而老練的樣子，公司做得很大，以引進外國少兒文學(xué)圖書的版權(quán)為主，和出版社合作的圖書都很優(yōu)質(zhì)，也很暢銷。由于他是這個聯(lián)誼會發(fā)起公司之一的領(lǐng)導(dǎo)，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副會長。這次輪到他們公司主辦年會，車厘子為人也格外大方和熱情，晚餐是全套的特色美食，奶茶、手把羊肉都是一等，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道野韭菜炒鮮菌，真是鮮。我一連夾了幾筷子，吃出了雨后草原的青草鮮和泥土香，也讓我暫時忘記了龐小朵給我?guī)淼目鄲溃瑢磳⒈几暗拇蟛菰教砹藷o限向往。

但是，美酒美食并沒有享受多久，我就被帶入另一種情緒里了，而且是白老師引發(fā)的。

酒桌上的人雖然都算同行，也有認識和不認識的，比如我，實際上沒有一個認識的。車厘子也是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他和我們老板在每年一次的民營圖書展銷會上打過招呼，有過幾次短暫的交流。所以大家就各自做了自我介紹。白老師叫白展，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部副主任，還是個詩人，專寫愛情詩，出版過幾本詩集。開場酒和介紹酒喝完以后，我就看出來，其他幾個人頻頻向白老師示好，包括車厘子，再三詢問他們社的出版規(guī)模和圖書特色以及合作意向。但是白老師完全不在狀態(tài)，有點心猿意馬，猶疑不定，大約是心里惦記著什么吧。他頻頻看手機，仿佛一分鐘不看手機，就會錯過什么重要信息似的。他一定是在惦記龐小朵。由于在下飛機時旁聽了白老師和龐小朵的通話，我知道他和龐小朵的關(guān)系不像是一般的熟人，因此很注意他。不知是誰說過，想要了解一個人，就跟他喝幾場酒。此話不假，我和白老師才算是喝半場酒，就大體知道他的性格了。他是桌子上唯一一個在出版社工作的與會代表，給人的感覺是鶴立雞群，還有點輕慢我們這些民營公司的人。他的這種輕慢、漠視和心不在焉，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龐小朵？一定是龐小朵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定是龐小朵讓他憂心忡忡、惴惴不安。他連起碼的禮貌都不講了。

可能是大家都有點累吧，也可能是夜色已深，更可能是白老師影響了大家的情緒，晚宴沒有盡興，酒都沒怎么喝，有點草草了事的意思。

酒后回賓館的路上，車厘子他們幾個人去散步了。我和一個新認識的文化公司的發(fā)行主管小蔚邊走邊聊。和小蔚的聊天，對我是個很好的掩護，讓我能在自然的狀態(tài)下觀察白老師。正如我預(yù)料的那樣，他速度極快地行走在我們前頭，一邊走一邊急慌慌地打電話。由于離賓館不遠，也就三百來米吧，白老師到賓館大廳時，我們也到了，他的電話才打完。

我們住在海拉爾溫泉大酒店，那是呼倫貝爾市最好的酒店之一，寬敞的樓底大廳里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進出，那兒有一個半封閉的咖啡廳。透過咖啡廳的玻璃墻，能看到咖啡廳的燈影不像別處那么明亮，是一種帶有浪漫情調(diào)的橘紅色。模糊的燈影里，有三四撥人，他們有可能是與會者，也有可能不是，我重點打量著那兩個女人——其實我是在尋找龐小朵。雖然燈影朦朧，我還是能判斷出，她們中間沒有龐小朵。

這時候，電梯廳方向走來兩個摟肩搭臂的年輕女人，我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是龐小朵。龐小朵瘦高，短發(fā)，長頸，鵝蛋臉，美人肩——即便是半年前的冬天，還是穿著羽絨服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她是美人肩了。現(xiàn)在是呼倫貝爾夏季的夜晚，她穿一條修身的牛仔褲，一件長袖的白襯衣，臂上搭著一件淺藍色帽衫，穿一雙白色休閑鞋。這一身輕盈的打扮，一看又是要出門了。在她身邊抱著她長胳膊的，是一個比她稍矮一點，身材勻稱的女孩。女孩和龐小朵相比，不算瘦，她長發(fā)披肩，也穿牛仔褲，黑T恤外邊套一件淡紅色的羊絨開衫，精致玲瓏，美艷無比。兩個女孩各有各的神韻，她們旁若無人地朝門口走來了。

“小朵……”走在我前邊的白老師突然停下來。

龐小朵顯然沒有看到白老師，她愣了一下，在確認是白老師之后，并沒想搭理他，甚至試圖和那個女孩一起繞過他。

但白老師橫移了半步，強勢地擋住了她們：“去哪里？”

“我們出去?！饼嬓《渖磉叺呐⒑軝C靈，主動為龐小朵擋話。

“這么晚，還出去？”白老師寸步不讓地問。

“吃夜宵。誰說晚了就不能出門？”龐小朵不想讓他難堪，只好大大方方地說，并沒有停步，態(tài)度非常明確——既搭理你了，又不想真的搭理你。

“大半夜還夜宵？”白老師跟在她倆身側(cè)走兩步，“都有誰啊，誰請客？”

龐小朵繼續(xù)走。

龐小朵身邊的女孩完全懂得龐小朵的意思了，鬼祟地一樂。

但龐小朵還是裝模作樣地問身邊的女孩：“誰請客啊，曹姑娘？”

叫曹姑娘的女孩神情略有慌亂，她發(fā)現(xiàn)我在觀察他們了。似乎是想起自己鬼祟偷笑的場面被陌生人看見了，她的臉頓時紅了，以至于龐小朵問她話時，居然沒有聽到。

“曹潔，問你呢，”?龐小朵停下了腳步，“誰請我們夜宵來著？”

曹潔有些猝不及防，反應(yīng)慢了半拍，支吾道：“王總啊，我們王總請客。”

曹潔恢復(fù)常態(tài)也很快，她說話的聲音和龐小朵完全是兩個極端。龐小朵的聲音是清爽脆響的，曹潔的聲音是溫柔綿軟的。

我從龐小朵和曹潔的對話里得到一個信息，龐小朵知道請夜宵的人是誰，之所以裝作不知道，是故意捉弄白老師，或不想讓白老師去。

但是，曹潔的腦袋又突然短路了——可能是受到我的影響——代龐小朵邀請道：“一起去啊，白老師？”

“剛吃了飯……我得先去一下房間?！卑桌蠋熌樕系募∪獠唤?jīng)意地痙攣一下，他也看穿龐小朵不高明的演技了。但他還是想去，便問：“在哪里？”

曹潔說：“我馬上把地點發(fā)你?！?/p>

龐小朵胳膊輕抖一下——曹潔還抱著龐小朵的胳膊，那一抖，是給曹潔的暗示。

“不過我們也不全是吃夜宵，主要還是和小朵老師談工作?！?/p>

話說到這里，我也不適合停留了，便和小蔚從他們身邊走過，去電梯廳了。

我們在電梯里等白老師。

由于吃飯時已經(jīng)相熟，又在電梯里遇見，便相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白老師按的樓層是十六，比我們先到。我和小蔚住十九層。白老師對我們說：“夜宵啤酒去不去？”

小蔚很識趣地說：“不去?！?/p>

“我也不想去，”白老師說，“王三橫能喝酒，準備和我們合作，這個人挺煩的。我去拿件衣服，應(yīng)付他們一下?！?/p>

3

我沖了個熱水澡，躺在舒適的房間里。房間里有空調(diào)，但似乎不用開。這就是要在夏天來呼倫貝爾的原因了——氣候溫潤、涼爽，天空高遠、空靈，草原碧綠、遼闊，能讓人心情舒暢，能讓人忘卻許多惱人的日?，嵥?。但我心神不寧，像是一直處于漂浮的狀態(tài)中。我爬起來，站在窗前，看著純凈的夜空，看著寶石一樣閃爍的星星，心中多了一絲煩惱——那場由王三橫操辦的、不知在什么地方開始的夜宵，正在熱烈地進行中，他們推杯換盞，嬉笑玩鬧，享受著異地的美食，白老師肯定是如魚得水了。酒桌上還有誰呢？目前已經(jīng)知道的只有龐小朵、曹潔、王三橫和白老師。我從材料袋里拿出日程表和參會人員花名冊，曹潔和王三橫是一個公司的。曹潔的職務(wù)是發(fā)行經(jīng)理。這就有意思了，很容易就可以推斷出，王三橫的夜宵，不會是請曹潔的，也不會是請白老師的——白老師是路遇龐小朵和曹潔才知道這件事的。如果這次夜宵只有他們四個人，那必須是王三橫請龐小朵了，龐小朵大概率是主賓。我對于王三橫的公司不了解，但能參加這個年會的，應(yīng)該不是小公司。他之所以要請龐小朵吃飯，是因為龐小朵畢竟是出版社的人，在一家行業(yè)出版社的總編辦任副主任兼封面設(shè)計師。文化公司和出版社之間，不一定非要和社長、總編搞好關(guān)系，和普通編輯或工作人員搞好關(guān)系也很重要，何況說不定出版社這些工作人員何時就提拔進領(lǐng)導(dǎo)層了呢。我還沒有出發(fā)之前，老板就曾叮囑我，說依照以往的經(jīng)驗，這次活動中，會遇到一些出版社的工作人員，我們可以找機會跟他們拉近關(guān)系。他讓我一定要找準機會，和出版社的人多接觸?，F(xiàn)在看來，我是辜負了老板的囑托了，頭一天剛報到，遇到的兩個出版社的人員，一個白老師，一個龐小朵，不要說進一步接觸，就是連話怕是也搭不上了。雖然，名單上還有另外幾家出版社共十幾位參會人員，其中有三家來的是副社長、副總編層面的領(lǐng)導(dǎo)，我還有機會跟他們接觸，但第一天就出師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更何況，龐小朵還曾經(jīng)是我暗戀的對象，不，不是曾經(jīng)，現(xiàn)在也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床上躺不住，站在窗前也心神不寧，心焦氣躁，想入非非，像一條被活煎的魚。我看下時間，還不到十點。既然頭腦非常清醒，一時半刻無法入睡，何不去咖啡廳坐坐？要一杯咖啡，發(fā)發(fā)呆……我不是帶來一部書稿嗎，本來就是想利用開會的空閑把這本書稿校完的，何不先在咖啡廳里開個頭？哪怕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也可以借看稿為名，等著那幫宵夜歸來的人，看看他們都有誰，也借機觀察一下龐小朵和白老師之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這也便于我下一步的行動。

我立即重新?lián)Q一身衣服，帶上打印好的書稿下樓了。

咖啡廳還有人在慢品小談。

我小聲問吧臺服務(wù)員，幾點下班？他們的回答讓我暗自高興，不下班。

那就是通宵營業(yè)嘍？我要了一杯咖啡，又要了一杯蘋果汁，找一個面向大廳又稍微暗一點的地方坐下，拿出書稿。正如我預(yù)料的那樣，根本無心看稿。我一坐下，就透過潔凈的玻璃，盯著大廳，盯著大廳出口處的旋轉(zhuǎn)門，心思也跟著旋轉(zhuǎn)門飛到了外邊。我知道，要不了多久，那兒就會出現(xiàn)我希望出現(xiàn)的人。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我的一杯蘋果汁都喝了一半了，時間也指向午夜十二點，目標人物還沒有出現(xiàn)。我周圍的顧客來來往往，已經(jīng)陸續(xù)走了四五撥人了。夜深了，就在我考慮要不要再等下去的時候，旋轉(zhuǎn)門那兒突然擁進來一團人。沒錯，是許多人團在一起，一個人伏在另一個人的背上，兩旁還分別有兩個人幫扶著。四個人簇擁著，像一個移動的大黑團。不僅我看到了，我鄰桌的兩個竊竊私語的女人也看到了。當一團人出現(xiàn)在大廳最亮的燈光中時，我看到那個一直處于傾聽狀態(tài)中的女人突然站起來——她只不過是瞥了大廳一眼，就站起來，驚叫道：“這不是王三橫嗎，他背著誰，誰出事啦？”她一邊驚呼，一邊往外沖。

原來，那個身材不高、扎著小辮子的黑臉男人就是王三橫。他后背上背著的也是一個男人，這讓王三橫看起來很吃力。王三橫歪歪拽拽晃晃悠悠，隨時有摔倒的可能。大約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還沒到電梯口，背上的那個人就滑了下來。如果沒有身邊兩個人的把持，滑下來的人會像鼻涕一樣流淌到地上。我一時沒有認出滑下來的那個人是誰，他的腦袋是垂下來的，頭發(fā)也遮住了額頭。一會兒，“鼻涕”吃力地抬起頭時我認出來了，是白老師。白老師怎么會趴在王三橫的背上？正在我疑惑的時候，他自己作了證明——沖著其中的一個女人就狂吐起來。我看到另三個人都樂了，王三橫更是狂笑不止。我覺得他們的快樂是有道理的。醉過酒的人都有體會，如果不吐，容易出危險，一旦吐了，就沒事了。白老師吐了，而且一吐就不可遏制，那么瀟灑，那么暢快，這是要把喝進去和吃進去的都還回來啊。

我要不要出去呢？我不認識王三橫，和白老師也只是吃飯時打過照面，還算不上有多熟，其他人更是陌生得很。龐小朵和曹潔還沒有回來，她倆是不是也喝醉了呢？何況，白老師都吐成這樣了，我出去也幫不上手，還有看笑話的嫌疑，便決定坐著不動。好在王三橫笑過之后，又和另兩個人一起連扶帶架地把白老師弄進了電梯。被吐了一身的女人，在另一個女人的陪同下，也進了另一部電梯。

就在夜班服務(wù)員剛把大廳打掃干凈的時候，龐小朵和曹潔回來了。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突然怦怦地狂跳起來。她們和白老師參加的是同一個酒局嗎？那是毫無疑問的。那她倆知道白老師喝醉了嗎，她倆怎么會落在后邊，而且和前邊回來的一伙人相差有十多分鐘的時間，龐小朵知道白老師為什么喝多嗎？白老師和我們一起吃飯時也是有酒的，而且是主辦方車厘子的酒，車厘子夠熱情了，連我這個一向滴酒不沾的人都倒了一小杯做做樣子，白老師卻不喝，酒也不讓倒。我有一個預(yù)感，白老師的醉酒和龐小朵有關(guān)。

龐小朵和曹潔的行為再次讓我心跳加速——她倆沒有往電梯口走去，沒有回賓館房間，而是向咖啡廳走來了。

龐小朵和曹潔是一前一后進來的。龐小朵走在前邊，曹潔跟在后邊。龐小朵走路一點也沒有半夜三更歸來者的疲憊，而是挺胸收腹，精氣神十足。由于咖啡廳不是很大，總共也就十來個座位，離我最遠的幾個座位又因為客人很晚離開還沒來得及收拾，只有中間三組空位可以坐。很自然的，我和龐小朵、曹潔就毗鄰而坐了。我要不要主動打招呼？我發(fā)現(xiàn)龐小朵并不愉快，她精氣神十足的樣子不過是假象（事實上是處在生氣狀態(tài)中），我猶豫了。本來我只想偷窺，沒想到會事發(fā)突然地快速見面。我此時和她說話恰不恰當呢？至少時間和地點不對，她會覺得我是在看她的笑話嗎？我假裝注意力集中在書稿上，但事實上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個細胞，都在關(guān)注著近在咫尺的龐小朵，我甚至聞到龐小朵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酒氣了。

“這家伙，真是信口雌黃。”曹潔說。像是在為龐小朵抱不平。

我沒有聽到龐小朵的回應(yīng)。

空氣有點凝固。

當凝固的空氣逼迫我必須抬起目光時，我驚呆了，龐小朵正在看我。我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我看到龐小朵眼里的恐慌，還有驚異。我從未見過她有這樣的目光，沒見過這樣的恐慌和驚異。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眼神呢？難道她不知道我也來參會？會議花名冊上有我的名字啊。我笑了一下，可能不過是想笑一下，連笑的動作都沒有呈現(xiàn)出來，我說：“這么巧……”

“這么巧……”她也說。

我們幾乎同時發(fā)出了聲音。

“哈，”龐小朵突然樂了，“你們來了幾個人？中午、晚上都沒看到你呀！”

龐小朵的臉色不是一進來時那樣繃著了，身體也不再僵硬了，露出真誠而善意的笑，秒變可愛的鄰家女孩。我也笑著說：“晚上到的。飛機晚點了。就來我一個人。老板臨時有事——他太忙了?！?/p>

“這是曹潔，是……你們公司叫什么來著？”龐小朵看著曹潔，像是明知故問。

“三橫聯(lián)動。”曹潔說。

“對對對，三橫聯(lián)動，老板叫王三橫嘛，瞧我這記性。怎么開會還帶著書稿？”龐小朵又在我的書稿和咖啡杯上瞄一眼，再看向曹潔：“要不要坐會兒……這么晚了，不打擾小陳吧？小陳真是好員工……要不，我們先回房間。小陳你也別太熬，工作總是做不完的，早點休息，明天還要開會呢?！?/p>

龐小朵的話一會兒是對我說，一會兒又是對曹潔說。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要不要邀請龐小朵和曹潔喝杯咖啡，因為此前沒有預(yù)案，沒想到她倆會來咖啡廳。

曹潔還保持著和龐小朵出門應(yīng)酬時的從容和優(yōu)雅，她微點著頭，同意龐小朵的話。我看到曹潔在離開時朝我和龐小朵分別看了一眼，那一眼看似平靜，實則意味深長。

4

真沒想到第二天開會，我和龐小朵的座位緊挨在一起。另一個沒想到的是，曹潔申請加我微信了。

當我走進會議室時，發(fā)現(xiàn)坐滿了人——我一進門就看到龐小朵朝我招手，而她身邊正好空著一個座位，再看席卡，寫著我的名字。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剛坐下，會議主持人車厘子就宣布第十二屆北京民營文化公司聯(lián)誼會正式開始。車厘子做了簡單的開場白并介紹了上午的會議議程后，會長開始做上一年度的工作報告。我觀察著與會人員的座次，馬上就知道我和龐小朵之所以挨在一起，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腳——把席卡調(diào)換了。誰會調(diào)換席卡呢？既然不是我，肯定是龐小朵了。我通過簡單的觀察，發(fā)現(xiàn)席卡的擺放看似隨意，實際上是有規(guī)律的，除了主位（類似于主席臺）被幾個會長、副會長和承辦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占據(jù)外，出版社的人都在上首，這表示對他們的尊重。我面熟的副社長、副總編，還有包括白老師在內(nèi)的幾個主任、編輯，都依次而坐，唯有龐小朵，躲在我們民營公司的隊伍這邊。更為巧合的是，龐小朵坐在我和曹潔中間，我在龐小朵的右邊，曹潔在她左邊。這樣調(diào)整，真是煞費苦心。首先，有曹潔做掩護——她們是好朋友嘛。其次，又和我坐在一起。

我的面前突然伸過來一只手，手指細長而勻稱，手背上還有幾個小肉坑，拇指和食指上捏著一塊帶包裝的牛肉干。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只手已經(jīng)做了一次往返，又運輸來一根奶酪，再往返一次，是一塊蛋撻。這不是別人的手，是龐小朵的手。

盡管龐小朵謹小慎微，盡管努力隱蔽，但畢竟是往返于桌面上，在第一次運輸牛肉干的時候，就被曹潔看到了——我發(fā)現(xiàn)曹潔的神情先是驚異，后又藏著復(fù)雜的微笑。此后的歷次運輸都沒有逃脫曹潔的法眼。龐小朵也沒有避諱，好吃的就藏在她那一側(cè)的椅腿邊，藏在一個大紙袋子里。看來龐小朵對曹潔是超級信任啊。我下意識地向?qū)γ骐S便看了一眼，就看到白老師突然躲開的目光——他也看到龐小朵向我運輸食品的全過程了。他有可能一直在觀察我們，他一定也注意到了這個意外的座次，甚至在揣摩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在一連串操作之后，龐小朵的手已經(jīng)回到她自己的桌面上——她把手機藏在會議手冊下，半遮半掩著。我也用會議手冊遮住那堆食品，拿起牛肉干，撕去包裝紙，咬了一塊在嘴里。這就是她昨天晚上買的牛肉干嗎？就是遭到白老師強烈反對的牛肉干？應(yīng)該是了。平心而論，這是地道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的牛肉干，軟而耐嚼，香而不膻。關(guān)鍵是，龐小朵像是知道我沒吃早飯似的，又給我?guī)硪粋€蛋撻。這個蛋撻一定是早餐時留下來的。就是說，她在吃早餐的時候，就特意為我準備了早餐。

就在我吃東西時，我的手機振動了一下，劃開一看，居然是龐小朵發(fā)來的微信。她不是把我拉黑了嗎？追究這個操作技術(shù)已經(jīng)沒有意義，她給我發(fā)的微信是：“一猜就知道你沒吃早飯。牛肉干好吃吧？還有哦?！?/p>

“謝謝謝謝！”我趕緊回復(fù)，還給她發(fā)了三朵小紅花。

她回復(fù)的是兩顆紅心。兩顆緊挨在一起的紅心十分醒目。

手機微信里有許多小圖，比起擁抱、握手、紅唇等親密圖案，紅心更有意味。兩顆紅心就是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但我馬上知道，這絕對反常，和她在大庭廣眾給我牛肉干及其他好吃的不一樣，那是故意夸張給別人看的，表示我們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而“心心相印”，是我們之間的私聊，應(yīng)當是真情實感了。我看著那兩顆并列的紅心，嘴里吃著牛肉干，心里異常的愉悅和香甜。

龐小朵繼續(xù)在微信上說：“看你昨天校稿子，有那么急嗎？熬那么晚，注意身體哦。”

“沒那么急。主要是睡不著，閑著也閑著?！蔽覜]有說真話。

“不會是等誰吧？”龐小朵馬上就揭露我了。

“是等你?！蔽矣X得她太聰明了，她知道我在等她，卻讓我說。

“別逗了，你都不知道我和曹姑娘出去?！?/p>

“知道——你們出門時，我在大廳里看到了。你還邀請了白老師。”

龐小朵不回復(fù)我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都沒再有微信來。是我的回復(fù)有問題嗎？

會長的報告還在繼續(xù)，我聽不進去，拿起會議日程仔細看起來。會長報告之后是合影，合影之后是討論會長的報告，下午是大會發(fā)言。一天的正式會議就結(jié)束了。從明天開始，幾乎每天都有主題活動。

龐小朵的微信又來了：“等會兒拍大會合影，我們倆挨著哈?！?/p>

但，拍照時龐小朵并沒有和我挨著。

從當?shù)卣垇淼膶I(yè)攝影師，讓參會的十幾位女士都站在第一排，男人分三排次第站在她們身后的臺階上。我被安排到最后一排，站在最高的那一級。而白老師被安排到第二排，和前排的龐小朵相錯兩三個人的位置。如果再移動移動，白老師和龐小朵就重疊了。在隊伍排定后，龐小朵還回身找我。當我們的目光越過一顆顆人頭相遇時，我發(fā)現(xiàn)龐小朵的臉色和眼神都含著端莊的蒙娜麗莎式的笑意。龐小朵這一細小的動作被她身邊的曹潔捕捉到了，曹潔也回首望我一眼。當我們目光相遇時，她不像龐小朵那么矜持和靦腆，而是在笑靨如花、一臉燦爛中藏著一絲調(diào)皮和詭譎。關(guān)鍵是，她在收回目光的途中拐了個彎兒，在白老師臉上停頓了大約五分之一秒或更短的時間，應(yīng)該是去觀察白老師的表情了。這一望，看似不經(jīng)意，其實已經(jīng)洞悉了許多隱藏在各自內(nèi)心的秘密。至少，曹潔已經(jīng)看透了一切。

5

不消說大會合影過后的討論有多么無聊，也不消說下午的大會發(fā)言有多么的程式化——民營公司大都是在感謝出版社對他們的支持，出版社又感謝民營公司為他們組織了許多優(yōu)質(zhì)稿件，合作出版了許多優(yōu)質(zhì)圖書。能講的、會講的，就多講幾句。不能講或不會講的，就少講兩句。

在會議臨近結(jié)束時，我收到老板的微信，這條微信讓我瞬間陷入困境——老板說我們的一個美女副總正和白展老師所在的出版社談合作，重點是白老師的部門近兩三年出版的一百種左右的文學(xué)、文化類圖書要租型，價格和我們副總基本上談妥了，后來白老師卻又后悔了，從一百種里撤了三十種。而撤下的品種，正是這批圖書中質(zhì)量和市場前景最好的，又是去年的新書，我們原本指望這批書主打并賺回成本，其他品種大甩賣來賺取利潤。如果沒有這三十個品種，這筆生意就沒有意義了。由于白老師出席了呼倫貝爾的年會，無法深入談判，僅靠電話聯(lián)絡(luò)，效果不好。老板指示我利用會議間隙，和白老師搞好關(guān)系，必要時邀出去吃吃飯、喝喝酒，套套近乎，說服白老師不再改動原來的方案。

這真是一個難度極大的任務(wù)。我知道，如果連我們副總都搞不定，我更難有作為。因為我們副總業(yè)務(wù)能力特強，是一枚大美女，能吃苦，會講話，在公司分管發(fā)行，老板最欣賞她的就是她的吃苦精神，特別是她在懷孕七八個月的時候，挺個大肚子去找客戶催款、談?wù)劭?，簡直就是個鐵人、工作狂，勸她休息都不休。如果連她都沒能把白老師拿下，我行嗎？老實說，這個任務(wù)，又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未免太難了。龐小朵向我示好，白老師都看到了，他未必不嫉妒，未必不報復(fù)。我悄悄看一眼白老師，發(fā)現(xiàn)白老師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拒絕兩個字。怎么辦呢？我想了許久，就算我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一個好辦法。最后，我做了這樣的打算，直接找白老師，談妥了更好，談不妥我也盡力了?？墒?，找白老師，先不說白老師的態(tài)度，就是龐小朵，她會怎么想？就算實話實說，也會傷著龐小朵的——如果我的預(yù)判沒錯的話，龐小朵正在聯(lián)合力量脫離白老師，而我，作為她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的重要幫手，卻先投誠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會議結(jié)束了。

會議結(jié)束有點早，離晚飯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當我還陷在自己的難處里無法自拔時，我看到小蔚繞過去，疾步追上白老師，兩人說了句什么后，便走到會議室的一角，認真而小聲地談話了。我心頭一緊，他們會不會在討論原本和我們公司合作的那個項目？要真是討論那個項目，我不用為難了，因為有人競爭，我們的機會失去了。這倒是給我一個向老板回復(fù)的好借口。

冰雪聰明的曹潔朝我看一眼，笑道：“對不起陳老師，我要把小朵姐帶走了?！?/p>

我跟曹潔點點頭，看到王三橫在等她倆——也可能有合作項目要談。

我沒有機會推進老板新安排的工作，甚至連和龐小朵獨處的機會也沒有了。

我回到房間，想著如何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wù)。毫無疑問，對于老板的指示，我要不折不扣地認真對待。老板明察秋毫，就算我有一點敷衍都逃脫不了他的法眼，何況參會的人員中有不少人跟他有著扯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他隨便訪問一個人，簡單調(diào)查一下，就知道我的努力程度了。我給美女副總打電話，向她請教。美女副總反饋的情況和老板說的大體一樣，就是白老師在出發(fā)去呼倫貝爾前，跟分管發(fā)行的副社長說有三十本書暫停合作，因為這些書市場反應(yīng)不錯，各大網(wǎng)站和實體店還在賣。會不會有別的公司插手？我暗示美女副總。她說不太可能，這是和社領(lǐng)導(dǎo)定好了的。她言下之意，一個白老師，決定不了什么，找他不過是給個面子而已。但是，我卻覺得美女副總太自信了，據(jù)我觀察，小蔚的行為就像“第三者”，如果他的報價比我們公司高，這個項目被挖走是完全有可能的。

床頭柜上的電話突然響了。

我從床上翻滾過去，接了電話——曹潔打來的，她叫我下去吃晚飯，還神秘地說：“早點吃，有活動?！?/p>

離六點的開飯時間還有三十幾分鐘，什么活動？曹潔看破了龐小朵、白老師和我之間的三角關(guān)聯(lián)，她所說的活動，會不會和這個有關(guān)？我問：“還有誰？”

“來餐廳就知道了?！辈軡嵐室赓u關(guān)子。

到了餐廳，看吃飯的人寥寥無幾，估計都自由活動去了。因為我們是會議包餐，這個餐廳的用餐人員全是我們會上的。在很少的幾個用餐人中，龐小朵和曹潔已經(jīng)在吃了。曹潔看到我，跟我舉了下手臂。

我拿了幾樣菜，坐到曹潔和龐小朵對面，問：“什么活動？神神秘秘的?！?/p>

“當然神秘啦?！辈軡嵭】诘睾戎滩?，極不經(jīng)意地說，“酒鬼們都出去喝酒了，我們王總也去了，估計又要有幾個爛醉如泥找不回來了。小陳老師，沒人約你吧？你也沒約別人是不是？這就對了，出來就是放松的，出來再談工作，再去拼酒，累不累??？我和小朵姐發(fā)現(xiàn)一個好玩的地方，去不去？”

就我們?nèi)?？求之不得啊。我趕快應(yīng)承道：“去?！?/p>

曹潔看著龐小朵，表功一樣地笑了。

龐小朵用腿碰了一下曹潔。這一碰，內(nèi)容豐富，像是要阻止什么，又像是認同了什么。

6

我做夢都想不到，曹潔所說的好玩的地方，還真是一個絕妙之處——賓館頂層，有一個室內(nèi)游泳館。

我們一起去游泳。

可惜我是個旱鴨子。但我沒有立即說我是個旱鴨子。如果我說了我不會游泳，一定會讓她倆掃興的，我自己也會覺得毫無趣味，同時也失去了和龐小朵進一步親密接觸的機會。試想想，去游泳的事，有可能是龐小朵發(fā)現(xiàn)賓館有游泳池后向曹潔動議的。也有可能是曹潔發(fā)現(xiàn)后向龐小朵動議的。就算是曹潔先提出來，并約我和她們一起游泳，也是曹潔的精心安排，最后也是獲得龐小朵同意的。另外，能陪同兩位美女出現(xiàn)在游泳池里，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單薄的游泳衣根本遮擋不了各自的體型，敢于把自己的體型暴露在別人面前，除了擁有優(yōu)美的身體線條，也要有極大的自信心?？晌也粫斡?。不會游泳還敢去游泳池，馬上就會現(xiàn)原形的。

我們在和游泳館相連的游泳專用商店里挑選泳衣。

在一件件花花綠綠的男式泳褲前，我還在糾結(jié)——關(guān)于不會游泳這事，以前不曾糾結(jié)過。我不學(xué)游泳，倒不是怕水，是沒有主動去學(xué)。以前沒覺得旱鴨子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顯現(xiàn)出劣勢來了。就像聊齋劇里的妖怪，現(xiàn)原形的時間正慢慢接近——要挑選泳褲了。挑選泳褲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型號，只能小聲對售貨員說：“幫我拿一件?！?/p>

“多大型號？”

“你看呢？”我聲音更小，怕被女柜前的龐小朵和曹潔聽到。

“體重？”

“七十六公斤?！?/p>

“大號吧。”售貨員看我一眼，拿了一件黑色的游泳短褲，又問，“這個怎么樣？”

我點頭同意。因為只有三種款，除了黑色，還有藍色和花色。那邊的龐小朵和曹潔也挑好了。我聽到龐小朵發(fā)出竊竊的偷笑聲，不知笑什么。

進到更衣區(qū)，我故意放慢節(jié)奏，我得遲點去游泳區(qū)，先看看龐小朵和曹潔游泳，再伺機把不會游泳的話說出來。不會游泳，在淺水區(qū)玩玩總可以吧，欣賞欣賞一條條美人魚總可以吧，你們游你們的，我給你們加油總可以吧？

當我來到游泳區(qū)域，看到一大池碧藍的水時，還是眩暈了一下。游泳的人不多，在池邊沒下水的人也屈指可數(shù)。我一眼就看到龐小朵了。龐小朵沒有下水，屈膝而立。正如我想象的那樣，龐小朵穿泳裝真好看，大長腿白皙、圓潤、飽滿，細腰豐臀，一點肚腩都沒有，美人肩顯露無遺。她也看到我了，微笑著，看我走近她，說：“看看，曹姑娘，游得多好?！?/p>

游泳池里，有兩個人在撩水玩，另有一個人正在教人游泳，而正在游泳的只有兩三個人，一個男的是自由泳，也不熟練，看他身體老是往下沉，撲騰兩下就站在水里了。嚴格地說，只有一個女的在游，她泳姿優(yōu)雅，已經(jīng)快游到另一端的池壁了。我看過體育節(jié)目里的游泳比賽，能分辨出四大泳姿，知道這個泳姿是蛙泳，無疑她就是曹潔了。曹潔的泳衣更是讓我大開眼界，居然是比基尼。怪不得龐小朵在買泳衣時發(fā)出笑聲，原來是笑曹潔的大膽和前衛(wèi)。我趕緊附和龐小朵的話：“她有專業(yè)水準。”

說話間，曹潔已經(jīng)觸壁，一個漂亮的翻滾，再從水底鉆上來時，泳姿變成了仰泳。仰泳中，她的比基尼的優(yōu)勢就盡顯無遺了，緊收的小腹，襯托出她豐滿的胸，腹肌的扭動，讓人很擔心比基尼會脫落。她不會來個四項全能吧？我目測一下，這個泳池應(yīng)該是標準短池，長二十五米，寬二十一米。曹潔的仰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也像得到鼓勵一樣，身體舒展，移臂有力，居然還有時間和精力瞥我們一眼，朝我們一笑。

龐小朵自言自語道：“小水妖。”

我想鼓勵龐小朵也去游，又怕她會拉我下水，便不敢多話。

曹潔沒有再繼續(xù)，她蹚著水走過來了。我看到她所走的水域是淺水區(qū)，水只漫到她的腹部。她走到我們所在的池邊，向我們身上撩水。龐小朵發(fā)出了尖叫聲，我也下意識地躲了躲。曹潔繼續(xù)撩水，目標對準龐小朵。龐小朵在躲水時，向我這邊靠過來了。我們相互碰撞了一下。我感受到龐小朵細滑而柔軟的肌膚，心里立即有一種異樣感，而她怕摔倒，一把逮住我的胳膊。

我心里很怕，怕她把我拉進泳池里。

“下來呀。”曹潔說。

“不敢，”龐小朵說，“不會游泳?！?/p>

“??？真的假的？不會游泳還那么積極？”曹潔驚訝過后，又慫恿道，“水不深，下來沾沾水氣……對呀，讓小陳老師來教你嘛。小陳老師，教教小朵老師啊?！?/p>

當我聽龐小朵說她不會游泳時，心里真是長舒一口氣?？陕牪軡嵰医听嬓《鋾r，又緊張了。如果我說也不會游泳，那等于拒絕教龐小朵了。龐小朵要是懷疑我故意不想教她找托辭怎么辦？但我也不能答應(yīng)教她，龐小朵當真了怎么辦？我可不想馬上原形畢露。

“不學(xué)了，不敢學(xué)。我看水也不深嘛，可以下去玩玩?！饼嬓《湔f，她簡直太善解人意了。她說可以下去玩玩，我覺得這不難，可以陪陪她。兩個不會游泳的人，在水里會鬧出什么樣的幺蛾子來呢？這倒是讓我感到有趣并有所期待了。

其實我發(fā)現(xiàn)泳池的水才漫到曹潔的腹部時，也曾有過閃念，這么淺的水，就是想被淹死都不可能。龐小朵說可以下去玩玩，我是完全贊同的。

龐小朵看我一眼，向臺階那兒走過去。她那一眼是約我同行。我便隨著她，小心地沿著臺階下到泳池里。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來到游泳池里，水溫很舒適。當我確定我已經(jīng)和池水相擁相偎時，不知為什么，想起昨天候機時看的美國恐怖短片《仰泳》。當然，這里不是森林中的無人池塘，我也不是那個在荒郊野林中的池塘里游泳的女孩，不會有見色起意的殺手拿槍瞄著我。說到底，我的恐懼來源于水。龐小朵也怕水，我能看出來。龐小朵伸展雙臂，試探著，緩慢地向泳池中心走去。我本想就在池邊站站，看龐小朵向淺水區(qū)走去，我感覺腿有點軟。站在一邊的曹潔朝我擠了下眼睛，意思是我把人交給你啦?；蛟S是為了鼓勵我，曹潔輕輕一縱，又以自由泳的泳姿游向深水區(qū)了。所謂的深水區(qū)也不深，憑我一米八五的身高，就算到深水區(qū)也淹不死的。何況不會游泳的龐小朵，也不敢往深水區(qū)走。

龐小朵果然只在淺水區(qū)謹慎地走了幾步就出事了。

我看到龐小朵腿一軟，“啊”的一聲，一個前趴，撲進了水里。幸虧我離她不遠，就是一伸手的距離，趕快跨前一步，把龐小朵抱了起來。情況突然，我無法選擇抱的姿勢，無法來個公主抱，是攔腰往我懷里一摟，胡亂地毫無章法地一摟。龐小朵就被我抱起來了。在她起身的瞬間，身體也轉(zhuǎn)了過來，摟住了我的脖子，兩腿岔開，就著水的浮力，騎到我的胯上。龐小朵像一條軟體螞蟥，一下就黏到了我身上。就這樣，我抱著龐小朵，緊緊地抱著。我怕一松動，她就會掉進水里。我也怕一松動，我會跌倒在水里。我抱著柔軟、順滑的龐小朵一步步向池邊移動。我一邊試探著移動一邊說：“別怕……”

其實“別怕”也是說給我聽的，給自己壯膽。

我艱難地把龐小朵抱到池邊，她從我身上滑下來，已經(jīng)嚇得面色如土了。我跟著她一起上岸，看她大口喘息、驚魂未定的樣子，安慰道：“沒事了?！?/p>

我和龐小朵都在池邊喘息時，看到曹潔從深水區(qū)轉(zhuǎn)向朝我們游來，還是標準的自由泳。還好，曹潔沒有看到我們剛才的狼狽樣。

真遺憾。我奇怪地想，也許讓曹潔看到會更好。讓她看到我和龐小朵緊緊抱在一起，會傳出去讓更多的人知道，傳到白老師那里，他就知難而退了。

曹潔看我們悠閑地看她，大聲說：“上去干嗎？下來啊。”

龐小朵跟她擺手。

“不玩啦？”

“我們看你游泳。”龐小朵說，“嚇死我了，差點嗆一口水。”

“小陳老師，現(xiàn)場教授啊?！?/p>

還沒等我回答，龐小朵就搶先說：“不不不，不學(xué)了，怕了，看你玩?！?/p>

“真沒勁?！辈軡嵳f。

我覺得曹潔說的“沒勁”不是在說龐小朵，而是在說我。曹潔的口氣和表情都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我突然覺得對不起曹潔，曹潔肯定得到龐小朵的暗示，才處處、時時都要把我和龐小朵朝一起捏合的。

7

我們各自手提袋里裝著換下來的泳衣，在游泳館門廳那兒會合。

“我猜他們又喝第二場、第三場了?！辈軡嵰灰姷轿揖驼f，也是對龐小朵說，“這么早回房間也沒勁，換身衣服，去樓下喝咖啡吧，看他們一個一個如何醉著回來。小陳老師，一起來呀，別再看稿子了?！?/p>

“好呀?！蔽倚南耄斡静恍?，喝咖啡還不容易？

回到房間，我換了一身休閑的衣服，來到咖啡廳。

可能時間還早吧，咖啡廳里沒有人。我選了一個可以觀察酒店大廳的位置，坐下來。龐小朵和曹潔還沒有到，女孩事多，說不定還要化個妝。我簡單回顧了一下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不過短短二十四小時，卻經(jīng)歷很多。首先是龐小朵的參會，讓我驚喜。更讓我驚喜的是，她居然和白老師鬧了矛盾，重新給了我機會。第二是接到老板的電話，要我和白老師談出版一百種圖書的合作，這個難度大。如何找白老師談工作，既在情場上打敗他，又能完成老板交代的重任，我一時還沒有想好。從新交的朋友小蔚那里，也許能探聽到情報。但，如果小蔚也盯著白老師手里的那批書，不但沒有效果，反而增加了難度。曹潔能幫我嗎？不敢說，她聽命于老板王三橫，一心一意盯住龐小朵——他們之間有著更緊密的合作。

短短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可能是我一生中重要的關(guān)口，有希望，更多的還是糾結(jié)。或在糾結(jié)中希望，在希望中糾結(jié)。我思緒有點亂。

龐小朵和曹潔一前一后進來了。

她倆確實都化了妝。龐小朵更顯精致。曹潔是淡妝，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她們在我對面坐下后，我聲音有點生硬地問她們喝點什么。曹潔嘻嘻道：“你們喝咖啡吧，我晚上不敢喝，喝了就失眠。我要杯果汁，冰鎮(zhèn)的。”

跟隨而來的服務(wù)員已經(jīng)聽到了，說：“果汁有草莓汁、蘋果汁，還有西瓜汁。”

“蘋果汁吧。”曹潔說。

龐小朵猶豫一下，說：“給我來杯西瓜汁。”

“也冰鎮(zhèn)的？”服務(wù)員問。

“可以?！饼嬓《湔f。

“一杯拿鐵?！蔽疫€是要了咖啡，既然到了咖啡廳，還是要配合一下，講點情調(diào)。

說些什么呢？在服務(wù)員去準備的時候，我們?nèi)艘粫r語塞。顯然，游泳的話題不宜再說了。說喝酒的那幫人也意義不大，誰醉誰不醉，跟我們沒啥關(guān)系。我和龐小朵之間的感情雖然朝前邁出了一大步，但有曹潔在場，還沒到那種情侶間自然表達的時候——畢竟還有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而且，說白了，我還在擔心龐小朵不過是做戲給白老師看，是在向白老師暗示，瞧，本姑娘身邊有人了，比你年輕。我也并不急于要聽龐小朵的承諾，雖然我感覺她已經(jīng)從行為上承諾了。

冰鎮(zhèn)的蘋果汁和西瓜汁上來時，得到兩位美女的一致好評，她們用吸管慢慢享用著，才找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那就是明天開始的草原之行。曹潔說，她已經(jīng)根據(jù)會議日程表上的活動內(nèi)容查看了地圖，標出了行程，明天我們出城后，沿332國道向北行駛，第一站到達的是額爾古納市，有一個向邊防派出所贈書的儀式，然后是游覽草原。曹潔帶有神往的口氣說：“我們要在額爾古納住一晚上，住蒙古包，游覽額爾古納河濕地和黑山頭遺址，還要去俄羅斯民族鄉(xiāng)和俄羅斯人交流互動，一起品嘗俄羅斯美食，哈，這個活動一定好玩兒?！?/p>

“我喜歡這個地名，額爾古納，多美啊?！饼嬓《湔f，“我?guī)賹懕緛砹?，不知道有沒有時間畫幾幅。”

“肯定有的，明天中午之前應(yīng)該到吧？一個下午都可以畫的，還要在那兒住一晚上，第二天再玩半天才去下一個地點呢?！辈軡嵱懞玫卣f，“小朵老師畫速寫，我來做你背景哈，把我也畫進去，畫美一點，把我畫成大長腿，就像你那樣的大長腿，然后用在某一本書的封面上，或者做某一本書的插圖，哈哈，那就出名了?！?/p>

“你本來就是大長腿，還要怎么長？再長就長到天邊外了?！饼嬓《湟脖凰簶妨?，“還要美呀？別太貪哈，留點給別人美美。”

“再美也沒你美，小陳老師，是不是？”

“是啊是啊?！蔽艺嬲\地說。

“不畫我也行，畫小陳老師?！辈軡嵱謥砹恕Ｋ脑?，聽起來都是認真的，可她的口氣和語感，又都帶有喜感，帶有暗示或特指，前邊鋪墊一大堆，最后還是要把我牽連上，“小陳老師走在草原上，高高的藍天上是一朵一朵的白云，四面那些碧綠的青草像海浪一樣向他圍攏過來……”

曹潔突然不說了，愣住了，眼神直了，臉上的肌膚緊了。

我和龐小朵都期待地看著她，以為她還會說下去，還有更精彩的妙言美句，可她并緊雙腿，收縮身體，慢慢起身，看了眼椅子，走了。

“干嗎呀，曹姑娘？”龐小朵說完，仿佛意識到什么，也看一眼曹潔坐過的椅子。

“有點事。你們先聊著，我一會兒再來。”她邊走邊說，連語氣都變了，變得平平的毫無原來好聽的韻律和節(jié)奏了。我覺得這又是她玩的一個小花招，其目的是把時間和空間都留給我和龐小朵，做成人之美的好事。

沒有了曹潔的聲音，感覺咖啡廳的環(huán)境頓時變得靜謐和空洞，同時又到處都是龐小朵的元素。在朦朧的燈光中，龐小朵大約也想到了曹潔的離開是別有用意吧，她小心而矜持地端起西瓜汁，把吸管含在嘴里，慢慢吮吸著。她的臉上閃爍著咖啡館迷幻的光芒。我也端起咖啡，小飲一口，想著要說些什么。在這樣美妙的氣氛中，說什么都可以。先說工作吧。因為我遲早要找白老師談工作的，找白老師談工作，就不能繞開龐小朵。正在這時候，龐小朵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有了微信提醒。龐小朵沒有避開我，也沒有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來，繼續(xù)吮吸著西瓜汁，伸出另一只手，在手機屏上輕輕一劃，看到了曹潔的微信：“例假提前了，你們聊?！?/p>

原來是這樣。我悄悄移開目光，假裝沒看到——那畢竟是女孩子的秘密。龐小朵這才放下杯子，拿起手機。龐小朵盯著手機看，一直看。曹潔說得很明白了，她為什么還在看？那短短幾行字，我瞄一眼就看清楚了，她還沒看清楚？她要在那幾行字里看出什么來呢？是在判斷曹潔又在耍什么花招嗎？更為奇怪的是，她的臉色漸漸嚴峻，原來在咖啡廳迷幻的橘紅色的燈影里，她的面部表情沉靜而溫柔，這會兒卻漸漸變得灰暗，布滿了陰云，進而也站了起來，略顯粗魯?shù)卣f：“我先出去一下?！?/p>

龐小朵也走了。我感到吃驚。

曹潔的突然離開，我還能從她發(fā)給龐小朵的微信中找到原因。龐小朵也離開了，我頓感茫然，她是不愿意單獨和我在一起？否則，實在找不到理由來解釋了。而且，龐小朵的離開，只是冷冷地說一句“出去一下”，沒有曹潔那樣變換的語氣和節(jié)奏。曹潔還說“一會兒再來”。她的“出去一下”，也可能就不回來了。但是我不能走，至少曹潔還會回來。曹潔回房間處理她提前到來的生理問題了，她知道龐小朵和我還在咖啡廳里，不回來說不過去。即使龐小朵不再回來，我也能從曹潔的聊天中探聽到龐小朵的信息。

我給曹潔發(fā)了一條微信：“等你?！?/p>

曹潔回復(fù)也快：“五分鐘后?！?/p>

8

曹潔沒有因為生理問題而變得嬌弱，很快就回來了。她加了一件淺灰色風(fēng)衣，扣子沒扣，走路有一種飄逸感。

曹潔沒看到龐小朵，吃了一驚，問：“小朵老師呢？”

“她沒去找你？你剛走她就走了?！蔽夜首鬏p描淡寫地說。

“哦，你們……這個小朵老師……劇本不是這么寫的呀。我打她手機?！辈軡嵃扬L(fēng)衣脫下來，掛在靠背上卻沒有打龐小朵的手機，而是招手讓服務(wù)員過來。

我發(fā)現(xiàn)曹潔沒打龐小朵手機的理由了，因為龐小朵的坐椅上搭有她的衣服，是她那件抹茶綠的帽衫——她來咖啡廳時是拿在手里的。帽衫還在，那就一定還會回來。曹潔朝我一笑，說：“放心，她衣服在，應(yīng)該馬上就回?！?/p>

曹潔跟服務(wù)員要了一杯熱咖啡——她不喝冰鎮(zhèn)冷飲了。

“怎么樣？”曹潔攪著熱咖啡問。

什么怎么樣？我一時沒明白過來，不知她指哪方面。不會是說咖啡怎么樣吧，是說龐小朵怎么樣嗎，還是說我怎么樣，或者是問我和龐小朵聊得怎么樣？我莫衷一是，含糊其辭地說：“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辈軡嵉男σ膺€依戀在臉上。

我也以微笑附和著。而她所謂的“放心”，讓我產(chǎn)生了疑問，她放心什么呢，之前有什么不放心的嗎？如果每一句話都要讓我琢磨，還不如直來直往。于是我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白蛲砩夏銈冊谀膬汉染?？把白老師喝成那樣，太狠了吧？?/p>

果然，關(guān)于白老師的醉酒，是我和曹潔都想談的話題——我不知道白老師為什么喝成那樣，好奇。而曹潔恰巧知道白老師喝高的緣由，又特別想和別人分享她掌握的秘密。于是，曹潔用春秋筆法大致說了白老師醉酒的經(jīng)過。我通過她的講述，進行前后連綴、補充和推理，大致如下：

白老師和王三橫認識較早（談不上朋友），三橫聯(lián)動文化公司和白老師所在的出版社也沒有合作。但是三橫聯(lián)動和龐小朵所在的出版社有合作——那是較早以前的事了。那時候白老師還沒有離婚，有沒有認識龐小朵還不能確定。能確定的是，大約兩年前吧，白老師因為封面設(shè)計的事，和王三橫聊起了龐小朵，說龐小朵的設(shè)計有多么新潮和前衛(wèi)。然后白老師就在王三橫的介紹下認識了龐小朵，并請龐小朵為他所在的出版社設(shè)計封面。在最初的合作期間，白老師就被龐小朵給迷住了——開始只是想和龐小朵搞搞曖昧。豈料龐小朵不是那樣的人，事情剛開了個頭便成了死結(jié)。白老師不甘心，豁出命要追求龐小朵。為了向龐小朵表達誠意，他和老婆離了婚。此后的劇情就比較簡單了，龐小朵在白老師的窮追猛打下，開始和白老師約會。就像無數(shù)相戀的人一樣，過了最初的熱度之后，各自的弱點開始暴露，然后有了各種雞毛蒜皮的矛盾，出現(xiàn)爭爭吵吵冷冷熱熱的狀況。王三橫會因為業(yè)務(wù)上的往來，隔段時間請龐小朵吃吃飯。因為龐小朵是美女，王三橫為了避嫌，會叫上同樣是美女的曹潔作陪。在多次吃請中，龐小朵偶爾也會帶上白老師。他們的關(guān)系，曹潔就明白了。

我就是在龐小朵和白老師爭爭吵吵冷冷熱熱中認識了龐小朵，開始和龐小朵的合作還比較順利，更是由于理念和審美相通而互有好感（主要是我對她有了超過一般合作伙伴的非分之想）。如前所述，半年前，因為合作上的事而產(chǎn)生矛盾，進而形同陌路。沒想到這次呼倫貝爾之行，又把我們牽連到一起。龐小朵也是在呼倫貝爾之行的前夕，和白老師發(fā)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白老師出軌了另一位女孩。忍無可忍的龐小朵向白老師正式提出分手，本想利用這次會議好好調(diào)整一下心情，未曾想白老師也追了過來。

至于昨天晚上的宵夜，細說起來，曹潔簡直就是看了一場表演。一方（龐小朵）根本不予理睬，另一方（白老師）拼命巴結(jié)，加上酒精元素，酒就越喝越興奮、越喝越控制不住，最后有點自殘的意思了。龐小朵怕他喝醉出事，勸他別喝了。沒想到白老師借著龐小朵的勸，讓龐小朵再原諒他一次。龐小朵不能做這個承諾，于是白老師再喝。最后，把好端端的宵夜搞成了一場鬧劇。其結(jié)果就是，白老師把自己喝趴在酒桌上了。再后來，就是我看到的景象了。

曹潔講完后，我覺得這次呼倫貝爾之行是個好機會，可以趁機向龐小朵表白。我愛龐小朵，這是毫無疑問的。在龐小朵困難的時候，我更應(yīng)該讓龐小朵知道我愛她。

“好機會哦?！辈軡嵱悬c狡黠地說，“別傻哦，小朵老師很有學(xué)問的，也很有才華，她設(shè)計的封面，多高級啊，她還畫油畫。我覺得你倆很搭，你要是錯過了……就錯過了……小朵老師怎么還不來？”

我也盼著龐小朵能早點來。正想著怎么回答曹潔的話，曹潔的手機接連收到好幾條微信，提醒聲像是不停地催促她快看似的。她一邊看一邊漸漸地沉了臉色，作思索狀，然后，在手機上打字。

就在曹潔和對方交流中，咖啡廳來人了——居然是白老師和王三橫。真是太神奇了，昨天深夜，是王三橫把醉酒的白老師背回來的?，F(xiàn)在，他倆又雙雙走進咖啡廳，還親密地交談著，像是商量著什么大事。而王三橫一轉(zhuǎn)頭，看到我和曹潔相對而坐時，愣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我和曹潔能在一起。白老師也在王三橫愣神時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不過他倆馬上就禮貌地跟我們打了招呼。

曹潔趕快結(jié)束和對方的微信聊天，很得體地說：“王總晚上好，白老師晚上好……你們沒出去喝一杯？”

“和白老師談?wù)勏乱徊降暮献鳌！蓖跞龣M說，“給我和白老師每人要一杯咖啡。我不要加糖的。白老師，你要什么口味的？”

“隨便——和你一樣，我也嘗嘗不加糖的感覺?！卑桌蠋熣f。

王三橫示意白老師說：“我們坐這邊吧?！?/p>

現(xiàn)在的情形，我和曹潔便不方便再聊天了。曹潔還好，她可以作為王三橫的助手，參與他們的工作會談，而我就成多余的了。我跟王三橫和白老師說（也是知會曹潔）：“白老師、王總，你們聊，我先回了?！?/p>

我剛走到大廳，就聽到曹潔在身后喊：“小陳，干嗎跑得這么快呀，等等我?！?/p>

我看到曹潔也從咖啡廳快步出來了，只好停下來等她。

“你這是要出去吹吹草原的夜風(fēng)嗎？走，我也去?！辈軡嵳f罷，帶頭向旋轉(zhuǎn)門走去。

我只好跟著曹潔走。我還心虛地想，咖啡廳里的王三橫看到我和曹潔一起去看夜景，會怎么想呢？老板都是護犢子的。

9

呼倫貝爾的街道和其他城市街道一樣，都是寬闊的馬路，高大的行道樹，還有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

我和曹潔走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隔著一個身位左右的距離，既不像情侶，也不像一般的同事。事實上，我對曹潔還沒有消除陌生感，畢竟從認識到現(xiàn)在，也只有一天時間。情形呢，也確實怪異：一心想要的，卻遇到困難——我曾幻想和龐小朵一起散步，一起挽手，哪怕什么話也不說，只要在一起就好。誰能料到，居然和毫不相干的曹潔散步于異鄉(xiāng)的街頭。曹潔是好心人，她雖然不說話，我也知道她想什么。她是樂意見到龐小朵和我在一起的。而這個機會已經(jīng)讓她創(chuàng)造出來了，只是龐小朵不知什么原因不辭而別。

此時的曹潔仿佛知道我心里的悲傷、無助、焦慮，甚至是絕望。她有幾次欲言又止，也是試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我覺得我應(yīng)該堅強點，不能辜負她的良苦用心。

“那邊可能有一條河?！蔽一叵胫蛱焱砩显诖蟀蜕系挠洃?，沒話找話地說，“這個城市綠化不錯?！?/p>

“看看去?！辈軡嵏胶臀?。我們沒走多遠，就看到前邊的橋了，叫天驕橋。橋上有不少看河景的人。曹潔說：“這河叫伊敏河。”

橋上的路燈比別處更為明亮，映照著烏洞洞的河水。我也看著急速流動的伊敏河，輕言道：“城市有一條河，這個城市就活了。城市的河流，就像人身上的血管。”

曹潔贊同我的話，還表揚我的話就是詩，她告訴我，伊敏河通著海拉爾河，和額爾古納河也是連著的，下游一直通到黑龍江。我相信她的話，在和她不長時間的接觸中，知道她做了不少案頭工作。所以我對她的話不表示懷疑。但她還是補充說：“你是坐飛機來的吧？告訴你哈，我和龐小朵是坐火車來的。哎呀，不說了，真是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小朵老師不坐飛機，一定要坐火車，還拉著我陪她。正好一路上無聊，我們就把呼倫貝爾研究了一番，大體知道了這個城市的前世今生。要論面積，呼倫貝爾可能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了……哎，你是不是很納悶小朵為什么躲著你啦？你可不要誤解她啊。等下，我發(fā)個截圖給你看看?！?/p>

我們沿著伊敏河邊的綠化帶很慢地向前走，曹潔一邊走一邊劃弄手機。我的手機就接連收到幾條信息——是曹潔在發(fā)她和龐小朵的聊天截圖。我看到截圖上的內(nèi)容，才知道怪不得龐小朵也突然離開了，原來她和曹潔害了同一種病，都是游泳受涼加冷飲的刺激，生理周期提前了。龐小朵是在曹潔告訴她例假提前后，過了三分鐘就跟曹潔說：“該死，這也會傳染？我和你害了同樣的病，也要回房間收拾一下，我靠，還肚子疼，受不了?！苯貓D上顯示又過五分鐘，龐小朵又說：“我不過去了。你回咖啡廳了嗎？你們也早點散吧，明天就要踏上新征途了?！?/p>

我看完后，不便做更多的評論。原來如此。只不過龐小朵的反應(yīng)更為激烈而已。

我內(nèi)心很感激曹潔。實際上，她不需要陪我出來。我還沒那么脆弱。她把截圖發(fā)我就可以了，沒必要為了寬慰我而陪我散步。但我也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何況伊敏河邊迷離的燈色映照在河水里，黑洞洞的河面上跳躍著閃閃的光，倒映著河岸邊高大的樹木，風(fēng)景確實很美。我們沿著伊敏河?xùn)|岸向北走，沿河的棧道平整而寬闊。路上有夜跑者，也有散步者，他們迎面走來，或從我們身邊跑過。我走著走著，感受到河水里泛起的絲絲涼意。我突然意識到，曹潔這時候會怕冷。她從咖啡廳跑出來追我時，并沒有穿風(fēng)衣。她的襯衫太單薄了，我看到她把兩臂交叉著抱在胸前，感到有些對不住她，就說：“呼倫貝爾的白天和夜晚溫差太大了，冷吧？我們回去吧?！?/p>

“好……”曹潔的話還沒說完，就打了個寒戰(zhàn)。

我立即把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

“沒必要這么夸張吧？你穿得也不多?！辈軡嵐首鬏p松地說，身體語言卻正好相反——她在我往她身上披衣服的時候，抬手整理襯衫，她的手和我的手碰觸了一下，我感覺到她的手像冰一樣冷。我更加內(nèi)疚了。

她穿好衣服，還把扣子扣上了，甩甩長長的袖子，夸張道：“你是個大暖男——我就納悶了，小朵老師真是眼睛有毛病——我這可不是罵她，她居然看不出你的好。白老師都那么老了，四十多歲了，還是離異——我不是歧視啊，又是丑八怪，還自稱是劉德華，笑死人，哪里值得她猶豫不決？該斷不斷，必惹禍患?！?/p>

“不要這樣說人家?！蔽易焐险f，心里聽著暢快。

“我是真話——反正姓白的……比不上你?！?/p>

曹潔的話不太好接。我不能順著她的話說，也不能反著她的話說。好在這段路不遠。

曹潔穿上我的外套，暖和一點了，精氣神也足了，步子有了彈性，還原地跳躍，跑了幾個踏步，柔聲說：“快走，別把你也凍壞了。”

我們進了酒店就朝咖啡廳那兒看，沒看到王三橫和白老師，是不是又去喝酒啦？我還沒有開口問，曹潔就說：“王總肯定又請白老師宵夜去了。我太了解王總了，他不會放過白老師的，多灌他幾次，讓他清醒清醒，別老纏著我們小朵老師。”

咖啡廳的服務(wù)員看到我們就跑過來了，她拿了龐小朵的帽衫和曹潔的風(fēng)衣，說這是你們遺忘在咖啡廳的衣服。曹潔接過衣服，謝了服務(wù)員，我們就來到了電梯廳。在等電梯時，曹潔突然把龐小朵的帽衫往我懷里一塞，說：“對呀，你去把衣服還給小朵老師，嘻嘻，正好和她聊聊。對了，我也得把衣服還你。”

我明白曹潔的意思。我感覺到我臉上一熱，送還衣服還真是個好借口。

曹潔和龐小朵住在同一層。她們住十七層。我們從十七層電梯出來，曹潔向樓道一端伸手一指，說：“1708，別敲錯啦。我住那邊。”

“晚安?！蔽艺f。

“祝你好運?！辈軡崨]有猶豫就往樓道另一端走去了，和龐小朵的房間方向正好相反。我還在猶豫著，不知道這樣做妥不妥。我看著曹潔的背影，看著她把風(fēng)衣穿上，又脫下，看著她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前，掏出門卡。我這樣一路看著曹潔，實際上是在平息心里的不安和緊張。曹潔開門時看我遠遠地看著她，跟我揮揮手臂，是在鼓勵我，也是在跟我再見。然后，曹潔就進屋了。我定定神，才一間一間地尋找1708。

我沒有立即敲1708的門。因為我聽到房間里響起爭執(zhí)聲，聲音不大，卻沉悶，爭執(zhí)也不太激烈，聽不出來是不是龐小朵的聲音，似乎也有男人的聲音，這讓我的心迅速提了起來。龐小朵的房間里有人，會是誰呢？我敲了敲門，沒人回應(yīng)，我又敲敲門，用了點力，敲門聲比剛才大了點。屋里的聲音消失了。一定是聽到我的敲門聲而消失了。我盯著貓眼，繼續(xù)細聽，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音。那么剛才是什么聲音？是電視機的聲音？我也喜歡一邊開著電視機，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影視劇，一邊在房間里做這做那的。龐小朵也是這樣吧？我在她房間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再次輕輕敲響她的門。屋里依然沒有動靜。

10

上了大巴，我們這次呼倫貝爾之行才算真正開始。

上車之前，我接到我們公司美女副總的微信，她說和老大（我們老板）又商量了一下，還是讓我跟白老師直接接觸，別讓項目被別人搶了去。她還說給白老師發(fā)了微信，把我的情況給白老師介紹過，讓我直接找他。

我想告訴副總，昨天開了一天的會，晚上白老師又被與會代表請出去喝酒，目前我還沒有機會和白老師單獨碰面。但我沒有這樣說。領(lǐng)導(dǎo)安排的工作沒有落實，找什么理由和借口都是不對的。我知道，此時各種項目的洽談如暗流涌動，都在私底下進行。

其實，昨天晚上我沒有敲開龐小朵的房門，拿著她的帽衫懨懨地等電梯從十七層去十九層時，在電梯開門的瞬間，我看到了不該看的十分尷尬的一幕——我們這次會議的主辦老板車厘子，正和一個女人在電梯里瘋狂擁吻。是電梯突然開門，才讓他們分開的，但我已經(jīng)躲閃不及，全落在我的眼里了。車厘子我是認得的，那個女的我也見過了，不僅在會場上見過，報到那天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廳里，也見過了。我無法和他們打招呼，因為車厘子還不太熟，只是這次會議上的初識，何況我又是個小人物。至于那個女的，應(yīng)該知道我也是參會人員。此時的車厘子和那個女人，看都不看我，很淡定，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想到這里，我預(yù)感到，如果想利用草原之行的間隙和白老師談工作，難度可能不是一般的大。一來大家的心都放飛了，二來白老師也會利用這段時間，想方設(shè)法和龐小朵修復(fù)關(guān)系，哪顧得上工作啊。就算是我鉆墻摸縫找到時間，白老師也不一定搭理我。

陸續(xù)有人上車，大家稀稀落落，非常松散。

我目測了一下，這是輛大型豪華版旅游客車，駕駛室在下層一個獨立的區(qū)間里，和上層是分離的。上層有五十多個座，和我們這次會議的人數(shù)正好匹配。乘大巴車雖然不像開會那么講究位次，但也不是隨便亂坐的。一般來說，領(lǐng)導(dǎo)、年長者或兒童靠前坐。我們這支隊伍里沒有少年兒童，年長者也沒有，那就是聯(lián)誼會的領(lǐng)導(dǎo)和出版社的領(lǐng)導(dǎo)靠前了。事實上我看到的基本就是這個格局。車厘子已經(jīng)在車上了，他坐在前邊第三排靠窗位置。報到那天在咖啡廳里嗨聊的兩個女人也上車了，她倆坐在一起——我覺得我離她倆遠點是對的，否則她們聊天會讓我耳朵聽出繭子來。其實我觀察已經(jīng)上車的人員，是在尋找龐小朵和曹潔，順帶也在找白老師。他們都還沒來。王三橫也沒來。吃早餐時，曹潔約我到餐廳用餐。我知道她的意思，無非是想知道昨天晚上的結(jié)果如何——看來誰都有八卦的時候，就算是冰清玉潔的曹潔也不能免俗。當我在餐廳把龐小朵的帽衫請她轉(zhuǎn)交給龐小朵時，曹潔眼里全是疑惑。我告訴曹潔，昨天沒敲龐小朵的房門。對，我撒謊了，說沒有敲，沒說敲了沒人開門，也沒說仿佛聽到龐小朵屋里有異常的爭執(zhí)聲。我這個謊言也是臨時決定——既然什么事都沒有做，我不想多此一舉地生出事來，我不想龐小朵留下八卦讓人傳播。曹潔聽了我的陳述之后，有點恨鐵不成鋼地鄙視我了，用非常輕蔑的口氣說：“你呀……說你什么好呢？把最好的機會白白錯過了，真的都不想幫你了。吃飯，等會兒我把衣服交給小朵，就說是你撿到讓我轉(zhuǎn)交的。”

“這樣好嗎？”

“你想讓我怎么說？”

“就說你撿到的不行嗎？”我一想，不對，因為我昨天晚上敲龐小朵的房門了，她有可能從貓眼里看到我了，也看到我搭在臂膀上的她的帽衫了，那我就成了一個撒謊者。我趕快改口說，“隨你怎么說吧?！?/p>

曹潔笑笑，算是認同了。她望了望餐廳，說：“小朵老師還沒來。她可能睡死了。我也沒叫她，就讓她再睡會兒吧。”

三分之一的人都上車了，還沒有見到龐小朵。曹潔也沒來。女人事情多，可能還在整理行李箱呢。倒是白老師拉著行李箱和王三橫一起從門廳出來了。

白老師上了車，和車厘子打了招呼。車厘子說了句“隨便坐”之后，白老師就向后邊走來。白老師是不適合和車厘子坐一起的。車厘子身邊一定是某個社的領(lǐng)導(dǎo)才合適。白老師還知趣，他向后走就對了。我知道他也不可能坐后排。如果他能坐后排，和我坐在一起，當然好了，我可以就近和他聊合作的事，無論什么結(jié)果都可以接受?？伤袷菦]有看到我似的，在中間的一個位置上坐下了。在坐下之前，我發(fā)現(xiàn)白老師蒼白的臉上有兩三道深深淺淺的傷痕，左眼角那兒有一塊瘀青，有一分錢硬幣那么大，右耳朵下邊的那道血痕似乎滲出過血跡，甚至在血痕向脖頸里延伸的過程中，還掉了一塊瓜子大的皮。這個傷勢可不算輕，甚至在他坐下后，從后邊都能看到那道血痕。我心里一個激靈，猛然間將他和龐小朵聯(lián)系在一起，天啦，昨天夜間我在龐小朵房門口聽到的爭執(zhí)聲，也許不是來自別的房間，也不是電視機里發(fā)出的，很大可能就是龐小朵的房間里真的有人。能是誰呢？當然就是白老師了。從曹潔講述的龐小朵和白老師的關(guān)系中，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那么，他們不僅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還動手了。

我心里突然不安起來，迫切想看到龐小朵，她也受傷了嗎？

沒想到緊跟著白老師上車的王三橫，身上有著和白老師相似的傷痕，臉上的瘀青不是一塊，而是兩塊——額頭有一塊，嘴角那兒也有一塊，比額頭那塊要淺些，兩塊深淺不同的瘀青互相照應(yīng)，像美術(shù)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非常巧合的是，王三橫的右耳朵下也受傷了，還貼了一塊創(chuàng)可貼。怎么回事？不會是他們兩人打了一架吧？是去咖啡廳時就受了傷，還是兩人離開咖啡廳后受的傷？更搞笑的是，白老師朝里移移屁股，讓王三橫坐下了。兩人心照不宣，坐下后同時哈哈大笑幾聲，笑聲有點假，有點裝。這笑更讓我一頭霧水，他們一定共同藏著什么秘密。

曹潔出現(xiàn)在旋轉(zhuǎn)門那兒。

我猜測，曹潔出現(xiàn)了，后邊應(yīng)該就是龐小朵了。

果然，龐小朵穿著曹潔還給她的帽衫，風(fēng)塵仆仆地出來了。行李箱存好后，兩人也一前一后上了車。龐小朵在前。她上車后，和許多人的習(xí)慣動作一樣，先在車廂里打量一眼，準備選擇位置，在她后邊的曹潔顯然經(jīng)驗更為豐富，跟龐小朵小聲說：“前邊第一排?！比缓螅軡嵕拖蜍囶^走去，龐小朵也跟她去了。

龐小朵一上車，我就盯著她的臉看。我是下意識地看她臉上有沒有傷痕。龐小朵也注意到我在看她，沒有任何表情地迅速回避了我的目光。我甚至也沒有放過曹潔，也在曹潔的臉上看了一眼。我明知道曹潔臉上不會有傷痕，還是看了一眼，可見關(guān)于傷痕的事，已經(jīng)烙在我心上了。

人很快就齊了。導(dǎo)游是一個小巧的內(nèi)蒙古姑娘，組織方很細心，下半程的會議日程是交給地方旅游公司操辦的——她自我介紹叫小芳，清點人數(shù)后，跟車厘子請示說：“可以出發(fā)了吧，領(lǐng)導(dǎo)？”車厘子瀟灑地一揮手，小芳就大聲通知駕駛員出發(fā)了。

11

第一個停留的景點是一個叫莫日格勒河的地方，導(dǎo)游說這里可以近距離感受一下“天下第一曲水”的尊容。

我們的大巴車停在一條不寬的草原公路邊上，路兩側(cè)都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連綿起伏著向遠方延伸。我在路邊就能感受到那遙遠的綠，便心隨綠意，隨著隊伍向草原腹地進發(fā)了。

待我站立高坡之上，看莫日格勒河時，和許多人一樣，禁不住感慨世間還真有如此之曲的河流??！眼中能見到的河，每一寸都是曲的，曲得讓人無法接受，像是在不斷地書寫一個個“S”，而且不是順著寫下去，是一個S套著一個S。有些河段是無數(shù)個S的不斷重疊，不斷延伸再不斷重疊，形成一朵有無數(shù)個S形河流組成的圓的花，白練一樣的河水流淌在綠中。由于隔得遠，看不出河水的流勢，但能感覺到那躍動的波紋。

在不斷向河灘行走的過程中，隊伍漸漸分化，相處融洽、關(guān)系相近的一些人自動靠近，互相拍照，有的近河拍，有的往草原深處去拍，有的在高坡處以河為背景拍。如前所述，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朋友不多，剛剛熟悉的小蔚有他更熟悉的人，自然不愿意和我抱團。而早就有交集的龐小朵正和曹潔形影不離。至于王三橫幾人，一下車就和白老師混在一起，此時他們正在離河較近的地方拍照。我落單了。沒辦法，小人物的悲哀是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的。自然，我也會自娛自樂，見縫插針地請相對閑下來的會友（我杜撰的詞）用我的手機給我拍幾張。拍幾張就行了，證明我也到過莫日格勒河，領(lǐng)略了天下第一曲河的風(fēng)采。我自我安慰著，不自覺地望向龐小朵和曹潔的方向。她倆已經(jīng)遠離了大部隊，走向了那個更高的高坡。那是個簸箕形的高坡，草地上開著許多白色的小花，在相對較凹的地形上，在炫目的陽光下，閃耀著銀色的光澤——可能從一開始，龐小朵和曹潔就預(yù)謀好了要脫離大部隊吧，然后，互相竊竊私語，講述著只有她倆才知道的小秘密。而此時她倆更像是草原上的兩朵花兒，同時綻放在藍天白云下的綠地上。她倆所處的位置，和莫日格勒河呈T字形，莫日格勒河是上面的一橫，她倆已經(jīng)到了那一豎的盡頭了。我覺得她倆不能再走了，再走就要超出視力范圍了。正在我想著要不要喊她倆回來時，我看到曹潔高舉手臂，朝我招手，還大聲地喊我。一向講話柔聲慢語的曹潔，嗓門竟是那么的高亢嘹亮，以至于引起比我還遠的會友的注意。

我立即向她倆跑去。

我發(fā)現(xiàn)，開著白花的草是圓莖扁葉，花兒在莖的頂端，只開一朵，不是通常見到的梅花形，而是喇叭狀，喇叭口朝天。我認不出這是什么花，只顧向她們跑去了。

“慢點，不用急。”曹潔在我快要跑到時說，“請你來給我們照相?！?/p>

原來是讓我充當攝影師，這是我樂意做的。更讓我樂意的是，也許曹潔并不真是讓我來當攝影師，她不過是拿這個當幌子，讓我和龐小朵有機會進一步接觸。對于曹潔每時每刻送上的善意和助攻，我唯有打內(nèi)心里感謝了。

“用我手機拍，我這個美顏功能強大?！饼嬓《溟_心地說。龐小朵的開心，和昨天上午開會時不斷地給我運輸零食時的開心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時候她是動作夸張而表情內(nèi)斂和矜持，這會兒的開心，能看出來是真開心，是心口如一的開心，是自然的開心，和花兒草兒一樣的天然。

我拿著龐小朵的手機，變化各種角度，給她倆拍了好多張照片，有兩人的合影，也有單獨的擺拍照，坐著的，躺著的，跪著的，趴著的，兩個人背靠背的，互望著的……無論什么角度，龐小朵都很漂亮。

有人朝我們大喊了一聲——不是喊我，不是喊龐小朵，是在喊曹潔，可能是王三橫喊的，因為隔得遠，喊聲有點變異。我看到咱們的大部隊開始往回走了。這是一支很散亂的隊伍，戰(zhàn)線拉得很長，雖然只有五十來人，在起伏的草原上，也有點逶迤的意思?？升嬓《浜筒軡崨]有立即回應(yīng)，開始欣賞我?guī)退齻z拍的照片了，或許是不滿意，或許是還要拍，她倆又互拍了幾張。我也就拍她倆互拍的樣子。我一邊拍還一邊想，難道白老師不關(guān)注我們嗎，他不來尋找龐小朵？正想著，我看到有人向我們跑來了，邊跑邊喊：“上車了，上車了?！?/p>

正是白老師。

曹潔向他揮揮手，意思是聽到了。

白老師不再跑，在原地站住了，望著我們，片刻之后，看到我們開始走動，才往回走。

“白老師……”曹潔欲言又止，但還是沒有忍住，“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白老師臉上有好幾處傷痕。”

“是嗎？”龐小朵很好奇，驚問道，“我怎么沒看到，怎么受的傷？”

“不知道?！辈軡嵳f，“小陳老師，你知道？”

“不知道?！蔽亿s忙說。

“快走快走，上車了?！饼嬓《渫蝗焕淞四?，就像天空一樣——東北方有一大片黑云快速移動并掩蓋過來，十分突然。龐小朵就像那片烏云，帶著情緒，快步從我們身邊走過去。

曹潔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意思是說，怎么回事？怎么說變臉就變臉??？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緊走兩步，趕上了龐小朵。龐小朵肩上挎著一只包。我想幫幫她，但幫她拿包顯然沒有必要。要怎么幫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龐小朵需要幫助。可我居然沒有她走得快。我追趕幾步，在后邊說：“慢點，小心草滑。”

可能是在回應(yīng)我的話吧，龐小朵真的腳下一滑，摔倒了，單腿跪到地上。我趕快去扶她，她也沒有拒絕。可龐小朵還沒有站穩(wěn)就試圖抬步，結(jié)結(jié)實實地又一個前趴，趴到草地上了，手機扔出去兩步開外，落在草窠里。我再去拉她，以為不用吃力就能拉她起來，沒想到她那么重，超出我的心理預(yù)期，以至于我也腳下一滑，摔到草地上。我想快速爬起來，免得讓龐小朵以為我在學(xué)她，可能因為心太急吧，又接連摔了兩次，和龐小朵摔到了一起，身體發(fā)生了摩擦和碰撞。龐小朵發(fā)出哈哈的笑聲。我聽到身后的曹潔也笑了，她比龐小朵還歡樂，笑得都變聲了，都聽不出是曹潔了。曹潔的笑成功地吸引了我。我看到曹潔一邊狂笑一邊拿手機猛拍。我和龐小朵爭先恐后互相攙扶互相摔倒的狼狽相，一定都被她捕捉到了。

但是，此后的龐小朵并沒有保持摔倒時的歡樂，而是突然面色嚴肅，天上的烏云快速向我們移動，也移到了龐小朵的臉上。她一路疾走，像是我和曹潔都不存在一樣。

12

我們是中午到達額爾古納市的。

本來途中還有一個景點，是乘坐蒙古戰(zhàn)車，據(jù)說還有騎馬的項目，但是由于天氣突變，下起了雨，且一下就急一陣緩一陣停不下來，只能改變行程，直奔額爾古納了。對于這場不期而遇的雨，大部分人都覺得是來搗亂的，對因此受到影響而不能進行的項目心有不甘。只有少數(shù)人說隔著車窗看看風(fēng)雨中的美景，是不可多得的奇遇，會留下更為深刻的記憶。

中午到達后，大雨變成了毛毛細雨。氣候濕冷，大家興致不高，在等待辦理入住手續(xù)的人群里，龐小朵更是躲在后邊，滿臉的不快。她的不快，和白老師形成了反差——白老師不知為何特別開心，說話聲音也大，夸贊了雨，夸贊了雨中的草原，還對著雨中的草原一陣猛拍。

我不僅觀察龐小朵和白老師，還觀察到額爾古納市真是太小了。我們大巴車從草原進入市區(qū)，穿過一條街道，到達的地方就是城市另一邊的草原了。我們住的是蒙古包，一頂頂整齊排列的蒙古包形成了一個蒙古包群。導(dǎo)游說中飯也是在蒙古包里吃。大家住下后，十二點整去中間最大的那個蒙古包用餐。

我第一個辦了入住手續(xù)，領(lǐng)了鑰匙走了。

不過老實說，每人一個蒙古包還是很奢侈的，雖然蒙古包不大。因為剛下過雨，感覺蒙古包里里外外都是濕的，說不定這種潮濕會有別樣的情趣呢。我拿到房號和鑰匙后，誰都沒等，就去尋找我的蒙古包了。我從入口進來后，沿著一條紅磚鋪就的小路，找了好久才找到屬于我的那一頂。我心里直犯嘀咕，怎么我的蒙古包在整個蒙古包群的邊上啊。我的蒙古包外，隔著一條簡陋的鐵絲網(wǎng)，就是大草原了。可能先前的入住者是個煙鬼吧，滿屋都是沉淀的煙臭味。我剛一進來，就把蒙古包東西兩側(cè)的窗戶打開了。說是窗戶，其實就是一個吊搭。我坐在床上，看著一側(cè)的草原和另一側(cè)的蒙古包，想著我會和誰做鄰居呢？鄰近草原這邊，會有一頭野狼來看望我嗎？這邊的蒙古包要是住著龐小朵就好了。當然這種概率是很低的。這么一大片密集的蒙古包（至少有幾百個吧），我們這個團又不一定住在相同的區(qū)域，還不知分散到哪里了。但是既然存在概率，就有和龐小朵毗鄰的可能——總比彩票中獎的概率要高吧。龐小朵還在氣頭上，原因不明（可能是曹潔提到了白老師臉上的傷），可有這個必要嗎？

時間過了十二點，我隔壁的蒙古包還無人入住。我正想著要不要去吃午飯時，手機響了，是曹潔的，趕緊接通：“喂，曹潔?！?/p>

“你在哪兒？”

“住下了。你們呢？”

“你真積極。我們還沒住，導(dǎo)游讓先來吃飯，她在做登記，吃飯時再發(fā)鑰匙?！辈軡嵉目跉庖稽c也不急，“你先過來吃飯吧，我們已經(jīng)到大蒙古包了。”

“好呀好呀，這就過去。”我因為沒有抱團的朋友才獨自先走的，沒想到掉隊了。也好，我一身輕松去吃飯也算是這次落單的收獲吧。

我打著傘，穿過排列整齊的蒙古包的方陣，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用餐的大蒙古包。

蒙古包里參差排列著很多圓桌子，大部分圓桌子都圍坐了人，不僅是我們一個團隊，還摻雜著別的團隊。我找了找，發(fā)現(xiàn)我們的人共占據(jù)五張桌子，有三張挨在一起，靠里，另兩張桌子被許多張桌子分隔開了。我觀察了一下，三張桌子的其中一張全是女賓，龐小朵、曹潔就在那張桌子上。另兩張桌子上都是重要人物，比如車厘子、王三橫、白老師等。我再觀察分隔開的兩張桌子，看到其中一張桌子邊的小蔚了。只有小蔚和我比較熟，恰巧他那邊空了一個座位，我便過去坐下了。

這是旅行中的第一頓飯，上了啤酒。大家借著啤酒開始各種調(diào)侃吹牛。最讓我感興趣的內(nèi)容是說王三橫的，說王三橫昨天晚上被人打了。被打的過程非常搞笑，他組了個酒局，七八個人圍在一起吃燒烤。呼倫貝爾的牛羊肉燒烤聞名天下，大家吃得嗨，喝得也嗨，很快就有了酒意。王三橫開始唱歌，唱了那首聞名于世的《草原之戀》。他正投入而深情地歌唱時，從路邊過來一個青年人。講述者強調(diào)，確實是從路邊過來的，不是燒烤攤上的。這個青年嘻嘻地走到王三橫面前，打斷了他的歌唱，笑問道：“誰讓你唱歌的？”王三橫沒多想，繼續(xù)唱。青年人大喝一聲：“不許唱！”緊接著拳頭就揮了過來，打在王三橫的臉上。王三橫雖然個子小，但仗著人多，立刻反擊。別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互相已經(jīng)出拳了幾個回合。很快，路上沖過來一個姑娘，哇哇大叫著拉走了青年人。姑娘到了路上才扭頭對王三橫說：“對不起啊，他喝多了?！贝蠡镞@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由于人生地不熟，加上姑娘已經(jīng)把青年人塞進了車里，迅速駕車離去，也就沒有人追究。王三橫更是不介意，帶著傷，繼續(xù)喝。

我對這個故事的興趣點是，還有誰參與了混戰(zhàn)？參與者還有受傷的嗎？講述者沒有細說。倒是另一個與會者，對他的講述提出了質(zhì)疑，問：“你在現(xiàn)場？”講述者說是聽王三橫在早餐時說的。質(zhì)疑者鄙夷地一笑，看我一眼，說：“也許王總的女助理知道哦?！蓖跞龣M的女助理？那就是曹潔？還沒容我多想，大家又迅速被另一個場景吸引了——離我們較遠的另一邊，全是女人的那桌上，突然響起了《生日歌》。誰過生日啦？還真有人弄來了蛋糕。我也隨著大伙的目光，越過別桌客人的頭頂看過去，看到龐小朵伸長脖子去吹生日蠟燭。原來是龐小朵過生日。我立即想到這一定是白老師的手筆。同時我也看到龐小朵身邊的曹潔。曹潔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至少含有對不起我的意思，而且非常難過地低下了頭。緊接著，隔壁桌的男女都站起來，端起酒杯，敬龐小朵。在敬酒人中，白老師最為活躍，也最開心。我以為高潮在敬酒后就會結(jié)束，沒想到一個接著一個，一個身穿快遞服的快遞小哥捧著一大束鮮花進來了。白老師第一個看到快遞小哥出現(xiàn)在蒙古包的門口，他高舉著手，向快遞小哥示意，并離開餐桌，迎向快遞小哥，接過快遞小哥手中的鮮花，疾步跑過來，獻給了龐小朵。龐小朵羞澀地抱著花，沒有拒絕白老師的擁抱?，F(xiàn)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無論是我們隊伍上的，還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都毫不吝惜地把掌聲送給了龐小朵，大約也有白老師的份。

大家都紛紛端起酒杯，為她祝賀。

祝賀人當中，曹潔的眼睛又找到我了。當我的眼睛和曹潔的眼睛發(fā)生碰撞時，曹潔再一次低下了頭。

我悄悄離桌，回到我的蒙古包。

關(guān)于龐小朵過生日的事，她沒有給我透露半個字。也許她也沒有透露給白老師。她對誰都沒有透露，但白老師顯然知道她的生日。白老師也做了充足的準備。他成功了。我心里太過難受，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我感受到蒙古包里的冷，感受到蒙古包里的悲傷。我還能干什么呢？我躺到床上，注視著蒙古包的頂端。手機有微信來了，我立即心存希望地查看，是曹潔發(fā)來的，只三個字：“對不起。”顯然，曹潔知道得比我多。這三個字包括了很多內(nèi)容。更沒想到的是，曹潔又給我發(fā)來一幅截圖——這才是對不起的原因，截圖是曹潔和龐小朵的聊天記錄?？戳肆奶煊涗洠也呕腥?，原來，昨天晚上龐小朵在曹潔回房間處理提前來臨的生理問題后，也回房間了。她說和曹潔害了同一個病，其實不是。是曹潔的話提醒了她，才讓她想起來，生理期過了快兩周多了，為什么還沒來例假？該來的沒有來，她懷疑是懷孕了，馬上在網(wǎng)上買了自測工具，讓快遞小哥連夜送到賓館。有了精準的工具，她確認是懷孕了。昨天晚上，曹潔也給我截圖了，但她當時沒有把截圖全發(fā)給我，而且，在我們散步的時候，在她慫恿我送帽衫的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龐小朵懷孕了，并且知道龐小朵懷孕跟我無關(guān)。

我不想再想下去了。我拿出酒柜里的酒。我想喝點酒。

13

我一覺睡醒，感覺天黑了?？匆谎凼謾C，果然是下午六點多了。北方的天黑得早，加上陰雨，六點就黑透了。我沒有去吃晚飯。我知道晚飯還是在那間大蒙古包里，那里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他們都是興高采烈的，只有我這個倒霉蛋不開心。我不想讓他們看透我的心思。何況這會兒他們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不想去吃殘羹剩飯，就算他們還在喝酒，我也不想喝，而且我也不餓。我回憶著一整個下午的消逝過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我腦子里交叉混亂，全是龐小朵，全是悲哀和絕望。我不想繼續(xù)接下來的旅程了，突然就不想了。我想回北京。北京雖然也沒有家，沒有親人，但是北京有工作，有朋友和同事，有擁擠的地鐵，有奔忙的人群，有熟悉的環(huán)境。在換乘地鐵的奔跑中，在緊張而有序的工作中，會忘記許多不快。至于我們公司領(lǐng)導(dǎo)這次交代的特殊工作，我完成不了，也懶得去完成了。我不想看到白老師那副得意的樣子，不想跟他搭話。我要在這時候去談工作，雖然是為了公司，但也無異于自取其辱。

我打開微信，看龐小朵的朋友圈——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當我意識到這種行為的無聊和無用時，已經(jīng)在看了。但是她設(shè)置了三天可見。這三天里她沒有發(fā)一條內(nèi)容。我拿著手機發(fā)了一陣呆，心里慢慢滋生出一些想法：既然都這樣了，我為啥還要關(guān)心她呢，我關(guān)心她干嗎，難道還有期待，難道愛情的灰燼會有余熱？我暗笑自己。

我放下手機，上了趟洗手間。蒙古包里有標準的洗手間，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繼續(xù)回到床上，又想燒水泡茶?？傊蚁胝尹c事做?？晌覒械脛樱罱K還是鉆進被窩。雖然是六月下旬，馬上進入七月了，蒙古包的被窩卻不冷不熱正正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xù)玩手機，繼續(xù)看微信。發(fā)現(xiàn)有人建了個群，我也被拉進了群里。我看到群里有不少人在交流。由于下午是自由活動，不少人都冒雨出去了——從你一言我一語的微信內(nèi)容上能看出來，有去草原的，有去看白樺林的，有去看額爾古納河的，有去市區(qū)購物的。圖片傳上來不少，雨中的草原雨霧蒙蒙，白樺林清爽濕潤，很有情調(diào)，寬寬的額爾古納河沿岸和水沼里水草豐盛，河流湍急，更是充滿神秘的氣息，朦朧的河對岸也是綿延的草原，拍照者說河岸那一邊就是邊境了。不少人還上傳了自己的美顏照，各種擺拍的姿勢都有。每人都贊美自己去的地方是額爾古納最漂亮的地方。購物者也夸他們的牛肉干最好吃。我沒有看到龐小朵的信息，也沒有看到曹潔的信息。不多的幾張合照里，也沒有她倆的影子，甚至連白老師都沒有出現(xiàn)。有可能她倆也出去了，只是沒有把照片傳上來而已。也有可能沒有出去，和我一樣躲在蒙古包里睡覺，而更大的可能，是龐小朵和白老師在一起，曹潔和王三橫在一起——我有幾次發(fā)現(xiàn)，王三橫都在安排曹潔工作，有時是讓曹潔遙控指揮北京的公司，布置一些急事，更多的是讓曹潔如何利用這次旅行中的機會，和幾個出版社進行密切溝通，其中就包括龐小朵。翻看朋友圈對我來說就是在百無聊賴中打發(fā)時光，在通訊錄里，有人申請加我好友，我一看，是小蔚，便同意了。打了聲招呼后，小蔚發(fā)了一張照片給我，是我在莫日格勒河畔的草原上向龐小朵和曹潔跑去的背影。在我背影的遠方，就是奔跑的方向，正是龐小朵和曹潔。這張看似普通的照片，細看卻很有味道，我在奔跑中的動態(tài)感很強，帶動的風(fēng)勢讓草都彎了腰，而遠方的龐小朵向我眺望和曹潔向我舉手的動作都是內(nèi)涵豐富。小蔚也是鬼精，他一定也知道我的心思了。我知道小蔚沒有壞心，他可能只是覺得這張照片應(yīng)該由我收藏罷了。我點開小蔚的朋友圈。小蔚也是個微信控，發(fā)了很多照片，每一次九宮格都是滿的。有一組圖片，是他去森林博物館拍攝的。有介紹白樺樹的，有介紹鉆天柳的，有介紹蒙古櫟的，有介紹黑樺的等等，每一幅圖都是鑲在畫框里的植物標本和植物的簡介。也有幾幅博物館內(nèi)部的全景照和局部照。從全景照中，我發(fā)現(xiàn)參觀者寥寥無幾，但有兩個背影特別引人注目，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我一眼就認出來，女的是龐小朵，男的是白老師。龐小朵的帽衫太顯眼了，她正在對著一幅植物標本拍照。白老師在一邊觀看，他背著一個女式小包，那是龐小朵的包。我看了一眼小蔚這組照片的上傳時間，是下午四點十五分。他們應(yīng)該是在過完生日之后，雙雙逛博物館去了。而小蔚前邊的一條朋友圈，也是一幅圖片，是一張寫了詩的信箋紙，信箋是我們所住的呼倫貝爾大酒店的信箋，詩的標題是《獻給最美的你》。我放大讀了兩句，知道最美的你就是龐小朵，是祝龐小朵生日快樂的詩。詩的最后一句是：“我對你的愛，推動了我的生活?！蔽抑涝娛钦l寫的，禁不住又悲從中來。

突然收到曹潔的微信留言：“吃了嗎？”

“沒。”我回道，趁機退出了微信。我不想再知道關(guān)于龐小朵和白老師的任何消息了。

“怎么？絕食？”

我回了個笑哭的表情。

“多大事啊，天涯何處無芳草。跟人家蘇老夫子學(xué)學(xué)?！?/p>

我不回她了。她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都會說漂亮話。

“人生不僅有詩和遠方，還有茍且?！?/p>

我還是不回她。

“要帶點給你嗎？”?曹潔的話，說明她在大蒙古包用餐了，“人是鐵飯是鋼哦?！?/p>

“不用?！蔽一氐溃安火I?！?/p>

“那就隨你嘍，別說我不關(guān)心你?！?/p>

我還是不回復(fù)她。

“雨不下了?！?/p>

“知道?！逼鋵嵨也⒉恢?。我說“知道”，說明我還有閑心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知道不下雨這個事。我感覺她是在沒話找話，無非是在安慰我。我不想讓她安慰，也不需要她的關(guān)心。我不能讓她小看我。一個大男人，為了愛情而哭哭啼啼的，成什么啦？

“細細的小雨?！彼终f。

“知道。”

“像是雨又不像是雨。”

“知道?！?/p>

“你什么都知道，但有一個你肯定不知道。還記得我們吃飯的那個大蒙古包的后邊，有一個大轉(zhuǎn)盤一樣的十字路口嗎？那里有一片水泥場地，現(xiàn)在正在搞篝火晚會，有人在拉馬頭琴，還有人在跳蒙古舞，可能等會兒還有人唱歌。這個你知道嗎？”

篝火晚會？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曹潔有可能就在現(xiàn)場，我要說知道，就露餡了。我不愛湊這種熱鬧。但是曹潔的意思我明白，她想讓我看看熱鬧，換換心情，別把自己憋壞了。我如果連這個熱鬧都不愿湊，就說明我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被她看穿了?？删退闳タ戳梭艋鹜頃?，就算是為了換一副心情出現(xiàn)在篝火晚會現(xiàn)場，還是同樣被曹潔看穿。我這會兒覺得曹潔挺煩人的，瞎操心什么呢？但是，我睡了一個下午，接下來還有漫漫長夜，出去打發(fā)一下時間也未嘗不可。何況，曹潔也是好意。從體恤一個好心人的角度出發(fā)，我也不能拂了曹潔的一片好意啊，便在襯衫上又套一件夾克，出去了。

14

一出門就打了個寒戰(zhàn)，這哪里是夏天該有的溫度?。坷涞梦也铧c退回蒙古包。但我退回來也沒有別的衣服可加。我只帶了一件夾克和一件襯衫，T恤倒是有好幾件。我總不能再套上幾件T恤吧？我在燈光下適應(yīng)了一會兒，望了望燈影夜色中的草原，感受感受若有若無的雨絲。發(fā)現(xiàn)也沒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一邊是燈影照射的草原，一邊是綿延密布的蒙古包。而且所謂風(fēng)景，無非是對不熟悉的環(huán)境的一種好奇罷了，要有好心情才能欣賞。如果有好心情，再有適合的人陪伴，那好風(fēng)景就無處不在了。我想起了此時的龐小朵和白老師，或許他們閑逛還沒有回來呢，好風(fēng)景都是他們的。我縮了縮脖子，縮了縮身體，讓自己緊湊些，順著蒙古包前的紅磚小路向中心地帶走去。我知道我們吃飯的大蒙古包就在那一帶，那兒的路燈桿最高，燈光也最亮。

我邊走邊給曹潔發(fā)微信，告訴她我去看篝火晚會了。

穿過一排排蒙古包，漸漸聽到音樂聲和歌聲。

順著聲音我很快就到達了篝火晚會的現(xiàn)場。我沒有去找曹潔，她有可能和別的會友在一起，也有可能和她老板王三橫一起陪合作伙伴。我也沒有去尋找其他會友。我是來欣賞草原篝火晚會的，見誰不見誰，順其自然。我看到水泥場地中間有許多人圍成了圈，圈里的中心位置，有一個油筒改制的大火盆，篝火就在那里燃燒，是真正的木材在燃燒。但是，燈光太亮了，掩蓋了篝火的亮度。所謂篝火，也不過是形式而已。篝火邊上有三四個演員在表演，有人在拉馬頭琴，有一個穿民族服裝的身材高大的女演員在唱歌，一曲唱罷，有人起哄唱《草原之夜》。歌手是個天生的好嗓門，唱什么都行，她把這首歌演繹得非常切合彼時的夜晚。在閃爍的火光和繚繞的歌聲中，有人拉了我一下。我一轉(zhuǎn)頭，正是曹潔的笑臉：“好聽吧？純天然的?！?/p>

我附和：“好聽?！?/p>

“多虧我吧？要不你就聽不到了?！辈軡嵉穆曇粲悬c調(diào)侃。

“多虧你，感謝。”我也快樂地說。我要趕快忘了心頭的郁悶，用曹潔那樣的口氣說：“導(dǎo)游在車上說下雨天會取消這個項目的，沒想到又有了，差點錯過了，多虧了你??！”

“我也是出來才碰到的。他們還在喝，看樣子一時半會不會結(jié)束，嘻嘻，他們是趕不上這個熱鬧了，就讓他們后悔去吧?！?/p>

曹潔說的他們，是指我們開會的會友?！八麄儭崩锒加姓l呢？我發(fā)現(xiàn)我還在那個死結(jié)里出不來，還在關(guān)心某個人。我靠，管他們是誰，我看我的熱鬧好了。我要把所有的煩惱統(tǒng)統(tǒng)忘掉！

我們在最外圍，我估計曹潔只能聽而看不見了——前邊好幾層人擋住了她。

“看見嗎？”

“不用看見，感受感受就行了?！?/p>

說話間，歌聲住了。音樂再響起時，人群里響起哄笑聲，還有些雜沓和混亂，原來是演出方有人帶動，讓大伙圍著篝火一邊轉(zhuǎn)圈一邊跳舞。圈子從里側(cè)開始形成，不管認識不認識的，就近牽手，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跳牽手舞。當圈子圍到第三圈的時候，我也被身邊的一個大媽抓住右手拉進了跳舞的隊列里。這種場合下，情緒很容易被感染和帶動，我也哈哈笑著，伸手拉住了曹潔的手。曹潔的手很潤滑、柔軟，只是有些冷。曹潔那邊也有人續(xù)上了，大家歡聲笑語，大多是無師自通地跳，最后形成了四五圈。正在大家很嗨地轉(zhuǎn)圈狂舞時，雨下大了，是突然間下大的。有人逃出了隊伍，隨后不斷地有人逃出，人圈斷了好幾截，接著就混亂了。

曹潔也拉著我跑了。

有人就近往開著門的商店或飯店里跑，也有人往蒙古包里跑。我只能跟著曹潔跑，因為她還沒有松手。曹潔突然剎住腳步，大笑著說：“哎呀，跑啥呀，我有傘。”

曹潔這才從風(fēng)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折疊傘，迅速撐開，往我頭上送。我看曹潔舉傘有點費力，便接在手里。有了傘，不需要狂奔了，我們縮著身子，躲在傘下，互相擠著向前走。傘太小，走路便有些別扭。我的肩上被雨淋透了，估計曹潔另一邊的肩也濕了。不知是我跟著曹潔走，還是曹潔跟著我走，總之很默契。走著走著，雨突然小了，很快就停了。這雨簡直是調(diào)皮。我收了傘，發(fā)現(xiàn)前邊就是我的蒙古包了。曹潔沒有繼續(xù)往前走，她在我隔壁的蒙古包前停住了，說：“傘你帶著吧，防止路上再下大雨——我到了?！?/p>

“你到哪兒啦？”我驚訝地說，“啊，你住這個蒙古包？”

“是啊?！辈軡嵵钢业拿晒虐f，“你不會住這間吧？”

“就住這間啊……哈，這么巧！”

曹潔嘻嘻地笑了：“這下好了，我正擔心靠近草原，害怕呢，沒想到會挨著你?！?/p>

“我剛?cè)胱r，還想著和誰做鄰居呢。”我說。

“想和誰做鄰居？是不是想和龐小朵？”曹潔看著我，臉上笑著，卻有些不大自然。

該如何回答呢？曹潔還在看我，眼里不僅有深情，還有悲憫和愛。我心里一動，猛然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情感。曹潔這兩天處心積慮，為我和龐小朵的事操勞，難道只是一味的善良在作祟？沒有暗含別的原因？我一直深陷在對龐小朵的情感里不能自拔，會不會忽略了其他東西？她是不是把我和龐小朵的事看得清清楚楚？或許早就在她的預(yù)判之中了。此時她眼睛里的柔情和愛意并不僅僅是同情，我能感覺到她強勢目光后面的慌亂和期待。漫漶的燈影中，曹潔的身體好像戰(zhàn)栗了一下，眼睛終于還是眨動了，再看我時，似乎閃爍著瑩瑩的淚光。我想到我們一起淋了冷雨，夜風(fēng)那么冷，她又處在生理期，趕緊說：“那個……沒想和誰做鄰居，和你做鄰居也挺好的……天這么冷，回吧?！?/p>

“騙人的吧？”她依然看著我。

“不騙人……”我說。我也心慌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騙她。

她知道我的話不可靠，但還是一笑，迅速別過臉去，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把傘給她。

她把傘接在手里，說：“你夜里打呼嚕，不會驚到我吧？”

“會的?！蔽艺J真而幽默地說，“我的呼聲像打雷?！?/p>

說話間，一道閃電劃過，一聲炸雷在我們頭頂響起，回聲滾滾遠去。曹潔憋著笑，還是沒憋住。我也跟著笑。我們發(fā)出不同的笑聲。我發(fā)現(xiàn)曹潔笑的時候更美了，是那種自然的、甜甜的美。這樣甜美的樣子，才真正配得上她平時說話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曹潔在笑時，趕快拿出鑰匙——我們所住的蒙古包的門上，是傳統(tǒng)的門鎖，要用鑰匙打開。我跟她點點頭，感激地輕聲道：“謝謝你。”

我在開鎖的時候，又向她蒙古包的門口望了一眼。那兒已經(jīng)沒有她的影子?？伤挠白雍鸵羧菪γ卜置鬟€在那兒。

現(xiàn)在我知道了，離我一米開外的蒙古包里，住著曹潔，不是我期望中的龐小朵。當然就算是龐小朵，也已經(jīng)不是我之前期望的那個龐小朵了，她已經(jīng)是另一個人了，是另一個龐小朵了。奇怪的是，我不再郁悶，不再難過和傷心，而是另一種糾結(jié)，一種愉悅或甜蜜的糾結(jié)。曹潔那深情的凝視和含淚的笑，我似是而非地懂得了什么。我知道這一切都拜曹潔所賜，都是因為隔壁的蒙古包里住著曹潔。我原以為失去的情感確實是失去了，而另一種我一直不曾察覺的情感可能一直就伴隨在我身邊，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曹潔擔心我的呼嚕聲會驚到她，我還不曾知道我是不是會打呼嚕，叫她這么一說，我還真是不敢睡了。我感受到了曹潔的存在，感受到曹潔所帶來的美好。我想立即去沖個熱水澡，要好好消化和享受這突然而至的美好。

在嘩嘩的蓮蓬下，曹潔的各種影像迅速在我腦海里閃回著，重疊著……

確如我擔心的那樣，下午睡得太久，現(xiàn)在反而精神飽滿，毫無睡意。我翻看微信群。群里又有很多條消息和照片了。也有人發(fā)了篝火晚會的照片。我放大看看，照片上沒有我，也沒有曹潔和我們開會的會友。但是，有一條信息突然引起我的注意，是王三橫發(fā)上來的，他在向大家告別。說公司突然有事，他不能和朋友們一起完成余下的旅程了，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呼倫貝爾，乘機回京。這個消息讓我吃驚，王三橫走了，曹潔也會走嗎？曹潔是他公司的員工，一起回去也是有可能的。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提前回了，讓曹潔留下來完成余下的旅程，這當然是我所希望和期待的。然而，我還是過于樂觀了，曹潔給我發(fā)的一條微信及時到了，她告訴我，明天她要和王老板一起返京，明天趕早，乘滴滴快車，直奔呼倫貝爾，她已經(jīng)訂好了明天下午的機票。這條微信，和王三橫的微信異曲同工。曹潔不僅是通報她要返京，也是在和我道別。曹潔自責(zé)地告訴我，龐小朵的事，她也很遺憾。她的話里加個“也”字，說明她知道我是遺憾的。豈止是遺憾啊。我想，本來抱有希望的呼倫貝爾之行，突然發(fā)生了這樣的情形，在我，就是一段傷心之旅。情境如我，再和大部隊一起完成接下來的旅程，還有意義嗎？何況連曹潔都即將回去了，雖然身邊還有別的會友，實際上我也是孤獨的。我當機立斷，和曹潔商量，我也想搭他們的便車，一起趕回呼倫貝爾，一起回京。曹潔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反對?？赡苁橇粢稽c時間給我，讓我再想想吧。我確實又想了想，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也上網(wǎng)訂了一張明天下午呼倫貝爾至北京的機票，還把訂票信息發(fā)給了曹潔，以示我的堅決。曹潔還是沒有回復(fù)我，她是在請示王三橫吧？沒錯，滴滴快車是他們要的，款是他們付的，我要搭乘，必須經(jīng)她老板同意。不過我想，等會兒她再不回復(fù)，我就決定自己要一輛車了。

又過了很久，我才收到曹潔的微信：“睡啦？”

“沒。”我看我們微信聊天相隔的時間，感覺很久，實際上只有十幾分鐘。

“怎么不睡？明天七點就出發(fā)了，早點休息吧?！?/p>

“睡不著。”我沒說我下午睡猛了，也沒說心里很亂，更沒說在想她。她說明天早上七點出發(fā)，既是通知我出發(fā)的時間，也是答應(yīng)我搭他們的便車了?！爸x謝啊，讓我搭車。”

“不客氣。晚安！”

其實，我一夜未眠。

15

我是在滴滴快車上接到我們老板的電話的。

老板太開心了，隔著遙遠的距離，隔著千山萬水，我都能感受到他的開心。他大聲地告訴我，白老師一早就給他打電話，同意把部門產(chǎn)品一起打包給我們公司運營。老板以為這是我有效地做了白老師的工作才得到的回報，在問候一通辛苦一類的話之后，還承諾在本月內(nèi)給我發(fā)一筆獎金。

我聽了，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因為我并沒有做實際的工作，而且，這個表揚和即將到手的獎金，仿佛是白老師的恩賜。如果我接受了老板的表揚并對即將到手的獎金表現(xiàn)出高興，說明我認同了白老師的恩賜，是在感謝他，這是多么的滑稽和可笑啊。

但坐在我身邊的曹潔高興，是真高興，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顯然她的高興并不單純是因為我受到了老板的表揚和即將到手的獎金，而是另有原因。我深切地體會到她那種只可意會的高興的緣由。只是，曹潔的高興并不是喜形于色的那種，而是內(nèi)斂的，甚至是自我獨享的。

在飛馳的滴滴快車上，我們雖然都沒有言語，我也能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悸動。相信她也能看出我心里的波瀾。她看了一眼前排副駕駛位置的王三橫，確認王三橫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之后，便把手輕輕地伸過來。我心領(lǐng)神會地抓住了她的手。我們的手在觸碰的一剎那，還是禁不住戰(zhàn)栗了一下。奇怪的是，在這一刻我想到了龐小朵。龐小朵此時在干嗎？還在睡夢中嗎？抑或已經(jīng)和白老師在草原上散步啦？我不應(yīng)該在這時候想起龐小朵。我在心里努力把龐小朵排擠出去，同時默默地祈愿，祈愿我和曹潔的手就這樣相扣著，緊緊的，永遠不要分開。我用了用力，試圖把曹潔的手抓牢，未曾想，卻抓了個空，心里一個失落，夢醒了——我做了一個夢，由于一夜未眠，我實在堅持不住，在看到王三橫熟睡后，我也睡著了。我側(cè)臉看看曹潔，還看了眼曹潔的手。

這時候，我們的滴滴專車突然熄火了，再打火，便打不著了。

滴滴車嘟嚕一聲，靠近路邊停住了。

“睡了一覺？”曹潔也看我，輕聲道。

我還沒有回答曹潔的話，就聽前排的王三橫說：“怎么回事？”

“小故障?！瘪{駛員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開門下了車。

王三橫回頭看我一眼，又看一眼曹潔，沒說話，也開門下了車。我看到他腦后的小辮子特別的倔強。

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多鐘了，我們已經(jīng)行駛了兩個多小時，我也睡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還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我再次看看曹潔的手，她的手真漂亮，皮膚既白又嫩，能看到細密的藍藍的血管。曹潔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一笑說：“你和王總都睡了。這是到哪里啦？”

睡覺我是知道的。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我朝車窗外望望，四面全是草原，只有我們行車的這條雨后的柏油路，一塵不染地向綠色的深處延伸，那起伏的綠、縹緲的霧靄、無邊無際的空曠，靜靜地沉睡在我們四周。

駕駛員已經(jīng)把車廂蓋掀起來了，人都埋在了發(fā)動機上，緊張地倒騰著，他應(yīng)該比我們還焦急吧。

王三橫掏出一根煙，點燃后吸了起來，一臉無奈的表情。

原以為馬上就會修好，可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了，車子還趴窩在原地。奇怪的是，在等待修車的半個小時里，我沒有發(fā)覺一輛車從我們車邊經(jīng)過。我和曹潔都在刷手機，我有一搭無一搭地玩歡樂斗地主。曹潔在看小說。我一猜就知道，是那種不過腦的網(wǎng)絡(luò)小說。我說：“怎么還沒好？”

曹潔說：“是啊?！?/p>

“一輛車也沒看見?。俊?/p>

“有一輛，從我們后邊超過去了。”

哦，可能我沒有注意。我也坐累了，開門下車，活動一下筋骨。

曹潔也下了車。她從車后繞到我和王三橫這邊。曹潔問王三橫：“怎么回事？”

“鬼知道。”王三橫把嘴里的煙蒂吐到地上，地上已經(jīng)有四個煙蒂了，“唉，師傅，還能不能走？”

駕駛員一屁股坐到地上。駕駛員是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原先是一臉敬業(yè)的神情，幫我們裝行李，跟我們客套，叮囑我們系安全帶?，F(xiàn)在卻是一臉沮喪了，他滿臉是汗地望著王三橫，幾乎帶著哭腔說：“怕是夠嗆?！?/p>

“我們花錢租你車趕飛機，你說夠嗆？”王三橫急了。

“我打電話再叫輛車來?！笨磥硇』镒右矝]別的招了。

“叫輛車？從額爾古納？我們是下午一點的飛機，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點多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這兒，再一個小時到機場，插翅膀也飛不到??！開玩笑?。俊?/p>

“那怎么辦？我也不是成心的。”

說話間，來了一輛車。王三橫立即上前攔車。王三橫高高舉著手，朝一輛黑色的轎車討好地招手。轎車在我們的車后停下。王三橫拿出煙，一邊敬駕駛員一邊說：“我們車出故障了，要趕下午一點的飛機，讓我們搭個車吧?！?/p>

“幾個人？”駕駛員看來很好說話。

“三個。”

“不行，只能上一個人。你看，后邊有兩個人了。”

16

王三橫搭乘那輛黑色轎車走了。他讓曹潔和我繼續(xù)攔車。攔到車更好，攔不到，就乘滴滴司機后叫的車，趕不上飛機就把機票退了，改簽明天的。他無論如何要趕回北京，今天晚上有涉及公司前途和命運的重要活動必須參加。

望著王三橫搭乘的黑色轎車遠去后，曹潔朝我看看，我朝曹潔看看，曹潔朝我攤手。我們都無奈地笑了。我們按照王三橫的指示，站在柏油路上，朝額爾古納方向望去，希望那個方向再來一輛車，把我們捎走?？梢恢睕]有車來。半個小時后，王三橫來電話，問曹潔攔到車沒有。曹潔說沒有。這時候，滴滴駕駛員已經(jīng)跟我們說，額爾古納來車了。曹潔和我商量了一下，決定改簽機票，我們放棄攔車，專等兩個半小時后的來車。曹潔把這個決定通過微信告訴了王三橫。

改簽了明天同一班次的航班后，我們心里都踏實了。我們要在這茫茫大草原再等兩個多小時，想想還是無聊。曹潔問我：“要不要到車里再睡一會兒？”

“不困了?！蔽艺f，極目向遠處的草原眺望。在翻騰的烏云下，有一個小山包，在草原上有著特立獨行的神秘感。山上樹木黑黝黝的，幾乎和天上的烏云連在了一起。

“那里有沒有人家呢？”曹潔也望著那里，“風(fēng)景不錯啊，敢不敢去看看？”

我看駕駛員已經(jīng)放棄了修理，并且回到車里玩手機了，就過去問他：“看到那座小山了吧，我們?nèi)ネ嫱嬉嚅L時間，半小時能不能到？”

“差不多吧?！瘪{駛員說，“你們一點前回來就好?！?/p>

“還有兩個小時呢，走吧?！辈軡嵟d奮地帶頭走進草地。

會議報到時就一直有人在說，今年的雨水勤，草原上的草十分茂盛，是近十年來最好的一年。我是第一次來草原，無法和往年的草原對比。我和曹潔踏進這片草原，確實好，草深地軟，也沒有積水，密集的青草絆在腳下，發(fā)出一些細碎的聲音。這是只有草原才會發(fā)出的聲音，輕聲，慢語。我的鞋子很快就濕透了。草葉上的雨水冰涼，迅速浸透鞋襪，直透肌膚。我身邊的曹潔應(yīng)該和我一樣，她也穿著一雙普通的旅游鞋。我們輕抬輕放地邁著腳步，生怕驚擾這靜謐的草原。我們都沒有說話。其實這會兒我最怕說話。如果說話，曹潔說不定會提起龐小朵。如果不說龐小朵，確實也沒有什么可說的，說前邊越來越近的小山包嗎？我們一會兒就到了。我們只是回頭望了望，望了望我們的車。車子已經(jīng)小了很多，成了一個小白點。

我們氣喘吁吁地來到山下，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山包并不小，滿山種著一種叫雪柏的樹。我們毫不猶豫地一頭鉆進了林子里，向山上攀去。林子下的土不像草原那么松軟，有著沙土的屬性，土里還摻雜著許多碎石子，偶爾能看到裸露出來的巖石。到了山頂，巨型巖石堆積得很有形狀，有的像一頭大象，有的像一間房子，還有的像一棵巨大的蘑菇，非常壯觀。大草原上真是處處有風(fēng)景啊。我和曹潔都很興奮，紛紛拿出手機拍照。我們還鉆到大蘑菇下，在招頭崖下拍照。我給曹潔拍，曹潔給我拍。曹潔還搞笑地一手托著招頭崖，一手叉腰，做出用力托舉狀，或許是真的用力吧，臉都憋紅了，感覺那招頭崖如果不是她在用力托舉，就掉落下來了。她讓我給她多拍幾張。然后，我們又拍了幾張合影。合影必須自拍。我們緊挨在一起自拍時，我感受到曹潔嘴里呼出的氣息，甜膩的氣息，我們相距太近了，不，簡直就是零距離。我心里感動了，看向她。她也看向我。我輕聲喃喃道：“曹潔……”

“別嚇我……”曹潔氣息一般的話音沒落，就一頭撲進我懷里，緊緊抱住了我。

在愣了幾秒（也許半秒都不到）之后，我伸開雙臂，圈住了她的腰。我感到曹潔抽搐般地戰(zhàn)栗了一下，貼得更緊了，而且還哭了。我的感動變成了激動，漸漸收縮胳膊，摟緊了她。我感覺到她身體的溫暖和劇烈的心跳。我們一動不動地抱了很久，直到我把下巴擱到她的頭上，她才仰起頭，微啟她濕潤而豐滿的唇。我們情不自禁地吻到了一起。

突然響起嘩嘩聲——下雨了，雨很急，很大。我們根本不管招頭崖外的雨了，我們比突然而至的雨還瘋狂地摟抱、親吻、撫摸……

曹潔突然推開我，臉色潮紅地說：“幾點啦？”

“幾點啦？”我也說。

她一邊看手機一邊整理衣服：“十二點半了，快走！”

我們鉆出招頭崖，一頭扎進雨中，向山下跑去。不久我們又站住了，幾乎同時說：“方向?qū)Π?？?/p>

方向?qū)Σ粚?，我和曹潔都疑惑了?/p>

曹潔說：“好像有兩個未接電話。”

我立即屈著身子，把曹潔護在我的身底下。曹潔剛才看手機了，看到有兩個未接電話，我也覺得這兩個未接電話可能很重要。曹潔便像小雞崽躲在老母雞翅膀下一樣，拿出手機回撥電話。但是，曹潔的手機打不出去，沒有信號，或信號極差。曹潔說：“一個是陌生電話，一個是王總電話?！蹦吧娫捒赡苁堑蔚诬囻{駛員的。曹潔說：“太好啦，哈哈，我們要迷失在大草原上了?！?/p>

“下山再說。下山就望見我們的車了?！蔽乙蚕袼粯訕酚^。

但是，當我們跑下山，跑出林子，看著眼前的草原時，完全驚呆了，傾瀉而下的暴雨，在草原上騰起屏障一樣的霧氣，迷蒙中能見度很低，百米開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還往前走嗎？我緊緊摟著曹潔，心想，如果蒙對了，一直走就是柏油路。如果蒙不對，就是走反了，再回頭上山，向另一方向走。我沒有再和曹潔商量，就自作主張地走向前。曹潔沒有提出異議，顯然把我當成主心骨了。

草原上已經(jīng)有了大片的積水，有的地方很深，漫了我們的鞋。好在，我看到前方有個白影?？上遣皇俏覀兊能?，是一個蒙古包，不是一個，是兩個。也好，有蒙古包就有人，先躲雨再說。

“走錯了，”曹潔說，“那是蒙古包！我要去蒙古包……凍死我了?！?/p>

我們像是從河里剛上來似的一頭扎進了蒙古包。

蒙古包里的一對中年夫妻被我們嚇住了。在蒙古包中間侍弄火盆的男人看了我們一眼，冷漠地湊著火盆點燃了煙。女主人坐在床上，大驚道：“怎么淋成這樣？你們從哪里來的？”

我摟著瑟瑟發(fā)抖的曹潔，打著寒戰(zhàn)說：“我們迷路了?！?/p>

“那就來對了，跟我走?！迸魅藦拇采舷聛?，穿上一雙高筒水靴，遞給我一把傘，自己拿一把傘，出門了。

我和曹潔打著傘，也跟著她出門，因為我們看到這個蒙古包邊上還有一個大蒙古包。我們跟著女主來到大蒙古包。沒想到的是，這個大蒙古包隔成了里外間，里邊是客房，外邊是客廳，原來這是一家民宿。

“你們的行李呢？”女主人說。

“忘在車上了?！辈軡嵳f，“車子拋錨了?！?/p>

“可憐?！迸魅苏f，“有睡衣，你們先換上。我去給你們找衣服，燒熱水?！?/p>

蒙古包里就我和曹潔兩人了。我們找到柜子里的睡袍，一件白色，一件粉色。曹潔說了句“你去衛(wèi)生間換哈”就推開客房的簡易木門進去了。

我在衛(wèi)生間里換好睡袍，出來問曹潔：“好了嗎？”

“好了?！辈軡嵗_門，正用毛巾擦頭發(fā)。曹潔的長發(fā)披散開來，像剛出浴一樣鮮活水靈，粉色的睡袍，俗氣中透著純樸。

我剛要夸她好看，女主人來了。

女主人抱著一疊衣服，一進來就愣住了，她朝曹潔的房間看看，又看看我堆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濕衣服，臉色冷峻，完全不像剛才那樣熱情，嚴肅地說：“下雨前來了一男一女要住宿，我一看他們就不是一對，被我攆走了。我不喜歡不正經(jīng)的人?！?/p>

“那是?！辈軡嵳\實地微笑著，“我也不喜歡亂七八糟的人，像我們這樣結(jié)婚三年還喜歡到處跑到處看風(fēng)景的小夫妻，如今不多了。老公，你圖省事也別這么慌嘛，把我的濕衣服也拿去洗了。對了老板，還要麻煩你幫我買一包衛(wèi)生巾?！?/p>

我秒懂曹潔的意思，趕快把她那堆衣服拿走了。從女主人身邊經(jīng)過時，我看到女主人臉上又有了笑容。

17

第二天，我是在呼倫貝爾機場候機的時候，刪除了和龐小朵的一切聯(lián)系，包括QQ、微信和手機號碼。我不是心胸不夠?qū)掗煟沂且v出心中所有的內(nèi)存，來存放曹潔。

龐小朵曾經(jīng)拉黑我一次，這次是我刪除了她。真是有來有往。

昨天，我們在草原上的蒙古包住了一宿。我們的行李，是蒙古包的男主人騎馬冒雨去公路上拿來的，為此他還額外多收了我們一百元錢。為了表現(xiàn)給蒙古包的女主人看，同時也是真心要幫曹潔做點事，我把我們兩人的濕衣服都洗了。我在洗衣服的時候，曹潔在另一個蒙古包里幫女主人做晚飯。晚上我們還喝了一點酒。曹潔居然比我能喝，把臉都喝紅了。這一夜，我和曹潔就像醉酒者一樣，相依相偎相抱著，美美地睡在一張床上。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有說不完的感慨，也有感受不盡的甜蜜和恩愛。我們說說停停，幾乎天要亮才睡著。

清晨的草原格外清爽。我和曹潔在草原上走了一大圈，看到了蒙古包主人家的牛群和羊群。是蒙古包的男主人找車把我們送到了呼倫貝爾。為了感謝他們，我們還買了他家不少土特產(chǎn)，有牛肉干、奶酪，還有袋裝的奶茶粉。

曹潔是在機場接到王三橫的電話的。我聽到曹潔對著手機說：“到機場了，正在候機，應(yīng)該正點吧？對了，正要打您電話呢，我有點事，決定辭職了……不用不用，您不用道歉……我本來就準備辭職的……好啦，不用說了，祝王總生意興隆，再見！”

曹潔打完電話，坐到我身邊，靠到我身上。她沒有向我進一步解釋辭職的原因，我似乎感覺到什么，也絕不會問。

回京以后，旅行團還穿行在內(nèi)蒙古的邊境線，這段時間，我和曹潔頻繁約會，看電影，吃特色菜館，逛三里屯，購物，郊游，在各種場合擁抱和接吻。我們的約會也越來越趨向自然，漸漸抹平了內(nèi)蒙古之行給我們心里留下的創(chuàng)傷。我確認了曹潔才是我要找的女孩。我努力忘掉了龐小朵。曹潔也絕口不提龐小朵，更不提白老師和王三橫。群里的消息，每天還有很多的更新，比如，在車厘子的帶領(lǐng)下，向邊防派出所贈書啦；比如慰問邊遠牧區(qū)群眾啦；比如給貧困家庭捐款啦，等等，都充滿了溫情和能量。有人甚至還把幾天前龐小朵過生日時的短視頻也傳了上來，不是一段，是好幾段短視頻，有車厘子為了慶祝龐小朵的生日，專門要了一瓶蒙古王特釀，親手打開遞給白老師的視頻，還有白老師為龐小朵的生日深情朗誦生日詩的視頻。但是，群里的另一條消息讓我和曹潔同時震驚了，那也是一段視頻，小蔚發(fā)上來的一段視頻——旅行團在游覽額爾古納河畔一個大型濕地公園時，由于連日降雨，局部暴發(fā)了洪水，一條木質(zhì)棧道在突然而至的洪水中發(fā)生了坍塌，橋上有人落水，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被洪水帶走，在湍急的河水里掙扎。大家紛紛跳進河里救人。第一個跳進河里的居然是龐小朵。這個親口說不會游泳的龐小朵，絕對是游泳高手。她以嫻熟的自由泳泳姿，速度奇快地第一個接近落水女孩，和其他游客一起，把女孩救了上來。讓我吃驚的，當然是龐小朵的勇敢了，而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幾天前她還說不會游泳，并可笑而笨拙地跌落進游泳池里，讓我把她給“救”了上來。這是為什么呢？有一個解釋就是，她當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還想制造氛圍發(fā)展我們的愛情并疏遠白老師。但當發(fā)現(xiàn)懷孕后，她又實施另一套方案了。這樣的解釋對嗎？是不是我的一廂情愿？怕是連龐小朵都不愿意承認吧。

一年以后，我和曹潔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白老師和龐小朵也在我們商定邀請的客人之列。

說到白老師，他榮任了那家出版社的副總——果然青云直上了。不過我們公司和他們出版社已經(jīng)沒有合作——民營文化公司在新冠肺炎疫情中越來越難生存了，總體合作少了很多。至于龐小朵，她也不在她供職的出版社工作了。她從內(nèi)蒙古回來后，果斷離職，自己單干，成為一名專職的圖書封面設(shè)計師。我有幾次在書展上看到過她設(shè)計的封面，既前衛(wèi)、新潮，又有沖擊力，有幾本書，使用了草原元素，特別是把森林博物館里植物的標本照片，經(jīng)過藝術(shù)處理，用在封面上，更顯得別具一格。曹潔和龐小朵還有聯(lián)系，從曹潔的一言半語中，我大致知道了白老師和龐小朵的關(guān)系并沒有維持多久，甚至都沒有領(lǐng)證，只是公開同居了一段時間。在他們的孩子出生后，兩人就分手了。原因不明。我們婚禮那天，龐小朵帶著出生三個多月的女兒來了。對于他們的情感不明就里的不止我一個人，我聽到去年一起參加呼倫貝爾之行的一位同行問龐小朵，白老師呢？怎么白老師沒有來？龐小朵驚訝地看著對方，又轉(zhuǎn)頭看曹潔，似乎想讓曹潔為她解圍。而曹潔并沒有代龐小朵回答，她只顧逗龐小朵的女兒了，還從龐小朵的懷里接過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跟小家伙說話，問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問她為什么這么胖。小家伙當然聽不懂曹潔的話了，更不會回答她，不過小家伙顯然喜歡聽曹潔說，被曹潔逗笑了，發(fā)出了咯咯的可愛而治愈的笑聲。曹潔特別愛孩子，因為她也懷上了。但是，龐小朵在別人問起白老師時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還是讓我疑竇叢生，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們婚后生活的瑣碎和雜亂，加上工作的繁忙，龐小朵很快就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了。但在和老板出席的一場活動中，我偶爾又聽別人說起了白老師——現(xiàn)在，白老師和他們社里新招的一名女研究生正在熱戀中。

責(zé)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