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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遙遠(yuǎn)的我

    2023-05-30 11:50:58?P敏
    清明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哥倆

    ? P敏

    夜半驚魂

    其實林師母還間接地成全了我,雖然那客觀上是她的悲劇。

    在這之前,有天我意外收到一封來自偉大首都北京的信件,那時在我們百里街8號院的門廊里,墻上釘有兩個長條形布袋,各家各戶的來信都會被郵遞員放在那里面,只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信件,更想不到會收到這樣的一封信。起先,我愕然地盯著插在信袋中寫著有我簽收字樣的那封信看了好一會,就是沒敢伸手去拿它,總以為什么地方出了差錯。心撲撲跳了好一會,我才愣怔地想起,大概個把月前,我的確曾給中國少年報社投過一篇稿件。因為根本就沒敢抱采用的希望,所以很快就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居然有了回音!

    我雙手顫抖地撕開信封,卻大為失望地看到,這是一封退稿信。只是,夾在我稿件中間的一張鉛印信后面寫著這么一句話:“……希望你繼續(xù)給我們來稿?!边@話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尤其是當(dāng)我聽鐘建說過,他以前投過兩次稿,既沒采用,也沒收到過退稿信后,我感到更興奮了。報社退我的稿,沒退他的,這豈不是意味著,他們認(rèn)為我的文稿水平要比他高!要不然,怎么會說希望你繼續(xù)來稿呢?

    鐘建住在我們院里北側(cè)中間一排矮平房里。長得虎頭虎腦、敦敦實實,還有一頭自然卷的黑發(fā),個頭也比我高。他父親在學(xué)院圖書館工作。因此,盡管他年齡只比我大一歲,看的書報卻比我多,頭腦也比我靈活。在大院里的同齡人中,我算得上是能說會道的了,他比我更能言善辯。平日里與人相處,經(jīng)常是一副很自得的樣子。我之所以愿意與他來往,是因為我也喜歡看課外書。平常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鐘建常會給我們講些有趣的小故事,尤其擅長講一般人很少知道的外國童話或者是寓言故事。像《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伊索寓言》甚至還有《一千零一夜》等,我都是先聽他講了其中某幾個故事,如《美人魚》《皇帝的新衣》《阿拉丁神燈》等,因此而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才央求父親從學(xué)院圖書館借來看。當(dāng)然,鐘建給我們講的可遠(yuǎn)不止這些小兒科著作,他還繪聲繪色地講過好幾篇契訶夫的小說。什么《變色龍》啊、《小公務(wù)員之死》啊,尤其是那個在城里千辛萬苦謀生的俄羅斯小學(xué)徒凡卡,向爺爺寫信訴苦,滿心希望爺爺會來接他回家。結(jié)果卻因信封地址上寫的是永遠(yuǎn)無法找到的“鄉(xiāng)下爺爺收”,使希望成了必然的泡影。諸如此類異峰突起般的小說結(jié)局常讓我們?yōu)橹?。鐘建因此受到院中小伙伴們的佩服。?dāng)然,有時也會有人妒嫉或討厭他,盡管他只是普通職員的兒子,卻顯得比我們不少人都老成,似乎什么都懂。

    有天我到他家去玩,見他正趴在桌上,在方格作文本上一筆一劃細(xì)心抄寫著什么。一問才知道,他居然在寫一篇作文,準(zhǔn)備寄給《中國少年報》發(fā)表。我那時候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一種事情,好奇地問鐘建是怎么回事。鐘建告訴我其中的常識,還慫恿我說:“你的作文不也寫得很好嗎?你也可以給他們投稿呀?真要是登出來了,還會給稿費呢?!?/p>

    “真的?會給多少錢稿費???”

    “我不知道。起碼有兩三塊錢吧。關(guān)鍵是學(xué)校里那幫同學(xué),看到報紙上有我們的文章,保準(zhǔn)妒嫉得一排排昏過去,哈哈……”

    我無法想象同學(xué)或老師怎么個一排排昏過去的場景,但我還是感到有一種新奇而非同凡響的激動。就算有兩塊錢稿費的話,那起碼也夠我吃幾十碗陽春面啦!我又驚又喜,但起先還是一口否決,終究覺得這種事難以想象,離我實在是太遠(yuǎn)了。但最后還是禁不住有稿費又有名氣的誘惑,決定試上一試。于是,就從鐘建那兒借了幾份登有學(xué)生作文的報紙,詳細(xì)了解了投稿方式,回家后搜索枯腸,把自認(rèn)為最好的作文,反復(fù)加工了好幾遍,終于投出了人生的第一份稿件。這過程中還有一個讓我驚異之處是:居然可以不用花錢買郵票,就可以把稿件寄到報社。只要把信封右上方剪去一個角,不貼郵票也能寄到!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我的稿件不僅寄到了,竟然還收到了回信!鐘建拿著我收到的退稿信,翻來覆去地看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別提有多羨慕,這不也算是一大成功了嗎?

    話雖是這么說,但畢竟人家沒發(fā)表我的作文。我的興致也就退了潮,很久沒再給《中國少年報》投過稿。

    不料,事過半年多后的一天夜里,大院里突發(fā)一件驚心動魄的悲劇,給了我一次兇悍的心理沖擊。而其中最觸動我的是住在林師母家右隔壁的王國治,他的一些舉動,完全顛覆了我對他原有的看法。

    以往,在我和許多同院伙伴心目中,王國治是個無足輕重甚至有些猥瑣、卑俗的人物。有一度,我甚至還恨過他。但后來想起,不管是他,還是林師母等其他長輩們的生活,實際上都是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王國治是學(xué)院總務(wù)科的勤雜工。進(jìn)進(jìn)出出總挎?zhèn)€泥瓦工常背的白帆布袋,里面插著瓦刀、鐵錘等工具。褲腰上則總是掛著十來把鑰匙、指甲鉗和小剪刀,動輒發(fā)出嚓嚓的響聲。他中等身材,背有點駝,額頭上好像刻滿滄桑。兩個肩膀還一邊高一邊低。四十來歲的人,已是滿頭白發(fā)。加上體瘦,看上去就像根木條。

    王國治老家在蘇北鄉(xiāng)下,但不知為什么他一直是單身?也不知是不是他走路總是垂著頭,日常也寡言少語的,看不到他和誰交往等原因造成的。碰上院里長輩和他打招呼,馬上堆出滿臉謙卑的笑。由于家鄉(xiāng)沒有妻兒,他極少回老家。平日里除了星期天,白天在院子里也看不到他。下班回來,直到夜里關(guān)門上床,我不知長輩們是怎么看他,反正他成了我最關(guān)注的人物。他住得靠我家近,每晚只要不下雨、不太冷,他基本都會在他那間十來平方米的房間前,擺出個方凳子當(dāng)飯桌。然后坐在電線用完的空繞線軸上,打開一個飯盒,里面裝著從學(xué)院食堂打來的飯菜。我暗中留心過伙食,基本是米飯加青菜燒豆腐、炒茄子、長豇豆之類素菜,好一點的有西紅柿炒雞蛋、肉絲炒香干等。但是他每天都要喝點酒。一瓶“小炮仗”,即兩角錢一小瓶的白酒,一點不多,一滴不少,每天一瓶。他翹起二郎腿,篤悠悠地喝酒,神情很是陶醉。他的下酒菜里,有時也會有一小碟炒黃豆,幾粒油氽果玉(花生米),甚至還天天吃點油汪汪的咸鴨蛋。吃法也不同與我們,我們通常會把咸蛋剝掉殼,切成幾小塊,家人們分著吃。他是把蛋尖敲個小孔,用筷子在里面掏一點送進(jìn)嘴里,有滋有味地抿。不過他每天只吃半個,剩下的第二天再接著吃。但這足以讓我們這些孩子們眼熱了,經(jīng)常湊到他身邊,假裝玩什么游戲,實際悄悄觀望他。他很少搭理我們,通常都埋著頭聽身后房間里收音機播放的節(jié)目。聽到唱京戲,就豎起兩根手指,坐在方凳上搖頭晃腦地敲節(jié)奏。有時也會哈哈大笑開來,那是他聽到相聲了,如馬季的《打電話》,他能從頭樂到尾。

    趁他心情高興,我們偶然會問他幾句話,他也會笑瞇瞇地回答我們。有回還舉起“小炮仗”,向我們面前一送:“嘗一口?”

    我們自然往后縮,說一聲:“酒有什么好吃的?辣死了?!?/p>

    “呵呵,等你們大起來,就知道酒的好啦!”

    王國治也抽煙。計劃供應(yīng)的煙不夠他抽時,他就會抽些一毛幾分一包、不要票的劣質(zhì)煙。什么“大鐵橋”“珍珠魚”之類。但是他說:“‘阿爾巴尼亞送給我也不要吃。臭得很!”

    他面前的方凳上還會放只小藥瓶,香煙抽掉一半多時,便把煙頭扔進(jìn)藥瓶里,擰上蓋子讓它自然熄。過一會則倒出來,把煙頭套接在一枝新煙上,抽一陣又扔進(jìn)藥瓶里,下回再接上新的抽。

    王國治衣著很普通,天涼后總是一身工作服,袖管上套兩只護(hù)袖。夏天則經(jīng)常性地光膀子,有時就是穿件汗背心,后背上也補了一小塊。天再熱時,他就在肩上搭一條濕毛巾,不時撩起一角擦擦前額的汗。喝完酒就穿著條短褲頭,在院中水井旁,用吊桶打水兜頭沖澡。這也是他常令我們非議的地方,太不講文明了。冬天大概一兩個星期,我們就隨父母到學(xué)院澡堂去洗澡。夏天再麻煩,我們也打上井水,用鉛桶拎回家倒在大木盆里洗,洗好后再把木盆抬出門外,把水倒掉。

    王國治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家?guī)讉€孩子都不滿。那時的電表都是共用的,我們這一排有我家,林師母家,還有他家,都是用同一個電表計量,每月費用根據(jù)各家燈頭數(shù)量來分?jǐn)偂M鯂渭抑挥幸粋€電燈泡,但他還有一臺收音機。他喝酒的時候,人在外面,卻把門打開,讓屋里的燈光照出來,還把收音機開得老響,自得其樂。我和姐姐自從知道電費是分?jǐn)偟模募矣枚嘤蒙俨蝗菀追智?,就開始對王國治的燈光分外敏感??匆姽饬林路鹩信_探照燈刺進(jìn)我們心里。當(dāng)然,那收音機聲更討厭。只要聲音響著,我們就有點坐立不安,暗恨他太不自覺?!澳阍陂T外喝酒,月光又這么好,為什么還要開著燈?難道不這樣你就會把菜吃進(jìn)鼻子里去嗎?收音機里又沒有什么好聽的東西,天天開得這么響,那不是更費電嗎?”我心里暗罵道。

    不過,發(fā)生了那件悲劇之后,我就不再計較王國治“浪費電”的問題了。

    那天,大約是夜里十點鐘,我正縮在蚊帳里看書,忽聽門外響起個熟悉的聲音,大呼:“救命?。砣税。】靵韼蛶臀野。 备赣H剛要上床,聞聲便開門沖了出去。我不顧母親阻攔,也跳下床沖出去。我聽出那是隔壁林師母的慘叫。

    原來,林師母的先生林教授,突發(fā)急病,昏迷不醒。林師母手足無措,只好跑出門來呼救。

    好多前院的男人聞聲趕了過來。住在林師母隔壁的王國治,原以為喝過酒早已睡了。沒想到他還是第一個沖進(jìn)林師母家的人,并且身手十分敏捷。他立刻爬上床用力給林教授按壓胸膛,還往他嘴里吹氣。其他人擠滿了一屋子,都不知該做什么,有人還喊道:“王國治,你輕點,輕點,不要反而按壞了?!蓖鯂蜗褡兞藗€人,根本不睬他,還厲聲大叫:“你們都出去,給我多留點空氣!”

    按了一小會后,王國治抬手抹了把汗,猛地跳下地,也不說話,粗魯?shù)赝崎_門口的人,迅雷一般沖回自己房間。我跟著他到門口探看,只見他把自己睡床上的被褥、枕頭、衣物呼啦呼啦地都擼到地上,雙手舉起鋪床的竹榻板,掉頭沖進(jìn)林師母家。不一會,他就和幾個男人們抬著竹榻板上的林教授,呼哧呼哧地往醫(yī)院趕去。其中一個就有我父親。我清清楚楚地注意到王國治是光著腳猛跑的。

    我跟到門廊外,本想回家了。但林師母的悲泣聲宛如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攫住了我。我便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面小跑起來。

    可是,轉(zhuǎn)過百里街沒多遠(yuǎn),抬著床板的人卻突然停了下來,互相低語著不動了。我急步上前一聽,原來是林教授已經(jīng)過世了。

    是父親察覺的。他抬在后面,半道上伸手摸了摸林教授的腳,發(fā)現(xiàn)已冰涼。他叫大家停下來,上前摸林教授的鼻息、胸腔,再聽了一會他的心臟,無奈地?fù)u了搖頭,吐出三個字:“不行了?!?/p>

    林師母怎肯相信?她猛撲上去,也摸了摸,聽了聽,瘋了般抱住林先生使勁搖搡,哭嚎聲陡然放大。平時柔婉的嗓音,此時竟像個漢子一樣粗壯、瘆人。聽得我心驚膽戰(zhàn),掉頭就往家里跑。腳下的石板路突然變得高高低低,走著只覺得頭重腳輕。頭頂?shù)膱A月竟然亮得晃眼,逼退了滿天星星。圓月在星照橋河上的投影,卻像只火盆,在波光里變幻不定……

    雖然聽過千遍萬遍,但那夜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真。

    過去我從來沒把這個詞當(dāng)真過。上學(xué)路邊的農(nóng)田里,曾有座無主墓。有一天,我見不少人圍著坍塌的墓穴議論紛紛。原來洞口露出殘棺,不知什么人把里面的骷髏扒了出來。我用樹枝把骷髏頭撥到腳前,一腳飛起踢得老遠(yuǎn)。同學(xué)們驚慌地閃躲開,我索性把它拿起來,扔向人群,哈哈大樂而毫無畏懼之心。

    《洪湖赤衛(wèi)隊》歌劇盛行的時候,我被女主角韓英悲壯的唱段感動,在家反復(fù)學(xué)唱:“娘啊娘,兒死后,你要把兒埋在那洪湖旁。將兒的墳?zāi)瓜驏|方,讓兒常聽那洪湖的浪,常見家鄉(xiāng)紅太陽。娘啊娘,兒死后,你要把兒埋在那大路旁……”

    正慷慨激動間,忽聽腦后一聲怒吼:“好了!唱什么不好?唱這個!”

    我大吃一驚,好一陣不明白,一向?qū)ξ姨蹛塾屑拥哪赣H,為什么突然發(fā)這么大的火?后來我悟到了什么,卻仍然覺得母親未免太大驚小怪了。

    可是,親眼目睹了那夜的悲劇后,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像尖銳的楔子,深深扎入我的內(nèi)心。此后很長時期里,“父母隨時會死,我也隨時會死?!边@種無可排遣的意念讓我不知所措。我似乎失去了對自己靈魂的控制權(quán),不由得開始通過許多莫名其妙的動作和儀式化的行為來減少焦慮感。但那時的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許多年以后我才弄懂,那實際上就是潛意識中的恐懼派生的強迫癥。我的潛意識告訴我,要特別講究衛(wèi)生,要把一切做好,這樣才能免遭死亡找上門來。父親向來要求我們放學(xué)回家后必須洗手,過去我從不把這類要求當(dāng)回事?,F(xiàn)在我回家后不僅要洗手,而且洗兩三遍還不放心,有時會洗到五遍、六遍才覺心安。家里的飯桌向來歸姐姐擦抹?,F(xiàn)在我總覺得她太馬虎,須得自己再擦上一兩次,使桌上看不到一絲油污才罷休。喂“黃獅”的小碗,以前難得替它清洗一下,現(xiàn)在我每天必須把它洗干凈。每晚查看大門是否鎖好,本是父親的習(xí)慣。現(xiàn)在我等他上床后,還要跳下地,悄悄地去檢查一下,才能安心睡覺。以往每晚上床睡覺前,我都是把鞋踢得東一只、西一只?,F(xiàn)在我每天必定要把它們排在一起,端端正正放在床底下才行。擰公共自來水龍頭,握門把,用鑰匙開門,我都要摘一片樹葉或用廢紙墊著,否則就惶惶不安,總覺得不舒服。

    所幸,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再那么屈從于強迫癥的壓迫,不少古怪的儀式行為也悄然淡化。

    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驟然直面死亡。在一次作文課上,我把那夜的感受寫了下來。班主任李老師很是欣賞,在班上讀了我的作文。后來要求我再改一下,側(cè)重強調(diào)同院人王國治奮力救助林教授的感人細(xì)節(jié)。李老師把作文推薦參加了區(qū)里的小學(xué)生作文評比,結(jié)果得了二等獎。

    拿著證書回家后,父母才知道我寫作文獲獎的事。父親執(zhí)意要看我的作文,一邊看,一邊難得地點頭,滿臉是笑。就在那一瞬間,我想到為何不把作文抄一份投到《中國少年報》去呢?

    結(jié)果,竟真的有了我平生第一次見諸報刊的“大作”。

    我不知道,鐘建和其他同學(xué)們看了刊登有我寫的作文的《中國少年報》是不是一批批昏過去了。然而,父親的欣慰與得意,可以說是遠(yuǎn)勝于我的。諸如以下場景我就見過好幾次,每當(dāng)有同院家長來我家的時候,父親總是三言兩語把話題繞到我發(fā)表文章上,并且隨手拿過早就放在他手邊的報紙,讓人欣賞。“真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能發(fā)表文章。其實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也做過作家夢的??墒抢咸炱屛耶?dāng)了兵,后來又學(xué)了理工科……”父親說道。

    我悄悄地躲開,心里卻暗暗地開了一朵大紅花。

    愛上火車站

    俗話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睂嶋H還真是這樣,且年紀(jì)越大,越覺得這話毫不夸張。這不,仿佛一夜之間,百里街8號的小伙伴們,一個個都退了休。而當(dāng)此時,懷舊之情卻像陳釀老酒,日益濃郁。我每回吳東,總愛去百里街和闊街上看看。雖人面不知何處去,但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隨著通信手段日新月異,時常尋朋覓舊,把盞歡敘:“你倒還是那個模樣??!要是頭發(fā)不白,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你……”

    “還記得我們買米的竅門嗎?”

    “哈哈,怎么會不記得?那都是窮的,不能怪我們品行不好。再說,那時我們還都是黃口小兒……”說這話的,正是我和鐘建。

    鐘建也是我最想再見到的朋友之一。當(dāng)年除了我和錢小金,要數(shù)和他最親密了。有意思的是,這個可謂是我走上文學(xué)之路的啟蒙者,后來就像變了個人。書沒讀,日子也不好過,很快就扔掉寫作夢,經(jīng)營稻粱。畢竟人很聰明,也有文化,回城后便開了個小商店,逐漸成為私企老板。鐘建是我們一伙人中唯一到現(xiàn)在也不肯退休,仍然活得風(fēng)生水起的一個。

    但這樣的人太多了,我并不覺稀罕。令我感慨的是,故交相見,別人眼里陳芝麻爛谷子無聊之事,卻被我們嚼得滿齒生香。很多“狼狽為奸”的“糗事”也沉渣泛起,讓我們捧腹不已。原來人之為人,無論是貴是賤,或其踏在世上的足跡是深是淺,終究都是烙在自己心底、敝帚自珍的。

    當(dāng)然,總有些事情,當(dāng)年不覺得什么,卻讓今天的我們感到心悸。

    比如買米的故事。

    這故事也和當(dāng)年的背景密切相關(guān)。那時我和鐘建的父母雖然都是雙職工,但工資不高。鐘建家有三個孩子上學(xué),我家也是。我雖不乏一日三餐,卻幾乎永遠(yuǎn)處于“饞癆”中。尤其是經(jīng)過院門對面大眾面店時,我竟然走不動路。陣陣蔥蒜面香令我不斷地深呼吸。回家后,鍋里若有剩飯,立馬要挖一大口吃下肚子。說真的,在特殊情形下,細(xì)嚼冷米飯那甜津津的滋味,還是相當(dāng)美好的。

    如今回憶起來,常令我有點慚愧又有點酸楚的是,我比家里人都多吃過好些陽春面和小餛飩。由于鐘建的一個主意,我主動攬下家中每月買米的“重任”,說“重任”也有些道理。那時買米可不像如今這樣便利,須到指定的國營糧店,憑證購買國家定量的糧食。那時的糧店分布又少,百里街一帶的人要步行二十分鐘到紅旗橋糧店買。我從四年級開始攬下這“重任”后,父母每次叫我買十斤米,我則每次只買九斤,回家報十斤,這樣就“揩”下一斤的米錢。那時每斤粳米是一毛四分錢。關(guān)鍵是,還能落得一市斤分外珍貴的糧票。否則你有錢也吃不上面條或油條。我會把錢和糧票小心地藏在書包夾層中,逢到父母上班,姐弟不在家的時候,就溜到大眾面館里。躲在最里面,狼吞虎咽地吃一碗二兩半的陽春面,花上七分錢、二兩半糧票……

    由于這件事情,我對當(dāng)時買米始終記憶猶新。米店在那時可以說是生命和安全感的一個珍貴的隱喻。一進(jìn)門,那撲面而來的混合著輕微霉味的米面氣息,總讓我感到親切甚至微微有些暈眩。那時每人都有定量計劃,你要買多少米,先得把每家購糧證遞給營業(yè)員,他要看你這個月還有沒有定量計劃,沒有的話,對不起,你花十倍的鈔票和糧票也不賣給你一粒米。有計劃的話,他會用圓珠筆寫上這次購買的數(shù)量,再向你收取相應(yīng)的糧票和鈔票。完事后,他開始稱米,你則把撐開的米袋兜住柜臺下方那方形管狀的出米口。感覺到流水一般的大米向口袋中傾瀉的時候,我會有一絲絲的欣慰,又有一絲絲的遺憾,總覺得它流淌得太短促了。

    除了克扣家里的糧食計劃,我和鐘建還沉迷過一個現(xiàn)在看來特別不地道的勾當(dāng)。我們經(jīng)常結(jié)伴到吳東學(xué)院去尋覓“生財”機會。比如學(xué)生宿舍樓底下的垃圾箱邊上扔掉的紙板箱、破臉盆或舊書報;院里后勤小工坊周邊可能撈到一些螺母之類的廢舊鐵件;運氣好的話,還能拾到幾截舊電線,用火燒過能剝出些銅絲,銅絲在廢品收購站是最賣得出錢的。后來我們還因此小小地發(fā)過一些財,我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幢學(xué)生宿舍樓,它是民國時留下的老建筑,其上的窗栓、搭扣居然是黃銅做的。我和鐘建趁學(xué)生上課,假裝在宿舍樓附近玩,兜里卻揣著家里的小榔頭??茨拈g宿舍沒人,就一個望風(fēng),一個踩著宿舍窗外的墻沿攀上窗臺,取出小榔頭敲幾下,一塊厚實的銅窗栓或搭扣就掉落下來。不過,做賊心虛吧,每次上廢品收購站,我倆都忐忑不安,總怕收購站的人會疑心我們的銅塊是偷來的而不愿收購,更怕他們把我倆逮起來送到派出所。我和鐘建常用“猜銅鈿猜”(剪刀、石頭、布)的辦法來決定由誰進(jìn)收購站去賣我們的“贓物”。當(dāng)然,不能總在一個收購站賣“臟物”是我們的基本策略。免得讓人察覺到我們總有些莫名其妙的銅塊,為此我們不惜跑很遠(yuǎn)去找收購站,甚至跑二十里遠(yuǎn)到火車站附近賣那些我們怕引起麻煩的東西。

    火車站因此成為我們著迷的去處。它對于沒有坐過火車的我們來說,是個特別而有些神秘的地方。

    起先,我和鐘建只是順路拐進(jìn)火車站玩,然而卻發(fā)現(xiàn)候車室內(nèi)外能撿到香煙殼子。特別的是,這里的香煙殼子有很多是外省產(chǎn)的新奇品牌。就是同一樣“飛馬”牌,吳東賣的是上海生產(chǎn)的,火車站卻能撿到青島和天津生產(chǎn)的。興奮之余,我們把視線投向月臺。雖然進(jìn)月臺要買站臺票,但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不用買站臺票也能進(jìn)月臺的門路?;疖囌疚鱾?cè)有個貨場,從那里溜進(jìn)去,順鐵路向東就可以進(jìn)到月臺上。沿鐵軌兩邊,也可能撿到香煙殼,火車站因此成了牢牢吸引我們的磁場。有一段時間,每到星期天下午,我和鐘建必到火車站去。雖然路很遠(yuǎn),但我們卻不舍得買票坐公共汽車,來回都是步行,但不覺得累。

    我的注意力更多地還是放在月臺里上上下下的乘客身上。每當(dāng)往來的客車駛抵站臺,就會有許多乘客擠下車門,蜂擁朝著檢票口蜂擁而去。他們大多一臉倉促,也有顯得神氣活現(xiàn)時。仿佛在問我:“看什么呢,小老弟,沒坐過火車吧?”

    多想也成為其中的一員?。?/p>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喜歡在鐵軌上玩。

    鐵軌漫長而锃亮,夏天還灼灼發(fā)燙,卻可以玩很多花樣。我和鐘建手拉手走在兩條平行的鐵軌上,他走一條,我走另一條,看我們能堅持走多遠(yuǎn)?;蛘叻珠_手,各走一條鐵軌,比賽誰能走得遠(yuǎn)而不“脫軌”。結(jié)果不是他先“脫軌”,就是我先“脫軌”,總走不遠(yuǎn)。有時,我們比賽從一條枕木跨到另一條枕木,腳不能碰到枕木間的石頭,一步只能跨一根枕木??缰缰?,頭就暈起來,肚腸仿佛癢起來,枕木也像在嘲笑我們。

    就算什么花樣也不玩,僅僅看威武雄壯的火車隆隆駛過身邊,也很令人興奮。當(dāng)火車從遠(yuǎn)方呼嘯而過時,你早早就感受到了鐵軌的震顫。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轉(zhuǎn)眼之間,裹著煙霧與火星的一長串車廂,轟隆隆地掠過眼前,巨大的車輪無情地吞噬著鐵軌。

    不過,火車站對我的引力可遠(yuǎn)不止于此。有時我百無聊賴或莫名其妙傷感的時候,也會獨自跑很遠(yuǎn),專門去看那呼嘯來去而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火車。因為它總能撫慰我胸中涌起的陣陣心潮。

    父親曾對母親說過一句話,我聽到后便一直憧憬又憂慮著這一天的到來:“大不了就辭去公職不干了,我們回山東老家去。當(dāng)農(nóng)民種地也很好哇!鄉(xiāng)下雖窮了點,但有一條,鄉(xiāng)親們絕不會對我們不講情面……”

    “老家”?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字眼,卻像黃鐘大呂重重地撞開我的心扉。原來我也有個血脈之地隨時可以投奔。那里有生我養(yǎng)我的列祖列宗,還有疼我憐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都在熱切地呼喚著我們:“回來吧,這里永遠(yuǎn)是你們的港灣……”

    此后,我一直在巴望著回老家的進(jìn)程快點到來??墒钱?dāng)我走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看著百里街上一家家鄰里親朋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嗅著大眾面店那總是讓我垂涎的香氣,也會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來。我可是從沒去過什么老家呀,難道真的就要離開這里了嗎?這可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霞沂枪枢l(xiāng),這里不也是我的故鄉(xiāng)嗎?我還會回來嗎?就是回來,也許是好多年以后了。這里的人還會認(rèn)得我嗎?我心愛的大院,還會存在嗎?那些嬌艷的油菜花、四季青翠的竹林還會在嗎?那些雞啊鴨啊、貓啊狗啊肯定是沒有了。那些我做游戲踏遍的交叉小道以及別墅周圍的通幽曲徑又會怎樣了呢?最重要的是我那些親愛的小伙伴們,他們會不會已經(jīng)去世?他們還會把我當(dāng)朋友嗎?

    對他們的眷戀就此糾纏、折磨著我,像一道傷痕烙在我的心頭。為什么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每到火車站玩時,我就又會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心里頓時一陣陣喧嘩。我在月臺上東張西望,又跑到候車室看了半天時刻表。雖然對故鄉(xiāng)一無所知,卻被雄赳赳氣昂昂、轟鳴來去的火車牽緊了神經(jīng)。想到我或?qū)⒊碎L風(fēng)飛回故鄉(xiāng),心間分外溫暖,卻又縈上幾分悵惘和留戀。每當(dāng)我覺得心緒不寧時,便獨自到火車站。久久癡望那遠(yuǎn)遠(yuǎn)延向蒼茫遠(yuǎn)方的鐵軌,心頭浮漾起絲絲遐想、片片冀望。真想就此爬上那一列列飛掠的車廂一走了之?;秀敝?,鐵軌的盡頭似也緩緩升起一溜天梯,直插云天。天梯上的風(fēng)光竟如此綺麗。云山霧海中,那些亮晶晶的星辰像嫣紅晃眼的金蘋果綴滿天庭……

    小哥倆,你們好吧

    某個星期天,是我和鐘建的幸運日。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天空高闊,一片蔚藍(lán)。云彩像是在玩游戲,一朵一朵、一縷一縷,時而糾纏在一起,時而追逐不休。隨著太陽冉冉升起,大院里兩棵桂花樹的情緒也越發(fā)高漲?;ㄏ阍谖覀兊谋窍⒗镅笠?,快樂在我們的血管里奔涌。

    出門時,我們就好像有種美好的預(yù)感,腳步特別輕快。鐘建還噓噓地吹了一路口哨。果不其然,我們很快就在學(xué)院機修間門后的垃圾堆邊發(fā)現(xiàn)了好東西——一臺車床。我們?nèi)绔@至寶,瞪大雙眼仔細(xì)搜撿,居然撿到滿滿一衣袋銅屑。

    吃過午飯,我們便大步往火車站趕。想著把銅屑在那邊一家收購站賣了,順便在車站再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撿到香煙殼。

    結(jié)果讓我們有點失望,寄予厚望的銅屑只賣了一塊一毛五分錢。我們拿著錢就在站前商店買了兩支赤豆棒冰,美美地吮著,溜進(jìn)貨場。打算玩夠回家前,到紅旗橋長興菜館嘗一碗牛肉粉絲湯。

    由于星期天人少的原因,貨場顯得很安靜。除了斷斷續(xù)續(xù)有火車扯著長笛隆隆而過,看不到什么人,貨場軌道上只停著一長列貨運列車。

    我們靠近列車,沿著鐵軌逡巡,想看看貨車上下有沒有什么可賣之物。可是這列貨車裝運的都是鐵鑄件、木板等東西,只有最后一節(jié)車廂看上去是空的。我沿著車廂外的鐵梯爬上去,結(jié)果很失望。里面并非全空,裝了一半多的木板,上面覆蓋著厚帆布篷。我正想退下去,鐘建也爬上來了。我們正說著話,意外發(fā)現(xiàn)右側(cè)車廂角的帆布篷動起來的時候,竟然有兩只頭發(fā)蓬亂的腦袋從里面鉆出來,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著我們。

    “你們是誰?”雙方四個人幾乎同時問出了同一句話。

    相比起來,車廂里的那兩個人遠(yuǎn)比我們鎮(zhèn)靜。定睛一看,這也是兩個孩子。一番探詢后,更讓我們訝異的是,他們是小哥倆。一臉老成相,說話不緊不慢,好像什么都胸有成竹的哥哥已經(jīng)十一歲了,剛上五年級。頭發(fā)亂得像鳥窩,臉和脖頸都黑漆漆的弟弟小他哥一歲多,正上三年級。他們居然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西安人!他們之所以躺在這里,是要搭這趟貨車回西安去。他們已不是第一次離家遠(yuǎn)行了,什么鄭州、北京、南昌,還有我根本沒有印象的銀川等地方,竟然都去過了!

    “西安那么遠(yuǎn),你們就這樣回去?為什么不乘客車?”

    “嘻,客車不要買票嗎?”

    “那你們怎么知道這趟列車要到西安去?”

    “貨單上寫著終點蘭州。那不就經(jīng)過西安啦?”

    我和鐘建面面相覷。這樣的人和事,我們以前可都是聞所未聞。他們之所以對鐵路上的情況這么了解,是因為從小就在鐵路邊玩大的。父親是西安鐵路列檢段的檢車工,經(jīng)常在外跑車。這小哥倆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著,跑過好幾次遠(yuǎn)路。即便他們現(xiàn)在身無分文,卻照樣可以三番兩次外出,這樣做竟然是為了找他們的媽媽。這種事聽起來就是天方夜譚!

    “那你們沒錢買票,吃飯呢?吃飯錢也沒有嗎?”

    “沒有?!钡艿茌p聲回答。哥哥則咧開嘴,滿不在乎地笑道:“要唄?!?/p>

    “喔喲!那你們不是經(jīng)常要餓肚子嗎?”

    哥哥還是笑吟吟地說:“那也不一定,碰上好心人就能吃飽。有時還能吃到在家也吃不到的好東西?!?/p>

    “我們自己也能找到吃的?!钡艿軓纳砗竽贸鲆恢黄婆f的黃書包,里面竟裝了不少洗干凈的生山芋:“這個又管飽又解渴。貨場那邊的地里長了很多哩。”

    弟弟說話間,哥哥便摸出兩只大些的山芋遞給我們:“嘗嘗不?這地瓜好得很,有點甜哩。”

    要在平時,我和鐘建都會饞這時令食物??蛇@山芋是他倆這一路的飯食呀,叫我們怎么吃得下去?于是堅決推辭。鐘建又問他們:“那么睡覺呢?你們一出來好些天,總不能天天住這種地方吧?”

    “睡的地方就更好辦啦!火車、汽車的候車室,還有公園里,不都可以睡嗎?”

    我終于按捺不住,拋出了一連串罩在我心頭的疑問:“你們這樣子?xùn)|奔西跑太不應(yīng)該了!不怕有危險嗎?你們到底為什么非要跑出來?你們不上學(xué)啦?你們家的大人也真奇怪,難道就不管你們嗎?”

    這回小哥倆面面相覷了。雙手抱膝埋著頭好一會后,哥哥先抬起頭,眼睛里紅紅的,噙了一泡淚。我們這才得知他們?yōu)槭裁淳退愠孕裂士?,也要冒險四處奔走找媽媽的原因。

    原來他們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父親不知哪來的深仇大恨,一回家就黑著臉罵這罵那,經(jīng)常把母親打得傷痕累累。“牙齒都掉了幾顆,頭頂上還有這么長一條疤?!钡艿艽蛑謩莶辶艘痪湓挕?/p>

    終于有一天,母親突然從家中消失不見了。至今快兩年,還是毫無音信。小哥倆下決心跑遍全國也要把母親找回來……

    說著,哥哥從身后拖出自己的小書包。從一本語文書里,取出折疊的紙片遞給我們看:“這是我媽偷偷留在我課本里的……”

    弟弟一見這信,頓時哇地哭了。哥哥趕緊抱住他,一個勁拍他、哄他,幫他抹眼淚,自己臉上也淌下了淚水。

    我和鐘建驚愕地?fù)屵^紙片,頭湊在一起看了一眼,差點也掉下淚來。

    “小林我兒,小軍我兒。媽走了!這個家我實在待不下去了,媽對不住你們。要不是舍不得你們,媽早就走了。媽帶著你們的相片,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們,以后也會回來看你們。你們不要惦記媽,要聽爸的話。他恨的是我,對你們還是疼愛的。你們要好好念書,將來做個好男人……”

    我百感交集,哽咽著問他倆:“你媽媽回來過沒有呢?”

    小哥倆都悲哀地?fù)u了搖頭。

    鐘建也問道:“那你們這次回去后,還出不出來呢?”

    “出來!”哥哥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就不對啦,茫茫人海,大海撈針。你們又出來好多次了,明明找不到媽媽,還這么到處亂跑,學(xué)習(xí)都耽誤了。你爸爸他……你爸爸怎么也不管管你們???”

    “哼,他休想管住我們。”

    “你們回家后,他也不打你們?”

    “不打。他現(xiàn)在慫透了。一天到晚就會嘆氣。要么就問我們:‘你媽真沒給你們寫過信?”

    “唉,無論如何,你們再也不能亂跑了?!蔽液顽娊ㄝ喎瑒裎啃「鐐z。

    可是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都耷拉著蓬頭垢面的腦袋,不再說話。我們也沉默了。無意中一抬頭,我看見天空還那么澄靜碧藍(lán)。太陽已下山,一抹斜陽照進(jìn)車廂里,給小哥倆憔悴萎黃的臉涂上一點慘淡的紅光。風(fēng)漸漸大了,雖然還是秋天,但我已覺得背上涼颼颼的,心里更是發(fā)寒。伸手摸摸身旁弟弟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臟污的學(xué)生裝。白天還好,夜里能抵什么風(fēng)寒呢?

    “你們啊……”鐘建深深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把我拉到車廂另一邊,悄聲問我:“我有個想法,你看怎么樣?”

    原來,他是想把我們剛到手的一塊錢給他們兩個。我立刻表示同意,只是覺得把錢都給他們,有點舍不得:“要么我們留個兩毛錢吧?”鐘建說:“這個我想過的,可是我們只剩下一張一塊錢的整票子,現(xiàn)在也沒辦法換開?!?/p>

    “那就都給他們算了。”

    鐘建馬上回到小哥倆面前,從內(nèi)衣袋里取出那張一塊錢票子,向他們揚了揚:“我們有點錢,給你們路上買點東西吃。”

    小哥倆瞪圓了雙眼,伸了伸手,卻又縮了回去,不好意思接。鐘建也抽回了手:“不過,這不是白給你們的。我要你們發(fā)誓保證,今后好好上學(xué),再也不出來了!你們媽媽肯定放不下你們,總有一天會回去看你們。到時候碰不到,不是更糟糕嗎?”

    哥哥猶豫地看了看弟弟,沒出聲。鐘建不由分說地拉過他倆的手,疊在一起放在自己手心上說:“你們照我說的,大聲發(fā)個誓:‘我向毛主席保證,從此好好學(xué)習(xí),再也不離家亂跑了!說,快說呀!”他加重了語氣,連連拍著他們的手,厲聲催促。

    小哥倆面紅耳赤地遲疑了好一會,哥哥終于領(lǐng)頭,弟弟跟著,倆人真把誓詞說了一遍。雖然那聲音在我聽來,遠(yuǎn)遠(yuǎn)達(dá)不到鐘建說的大聲的要求。

    不過鐘建卻表示滿意:“好好好!這樣就對啦!”說著把錢往哥哥手里一拍:“祝你們一路順風(fēng),安全回家!”拉起我就離開了。

    我們走到鐵軌對面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小哥倆都從車廂里走了出來,站在那里目送著我們。見我們回頭,兩人一起向我們頻頻地鞠起躬。鐘建揮手示意讓他們回去,我倆加快步子往回家的路跑。一邊跑,鐘建一邊問我:“你覺得他們會遵守誓言嗎?”

    我搖了搖頭,想了一下,又點了點頭。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但心里仿佛燃起一朵小火苗,暖微微地跳蕩著。

    一晃之間,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再也沒見過這小哥倆,自然也沒有他們半點音訊。我偶然還是會想到他們,掐指一算,他倆都快有六十歲了。不知他們現(xiàn)在還好嗎?

    重逢鐘建時,我們自然也談及了此事。當(dāng)年的那朵小火苗,竟又重新在我們心頭燃起來。

    不過,你不會想到,就是這么個好朋友,鐘建也曾確確實實坑過我一回。

    責(zé)任編輯???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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