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國寶”劉德培

到湖北五峰土家族自治縣采風(fēng)旅游。

滿目青山，遍地綠野，高峰聳翠，峽谷流泉，云頂滑雪，吃十碗八扣抬格子，喝苞谷酒，品宜紅茶。完成了感官享受后，再看土家歌舞，哭嫁歌，跳喪舞，板凳龍，撒葉爾嗬，打溜子，薅草鑼鼓，是精神享受。而最打動我的是五峰南曲，男人彈三弦，女人敲簡板，輕歌慢吟，弦柔板脆，那唱腔婉轉(zhuǎn)曼妙令人心動，我聽得如醉如癡，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我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來過五峰的，今年再到五峰，已過四十多年了。這次的五峰之行，有了感官享受和精神享受后，我還要懷念一個人，這個人叫劉德培。

劉德培一九一二年六月生，今年是他一百一十年誕辰，他是二〇〇〇年底去世的，活了八十八歲半。在他八十八年半的人生途中，他講了七十多年的民間故事，唱了七十多年的山歌、民謠，是五峰大山里著名的“大日白佬”（方言：聊天很厲害）。

劉德培去世后，文化部門統(tǒng)計，他創(chuàng)作整理了五百一十二則民間故事、一千余首歌謠、兩千余條俗諺、八百余則謎語、五部皮影戲文。國內(nèi)出版社、報刊以及大學(xué)文科教材，共發(fā)表使用他的民間故事四百多篇，上海文藝出版社還出版了他的四十八萬字的民間故事集《新笑府》。

劉德培一九八三年被湖北省群藝館和湖北省民間文藝研究會授予“民間故事家”稱號，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評價為“國寶”。一九九八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表彰“中國十大民間故事家”，他名列榜首。二〇〇〇年三月，“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首屆成就獎頒布，他是全國民間故事家唯一入選者，與學(xué)術(shù)泰斗鐘敬文、賈芝先生等一起獲此殊榮?！皠⒌屡喙适隆?，已被湖北省人民政府評審?fù)ㄟ^為全省首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保護名錄。

是的，劉德培已經(jīng)去世了。我到五峰來，是為了回憶，是為了感受，是為了再次看看劉德培生活過的山村，走過的山路，在山間，在叢林，在云下，在清風(fēng)中，聽聽劉德培講的那些動人故事。

最早知道劉德培是四十多年前到五峰的時候，那次我工作的《長江文藝》雜志與宜昌地區(qū)一起辦文藝創(chuàng)作學(xué)習(xí)班，宜昌的黃聲孝、習(xí)久蘭、劉不朽等作者都參加了。我在學(xué)習(xí)班上認識了在五峰縣文化館工作的王作棟，我是從王作棟那里知道劉德培的。而劉德培在當代民間文學(xué)的閃亮登場，沒有王作棟，很可能就被歲月的流水淹沒。

我先說劉德培，再說王作棟。

劉德培出生在五峰長樂坪鎮(zhèn)杜家坳村，老輩子沒讀過書，就希望他能有點出息，把他送到私塾去讀書。父親農(nóng)閑時出門當背夫，母親在田里勞動，弄吃弄洗，養(yǎng)十二個孩子。劉德培上了兩年學(xué)因交不起學(xué)費，就輟學(xué)到私塾先生門下做點小事，端茶遞水割草砍柴，還侍候過癱子道士、族眷公公。劉德培十五歲那年正月底，族眷公公做壽要他去打壽酒，他在路上不小心摔倒了，裝酒的瓦壺被跌破，他一下就嚇傻了?；丶遗掳ご?，又賠不起酒壇子，他索性一口氣跑到漁洋關(guān)幫人家做月工當學(xué)徒度日。后來又四處闖蕩，放排，煮酒，制豆筋，背皮影戲箱，代人跑郵差，合股經(jīng)商，做過瓦匠、餅匠、中醫(yī)、道士、紅白事的“支客使”。他愛唱民歌，愛講故事日白，愛打喪鼓，愛制作謎語。那時只要能賞口飯吃的活就干。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劉德培被強拉進背夫隊伍，從此開始長期為抗戰(zhàn)軍隊運送物資。那時候，軍隊的一些物資和商家的物資，要從湖南澧縣、石門，經(jīng)鶴峰、五峰背到宜昌、宜都等地。劉德培這個人性格樂和，萬事不愁，又喜歡講故事，攏得動人，大家就選他當了背夫隊的頭領(lǐng)。

要說背夫的那個苦啊，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不如講點樂心事心里快活些。劉德培這個人，什么事都愁不倒他。他四十歲才娶妻成家，“單身漢，無事干，日白講經(jīng)充好漢”，講經(jīng)就是講故事。人家說他是窮快活，鍋里沒得下鍋米噠，經(jīng)還是要講的。他就是喜歡講，也比別人講得圓滿。講經(jīng)也打發(fā)時光，他三天不講經(jīng)是個大稀奇，只分講的多少。沒得聽眾的時候，他跟老伴都要講兩個笑話的。他說人一輩子受苦受難，該快活的時候就要快活，何苦再搞得愁眉兮兮的！

背腳的那陣子，背得黑汗水流，打杵一歇他就講笑話，有一回路上他就講了背腳佬的笑話：張三李四一路出門背腳，張三一打噴嚏就說老婆在屋里掛念著呢！李四好羨慕，回去跟老婆說張三的老婆對張三真是好，走在路上還念呢！李四老婆聽了，晚上就悄悄把辣椒面撒在老公汗巾上。第二天張三李四又一同出發(fā)行背腳，在一小橋邊歇著，李四就摸汗巾揩汗，鼻子湊著了辣椒面，不覺一個接一個打起了噴嚏，一邊打還一邊講老婆在念我呢！說著說著，一不留神，李四栽下了河。故事講完后大家笑得個轟轟聲。講的人快活，聽的人也快活，嘻嘻哈哈笑過一陣后，再趕路都有勁些。

劉德培的背夫一直當?shù)揭痪盼灏四晡逡斯沸尥?。沒當背夫了，劉德培就幫人撿瓦補漏。

我再說王作棟。一九七一年底，王作棟被分配到五峰文化館當創(chuàng)作輔導(dǎo)干部，他扎根五峰大山，普查民間文化，遍訪民間藝人，廣交草根朋友，與民間文化結(jié)下不解之緣。民間文學(xué)成為他畢生為之奮斗的事業(yè)。

那是一九七六年冬天，五峰文化館請瓦匠撿瓦補漏，沒想到，來撿瓦的是一位老頭，衣著老舊，動作滯緩，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凍得不住地朝手板心哈氣。當晚，單身一人的王作棟請老瓦匠到自己的辦公室兼寢室里喝茶烤火，聊天后才得知他就是“大日白佬”劉德培，那年劉德培六十五歲。王作棟正在搜集民間文學(xué)的材料，這下是瞌睡遇到枕頭。為了引出劉德培的民歌和故事，王作棟先唱了幾首五峰民歌。劉德培一聽，興趣來了，便打開了喉嚨中蘊藏的一條河，民歌一溜一串，從賽歌賭狠的五句子到傳統(tǒng)情歌，連講帶唱，滔滔不絕。王作棟不斷地給劉德培點煙遞茶，間或插問民歌中的風(fēng)俗典故。劉德培的興趣越來越高，風(fēng)俗傳說、民間故事與笑話、地方人物史事，像不竭的源泉，汩汩往外冒。第一天夜里，劉德培與王作棟一直講到凌晨兩點鐘才睡覺。

王作棟一眼認定劉德培老人是名副其實的“深井”“富礦”。第二天，王作棟備了酒菜，請劉德培繼續(xù)講故事。劉德培為文化館撿瓦補漏十八天，在王作棟寢室里聊了十七個夜晚，兩人結(jié)成忘年之交。從認識劉德培至劉德培病故，王作棟與劉德培交往二十四年。其間，王作棟采錄了劉德培講述、唱述的故事、歌謠、俗諺、地方人物掌故、紅白事習(xí)俗與節(jié)禮等五百余萬字的一手資料。他吃透了劉德培的個性和講述風(fēng)格，整理的四十八萬字《新笑府——民間故事家劉德培講述故事集》，一九八九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成為中國民間故事科學(xué)整理的范本、社會共享的文化財富，至今已刊行了六種版式。

劉德培生前說：“我是一窩洋芋，不是王同志挖出來，我早就爛在坡里噠?！眲⒌屡嘁欢亲拥墓适潞兔窀?，就這樣被王作棟挖出來了。

劉德培講的故事，完全得之于社會性傳承。家鄉(xiāng)杜家坳山大人稀，家境苦寒，老輩子勤扒苦掙，靠種苞谷和當背夫為生。解放前他一直為謀生四處奔波，足跡遍及湘鄂西十來個縣。從這廣泛的背景吸取故事，因而，他的故事不但數(shù)量多，而且內(nèi)容形式復(fù)雜多樣。他以深山野嶺為背景編織故事，保持著較為樸野的面貌。其故事不大注意描寫、形容，而是苦心琢磨怎樣把情節(jié)編排得更為巧妙，人物對話（有時采取詩對形式）設(shè)計得更加精彩，既令人發(fā)笑，又耐人回味。他講的故事社會生活面廣泛，脈絡(luò)清晰，結(jié)構(gòu)嚴密，成為中國民間故事的典范。

我行走在五峰的山山水水里，那山坡，那小徑，那崖頭，那土家的山居板房，那堂屋里的火塘邊，可能處處都是劉德培的山歌與故事的發(fā)源地。劉德培們背腳累了，坐下來，開始了“日白”，就著苞谷酒，唱山歌，講故事，聽的人哈哈大笑，或苦中作樂，或從中看到了希望，疲勞消除了，他們重新邁步，背著生活的重擔(dān)，走著生活的艱難道路。

五峰的樹，五峰的山，五峰的水，五峰的草，五峰的石頭，五峰的花，五峰的莊稼，都聽過劉德培的山歌和故事吧！連那掛在火塘上面的臘肉，也把劉德培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

五峰，最大的“日白佬”，聯(lián)合國表彰的中國故事家，一個“國寶”式的老人，一個非遺文化品牌，在他去世后，五峰土家族自治縣政府給他修了墓，立了碑，樹了塑像。劉德培，一個武陵山中的文化名人。

我行走在五峰的山山水水里，我懷念著劉德培，我向劉德培深深地鞠躬！致敬！我也感激王作棟這樣的民間故事伯樂。

（責(zé)任編輯：王倩茜）

劉益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湖北省有突出貢獻專家。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六百余萬字，出版文學(xué)作品三十余部。曾獲湖北文學(xué)獎、《芳草》文學(xué)女評委獎、冰心散文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詩歌類大獎、中國長詩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