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坪秋韻

山路如飄帶，在山間纏繞，時而谷底，時而山腰，時而山巔。車行路上，如行進在綠色的海洋里，上下浮沉。這是武陵山東北麓大山深處，古時為荊梁蠻夷之地，今則為五峰土家族自治縣采花鄉(xiāng)境內(nèi)。天氣很好，陽光如瀑布，從高空灑下。有白云在藍天上飄動，有清風(fēng)從窗外拂過，山野寂靜如遠古。時令雖已入秋，但滿山滿谷還沒有斑斕起來，放眼望去，山上大多還綠著，只有偶爾一閃而過的一塊塊莊稼地染上了些許黃色，有了那么幾分秋意。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采花鄉(xiāng)栗子坪村，這是一個深埋在大山深處的村落，也是國家命名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車轉(zhuǎn)過一個山頭，眼前豁然開朗，一個不大的盆地突現(xiàn)眼前。盆地四周，群峰環(huán)繞，有白云縈繞于山峰間，絲絲縷縷，縹縹緲緲，宛若畫中圖景。而盆地的底部，則是阡陌相連，人家如星，散落綠樹叢中。人家的房屋呢，皆為黑瓦所覆，魚鱗般，在陽光下顯得更加的醒目。大家都不由一陣驚呼，知道栗子坪到了。說是到了，但車還是在山間盤旋了半天，才下到盆地的底部。期間，我們也就坐在車上，東搖西晃地把栗子坪村的美景，由高到低、不同角度地美美欣賞了好多遍。我的第一個感覺，這真是一個宛若世外桃源般的村莊啊。

下車，隨意地在村中溜達。村莊不大，也就二百多戶人家的樣子，人家的房屋多為木板房，板墻黑瓦，皆老舊著，一看就是被歲月淘洗過的。而房屋的前后，要么綠樹婆娑，要么鮮花搖曳，讓人望之而心愜?；渲饽?，則是菜園、莊稼地。那菜園里種著的，無非白菜、蘿卜、辣椒、小蔥等，卻皆鮮綠水靈。而莊稼地里，則種著玉米、大豆。玉米已收過，徒留下枯黃的玉米桿在秋風(fēng)里招搖。大豆也將要成熟，黃綠間雜，我想再過十天半月的，它們也將被農(nóng)人砍去。村中花草很多，或田間地頭，或路邊溝坎，隨時可以碰到。有木槿、菊花、紅蓼、紫薇、醉蝶花等。醉蝶花尤多，一株株醉蝶花在鄉(xiāng)間小路邊競相綻放，肆意而熱烈，那一片一片的紫花，望之若霞，連道路似乎都變得亮堂了許多。在路邊，我還遇到了一株紅蓼，一大叢，高可及胸，為我生平所僅見。昔年在西安，閑翻畫冊，偶見長安畫派代表性人物石魯先生的一幅畫作《家家都在花叢中》，總疑心畫家是畫他心中的圖畫，現(xiàn)實中未必真有。今到栗子坪，方明白畫家所畫，其實是現(xiàn)實中物。也明白了長安畫派所倡導(dǎo)的“一手伸向傳統(tǒng)，一手伸向生活”之所言不虛。

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信步而行，不覺就來到了一戶人家門前。見屋里有人，一時好奇心發(fā)作，就想進屋去瞧瞧。這也難怪，我自小生活在北方，見慣了關(guān)中民居四合院，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這種獨具風(fēng)情的木板房見得少，見到了，自然想多看幾眼。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倒是很熱情，見我進屋，忙讓座倒茶。便閑聊，得知這家里有五口人，兒子和兒媳外出打工，現(xiàn)在家中就他們和孫子相伴生活著。問男主人家里現(xiàn)在光景如何，答曰：“很好的！山上有樹，田里有禾，囤中有糧，手頭還有零花錢。這是過去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日子！”我夸他家的房子建得好。他笑著說，都是祖上留下來的，當年多虧聽了老支書的勸說沒有拆，只是修繕了一下，要不，把腸子都會悔青。我忙問是怎么回事，原來，十多年前，受外面風(fēng)氣的影響，他和村中其他村民一樣，嫌木板房破舊，不時興，加之手頭有了錢，便想拆了舊房，改建小洋樓。多虧老支書何克廷的勸說、阻攔和呼吁，才使得栗子坪這片古老的民居，得以保存。我聽了，也在心中暗暗佩服老支書的有遠見，要不，我們今天就再也看不到這座美麗的村落了。正說話間，打外邊忽然闖進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驚得臥在墻角的貓，倏的一聲竄到了堂屋邊的桌上。小男孩見屋內(nèi)有生人，又一陣風(fēng)似的跑掉了。我們不由相視而笑，我明白，這就是主人家的孫子了。

告別這家人，我們繼續(xù)在村中盤桓。期間，我的腦中始終回繞著這樣一個疑問，栗子坪村既然以盛產(chǎn)栗子而得名，在我的經(jīng)驗里，應(yīng)該是村里村外栗子樹皆多，但為何我在村里卻一棵也見不到呢？好像正想回答我的疑問似的，不意，便遇到了兩棵高可遏云的栗子樹，它們?nèi)鐑晌痪奕耍⑴耪驹诼愤?，樹身如甕，枝柯戟張，如撐開的兩把巨傘，濃密的枝葉，把偌大一片天空都遮蔽住了。我站在樹下，默默地把這兩棵栗子樹端詳了半天，不由感嘆道，栗子坪村果然名不虛傳啊，這么大的栗子樹，少說也有上百年的光景了。

我們迤邐來到村邊，見同行者皆聚集在一戶人家的院落前休息，大家或站或坐，或喝茶，或抽煙，或吃水果，便也趕了過來。一問，原來這里正是老支書何克廷家。他家是五間板房，三間正房，兩間偏房，整個建筑呈拐尺型，房前種有花草，有菊花、醉蝶花，還有我不認識的花，紅的黃的粉的紫的，一片一片的，在秋陽下，開得正熱烈，有蜜蜂在花叢中嚶嗡，有蝴蝶在其間蹁躚。而花草地之外，則是一大片坡形莊稼地，是連綿的山峰。心想，在這里生活，視野開闊，每天抬眼便是田野莊稼，便是遠山長林，一定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見到了何克廷，他正跑前跑后地招呼大家。這是一位精明干練的老人，雖然已七十四歲了，但看上去精氣神很足，并不顯老。聽采花鄉(xiāng)鄉(xiāng)長武偲講，何克廷當過兵，開過小煤礦，當過村主任、村支書，這在鄉(xiāng)村，也算是一位能行人了。武偲還告訴我，別看這里現(xiàn)在富起來了，環(huán)境好起來了，成了全國有名的旅游網(wǎng)紅打卡地，但在過去，卻是一個窮苦之地，百姓的日子是很苦焦的，解放前，是因為交通閉塞，匪患嚴重和自然災(zāi)害。就是解放后一段時日里，老百姓也依然過得艱難。要知道，這里一九七四年，才通上了電。至于公路，也是近二十年才建成的。過去這里物產(chǎn)雖豐富，卻運送不出去。老百姓出門，全靠肩扛背馱。日子好過起來，也就是這一二十年間的事。這也全靠了國家的大力扶持，和像何克廷這樣一代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參觀了一下何克廷的家，也就是普通的農(nóng)家，雖然簡樸，卻很整潔。讓我感興趣的是，廳堂里有一口火塘，火塘里正熊熊地吐著火苗，而火塘的上方則懸掛著兩吊正在熏制的臘肉，臘肉油光發(fā)亮，還在一滴一滴地滴著油呢。每有油滴落下，火塘便發(fā)出噗的一聲，火苗便一躍，燃燒得更旺了。

栗子坪自然、人文資源都是極為豐富的。僅就旅游景點來講，就有騾馬古棧道、獨掌巖、印把子、蝙蝠洞、龍鳳巖等，都是一些一聽就讓人向往的地方，惜乎時間緊張，未及看，只好擇日再來了。山歌也很有名，其內(nèi)容多為歌詠男女情事、自然風(fēng)光、勞動情懷，如“郎在山崗把歌唱，姐在河里洗衣裳，郎唱歌兒往下走，姐兒抬頭望歌郎，棒棒捶在巖包上”，都是很有趣的。雖未在栗子坪聽上唱山歌，但在采花鄉(xiāng)別的地方聽過，山歌高亢婉轉(zhuǎn)、熱烈詼諧，亦算無憾了。

離開栗子坪時，正是中午時分，天高云淡，秋陽明艷。一陣清風(fēng)吹過，草木皆動。我發(fā)現(xiàn)，秋意似乎更深了一些，遠山林木間，好像已有了更多的黃紅之色。

（責任編輯：王倩茜）

高亞平西安報業(yè)傳媒集團（西安日報社）文化旅游部主任，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西北大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西安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南山》《草木之間》《長安物語》《誰識無弦琴》等。曾獲首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