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宋文獻中遼代“京道”與“京路”辨析

□康 鵬

關(guān)于遼代是否存在五京道，學界素有爭議。從現(xiàn)有資料而言，我們似乎很難確證遼朝存在“五京道”這樣的高層政區(qū)。學界曾就《遼史·地理志》依京劃道的編排方式展開爭論，或認為《遼史》據(jù)實編排，或認為是便于編次虛構(gòu)而來，雙方相持不下。由于《遼史》還曾出現(xiàn)“南京道”“三京諸道”“諸道”之類的記載，故而有的學者認為，遼朝還是存在“京道”這樣的一級機構(gòu)的，五京是各自所在地區(qū)的行政中心①。不過，若是詳細辨析文獻中的相關(guān)記載，就會發(fā)現(xiàn)能夠支撐“五京道”存在的證據(jù)依然非常薄弱。

一、《遼史》中的“京道”辨析

《遼史》除去《地理志》依京劃道之外，關(guān)于“京道”的說法并不多見。其中具體稱“某京道”者僅有兩條，即統(tǒng)和十四年（996）“十二月甲寅，以南京道新定稅法太重，減之”［1］160，統(tǒng)和十五年（997）十月“戊戌，弛東京道魚濼之禁”［1］162。我們僅憑這兩條似乎很難說明遼朝存在“京道”這樣一級政區(qū)，“南京道”條牽涉財政問題，不排除系南京三司使司（財賦區(qū)劃）所定稅法。至于“東京道”之說法，或指財賦性質(zhì)的區(qū)劃，抑或是因為東京地區(qū)脫胎于東丹國，該地情況或不同于其他諸京，姑且存疑。

此外，《遼史》還數(shù)次出現(xiàn)“三京諸道”或“五京諸道”的記載，這成為支持“京道”說的關(guān)鍵證據(jù)。保寧六年（974）“十二月戊子，以沙門昭敏為三京諸道僧尼都總管，加兼侍中”［1］102；統(tǒng)和七年（989）正月“丙午，以青牛白馬祭天地，詔諭三京諸道”［1］143；統(tǒng)和九年（991）正月“辛卯，詔免三京諸道租賦，仍罷括田”［1］153；統(tǒng)和二十一年（1003）“十二月癸未，罷三京諸道貢”［1］173；大康三年（1077）六月“戊申，遣使按五京諸道獄”［1］318。這五處記載，確實讓人以為“諸道”是針對諸京而言，“三京諸道”即“三京道”，“五京諸道”即“五京道”。不過，實際情況恐非如此。與遼朝同一時期的五代、北宋亦常見此種表述模式，“諸道”當指諸節(jié)鎮(zhèn)②，抑或是“諸處”之義，而不是“京道”本身。例如后唐明宗天成元年（926）十一月詔令，“仰三京諸道分明宣布，于要害道路榜壁，不得漏落”［2］694；明宗長興二年（931）八月敕文稱，“宜于兩班罰錢及三京諸道贓罰錢內(nèi)，每月支錢一百貫文賜兩司”［2］5780；后唐末帝清泰元年（934）七月的詔書稱，“應(yīng)自長興四年（933）已前，三京諸道及營田，委三司使各下諸州、府、縣，除已納外，并放”［2］5577；后晉天福七年（942）“三月壬子，天和節(jié)，三京諸道州府奏：‘僧尼道士乞紫衣、師號凡百人，寺觀名額五十余處?！闹保?］552；后周世宗顯德二年（955）九月敕文稱，“應(yīng)兩京諸道州府銅像器物……限敕到五十日內(nèi)，立須毀折送官”［2］5695。又，宋太祖開寶四年（971）九月甲申，詔曰“兩京諸道，自十月后犯強竊盜，不得預(yù)郊祀赦”［3］271；《宋大詔令集·皇太后罷同聽斷德音》見“應(yīng)四京諸道”［4］69，《受傳國寶赦天下德音》稱“應(yīng)四京諸道州府軍監(jiān)縣”［4］552，《諸道州府斗兢杖以下便可決斷不必下有司詔》謂“應(yīng)兩京諸道州府”云云［4］741。以上諸例，可以說明“（幾）京諸道”是當時較為常見的表述方式，并不能說明這些政權(quán)存在“京道”這一層級的政區(qū)，諸京與諸道當為并列之關(guān)系，即諸京以及諸道（州）之意?！哆|史·圣宗紀》謂統(tǒng)和十四年（996）春正月，“丁巳，蠲三京及諸州稅賦”［1］159，或許是對這一關(guān)系最好的說明。

至于“諸道”這一說法，多為泛稱，即可指稱諸道兵馬（系行軍之單位），也可指稱諸方州，并無實指，自然不可作為遼代存在“京道”的確證。

二、《遼史》及石刻資料中的“京路”

《遼史》之中還出現(xiàn)數(shù)處“京路”的記載。會同二年（939）四月“癸巳，東京路奏狼食人”［1］50，此處“東京路”所指亦不明確，既可是財賦性質(zhì)的路分（戶部使司），亦可是行政上的路分，至于是不是相當于“道”一級的機構(gòu)，則很難確定。統(tǒng)和八年（990）七月庚辰“詔東京路諸宮分提轄司，分置定霸、保和、宣化三縣”［1］152。此處“東京路諸宮分提轄司”的說法較為可疑。定霸、保和、宣化三縣皆為上京臨潢府之屬縣，《遼史·地理志》三縣條目下皆稱“統(tǒng)和八年，以諸宮提轄司人戶置”，并未提及“東京路諸宮提轄司”［1］497-498。遼代之提轄司，除此處稱某“路”提轄司外，余皆稱某京或某州提轄司，并無某路提轄司的說法，故筆者頗懷疑此處的“路”字當為衍文。

據(jù)筆者所見，文獻、石刻資料中的東京路（又稱“遼東路”）多與按察刑獄有關(guān)。大康四年（1078），孫克構(gòu)“奉詔東京路按察”③［5］60；大康九年（1083），命賈師訓奉詔“按察河東路刑獄”［6］275，此處河東路當系遼東路（即東京路）之訛；大安五年（1089）夏，鄧中舉“充遼東路按察使”［6］283。《遼史》中關(guān)于遣使按察刑獄并無規(guī)律可循，或單獨按問一處刑獄，或遣四員、五員、六員按問數(shù)處刑獄。例如統(tǒng)和九年（991）閏二月，圣宗遣邢抱樸、李嗣、劉京、張干、吳浩五人分決諸道滯獄，三月復(fù)又遣馬守琪、祁正、崔祐、崔簡四人決諸道滯獄［1］153；開泰二年（1013）二月，“遣北院樞密副使高正按察諸道獄”［1］189；開泰六年七月，遣劉京、吳叔達、仇正己、程翥、南承顏、王景運六人分路按察刑獄［1］196。綜合而言，遼朝似乎并未形成固定的按察“路”或“道”，而是臨時遣使按察。

至于南京路，則多與財賦相關(guān)。開泰六年（1017）“冬十月丁卯，南京路饑，挽云、應(yīng)、朔、弘等州粟振之”［1］196；大康二年（1076）二月“癸丑，南京路饑，免租稅一年”［1］315。此兩處皆與賑災(zāi)有關(guān)，當與財賦性質(zhì)的路分（三司使司）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又，《梁援墓志》稱梁援于壽昌三年（1097）曾“通檢于燕京路”［7］521，此路分顯然是指財賦性質(zhì)的路分?，F(xiàn)有的石刻資料，在行政區(qū)劃上提及燕京屬地時皆指幽都府（開泰元年改稱析津府）治下數(shù)州，從不涉及平州。統(tǒng)和五年（987）《祐唐寺創(chuàng)建講堂碑》稱“夫幽燕之分，列郡有四，薊門為上”，列郡有四，即幽都府所轄順、檀、涿、薊四個刺史州④。清寧四年（1058）《涿州白帶山云居寺東峰續(xù)鐫成四大部經(jīng)記》稱“燕都之有五郡，民最饒者，涿郡首焉”［7］285，五郡即順、檀、涿、薊、易五個刺史州⑤。乾統(tǒng)七年（1107）《三河縣重修文宣王廟記》謂“燕京經(jīng)界，轄制六州，總管內(nèi)外二十四縣”［7］577，六州即順、檀、涿、薊、易、景六個刺史州。

關(guān)于上京、中京，史籍記載極少?！多囍信e墓志》稱，中舉在道宗時“按通中上東三京路供奉官”［6］232，因與侍奉皇帝的“供奉官”有關(guān)，故此處三京路，更有可能是指“京城”而言，很難證明“京道”或“京路”一級政區(qū)的存在?！睹铣跄怪尽分^，孟初于天慶二年（1112）“十二月，管押中京路漢軍，戍黃龍府”［5］49，此處之“中京路”或為軍事性質(zhì)路分，蓋指中京都虞候所轄的軍事力量。

綜上，我們在傳世史籍以及石刻資料中無法找到“京道”或“京路”作為一級政區(qū)的確鑿證據(jù)。而且，我們也找不道關(guān)于“道”一級最高長官的確切記載，這不得不令我們懷疑遼代是否真的存在“京道”這樣的高層政區(qū)。

三、宋遼文獻中的“東京（道）”與宰相府

在論及“東京道”時，學界較為常用的史料是《亡遼錄》的一條記載，天慶八年（1118）秋，“女真陷東京、黃龍府、如、咸、信、蘇、復(fù)、辰、海、同、銀、通、韓、烏、遂、春、靖、泰五十余州，遂又陷遼東、長春兩路”［9］151。此處論者多斷句為“女真陷東京黃龍府，如咸、信、蘇、復(fù)、辰、海、同、銀、通、韓、烏、遂、春、靖、泰五十余州”，謂黃龍府與咸、信等五十余州皆屬東京道。然而此一理解恐有疑問?！叭纭弊衷谡Z義、文氣上有違礙、不暢之處，曹流先生據(jù)《裔夷謀夏錄》《契丹國志》，認為“如”系衍文［10］144。不過，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如”為州名，《遼史·地理志》失載的可能性。無論如何，“如”字很難說明咸、信等五十余州皆隸屬東京道。若《遼史·地理志》所載“五京道”屬實，據(jù)《遼史》《亡遼錄》所載烏、春、泰三州隸上京道，并不屬東京道?；蜓赃|之政區(qū)前后有調(diào)整，《亡遼錄》所載為遼末之情形，那么我們就需要再次審視這一句話的文義，其中最重要的是“遼東、長春”兩路的范圍。據(jù)《亡遼錄》所載，遼末財賦路分為五京計司及遼西、平州、長春三路錢帛司，并無遼東路。實際上遼東路即東京路，《亡遼錄》在此句后有文稱“自金人初陷長春、遼陽兩路”云云，將“遼東”路稱為“遼陽”路，而遼陽正是東京之首府，故“遼東路”即“東京路”。又太平九年（1029）“八月己丑，東京舍利軍詳穩(wěn)大延琳囚留守、駙馬都尉蕭孝先及南陽公主，殺戶部使韓紹勛、副使王嘉、四捷軍都指揮使蕭頗得，延琳遂僭位，號其國為興遼，年為天慶”。次年“三月甲寅朔，詳穩(wěn)蕭匹敵至自遼東，言都統(tǒng)蕭孝穆去城四面各五里許，筑城堡以圍之。駙馬延寧與其妹穴地遁去，惟公主崔八在后，為守陴者覺而止”［1］230-231。據(jù)此可知，東京亦可稱作遼東?！端螘嫺濉吩跀⑹鼋鹑苏鬟|過程時，稱“女真陷契丹五十余城，據(jù)遼東、長春兩路”［11］9757，未言所謂的“東京道”事。綜合而言，《亡遼錄》所載之“東京”實際上與黃龍府、咸州、信州等為并列關(guān)系，“東京”即東京城（遼陽府），同為五十余州城之一，分屬長春、遼東（東京）兩財賦路。

《遼史·食貨志》有一段與此近似的記載，“東京如咸、信、蘇、復(fù)、辰、海、同、銀、烏、遂、春、泰等五十余城內(nèi)，沿邊諸州，各有和糴倉，依祖宗法，出陳易新，許民自愿假貸，收息二分。所在無慮二三十萬碩，雖累兵興，未嘗用乏。迨天慶間，金兵大入，盡為所有”［1］1027。文中關(guān)于五十余州城的描述與《亡遼錄》相似，句首之“東京”亦應(yīng)指東京城（遼陽府）而言，而不是指“東京道”。

與之相關(guān)的另一個問題是，我們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道”一級的“長官”或機構(gòu)，故而周振鶴先生在談及這一點時稱“遼代地方官制比較模糊，例如道為一級行政區(qū)劃，但卻并未設(shè)置明確的一級地方政府，亦無明確的道一級的地方行政長官。同時府州一級政府組織也混淆不清。這一方面是遼代行政制度本身的混合性質(zhì)所引起，另一方面則是文獻記載的不足而造成”［12］165-166。臺灣學者楊樹藩先生根據(jù)《遼史·百官志》關(guān)于三京宰相府的一條記載，推測遼代五京各有一宰相府，為五京道的最高行政機構(gòu)，其長官為左、右相和左、右平章事；宰相府下設(shè)留守司、總管府、警巡院等機構(gòu)，分別掌管一道的民事、軍事、治安、財政等⑥。李錫厚先生亦認為遼廷由諸京宰相府及各職能部門統(tǒng)轄諸京道⑦。然而，遼朝并不存在所謂的諸京宰相府，這一說法蓋出自《遼史》的誤記。

《遼史·百官志》原文如下：

三京宰相府職名總目：

左相。

右相。

左平章政事。

右平章政事。

東京宰相府。圣宗統(tǒng)和元年，詔三京左右相、左右平章事。

中京宰相府。

南京宰相府。［1］895-896

實際上，《百官志》中記載乃是元代史官從《遼史·圣宗紀》下面這段記載衍生而來：統(tǒng)和元年（983）十一月“庚辰，上與皇太后祭乾陵，下詔諭三京左右相、左右平章事、副留守判官、諸道節(jié)度使判官、諸軍事判官、錄事參軍等：當執(zhí)公方，毋得阿順”［1］120。清人對此的解釋是：“據(jù)《本紀》此文，則遼東京、中京、南京亦曾置宰相及平章之官，疑即如元代之行中書省，并非正員?！保?3］75清人將遼代三京宰相比附于元代行中書省，雖有合理之處，但《遼史》關(guān)于“三京左右相、左右平章事”的記載僅此一條，若遼代果有類似元代的行中書省，文獻中不可能毫無其他相關(guān)資料，此一說法不能不令人生疑。

筆者認為《遼史·圣宗紀》的“三京”實為“東京”之誤。檢諸《遼史》及石刻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左相、右相、左平章事、右平章事皆為東京中臺省長官⑧，契丹腹地、燕云漢地皆無此四相。結(jié)合圣宗在東京地區(qū)祭拜乾陵的同日詔諭“左右相、左右平章事”，可以推知圣宗應(yīng)是勸諭東京地方官員公正不阿而已?！哆|史·圣宗紀》原本應(yīng)為統(tǒng)和元年十一月“庚辰，上與皇太后祭乾陵，下詔諭東京左右相、左右平章事、副留守判官、諸道節(jié)度使判官、諸軍事判官、錄事參軍等：當執(zhí)公方，毋得阿順”。元代史官不審此誤，在編纂《百官志》時，復(fù)又衍生出“三京宰相府”“南京宰相府”“中京宰相府”之類的謬說。此外，早在會同三年（940），時任東京中臺省左相的耶律羽之即被稱為東京宰相［1］52，所謂的東京宰相，不過是東京中臺省諸相的另一種稱呼而已，事實上并不存在東京宰相府這層機構(gòu)。是故，遼代既不存在三京宰相府，也不存在東京宰相府。

注釋：

①參見李錫厚《〈遼史·地理志〉辨誤》，《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3—244頁。

②參見關(guān)樹東《遼朝州縣制度中的“道”“路”問題探研》，載于《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2期，第131頁。

③參見孫建權(quán)《金〈孫即康墳祭文〉暨遼〈孫克構(gòu)墓志銘〉考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6年第6期第74頁。

④此時易州尚在宋境，景州還未建立。

⑤《遼史·地理志》謂景州置于興宗重熙中（第2冊，第568頁），據(jù)此石刻“五郡”之說及相關(guān)碑志，景州置于道宗時期的可能性似更大些。

⑥參見楊樹藩《遼金地方政治制度之研究》，《宋史研究集》第11輯，臺北宋史研究座談會編，1979年7月，第359—414頁。

⑦參見李錫厚《〈遼史·地理志〉辨誤》，《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4輯，第243頁。

⑧統(tǒng)和二十三年（1005）《王悅墓志》謂其祖曾任“明殿左相”，此“左相”為陵寢之官，與宰相無涉。參見向南《遼代石刻文編》，第112、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