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梅
那一年,剛上初中的我放了下午學回家,意外見到遠來的嬸娘。她一如既往地打著哈哈,逗弄著我:“想你大姑嗎?”我還未回答,她又顧自言語:“想也不成,她再也不會來了。”
以往過年前,大姑會攜了糧票來,邀請母親一起趕集添置年貨。最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一匹青藍的布。傍晚的陽光照在大姑的青布對襟上,照在她的齊耳短發(fā)上,照在她有明亮色彩的眼眸上。她計劃著布的用途,請裁縫進門給五個孩子各縫一套衣衫,有節(jié)余再給姑父做一身。
大姑說得唾沫飛濺,最后還說:“以后日子就好了。”受了城市喧囂熏陶的母親沒有附和。夢想的明天,似乎有些遙遠。馬路上流行喇叭褲、蝙蝠衫,追趕潮流的姐姐穿上喇叭褲,趾高氣揚了好多天。我甚而懷疑,跟姐姐示好的那幾個青年,就是受了喇叭褲的吸引。大姑請裁縫裁制的衣裳,已經(jīng)入不了姐姐的法眼。
嬸娘聲情并茂地講了大姑的離世過程。家里收麥子,她攜了兩個孫子坐船去幫襯姑父。船停在避風的港灣,忽然一陣妖風掀翻小船。嬸娘形容妖風的神情,我耳畔不由響起《西游記》里妖精過路時怪誕的音樂。姑父央人打撈多日未果,最后尸體浮上來時已是面目全非。
父親參加完大姑的葬禮恨聲道,再也不去那鬼地方。那鬼地方是家鄉(xiāng)的人造水庫,據(jù)說是川東第一大人工湖泊。當初,爺爺看中水庫里土多人少,不會餓肚子,將女兒嫁了去。他哪里知道明天的事呢?大姑走后,爺爺也不去那鬼地方了。
父親是言出必行的人,不僅不去那鬼地方,也幾乎不與姑父家走動。再一次見到姑父,是在父親的葬禮上。姑父年逾八十,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已認不清我是誰?;叵氪蠊茫矁H剩下朦朧的青布衫影子。
父親走后沒幾年,姑父也走了。老表請我去寫禮,堂弟開車。跑南闖北的堂弟把車開得呼呼生風,全然不管村道的七拐八彎。誰會想到呢,今天的生產(chǎn)路已經(jīng)通向田間地頭,倘大姑在世,可以通過水泥路推著肥料小車抵達她的土地。
姑父家聳立起小洋樓,豪華的落地玻璃窗上落日熔金。樓上樓下俱寬闊,說是搞的農(nóng)家樂,套間里是星級酒店般的床。地壩里烏泱泱一群人,談興正濃。老表說,姑父高壽,是喜喪,道場、歌堂、靈房子等一應不少。他回憶大姑走時的寒磣,地都沒找人看,隨隨便便就下葬,神情傷感道:“那時,我們誰會想到土屋會變成洋房呢?”
老表帶我去見姑父的豪華大墓。墳墓建在高坡,風水先生參透“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玄妙。遙望湖水盈盈,金光點點,黛色島嶼上新村靜默如畫。
倘若大姑在世,父親見到今日場景,怕不會恨恨而言。昨天的明天、今天的明天,總會向前而行。
美術插圖:張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