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亮
(廣東開放大學 文化傳播與設(shè)計學院,廣東 廣州 510091)
長久以來,杜詩學研究者將杜詩以及歷史上產(chǎn)生的杜詩注解本作為“研究對象”來展開相關(guān)的詩學研究、歷史研究,乃至思想研究。其實除了這些著作以外,還有一些較為零散的讀杜筆記,也值得研究。清代中期嶺南人吳梯(1775—1857)和李黼平(1770—1833)各自閱讀杜詩,寫下了一系列“筆記”。關(guān)于李黼平的讀杜筆記研究,目前有福建師范大學梁偉荀以李黼平的《讀杜韓筆記》作為碩士學位論文選題開展了相關(guān)研究,研究內(nèi)容主要包括李黼平的生平事跡、《讀杜韓筆記》的成書時間、版本、體例以及對杜詩、韓詩的闡釋方法等。吳梯的讀杜筆記主要見于他的《巾箱拾羽》一書中,目前尚無人注意到。本文首先梳理吳梯和李黼平各自解讀杜詩的情況,然后對二人解讀杜詩的差異進行比較,最后再分析二人解讀杜詩產(chǎn)生的影響,以期為杜詩學研究尋求新的視角。
吳梯字秋航,廣東順德人。清嘉慶六年(1801)廣東鄉(xiāng)試解元,但此后卻“累赴禮闈不第”,后“以內(nèi)廷校錄報滿,議敘出為山東蒙陰令”[1]。后一直在山東諸州縣任職,晚年告病回歸鄉(xiāng)里。吳梯曾花費數(shù)十年心血對杜詩全集進行校勘、注釋和解析,撰成《讀杜姑妄》一書。該書是吳梯“閱讀”杜詩的成果,有嚴謹?shù)捏w例[2],對杜詩的闡釋也多有新見[3]。我們這里討論的吳梯杜詩閱讀的文本,是他所撰寫的另一部筆記《巾箱拾羽》。吳梯晚年“自濟州(現(xiàn)山東濟寧市)引病歸里,杜門卻掃,惟與卷籍為緣。老景頹唐,只圖遮眼,每有會意,輒筆錄之”[4]l,日積月累,便撰寫了這部筆記。其中,涉及杜詩解讀的共有75 條。據(jù)吳梯為該書所寫的自序交代,其體例為“錄時以原書全段居前,而另圈;今按列后,具微旨焉”,也就是先錄原文,然后在原文后加“按語”。
李黼平是廣東嘉應(yīng)州(今梅州市梅江區(qū))人,字繡子,又字貞甫。乾隆五十七年(1792)廣東鄉(xiāng)試解元,嘉慶十年(1805)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因病離京返粵,受兩廣總督吳熊光之請,擔任越華書院講席。嘉慶十三年(1808),李黼平辭去書院講席赴京參加翰林院“散館”考核,可惜未能通過考核,遂被外派到了江蘇昭文縣(今江蘇常熟縣)做縣令。晚年返粵,主講學海堂,后擔任東莞保安書院山長,直至去世。[5]1
李黼平的杜詩解讀,除了現(xiàn)存于《讀杜韓筆記》中關(guān)于“讀杜”的筆記外,未見有其他材料。《讀杜韓筆記》分上、下兩卷,上卷為“讀杜”筆記,共計65 條。李黼平未對該卷體例進行明示,但細考每條,其體例其實較為統(tǒng)一,即先列杜詩原文,然后引述前人注解,最后加上李黼平的“按語”。從65 條筆記的排列次序來看,李黼平的閱讀只是隨心的,沒有什么計劃,讀到哪首詩,就圍繞發(fā)現(xiàn)的問題進行一番考證、駁斥或解析。梁偉荀分析認為,李黼平的這些筆記很可能是給學生講解的內(nèi)容。[6]從筆記的實際內(nèi)容來看,也的確像是在回答學生的問題。
吳梯和李黼平二人的杜詩解讀,在創(chuàng)作時間、動機、體例和內(nèi)容上都體現(xiàn)出一定的相似性。吳梯的解讀視野要比李黼平的寬廣,內(nèi)容上也比李黼平的解讀豐富很多。
1.寫作時間與動機的相似
吳梯和李黼平都是清代中期的嶺南人,又都在異地做官(吳梯在山東,李黼平在江蘇),且官職平級,都是縣令。兩人又都是“嶺南詩歌”創(chuàng)作的代表,吳梯名列“粵東七子”,李黼平位列“客人三先生”之首(另兩位是宋湘、黃遵憲),被曾釗、陳澧等稱為“粵詩冠冕”。這些經(jīng)歷為二人研讀杜詩奠定了基礎(chǔ)。更為巧合的是,二人寫作這些筆記的時間均發(fā)生于晚年,且都回到了嶺南(故鄉(xiāng))。吳梯的“自序”明確交代,《巾箱拾羽》是他晚年自濟寧回到順德之后所作,自序提到創(chuàng)作時間為其“七十五歲”(道光二十九年,1849)時,其目的是為了“遮眼”,也就是打發(fā)閑暇時間,但“自序”中還交代了撰寫此書的其他“四個”動機:
素苦健忘,原文手錄一過,于記憶不無小補,一也;垂之家乘子若孫,未必盡見原書,得此開卷了然,二也;且示以讀之之法,先將原文看過,掩卷細思,有何見地,然后乃看按語,亦可少啟性靈,三也;古書雖多,代遠漸佚,后之視今,猶今視昔,將來舊帙或亡,轉(zhuǎn)賴吾編得見一二,而吾編亦可借此以傳,四也。[4]l
上面四點目的其一所謂“垂之子孫”,就是為了給子孫示范讀書之法?!督硐涫坝稹分兴骈喿x書目較雜,關(guān)于杜詩的條目也并非僅見于某一卷,所以可以想象,吳梯當日的閱讀并沒有什么計劃,是隨讀隨抄隨記。
據(jù)梁偉荀的考證,李黼平的讀杜筆記應(yīng)創(chuàng)作于入主寶安書院之后,即道光四年(1824)以后。至于寫作動機,梁偉荀認為是為了給子孫、學生示以讀詩作詩之法。[6]這一點與吳梯的杜詩閱讀筆記創(chuàng)作動機是一致的。筆者認同梁偉荀的這一推斷。從筆記的內(nèi)容來看,也非常符合“授課”的特點。李黼平的這些筆記與吳梯的一樣,也沒有什么順序可言。
2.寫作體例上的相似
從體例上也可見出二者的相似性。首先是文本性質(zhì)上,兩人的筆記都應(yīng)該視為“學術(shù)隨筆”。吳梯的《巾箱拾羽》在《廣州大典》中被歸入子部雜家類,進一步細分,應(yīng)該歸入子部雜考類,與趙與時的《賓退錄》、洪邁的《容齋隨筆》等一致。總之,可以說是一種“學術(shù)隨筆”。李黼平的《讀杜筆記》之前一直被當作“詩話”處理,如張忠綱先生在評價清代嘉慶以后的“注杜”情況時曾總結(jié)道:“嘉慶以后,注杜之風少衰,縱有注本,亦多刪削前人著作為之,鮮有善者。遂轉(zhuǎn)而作詩話、筆記,如劉鳳誥《杜詩話》、潘德輿《李杜詩話》、李黼平《讀杜韓筆記》等即是。”[7]張寅彭先生主編《清詩話三編》,亦收錄李黼平《讀杜韓筆記》。[8]同梁偉荀一樣,筆者也認為李黼平的這卷筆記更適合以“學術(shù)隨筆”視之。
其次是二人在寫作這些筆記時,主要都是與前人的觀點進行“商榷”,甚至是推翻前人成說,體現(xiàn)出自己讀杜詩的“獨特心得”。比如《巾箱拾羽》卷三載張戒《歲寒堂詩話》對杜甫《可嘆》詩的解讀:
觀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乎?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其詞氣能如此。恨世無孔子,不列于《國風》《雅》《頌》爾。“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案:此詩刊本“如白”或作“似白”。)此其懷抱抑揚頓挫,固已杰出古今矣。河東女兒,不知以何事而抉眼去其夫,豈秋胡婦不忍視其夫之不義而死者乎?“丈夫正色動引經(jīng)”,偉哉王季友之為人也?!叭簳f卷常暗誦”,而《孝經(jīng)》一通,獨把玩在手,非深于經(jīng)術(shù)者,焉知此味乎?季友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詩人豈知此也。[4]446
對于張戒的解讀,吳梯加按語予以辯駁:
“近者抉眼去其夫,河東女兒身姓柳。丈夫正色動引經(jīng),酆城客子王季友。”四句相承,則“河東女兒”當即王季友之妻,因丈夫貧窮,而動輒“正色引經(jīng)”,遂“抉眼”而“去”,此與朱買臣妻去夫無異。事本不情,故有起四句“白衣蒼狗”“事無不有”之嘆。季友抱負非常,而所遭如此,杜為不平,故題云“可嘆”也。今乃以河東女兒非季友之妻,另一人一事;季友非柳氏之夫,又另一人一事,則老杜此詩何為?扯入抉眼去夫之婦,與季友何涉?下文又絕無照應(yīng),有此章法乎?[4]446-447
至于吳梯的解讀是否符合杜詩原意,此處不展開分析,這里只是指出吳梯的解讀是帶有“研究”性質(zhì)的。其他如《巾箱拾羽》卷五駁陸游解“欲往城南望城北”、卷六駁翁方綱解“歸客千里至”“筍根稚子無人見”等,都是這種體例,此不贅述。
李黼平的讀杜筆記也有很多條目類似于這種“商榷”。比如第一條載:
杜少陵《登慈恩寺塔》云:“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惜哉瑤池飲,日宴昆侖丘?!弊⒓抑^:“‘叫虞舜’,喻太宗也。‘瑤池’二句,喻玄宗與貴妃也?!贝苏f非是。愚按:《離騷》曰“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又曰“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杜蓋用屈子語意,承“皇州”句說下,欲去京師也,故接“黃鵠去不息”云云。所謂“臣將去君,為黃鵠舉”者矣,本《韓非子》語。[5]435
李黼平對前人解“回首叫虞舜”和“惜哉瑤池飲”兩句予以了否定,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3.寫作內(nèi)容上的相似
吳梯和李黼平所撰寫的讀杜筆記,內(nèi)容上也有很多相似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二人都對個別杜詩的版本進行了考證。如《巾箱拾羽》卷一摘錄《容齋四筆》載朱熹改杜詩“風吹滄江樹”之“樹”字,吳梯加以駁斥。[4]403再如《巾箱拾羽》卷三摘錄《歲寒堂詩話》載張戒解杜甫《晴》詩,吳梯指出杜甫此詩中的“下食造泥去”應(yīng)為“下食知造泥”。[4]446李黼平也認為“風吹滄江樹”之“樹”字正確,是“原本”,“有景象”,反對朱熹改“樹”為“去”。[5]443
(2)二人皆注目于杜詩的句法。如《巾箱拾羽》卷二摘錄《甕牖閑評》載東坡詩“關(guān)右玉酥黃似酒”,吳梯認為其中“玉酥”有誤,應(yīng)為“土酥”,因為杜詩有“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靜如練”,蘇軾之詩不僅“用杜字,而并仿其句法”[4]413。再如《巾箱拾羽》卷四摘錄《歲寒堂詩話》解杜甫《山寺》“以茲撫士卒,孰曰非周才。窮子失凈處,高人憂禍胎”四句,吳梯指出這四句“自來注家俱欠分曉,乃倒裝句法”[4]449。李黼平對《李尊師松樹障子歌》的起句一聯(lián)頗為欣賞,批駁前人所謂“率筆,不可效”之論,他認為這一聯(lián)“是最用意處,不可輕議”[5]452。
二人對杜詩的解讀盡管體現(xiàn)出如上相似性,但也有差異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解讀視野上。李黼平的杜詩解讀,可以說未超出“杜詩闡釋史”的視野,但吳梯的解讀,向上梳理了杜詩與《文選》、陶淵明等的關(guān)系,辨析了杜詩對“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關(guān)系;向下梳理了杜詩對于后人如李商隱、黃庭堅、蘇軾等詩人的影響,揭示了杜詩的“流播”問題。
1.辨析杜詩對前代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關(guān)系
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文選》的影響,這一點已經(jīng)有很多研究杜詩的學者進行過論證,如清末民初的李詳專門寫過《杜詩證選》,現(xiàn)代杜詩學研究著作如呂正惠先生的《杜甫與六朝詩人》、吳懷東教授的《杜甫與六朝詩歌關(guān)系研究》等,也都對杜詩與《文選》的關(guān)系進行了重點論述,但吳梯卻有自己的看法。《巾箱拾羽》卷三摘錄《歲寒堂詩話》載:
杜子美云“續(xù)兒誦《文選》”,又云“熟精《文選》理”,然則子美教子以《文選》歟?近時士大夫以蘇子瞻譏《文選》去取之謬,遂不復留意,殊不知《文選》雖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漢、魏、晉,奇麗之文盡在,所失雖多,所得不少。作詩、賦、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從《戰(zhàn)國策》、陸宣公奏議中來,長于議論,而欠宏麗,故雖揚雄亦薄之,云:“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雄之說淺易則有矣,其文詞安可以為艱深而非之也?韓退之文章豈減子瞻,而獨推揚雄云:“雄死后作者不復生?!毙畚恼仑M可非哉?《文選》中求議論則無,求奇麗之文則多矣。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4]448
張戒認為杜甫除了教兒子學《文選》之外,自己作詩也受到《文選》的影響,是取其“宏麗”,對此,吳梯加按語云:
老杜熟《文選》則有之,謂其詩自《文選》中來則非。大抵老杜少時熟讀《文選》,故其詩間有學《文選》體者,然俱是早年時詩,亦不過千百中之一二。后來陶熔百氏,自成一家,遂造絕頂?shù)匚?,集詩人之大成,安可尚謂自《文選》中來耶?或謂“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老杜自言如此,然不又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乎?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此老杜淵源也。至其教子以《文選》,蓋即以己少時所學傳之,此亦人家教子一定之法,若學與年進,則俟其自化耳。因其教子而推及本身,亦擬于不倫①矣。[4]448
吳梯認為杜甫讀《文選》是其少時,集中學《文選》作的詩,也都是早年所作,且數(shù)量不大。至于教其兒子讀《文選》,這并非杜甫的“特例”,而是與其他人一樣的做法。所以,不能因為杜甫教孩子讀《文選》,就推斷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受《文選》的影響。
杜甫與《文選》的關(guān)系暫且不展開分析,但杜甫與六朝詩人的淵源卻是不容置疑的,其中,吳梯明確提及了杜詩出自陶詩?!督硐涫坝稹肪砣洝稓q寒堂詩話》載陶淵明“世間有喬松,于今定何聞”,吳梯認為“世間有喬松,于今定何聞”這聯(lián)詩“頗費解”,于是將“間”“聞”二字互換,變成“世聞有喬松,于今定何間”就容易理解了。而杜詩“谷神如不死,養(yǎng)拙更何鄉(xiāng)”一聯(lián)“語意乃從陶出”(意思是在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上受了陶淵明這句詩的影響),因此推測杜甫所見陶集版本應(yīng)該是“于今定何間”,而非“于今定何聞”[4]447。
2.梳理杜詩對后人的影響問題
杜詩之偉大,除了“集大成”,還在于為后來的詩人提供了學習的范本,所以,自中唐開始,便逐漸有人學習杜詩,至宋代學習杜詩的風氣更盛。吳梯《巾箱拾羽》論及杜詩對后人的影響時,著重提到李商隱,針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李義山詩集提要》對義山詩、義山學杜等問題的評價,吳梯評論:“謂義山詩‘感時傷事,頗得風人之旨’,及‘無題諸作,各各不同’,所論皆是。惟謂注家‘刻意推求,務(wù)為深解’,則知其然,而尚未及其所以然。老杜忠君愛國,每飯不忘,注杜詩者遂刻意求深,穿鑿附會,一字一句皆有為而然,遂至杜詩全集比興多而賦絕少。其于老杜見解如是,即又以其見解施于學杜之人。學杜之人,唐人惟義山頗學老杜,故以解老杜者解義山。一誤而再誤,流弊至于如此,蓋同一鼻孔出氣也。”[4]770
宋代是學習和闡釋杜詩的重要時期,宋代的大詩人蘇軾、黃庭堅、陸游等,無不學杜,這已成為詩學界的共識,但吳梯卻有很多自己的認識。《巾箱拾羽》卷一摘錄《步里客談提要》載宋人陳長方認為陳師道“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無樹不鳴蟬”和黃庭堅“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皆學杜甫《縛雞行》,但吳梯指出:“師道句蓋用韓詩‘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謙言己詩不過如候蟲時鳴,自鳴自已,正與上句‘李杜齊名吾豈敢’緊相承注,何得硬派其學杜‘注目寒江倚山閣’,而譏其不類耶!”[4]393洪邁《容齋三筆》記杜甫《縛雞行》,洪邁對此詩結(jié)尾一段評價甚高,認為此詩得到宋人模仿,洪邁舉其好友李德遠所作《東西船行》為例。但吳梯認為《縛雞行》詩的結(jié)句“不過一時興到妙得,離字訣耳,宋人轉(zhuǎn)相仿效,詫為高不可攀,見之詩話者,陳陳相因矣,其實并非杜集絕唱?!保?]399《甕牖閑評》載蘇軾詩“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題作輞川詩”,《甕牖閑評》的作者袁文認為蘇軾這兩句詩是學王維,因為王維有詩云“宿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吳梯卻認為蘇軾稱人為畫師,是受杜甫“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后常稱老畫師”[4]417這句詩的影響。
宋人學習杜甫,最“像”的應(yīng)該是黃庭堅,但吳梯卻屢屢指出黃庭堅“虛云學杜”“未得神髓”。吳梯認為《赤霄行》在杜甫集中,“不過游戲之作,聊以遣懷而已”,但黃庭堅“近人積水無鷗鷺,時有歸牛浮鼻過”,“則暗用杜意,以牛比人”,“山谷學杜,并此等亦學之,正復可笑”[4]445?!懂Y牖閑評》載黃庭堅《謝送宣城筆》詩,指出此詩乃“轆轤格”,吳梯認為:“雖有此格,卻近取巧,不可為訓。當是為韻所窘,不得已而偶為之耳。杜全集無此體,學杜者尤為非宜。山谷為杜學者,何乃自亂其例也?即此,足見山谷本非學杜。”[4]414
吳梯的這一認識的確很有見地,因為山谷學杜這一定評早已寫進了詩歌史、文學史。不過吳梯的觀點不是信口說出,是基于他對杜詩、韓詩精深研究之后的“心得”。在《巾箱拾羽》卷六摘錄的《石洲詩話》中,翁方綱梳理了王漁洋《論詩絕句》和元好問《論詩絕句》中關(guān)于黃庭堅、江西詩派、杜甫的論述,并加以解釋,吳梯駁斥了翁方綱的解釋,并加按語,再次重申山谷學杜實“與杜背馳”,他說:“山谷自詭學杜,欲以虛聲壓倒東坡耳。其實一味僻澀,刻意求新,本非學杜,而且與杜背馳,古今多被瞞過?!保?]498
其他如論杜甫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方法[4]547、駁王漁洋論杜甫《八哀詩》[4]512-516、論詠物詩的寫法[4]555等,這些都是李黼平的解讀所不具備的?;诮庾x視野的不同,吳梯讀出了更多的內(nèi)容,這也顯得他的筆記價值更大一些,盡管有些見解值得商榷。
吳梯和李黼平根據(jù)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與多年閱讀杜詩的經(jīng)驗,創(chuàng)作出了“讀杜筆記”,不僅與前人對杜詩的解讀進行了“商榷”,加深了我們對杜詩的理解;同時吳梯和李黼平也傳播了人所公認的經(jīng)典杜詩,并憑借他們的慧眼挖掘出了部分“經(jīng)典”杜詩。
1.吳、李二人與前人解讀杜詩的“商榷”
杜詩自中唐開始受人關(guān)注之后,逐漸成了詩人、學者共同研讀的“范本”。每一個讀杜之人,也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讀出自己的“心得”,而不是人云亦云。所以他們或者開拓閱讀視野,或者變換閱讀方法,以實現(xiàn)自己和前人的“商榷”。尤其對于一些杜詩閱讀史、傳播史上“共同的話題”,他們更愿意加入到與前人對話的行列中。
研究杜詩的學者都喜歡挖掘杜詩的比興意義,揭示杜詩背后的歷史事實,但李黼平卻反對前人的這種讀法。如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中有云:“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鼻叭藢ⅰ敖杏菟础?,解釋為“喻太宗”;將“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二句,解釋為“喻玄宗與貴妃”。李黼平認為這種解釋是不對的。[5]435同樣,吳梯也認為這幾句并沒有隱藏什么“譏諷微旨”,指出張戒“作騎墻之見”,“泥于明皇貴妃不能擺脫”[4]406。
宋人注杜,喜持“無一字無來處”之原則,但這種做法,已遭到宋人的批評,比如陸游《老學庵筆記》載:
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陽樓》詩:“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贝素M可以出處求哉?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蓋后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絕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詩,亦未嘗無出處,渠自不知。若為之箋注,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為惡詩耳。[4]471
對此,吳梯加按語云:“破盡俗學宿見,始可與讀杜詩已矣。更愿移此以讀韓文,俗人亦謂韓文無一字無來處也?!保?]471
歷來研究杜詩之人,也喜歡“挖掘”杜詩本不具備的含義,喜歡標新立異,吳梯認為這種解讀杜詩的方法是“求深反淺”,不可取。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記載釋德洪把杜甫的“夜闌更秉燭”的“更”讀為平聲,陸游認為這是“妄云”,吳梯也同意陸游的意見,并指出“后人解杜詩,多求深反淺”[4]468。
2.對“經(jīng)典”杜詩的傳承與挖掘
杜詩在杜甫身后成了詩歌典范,甚至上升到“經(jīng)”的地位,這應(yīng)該是杜甫生前未曾料到的。但我們應(yīng)該正視一個問題,那就是杜甫流傳下來的1 455 首詩歌,并非篇篇都是“經(jīng)典”。有些公認的“經(jīng)典”,吳梯和李黼平也都通過解讀和闡釋,印證了其經(jīng)典性,如《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八哀詩》《秋興八首》《戲為六絕句》等;還有一些公認的“經(jīng)典”,如上文提到的《縛雞行》得到宋人的追模,但吳梯卻認為這首詩并非“杜集絕唱”。
吳梯和李黼平的解讀及闡釋,又使得某些原本并非“經(jīng)典”的杜詩被人熟知,比如杜甫的《燕子來舟中作》,李黼平的解讀就非常細致、深刻:
《燕子來舟中作》:“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舊入故園曾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蓱z處處巢君室,何異飄飄托此身。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點水益沾巾?!蔽?、六承“看人”句,曲體物情,如周公鴟鸮托言、賈傅服鳥鳥臆對之意,如戲如惜,感喟無窮?!按┗c水益沾巾”,燕來可感,去益堪傷,《詩·燕燕》篇所謂“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矣。杜牧《詠雁》云:“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编嵐取对侜p鴣》云:“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贝瞢k《詠鴛鴦》云:“暫分煙島猶回首,空渡寒塘亦并飛?!痹佄锒浑x乎物,詩之中無人在也。讀少陵此作,便如見孤篷對影、絮語呢喃光景,所謂大家。然不先從《鷓鴣》等篇入手,亦何能尋味及此?[5]459
李黼平對這首律詩的結(jié)構(gòu)進行了剖析,尤其指出其詠物寫法上的技巧,揭示出杜甫之所以被稱為“大家”的原因,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了這首詩的“經(jīng)典性”。
吳梯對杜甫《巳上人茅齋》“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一聯(lián)精妙的解釋,不僅讓我們看到了杜甫對“煉字”的追求,也讓我們體會到杜詩何以成為經(jīng)典。《巾箱拾羽》卷四引《歲寒堂詩話》載:
杜《巳上人茅齋》詩,余嘗聞劉右司棐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最得避暑之佳趣,余不以為然。鄭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與‘遲’兩字,若云‘枕簟入林,茶瓜留客’,豈不快哉!”[4]451對張戒的“不以為然”,吳梯辯駁云:
“枕簟入林,茶瓜留客”,尋常語耳,下一“僻”字,不獨“入林”,而入至林之僻處,正得“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之趣?!傲艨汀比糈呑邔⑹拢瑒t仍拘于禮數(shù),便覺熱氣逼人,下一“遲”字,正得主客相忘,禮不為我輩設(shè)之趣。乃反以為不然,何也?[4]451
杜詩作為經(jīng)典,已經(jīng)流傳了千年之久,但直到今天,它仍然吸引著我們通過研讀來“走近”杜甫這個“偉大的靈魂”[9]。對歷史上人們研讀杜詩的經(jīng)驗加以分析,也許能給今人讀杜提供一些借鑒意義。
注釋:
①原文為“擬不于倫”,疑為刊刻錯誤,故改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