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帥
從亞里士多德的“起點”入手,筆者將把《物理學》(2)本文引用的《物理學》相關(guān)內(nèi)容以羅斯(W. D. Ross)的希臘文校訂本為底本,中譯文均為筆者翻譯,同時參考了張竹明譯本。(Aristotle’s Physics. A Revised Text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ed. by W. D. Ross,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361,19552;[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物理學》,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卷1章1劃分為三個段落:184a10-16(段落一),184a16-23(段落二),184a23-b14(段落三)。下文將給出段落劃分的理由。
大前提:只有了解了某物的本原或者原因才算是認識了它。
小前提:研究是對關(guān)于本原或者原因的認知的收集、整理以及系統(tǒng)化。
結(jié)論:能提供認知和知識的研究必然是針對其對象的本原、原因以及元素的。
緊接著,借助這一結(jié)論,即命題A,亞里士多德又拋出了第二個省略三段論。這是一個勸勉式的實踐三段論。這里,命題A充當大前提,小前提同樣被省略,命題C為結(jié)論:
大前提:能提供認知和知識的研究必然是針對其對象的本原、原因以及元素的。
小前提:對自然的研究是能提供認知和知識的研究。
結(jié)論:對自然的研究必須從對本原的研究入手。
由此出發(fā),我們快速進入段落二。在段落二中,亞里士多德給出了他常常提到的研究進路或者研究方法(8)相關(guān)論述還可參見《論靈魂》卷2章2,413a11-12;《形而上學》卷7章2,1029b3-12?!墩撿`魂》中譯本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論靈魂》,陳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而且關(guān)于“普遍”的疑難也慢慢浮現(xiàn)出來。
在亞里士多德指出“研究進路”(這一進路必須是一條通向本原的道路)的同時,他聲稱那些“未經(jīng)分析的、尚混合在一起”的東西是某種對我們來說較為易知的。由此,人們可以得到一個看似正確的推論:如果要走上通向某門“科學”的正確道路,我們必須從那些由諸本原或元素混合而成的東西開始,對其不斷地分析、辨別,就好像以這種方式人們就能找到本原一樣。但這種解釋至少有兩個困難。為了更好地闡釋它,先看段落三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由此,所謂的“普遍”疑難似乎被解決了。但還有一個簡短但并非不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在段落三中,亞里士多德說普遍的東西是某種整體且為感覺所易知。作為“某種整體”的普遍之物并不難理解,因為某種普遍的、未經(jīng)解釋的意見的確可以被認為是在某種類的統(tǒng)一性的意義上的整體。但它為什么是“為感覺所易知的”?而柏拉圖的理念——它通常被柏拉圖主義者解釋為某種普遍之物——和這里的普遍之物之間是否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呢?答案也許是肯定的。為了發(fā)掘這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還是先從這里的“感覺”入手。筆者并不認為這里的感覺可以被單純地認定為只是與感官相關(guān)的,相反,這里的“為感覺所易知”只是說明對我們而言較為明白的標準。正如門恩(S. Menn)所指出的:“為感覺所易知不一定是指在所有情況下我們對整體都有感官知覺,而是指當我們處于感官知覺是我們清晰的知識的標準的情況下,它對我們來說比其他事物更易知。”(14)S. Menn,“Physics I I:The Path to The Principles”,Aristotle’s Physics Alpha:Symposium Aristotelicum,ed. by Katerina Ierodiakonou,Paul Kalligas and Vassilis Karasmani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p. 41.由此,這里的作為某種“科學”的開端或者序曲的普遍之物其實是某種類似于感官知覺般清晰地被給予我們的東西;它像是類似于敲門磚一樣的前-知識,我們借助它才能進入“科學”的領(lǐng)域。
通過上文的論述,我們大致澄清了《物理學》卷1章1中的“普遍”疑難。但也許還應該接續(xù)追問這樣一個長久以來為學界所忽視的問題:亞里士多德為何在此處采用“普遍”這一不尋常的用法?換言之,亞里士多德此處的這種不尋常的用法,是否有其理論和思想來源?很難想象,亞里士多德在這里是以某種獨白而非論辯的方式闡發(fā)其科學研究的方法論的,而其辯論的對象則最有可能的對他影響最大的柏拉圖哲學。帶著這個問題,我們進入亞里士多德對理念論的批評,并嘗試在其中找到某種對亞里士多德來說更具有解釋性的理論根據(jù)。在《形而上學》卷1章9中,亞里士多德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就好像他也是理念論的追隨者一樣——提出了一個問題:
聯(lián)系到“通向科學的方法”或者“通向本原之路”這一論題,我們可以借助上面的文本確定,亞里士多德的確為每種科學都設定了作為開端的前-知識,它在《物理學》卷1章1中以“普遍之物”的形式出現(xiàn),否則人們就會不斷陷入所謂的關(guān)于某物的可被研究性的“美諾難題”:如果對意欲研究或者學習的東西完全沒有任何認知,人們將如何研究或者學習它呢?(15)參見《枚農(nóng)篇》80d以下。中譯本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對話集》,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
除了論題上的關(guān)聯(lián),這段文本能給我們理解《物理學》卷1章1中的“普遍之物”帶來什么新的啟發(fā)或幫助?雖然亞里士多德提出上述問題的大語境是對理念論的批評,但他仍指出了三種學習或者完成某種研究的方法——證明、定義和歸納,它們同樣可以被視為構(gòu)筑某種新科學的方法。下面將嘗試通過對這三種方法的粗略分析,進一步解釋《物理學》卷1章1中的“普遍之物”。
關(guān)于證明的論述主要見于亞里士多德的《后分析篇》。簡單來說,所謂科學的證明或者能構(gòu)筑某門具體科學的證明指的就是(常規(guī)的)三段論,即人們通過兩個(正確的)前提推出某個(正確的)結(jié)論。人們通過重復這樣的過程構(gòu)建某門科學的知識體系。如果某個證明是正確的和有效的,那么其中的前提必須給出研究對象正確的原因。 亞里士多德在《后分析篇》卷2章11中闡述道,在具體的三段論中,其小前提應當給出當前研究對象的具體原因,即根據(jù)研究目的的不同給出質(zhì)料、形式、動力或者目的這四因當中的某一個或其對應者。一般而言,在理論科學中多會給出形式因、質(zhì)料因或者動力因,在實踐科學中則多給出目的因。以最簡單和最為人熟知的三段論為例:
大前提:人是有理性的/有死的。 大前提:人應當保持健康。
小前提:蘇格拉底是人。 小前提:散步能使人健康。
結(jié)論:蘇格拉底是有理性的/有死的。 結(jié)論:人應該多散步。
下面轉(zhuǎn)向定義的問題。我們可以在《形而上學》卷7章12中找到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定義的相對成熟的表述。這里先看與上面的引文有較強關(guān)聯(lián),即關(guān)于定義的組成部分:
根據(jù)這里的論述我們可以明顯看到,不管定義中包含多少規(guī)定性,最終都能歸約為種差加屬的結(jié)構(gòu)。根據(jù)《形而上學》卷1章9的陳述,如果“人們必須預先知道定義的組成部分,而且這些部分必須是可知的”,那么這里所談及的要么是屬、要么是種差、要么是兩者。我們依次來看。
首先,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范疇學說,我們完全有理由將亞里士多德的屬視為謂詞;作為“基底”它可以被諸多事物所陳述。在這一意義上,它就是某種“普遍之物”,這種“普遍”一方面可以是“多中之一”意義上的普遍。另一方面,如引文所闡釋的,它是某種質(zhì)料意義上的東西,它就其自身而言并不包含認知的內(nèi)容,根本不可能獨立地、科學地被認知(17)參見《形而上學》卷7章10,1036a8以下。,只能等待某種規(guī)定進入自身。所以,我們在定義的過程中應該從屬出發(fā),尋得其規(guī)定即種差,然后得出某個種的定義。這里的進路與《物理學》卷1章1中的“從普遍的東西進入個別的東西”不謀而合;作為開端的“普遍之物”在定義的方法中以“屬”的名字被標識。而這里的思路其實也包含了對柏拉圖理念論的某種翻轉(zhuǎn)。對理念論有些許認識的人都不會反對,柏拉圖的“理念”其實表達了某“種/屬”,例如美本身表達了美的種/屬、動物本身表達了動物的屬,這是理念論的基本教義。亞里士多德把柏拉圖的理念部分地吸收進自己的體系,但僅僅在它是某種作為“普遍之物”的屬的意義上接納了它,拒絕了它的個別性和分離性;他也不認為這種普遍之物是就其自身可被認知的,僅僅是對我們而言是易知的,這與柏拉圖對理念的規(guī)定完全相反。
該謂詞可取代某物而被言說該謂詞不可取代某物而被言說該謂詞揭示某物的本質(zhì)定義屬該謂詞不揭示某物的本質(zhì)本質(zhì)屬性偶性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澄清了亞里士多德通向科學的三條道路,即證明、定義和歸納。它們在方法論層面都與《物理學》卷1章1中提出的“從普遍的東西進入個別的東西”的進路相吻合,這里所謂的“普遍之物”是從基礎(chǔ)層面對研究對象存在這一事實的確認。由此,我們也能一窺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理念論的批判性吸收:為柏拉圖的理念論所認作科學研究的終點的理念,對亞里士多德來說僅僅是某種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