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嬰兒車

我剛考上警察那年，接到這樣一起很特別的民事糾紛案子。那天，我接到個報警電話，一個女人求助：“警察同志，大事不好了，有個老太太搶了我的嬰兒車和寶寶，不松手，嚇死人了！快來救我們啊！”

我和同事小李飛速趕到事發(fā)現場，那里圍了一圈人。我們擠進去，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坐在地上，緊緊把一個藍色嬰兒車拽在懷里，碎碎念地叨咕著：“兒子啊，媽的寶兒，不怕不怕，媽媽終于找到你了。媽媽對不起你啊，沒看好你，把你弄丟了……寶寶，不怕不怕哦！”

嬰兒車旁邊，一個穿著紅連衣裙的年輕女人雙手叉腰，被遮陽帽和大口罩遮擋的臉只露出一雙粘了長睫毛的眼睛，憤怒地叫嚷：“大家看看啊，這個老太婆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精神病啊，搶了我的車和寶寶不還我。我報警了，可別放走她……”

紅衣女人看到我們像見了救星，聲音發(fā)嗲地叫：“我的天呀，可把警察同志盼來了，快把我的寶寶救回來吧！你看她啊，玩命地搶過去不撒手?！?/p>

白發(fā)老女人目光呆滯，把身體俯在嬰兒車上，臉上還掛著微笑，好像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身邊的喧囂都沒能干擾她。她枯瘦的手背有一道道新鮮的血痕。

小李蹲下身去，先探頭去查看車里的嬰兒，他的臉上出現驚異的表情，隨即又鎮(zhèn)定了，耐心地和老人溝通。

我從小李的表情看，嬰兒應該沒什么事，繼續(xù)詢問紅衣女人事情的經過。她說每天早上都推車帶寶寶出來遛彎，今天遇到這個老人，盯著寶寶看了半天，突然瘋了一樣拽住嬰兒車就不撒手了。她跺著腳補充：“你看她這樣使勁摟抱，我的寶寶還不到一周歲，會有憋氣危險的。”我從縫隙看到做工結實的車架子擋住了老人摟抱的力度，留有足夠空間供車內寶寶活動。

“老人手背上的抓痕是怎么弄的？”我問。

“是……是我搶嬰兒車時，不小心抓破的。你看她這手啊，像鐵鉗子一樣咬住我的車不放，我有啥辦法啊。誰家孩子誰不心疼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咋活?。】熳屗攀职?，別再有啥傳染病把我家寶寶感染上。我這人有潔癖，回家又得洗半天了?！奔t衣女人扭著身體，跺著腳，故意拖長哭腔說。

同事小李和我商量：“溝通無效，怎么辦？救孩子要緊，你抱住老人，我把她雙手慢慢打開，注意別受傷?！?/p>

我從背后抱住老人的腰，沒有用強硬的蠻力，我想象著這是媽媽的脊背，我把身體和頭貼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背上，感覺她堅硬的身體像冬眠的蛇蘇醒了，在一點點變軟。小李沒費多大力氣就松開了老人緊攥嬰兒車的手。老人癱坐在地上，眼中無一物般空洞無神。我急忙掀開嬰兒車的護罩，看到一雙半睜半閉的黑眼睛，特制的護嘴罩下是長滿金色毛發(fā)的臉，我驚嚇得跳開了，險些跌倒在地。

紅衣女人奔過來，伸手從嬰兒車里抱起一只半大的金毛犬，心疼地拍著哄道：“金寶不怕不怕啊，這下子可安全了，咱們這就回家啊。”圍觀的人們唏噓不已。有人調侃道：“弄了半天，是個狗娃娃啊，把人當猴耍了。”引來一片哄笑聲。

“請您別走，麻煩您配合工作，跟我們走一趟。這位老人的手受傷了和您有關，需要等她的家屬來，協(xié)商后您才能離開。”我攔住紅衣女人的去路。

“??？這事又不能怪我哦，是這個老太婆發(fā)瘋一樣搶我的車和寶寶。我是受害者啊，還能不能講理了？”紅衣女人見警車已經來到身邊，只好上了車。

白發(fā)老人一直不說話，問什么都像沒聽見。小李在老人上衣口袋里找到幾張字條，上面寫著家庭住址和聯系人電話號碼。

一刻鐘后，一個短頭發(fā)女人慌慌張張跑來了，說是老人的女兒。

短發(fā)女人看到紅衣女人的嬰兒車“咦”了一聲說：“這車和我家的挺像啊，我家那車是從垃圾箱旁邊撿來的，現在壞得到處用膠布粘著。你抱的這條狗和我家的也挺像，我家狗不吃東西，肚子里都是棉花?！?/p>

紅衣女人“哼”了一聲，尖細著嗓子高傲地說：“我家金寶可金貴呢，頓頓都吃牛肉、喝牛奶，要是被驚嚇到，你們得賠償我家寶寶的精神損失費！多虧寶寶今天愛睡覺，不然早不干了?！?/p>

“啥？狗還有精神損失費啊？第一次聽說！”短發(fā)女人說。

“唉，你媽這病是天生的嗎？”紅衣女人問。

“我媽也不是天生有這傻病的，是在我哥兩歲時得的。我媽用這個嬰兒車帶我哥去買菜，轉身的工夫，我哥就被人偷走了。為了找我哥，家里錢都花光了。我爸出去找了十多年也沒找到，回到家時都瘦成一把骨頭了，沒幾天人就沒命了。”短發(fā)女人說到傷心處，聲音嘶啞又悲痛。

“哎呀，你家的事怎么這么悲慘啊，不是編出來的故事吧？你咋不掉眼淚呢?！奔t衣女人質疑地問。

“天天泡在苦水里，我這眼淚都哭干了。誰攤上誰知道啥滋味，不信你跟我走一趟啊，問問我家左鄰右舍去，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倍贪l(fā)女人生氣地說完，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人那雙血痕累累的手，顫聲叫了起來：“媽，這手是咋整的??？咋成血葫蘆了??？”

紅衣女人辯解道：“這可不能怪我哦，是你媽有錯在先，我屬于正當防衛(wèi)。警察，你們懂法律，給我評評理?！?/p>

經過調解，紅衣女人主動掏出十張百元鈔票，當做老人手被抓破的賠償費。短發(fā)女人只留下一張，其余九張鈔票又還給了紅衣女人，她挺直脊背說：“我們人窮，志不短。還得求你一件事，能把這個嬰兒車借我用一下嗎？把我媽哄回家就還你?！?/p>

紅衣女人看到老人又抓住嬰兒車不放，大方地說：“不用還，送你們了。阿姨真可憐啊，可惡的人販子，讓我看到一定報警?！?/p>

女兒把嬰兒車給母親推時，老人突然驚慌地叫起來：“寶寶呢？寶寶呢？誰看到我的寶寶了？”那種絕望和驚恐的眼神，讓人覺得天要塌了一樣。

短發(fā)女人說：“大美女，幫人幫到底吧，還得把你家狗寶寶借我媽一會兒，我給老公打電話了，他把家里布狗狗送來就還你。”

紅衣女人嘟起嘴，不情愿地同意了，把狗的護嘴罩戴好，從頭到尾撫摸了一遍，才哄著放進了嬰兒車。也許是剛吃完主人給的營養(yǎng)膏，狗狗很溫順。

老人把嬰兒車推到角落里，躲避著眾人，又沉入到另一個世界里。老人晃動嬰兒車里的狗狗，露出慈祥的笑容，唱起了搖籃曲。

編輯/李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