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形紋是黎族婦女服飾最主要的裝飾圖案之一,潤方言特有的織繡圖案“大力神紋”亦屬人形紋的一種,因其獨特的工藝和表現(xiàn)手法而在黎族織錦文化中獨樹一幟。且在潤方言有一類獨特的“祖先紋”,它在外形上和“大力神紋”極其類似,對黎族文化了解甚少或完全陌生的人很容易將兩者混為一談,而黎族人則大多可準確分辨出它們之間的差異。故本文從比較“大力神紋”與“祖先紋”之間存在的各方面的異同,并仔細分析各類“大力神紋”的圖像構成,以此來揭示黎族人對“大力神紋”群體的視覺認同的形成因素。
關鍵詞:潤方言" 大力神紋" 祖公紋" 圖形構成" 視覺認同
潤方言也被稱為本地黎,是黎族五大支系中最為古老的一支,屬于先秦百越民族中駱越的后人,潤方言主要聚居于海南省白沙黎族自治縣的元門、南開、牙叉等鄉(xiāng)鎮(zhèn)及白沙、金波、打安、光雅、阜龍等鄉(xiāng)鎮(zhèn)的部分村寨,即位于今白沙黎族自治縣東南部,鸚哥嶺以北的廣大的海南島腹地地區(qū),人口約占黎族總人口的7%。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與外界的經濟、文化交流相對閉塞,而得以留存下來較多的具有原始特色的文化和工藝,如其具有鮮明特色的貫頭衣、人形骨簪和雙面繡技藝等,作為承載潤方言人民獨特的歷史文化心理和審美意趣的符號載體,有著其深刻的內涵,是黎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被稱為黎族文化的“活化石”。[1]
黎族也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種植棉花和最早掌握紡織技術的民族之一,其先進、獨特的紡織技藝曾在宋元之前領先中原地區(qū)1000多年。得益于此,潤方言婦女也在長期的歷史和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一套自紡、自染、自織、自繡的紡織技藝,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諸多精彩紛呈、色彩絢麗的織繡紋樣,如植物花卉、禽獸魚蟲、日月星辰及人物活動等等,幾乎囊括了黎族人民生活中可見的方方面面。[2]其中,人形紋是潤方言婦女織繡中最常使用的核心圖案,人形紋大致可分為“人紋”和“鬼紋”兩種,顧名思義,“人紋”即是表現(xiàn)存活于陽世的人們的生產和生活的紋樣,“鬼紋”則是用以紀念死去的祖先和親人,并向其尋求庇佑和族群歸屬的紋樣。因此,“大力神紋”和“祖先紋”都應屬于“鬼紋”的一種,且兩者在造型上相似度極高,難以分辨,若要準確無誤地辨別兩者,就需要詳細了解兩者在語言形式、實用性能及群體心理指向等方面的異同。
一、“大力神紋”與“祖先紋”之間的語言形式異同
在構圖層面,兩者的主體圖案都以類似蛙紋的正面、直立展示的人形紋為主,子體圖案主要是動植物等紋樣,主體圖案往往比較具象,子體圖案則相對抽象。在主體圖案輪廓內部的頭部、腹部、雙臂和雙腿分布有五個和主體圖案雷同的曉得人形紋,同樣在主體圖案的輪廓外部的雙肩、腋下、胯下也分布有五個一樣的小人形紋,由五個不同方位的人紋圖案組合成一個完整主體人紋圖案,從而形成一種“圖中圖”的套圖模式。[3]形態(tài)非常簡化,通常以幾個菱形縱向排布構成人的頭部、上身和下體,并在此基礎上加以各種變化,肩膀高聳,雙腿呈“M”字分開,四肢的開合動作較大人物的四肢沿中軸線向左右兩側呈對稱折線造型展開,身體的重心則與地面垂直,四肢的末端是類似于蛙類的夸張的蹼狀手足。兩者雖都采用了平衡、對稱、夸張等造型方法,但“大力神紋”在體量、比例、特征等方面更為夸大和凸顯,如其四肢的造型相較“祖先紋”更為粗大健壯,孔武有力,體魄也更加雄健,有些“大力神紋”的足部有些微的變異,把雙腳的裝飾由夸張的蛙蹼變?yōu)榫薮蟮聂~尾。
在排列方式的選擇上,“大力神紋”的排列方式更為復雜多樣,通常是以一個“大力神紋”作為主體圖案,輔以其他子體圖案,形成一個單獨的復合紋樣,或以此為單位作橫向、縱向的二方、四方連續(xù),或和龍紋、鳳紋、鴿紋等圖案交叉排列,形成平行一致或交叉錯排的排列方式,還有一種以一個最大的“大力神紋”作為中心,用不同的幾何形作為框架,環(huán)繞中心圖案形成一中類似于蜂巢構造的排列方式,并最終形成塊狀飾面?!白嫦燃y”的排列方式因受潤方言筒裙長度的制作工藝的影響,排列方式比較單一,絕大多數(shù)采用二方連續(xù)橫向排列,極富秩序感和整體性,最終則形成一條狀飾帶。
在技藝和色彩方面,“大力神紋”做為潤方言雙面繡的主體圖紋,其工藝精巧,最具特色,是在白色的平紋布上運用各種色線繡成正反一模一樣的圖案,在粗獷的質地上表現(xiàn)出豐富而統(tǒng)一、絢麗而細致的色彩效果,且“大力神紋”往往會輔以彩繡、貼布繡、連物繡、花邊挑繡、金銀絲粉盤繡等技法,飾以箔片、彩石、羽毛等,圖案顯得華麗異常,立體感更強,色彩鮮艷,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筒裙幾乎沒有繡的工序,只將織好的筒裙面料進行縫接,裙頭與裙身各一幅,裙尾兩幅,因此“祖先紋”的花紋色彩則相對簡單,裙身圖案通常以白線作基線,織進紅、藍、黑和少許的黃、綠色線,形成人紋圖案,裙尾由兩塊同樣花紋的布料縫合而成,多以黑色為基色,鑲進反差較大的紅、白、黃色線,以形成圖紋。[4]
此外,“大力神紋”沒有明確的場景設置,描繪的大力神形象頭頂天腳踏地,身處的環(huán)境和空間具有很大的開放性,且通常有龍紋、鳳紋等神話紋樣環(huán)繞周邊作為子體圖案,整個場景具有很強的神話性和超現(xiàn)實色彩?!白嫦燃y”則往往具有非常明確的場景,通常是把祖先形象設計成外形像一間金字茅草屋,有一層甚至多層的屋頂,茅屋中間有個主體人紋,再采取層層疊加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套圖”模式構成飽滿的復合人形紋,象征著房——父——兒——孫的家族體系,或是祖先紋的手中握有類似于權杖的物體,且往往以常見的植物、鳥獸等紋樣作為子體圖案,整個場景的封閉性和世俗性更明顯。[5]
二、“大力神紋”與“祖先紋”之間的適用功能差異
“大力神紋”主要見于潤方言婦女所穿著的上衣的兩襟、下擺和腰背后,因此也被稱為“袋花”和“腰花”,且所占體例較大,是一般人形紋體量的二到四倍不等。而“祖先紋”或被安排在上衣正中的顯眼位置和背部下擺,或常見于潤方言婦女超短筒裙的裙身。結合潤方言居住地區(qū)群山環(huán)抱的地貌特征,潤方言居民靠采獵、耕種等為主的生產和勞動方式,及當?shù)叵鄬Σ荒敲窗l(fā)達的生產能力而言,這些紋樣在服飾中所處的絕大多數(shù)是極易被磨損的位置,那么這樣的安排就不僅僅只是出于裝飾和美化服裝的考量,也應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摻和著實用性、功能性的目的。
且“大力神紋”和“祖先紋”在適用的性別、年齡、場合等方面亦有著較大的區(qū)別。結合王學萍《黎族傳統(tǒng)文化》、符桂花《黎族傳統(tǒng)織錦》和《海南黎族傳統(tǒng)工藝》等著作中的眾多文字敘述與圖片展示來看,潤方言男子的裝除在某些特殊群體(如道公)及某些特殊場合(如黎族“三月三”)有少量細碎的裝飾紋樣,其日常穿著多以黑、藍、白色為主,簡單樸實且毫無裝飾。[6]“大力神紋”則多適用于年輕女子的服用及盛裝場合的穿著,主要被繡在上衣的顯眼位置,而“祖先紋”,或者說“鬼紋”,則是生者死者皆可穿著,更多的是老年婦女穿著,或使用在其喪服之上,其大多刺繡于衣物的邊角,或用于女性所穿著的筒裙之上。
三、“大力神紋”與“祖先紋”的群體心理指向的不同傾向
從廣義的祖先崇拜來講,“大力神紋”和“祖先紋”都是祖先崇拜的體現(xiàn),都是人們在尋根追祖、趨吉避兇和尋求族群認同的心理驅使下,創(chuàng)造出的祖先紋樣,都體現(xiàn)了黎族人民對強大力量的崇尚和追求,突出對于力量的向往和請求神賜予幸福平安的美好愿望?!按罅ι窦y”脫胎于黎族神話“大力神”,即“袍隆扣”的故事,[7]在這個故事中,大力神作為黎族神話中的神性英雄,有創(chuàng)世、射日、開天辟地及死后以身軀化生萬物,形成黎民生存環(huán)境的英雄壯舉,其事跡體現(xiàn)了黎族人民對勇于奉獻自我,敢于和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作抗爭的崇高之美的揚頌。[8]黎族人民將“大力神”塑造成為黎民群體共同認同的理想化的英雄人物,他力量無窮、英勇無畏、敢于抗爭、不怕犧牲,擁有一切美好的品質,黎民崇拜和祭祀大力神,更多的是出于敬重,是對人本質力量的贊美,對勇敢者、大力者的崇拜。并通過想象將其神格化、具象化,由此得以創(chuàng)生的“大力神紋”體現(xiàn)的是廣義上的祖先崇拜,指向一個具體的神格化的黎人共祖——大力神,是對“祖先鬼”認識的變化,是黎族祭祖文化的延續(xù)和升華,大力神和黎族人民并不具備真正的家族血緣關系,有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其祭祀場合多為公共場合或重大節(jié)日,其外形是一位英武高大的巨人形象,強悍的體魄和健壯的肢體,造成突出的視覺效果和壯美的審美感受,顯示出極其明顯的男性特征。[9]
另外,黎族人在意志觀念上有三怕:“天上怕雷公,人間怕禁公,地下怕祖公?!崩杳袷軡h族地區(qū)道教文化的影響,認為“祖先鬼”有善鬼和惡鬼之分,黎族人的祖先崇拜是將鬼魂觀念和血緣觀念結合在一起而產生的一種鬼魂崇拜,主要以父系血緣男性自然死亡構成,有著諸多的忌諱,因此黎族人生病時要請道公在家中查鬼驅鬼,他們往往對“祖先鬼”懷有既敬仰又畏懼的雙重矛盾心理,更多的是畏懼大于敬重。[10]且黎族傳統(tǒng)織繡中常以圖案色彩來表達質樸的性別和陰陽觀念,如杞方言婦女筒裙上的人形紋圖案有以白色輪廓人紋表現(xiàn)男性祖先,以紅色表現(xiàn)女性祖先。筆者在潤方言的織繡圖案文獻資料中,也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現(xiàn)象,且杞方言和潤方言的聚居地區(qū)在地理位置上是相鄰的,有些村寨和部落甚至長期混居,那么我們完全有理由可以設想這樣的以顏色來體現(xiàn)性別的表現(xiàn)手法在潤方言的織繡工藝中也是同樣存在的。且黎族婦女的喪服上的人形紋色彩有明、暗之分,以象征陰陽兩界,通常以二方連續(xù)有節(jié)奏地無限延伸,暗示陽間家人與陰間鬼魂的時空聯(lián)系,祖宗會認領死者鬼魂,死者靈魂將在陰間順利生活,這樣以色彩的明暗來暗示陰陽觀念的藝術形式,是黎族五大方言區(qū)共有的準則。因“祖先紋”體現(xiàn)的是相對狹義的祖先崇拜,它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祭祀的是一家一姓或一個族群的祖先,祭祀的地點也是在自家或祖祠,且受漢族“上衣下裳”服制的影響,涵蓋男女兩性的“祖先紋”被安置于上衣邊角和筒裙位置,而純粹男性特質的“大力神紋”則被刺繡在上衣最為顯眼之處,“祖先紋”的隱秘性和父權的至高無上也更加凸顯。
孫海蘭在《黎族筒裙人形紋研究》一文中指出:“人形紋是黎族早期社會祖先崇拜習俗圖騰表現(xiàn)形式,他所體現(xiàn)的內涵包括對人自身的崇拜、英雄崇拜、血緣崇拜等,從中可見早期黎族社會從圖騰崇拜向父系氏族社會轉化的過程。”[11]白沙潤方言婦女服飾上的裝飾圖案“大力神紋”和“祖先紋”,正是祖先崇拜中人向自身、英雄及血緣崇拜等不同面向的矛盾共存的體現(xiàn)。
黎族沒有文字,本民族的神話、傳說、手工技藝、民俗習慣等,主要通過祖輩之間的口耳相傳進行傳承,在本民族的歷史文化的傳承方面有一些不穩(wěn)定性,但是美麗的黎族婦女用自己的智慧,通過對“大力神紋”和“祖先紋”在語言形式、實用性能及群體心理指向等方面的詳盡塑造和差異對比,不僅把原本口頭傳述的神話故事里的形象轉化成一個切實可感的“大力神”的視覺圖像,反映了她們的審美訴求和信仰感受,也對保護本民族的民俗工藝和歷史文化等起到重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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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袁曉莉.黎族造物意象形式:神秘性思維的集體表象[J].藝術百家,2016(06).
作者簡介:江娜娜(1985.9.29-" ),女,漢族,河南洛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專業(yè)民族民間美術美術與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