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道德;倫理;責任;倫理“他人”;善好生活
一、 缺失的倫理議題及其根源
近年來,與倫理議題相關的事件、討論和影視作品,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之中。所謂“倫理”,概而言之,就是“實踐中的道德”,它指的是在具體社會情境中,社會主體對于道德原則的實踐。倫理不是法律,它規(guī)定的不是什么不能做,而是“做什么才是好的(good)”,其背后涉及的是對于什么是“好”的價值判斷。
然而,與現(xiàn)實中對倫理關照不相匹配的,是社會科學研究中倫理議題的缺失。傳統(tǒng)意義上,關于道德的討論被認為是哲學命題,但哲學追求的是抽象意義上的、普世性的善,很少關注具體社會生活中個體的倫理選擇。而在20 世紀早期社會科學的研究中,學者又大多認為,所謂“好的生活”,即按照社會規(guī)定展開的生活。個體不需要進行思考,當他們按照社會的要求行事的時候,便是好的;違背社會規(guī)則的時候,便是壞的。具體而言,歐陸的學術傳統(tǒng)深受涂爾干學派的影響,將抽象意義上的“社會”視為道德的源泉與主體,個體只能在對社會的仰望中獲得道德的可能。在大洋的另一端,博厄斯等人開創(chuàng)的美國人類學傳統(tǒng)將“文化”概念引入社會科學的探討,這個概念雖然沒有“社會”那樣的壓迫感,但它仍舊強調文化內部的同質性,強調文化價值甚于個體價值?;诖?,關于倫理的討論被化約為文化相對主義—— 一切都是文化的,社會科學研究者的任務,在于深入理解和描述某個“異文化”,道德則被認為是對文化傳統(tǒng)的無意識實踐。[1]23-24 無論在哪一個傳統(tǒng)中,個體都不是理論的關注對象,“集體(collective)”從價值維度與分析方法上都將個體涵蓋。
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批判理論與實踐理論的興起,“個體”逐漸浮出社會理論的水面。批判理論開始解剖“權力”如何控制個體,而實踐理論則提出著名的“能動性(agency)”概念,以此反對結構對個體的壓制。20 世紀六七十年代,世界圖景亦發(fā)生了顯著的改變,新自由主義興起,各種權利運動風起云涌,社會理論界對個體的重視,可被視為對現(xiàn)實世界的回應。然而,無論是批判理論還是實踐理論,均在“個體”與“社會”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對立的關系。從一開始,“能動性”就是作為與“結構”對應的概念被提出的,也就是說,它是具有高度選擇性的——僅有那些在結構意義上具有重要性的行動,特別是反對結構的行動,才被認為是“能動的”。顯然,這并不足以涵括人類行動的豐富性。這種二分背后,預設了一個與結構對立又完全獨立存在的個體,而這種個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正如詹姆斯·D·費邊(James D. Faubion)批評的那樣,社會理論總是陷入兩個極端的困境,即社會決定論(determinism)與個體決定論(decisionism)。前者相信一切行動都是由社會決定的,而后者則相信個體自身可以決定一切。這兩種理論其實都是簡化主義的。事實上,在現(xiàn)實社會中行動的個體,既不能完全決定自我行動,也不會完全成為結構的木偶,而是在綜合許多要素的基礎上,在現(xiàn)實情境下做出“自由”選擇。[3]這種能夠進行自由選擇的個體,恰是討論倫理議題的前提。
此外,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社會科學界普遍進入了一個“晦暗”的年代,理論大多以批判性為主,在對具體社會經(jīng)驗進行描述時,也大多強調人類經(jīng)驗中冷酷、無情的一面。至少從這一階段的民族志作品來看,“苦難(suffering)”似乎成為了新的、全球人類共享的社會經(jīng)驗。[4]當時間來到21世紀,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對這種“關于暴力與殘忍的作品”展開質疑。[5]即使在充滿動蕩、艱難、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中,是否仍有美好與善行存在?若沒有對康寧(well-being)的追求與向往,人們又如何在現(xiàn)實的困境中探尋方向?人們的現(xiàn)實選擇,是否只能在“服從社會”與“自我中心”之間搖擺?有沒有一種更好的理論進路,可以描述二者的中間狀態(tài)?
轉而來看中國的情況。在國內社會科學界對倫理問題的研究中,閻云翔無疑是最值得關注的學者。從20 世紀90 年代開始,閻云翔便發(fā)表了一系列描述當代中國道德圖景的作品,其中以2006 年出版的《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 — 1999)》為典型代表。在這本書中,閻云翔提出了“道德真空”的概念,在他看來,父權制的衰落使傳統(tǒng)中國農(nóng)村人“走出了祖先的陰影”,而國家則通過集體化、“大躍進”等社會運動,使農(nóng)民將忠誠的對象從家庭轉移到集體,并最終轉移到了國家。集體化終結之后,國家從社會生活的多個方面撤出,社會主義道德觀亦隨之崩潰。這樣,沒有傳統(tǒng)又沒有社會主義道德觀的后集體主義農(nóng)村便出現(xiàn)了道德的真空。消費主義的迅速崛起,使得農(nóng)民很快將個人享受與個人欲望合法化,而這種對個人權利與欲望的要求又威脅到了殘存的人情文化。于是,雖然從表面上看個體主義在中國興起,但實際上卻造成了個體欲望的偏狹,沒有相應的道德承擔。
閻云翔不無悲觀地寫道:
下岬村私人生活的轉型以三方面的特征形成了一個充滿悖論的過程。第一,國家是一系列的家庭變化和個性發(fā)展的最終推動者。第二,非集體化后國家對地方社會之干預的減少卻引起了在私人生活發(fā)展的同時而使公眾生活迅速衰落。第三,村民的個性和主體性的發(fā)展基本被限制在私人領域之內,從而導致自我中心主義的泛濫。最終,個人只強調自己的權利,無視對公眾或他人的義務與責任,從而變成無公德的個人。[6]
隨著閻云翔這本著作的出版,“無公德的個人(uncivil individual)”迅速成為學界熱議的話題。從總體上來看,閻云翔對于當代中國道德圖景的判斷是悲觀的,這種悲觀從其對于下岬村的民族志研究開始,延續(xù)到了此后的研究之中。例如,在對“小悅悅事件”a 進行分析時,閻云翔指出,造成這個悲劇的原因是人們害怕被訛詐,而這種害怕幾乎是違背人類本性的——為什么一個人會去訛詐剛剛幫助過他的好人?在閻云翔看來,“好人被訛”的事件會造成對社會道德的巨大破壞,因為它破壞了現(xiàn)代社會的基礎,即陌生人之間的互惠,甚至會給熱心的好人帶來“噩夢般的體驗”[7]。此后,閻云翔又關注了20 世紀90 年代以來的“有毒食品”事件,他指出,“小悅悅事件”與“有毒食品”事件已經(jīng)不再是個體層面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社會層面的道德崩潰,它們直接影響到了每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8]一些新近關于中國村落的研究,亦對閻云翔提出的概念進行了呼應。甚至有學者認為,這種權利與責任、義務不相匹配的個人,已成為當前農(nóng)村治理的巨大問題。[9]
可以看到,有不少學者已經(jīng)意識到,伴隨著中國20 世紀以來的社會、經(jīng)濟轉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的迅速發(fā)展,道德問題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中國值得關注的重要領域之一。社會轉型必然伴隨著道德話語的重構,傳統(tǒng)中國的道德體系走向了瓦解,而新的、以社會為總體的道德體系又尚未確立,這給個體帶來了諸多道德上的困境。然而,與這些學者的悲觀態(tài)度不同,在筆者看來,當前中國雖然尚未形成確定的道德性,但也并沒有停留在“道德真空”的局面,而是在個體意識逐漸覺醒并敢于承擔個體倫理責任的情況下,走向道德圖景的重塑。要理解這種新的道德圖景,需要重新思考倫理與道德、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在這方面,“倫理轉向”做出了重要的嘗試。
二、“ 倫理轉向”:個體自由與倫理“ 他人”
2008 年,十余位人類學家在多倫多召開以“日常倫理的人類學研究”為主題的研討會,會后,出版了以《日常倫理》為名的論文集,隨即引發(fā)了關于倫理的探討熱潮。這些新的關于倫理的討論,被稱為“倫理轉向”b。參與討論“倫理轉向”的學者大多來自英、美等國,他們力圖從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案例出發(fā),討論“善好生活”的當代面向。與哲學層面對抽象道德準則的討論不同,研究“倫理轉向”的學者們主張,一方面,對道德的討論必須與具體文化、具體社會情境相結合,在現(xiàn)代社會,是個體而不是集體被推上了倫理舞臺;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同意在個體化與道德真空之間畫等號,而是認為,擁有自由并能夠承擔社會責任、考量倫理“他人”的個體,是構建善好生活的主體與希望。
首先,研究“倫理轉向”的學者們在“道德”與“倫理”之間做出了區(qū)分。正如戴夫(NaisargiN. Dave)所言:“道德被認為是規(guī)范與準則的系統(tǒng),是制度與法律的空間,它規(guī)定了什么必須(must)做,而不是什么可能(could)做。與之相對……倫理由實踐與技術組成,我們在自己身上運用這些實踐與技術,以成為道德主體,并且,(在亞里士多德的脈絡下)去獲得快樂、才華與人生。”[1]372 迪迪?!しㄉ#―idier Fassin)則認為,關于道德體系的人類學關心的是“引導人們行為的社會準則”,而關于倫理主體的人類學,則“聚焦于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過程”。[10]道德是寫在書本上的既定規(guī)則,而倫理則是自由的個體,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下進行判斷和思考的產(chǎn)物。
需要闡明的是,“倫理轉向”所關注的自由個體,并不是無拘無束、可以肆意妄為的個體,而是??峦砥谧髌分兄匦聫淖诮淌`中解脫出來,能夠進行倫理思考與倫理選擇的個體。在古希臘社會中,??抡业搅恕白杂蓚€體”的原型。他指出,在古希臘社會,人們對自己欲望的控制是完全自主的,在這種自我控制中,自我沒有成為欲望和快感的奴隸,而是成為了它們的主人。流傳至今的那句古希臘諺語“認識你自己”,在當時的社會,始終是與“照看你自己”并行的。也就是說,個體能夠通過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幫助,對他們自身的身體、靈魂、思想、行為、存在方式進行一系列的操控,以此達成自我的轉變,以求獲得某種幸福、純潔、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狀態(tài)。[11]54 在??驴磥?,自由是實行這種自我技術的前提條件,“自由是倫理的本體論狀態(tài)”[11]254,“倫理,是對自由的有意識的實踐”a。這種自由的生活,與自私并不相同,它并不意味著自我的孤立,而是在思考自我也思考他人的基礎上展開的。關注自我的個體,會意識到自己對于他人的責任,并會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構建起自身與他人的合宜關系。
可惜的是,這樣一種可以進行倫理思考與倫理行動的主體,在近現(xiàn)代思想脈絡中卻不斷遭到貶斥。其中,基督教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乱会樢娧刂赋?,基督教最大的特點在于對自我的棄絕,或者說是對自我的舍棄?!盎浇痰赖聜鹘y(tǒng)使自我舍棄(self-renunciation)成為獲得救贖的條件,而我們正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于是,認識自己,就自相矛盾地成為自我舍棄的途徑?!保?1]61 這是一個關鍵性的轉折。在古代傳統(tǒng)中,“自我”是強大的,是在倫理上自足的,而在現(xiàn)代社會,外在的律法卻成了道德的基礎,對人性本身的懷疑,導致人們不再相信個體可以做出“好”的選擇。??聦@樣的歷史進程做出了如下描述:
如果你考察一下從柏拉圖早期對話到晚期斯多葛學派(愛比克泰德、奧勒留等人)的主要文本,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我關注這個主題從頭到尾地貫穿著道德思考。但另一方面,注意到如下一點很有意思,即在我們生活的社會,在一個難以作出準確定位的時刻,自我關注卻變得有點令人懷疑。
從某個時刻開始,關注自我很容易被斥責為自愛和自私的形式,與關注他人或者自我犧牲的要求相矛盾。這些都發(fā)生在基督教世界;然而,我并沒有簡單地聲稱基督教應當對此負責。問題要更加復雜,就基督教而言,獲救也是自我關注的一種方式。但是,就基督教而言,拯救是通過棄絕自我而獲得的。
在??驴磥恚瑥摹罢湛醋晕摇钡健皸壗^自我”,是倫理主體發(fā)生的巨大改變。對自我的尊重不再是道德的基礎,道德只能來源于社會,而個體則只能通過對自我的摒棄,吊詭地實現(xiàn)道德生活。如果我們承認,現(xiàn)代社會科學理論背后有著神學背景,那么,這種“被棄絕的個體”的觀念,正是人們難以討論倫理議題的深層原因。c 由于個體在道德問題上的無力,他(她)的行動便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對社會道德準則的遵守,要么就是對它的破壞或僭越,而無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道德主體。
在這個意義上,討論倫理的第一步,便是重建個體自由。[1,3]這種重建,并不等于要回歸古希臘,而是意味著要走出否定自我的神學傳統(tǒng),重新提煉出關于個體與社會關系的概要。換句話說,我們首先需要相信,無論在哪個文化中、哪種社會情境下,個體都會追尋一種“好的生活”。這是人類的本性所在。其次,我們也需要認識到,在當代社會,既定的、抽象的道德手冊已經(jīng)很難為具體情境下的個體提供指導,更多的情況下,個體都需要進行自主的倫理思考與倫理判斷。對這種倫理責任的承擔,只有自由個體才能夠完成。
也正是出于對自由個體的信念,倫理轉向擺脫了此前人類學理論的“晦暗”色彩,轉向了“善好的人類學(anthropology of the good)”[5]。自由并不意味著為所欲為,而是要自主、自愿地將他人納入自己的行為考量中。[11]262 作為一個成熟的、具有思考能力的現(xiàn)代個體,需要關注到倫理意義上的“他人”(ethical other)。在自我與他人的倫理關系中構建社會性,才是當代社會的現(xiàn)實圖景。
事實上,越是擁有自由的個體,需要承擔的責任也就越大,因為他不能再用“社會迫力”或者“群體壓力”這樣的詞匯來為自身進行辯護,而是需要真正獨立地進行思考,并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如果不相信個體具有倫理思考與倫理行動的能力,那么,當某些偶發(fā)事件或具體情境導致個體作惡的時候,個體便可以逃避自身需要承擔的責任。這正是普通德國士兵為自己在大屠殺中的行為所作的辯護,也是著名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所概括的“平庸的惡”[13]的場景。如若我們不將個體推向前臺,那么,類似這樣的場景還會在現(xiàn)實中不斷上演。例如2003 — 2005 年,美軍曾在伊拉克戰(zhàn)爭中建造了阿布格萊布(Abu Ghraib)監(jiān)獄,并對關押在這里的伊拉克囚犯施以慘無人道的酷刑。事后,當人們試圖追責的時候,也有很多獄警以“無知”或“無意”作為逃脫罪責的理由。這便是現(xiàn)代版的大屠殺。然而,如果我們換一個視角來看,既然個體是自由的,那么,他就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不能用環(huán)境之惡來為自身的行為開脫。在現(xiàn)實中我們也看到,即使是在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也有一位獄警用自己的方式試圖阻止暴行,戰(zhàn)爭結束后,這個獄警被視為英雄。
從福柯到阿倫特,再到參與“倫理轉向”的數(shù)位學者,個體自由及其倫理責任逐漸得到了清晰的闡釋。擁有自由又愿意承擔責任的個體會發(fā)現(xiàn),有時候,他們自己認為是“好”的事情,卻不一定符合社會的普遍性規(guī)則。例如,查爾斯·斯塔福德(Charles Stafford)提到,在傳統(tǒng)中國東南地區(qū),宗族體系允許沒有后代的人領養(yǎng)一個孩子。按常理來說,這個孩子需要是自己兄弟的后代,然而,會有一些人出于對自身家庭的考慮,從外面領養(yǎng)一個對他更為“忠誠”,或者說更有“能力”的兒子。在這個案例中,這些人的行動在倫理上是正確的,但在道德上卻是錯誤的——為自己家庭“好”的行為,不一定能得到社會道德體系的接納。再如,在當代中國村落中,很多年輕人已經(jīng)沒有辦法按照傳統(tǒng)“孝順”的要求對待自己父母,但他們也會用一套說辭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甚至認為自己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是“好”的。也就是說,作為個體的他們認為自己違反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是可以被原諒的,甚至,是道德規(guī)范本身出了問題。
在更極端的情況下,當?shù)赖聣毫^于強大,以至于個體難以抵抗,但又形成了強烈的突破道德規(guī)范的訴求的時候,便可能帶來道德體系的變化,進而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道德性。戴夫通過印度性少數(shù)人群的案例,為讀者呈現(xiàn)了這樣的可能。2003 年1 月,亞洲社會論壇(Asia Social Forum)在巴基斯坦召開,印度的“酷兒”及其他性少數(shù)群體,包括性工作者等,在論壇開始前進行了長達數(shù)月的籌劃,以使自己的訴求得到參會人和更廣泛的社會群體的重視。誠然,從一般的道德標準來看,他們的行為是不合適的,但在這些集會的人看來,他們的行為完全符合“好”的標準,至少,這是他們內心認同的“好事”,他們想要通過自己的行動,推動道德規(guī)范本身發(fā)生改變。[15]僅從2003 年來看,他們的行動并沒有獲得成功,但此后,他們仍舊鍥而不舍地努力,并逐漸造成了傳統(tǒng)道德體系的松動。
換句話說,一旦當我們相信自由個體有做出倫理選擇的能力與意愿,此前關于道德的抽象討論便落實到了具體的社會情境之中。既然倫理是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建立起來的,那么,倫理行動的后果也需要在關系體系中得以解決。正如阿倫特指出,一個人不能完全了解他所做的事情,也不可能取消他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寬?。╢orgive)的能力,是讓人擺脫內心譴責的唯一途徑。[16]這里所說的寬恕,同樣來源于倫理“他人”。我們或許很難界定,到底哪個程度的“壞事”是可被寬恕的,但至少需要意識到,寬恕亦是在個體與他人關系中的行為。真正自由的個體,在做了“不好”的事情之后,一定會遭受內心的痛苦與折磨,甚至法律上的懲戒都難以消解這種內心的苦痛。只有當壞事所涉及的對象真正寬恕了他,個體才會得到解脫。
換句話說,所謂自由的個體,既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理論中消失不見的個體,亦不同于被經(jīng)濟學邏輯左右的利益最大化個體,而是在關照他人的前提下,不斷構建善好生活的個體。個體可能會犯錯,而所犯的錯,仍舊需要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得到解決。在理想狀態(tài)下,所有的個體都會作為倫理主體,在流動的社會情境下展開行動,善好的生活及其內涵,便會在行動之流中不斷詮釋、延展,再詮釋、再延展。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中,關于什么是“善好生活”的定義可能會有所不同,不變的,是對善好本身的追尋。
三、 當代中國的倫理圖景:價值體系的疊加
在前文的敘述中,筆者已經(jīng)闡明,自由且能夠承擔責任的個體是當代社會的道德主體,他們會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不斷構建或改變道德圖景。接下來,筆者試圖對傳統(tǒng)中國到現(xiàn)代中國的道德圖景進行概述,并結合近年來的一些案例,討論未來可能的方向。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在傳統(tǒng)中國,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制度性宗教,可以像西方的猶太—基督教傳統(tǒng)那般嵌入社會,對社會形態(tài)及觀念體系發(fā)生根本性的影響。中國的倫理體系受到儒學的強烈影響,但這種影響是高度世俗化的,沒有世俗與神圣的絕對二分,也不存在“被棄絕的個體”a。在這樣的前提下,中國人本質上是為“自己”考慮的,但在實際生活中,“己”的范圍又會隨著不同的社會情境發(fā)生變化,以至于形成差序的社會格局。費孝通曾在《鄉(xiāng)土中國》中精辟地寫道,傳統(tǒng)中國找不到一個籠統(tǒng)性的道德觀念,所有的價值標準也都依附于差序的人倫而存在。[17]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梁漱溟曾把中國概括為“倫理本位”的社會,即沒有西方文化中截然對立的團體與個人,而是從家庭關系出發(fā),將家庭倫理作為社會組織的基本原則。[18]
這種基于差序的倫理秩序,近代以來被視作“封建”的殘余進行破除,取而代之的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新的集體主義倫理。這種集體主義倫理,其核心在于“舍小家,顧大家”,個體的生命與價值,要通過融入“社會主義大家庭”得以實現(xiàn)。這與傳統(tǒng)從“己”開始層層外推的觀念正好相反。通過一系列社會運動,集體主義倫理逐漸被國人接受,在嘗到包辦一切的“國”字號單位甜頭之后,人們對于新的“集體性”也有了更多的認同與依賴。在這一時期,雖然經(jīng)歷了價值體系的整體轉換,但個體并沒有遭遇到根本意義上的道德困境,而是能夠按照新的道德標準改造自身,適應社會主義新生活。
真正為國人帶來道德困境的,是改革開放之后多種價值體系的并存。20 世紀80 — 90 年代,集體主義的價值觀逐漸消解,以消費主義為代表的個體欲望迅速浮上水面?;ɑňG綠的世界似乎讓個體快樂,也讓個體沉醉,但個體仍舊無法逃離那個根本性的倫理命題,即“如何過一種好的生活”。正如流心在《自我的他性》中所描述的那樣,個體欲望的張揚與抬頭,對于習慣了沉浸在“集體”之中的中國人而言,是陌生的,甚至是讓人不安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個體必須重構自己所依生的道德空間,也就是說,重新尋找自己“為什么而活”,以及“應該怎么活”。流心寫道:
如今,人們?yōu)榍蟮每鞓范睿@在新中國的歷史上可以說是前所未有。在全新的社會秩序下,賺錢致富和自我享受成為可能。眾人紛紛相機而動,在經(jīng)濟活動與投資中大顯身手。但是,此時人們所期待的意義卻發(fā)生倒轉,不禁要問:自己將走向何方?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們將走向何方?大家全速奔跑,卻不明方向?!拔覀儭保╳e)面目模糊,自我與“我們自己”——個人的安身之所——之間關系朦朧?!拔覀儭彪m在,但其意義無法經(jīng)由“我們”來表述。[19]
這段話,可謂對20 世紀晚期中國個體生存境遇做了精準概括?!拔覀儭钡慕怏w所帶來的;是一方面追求物質成功,另一方面又對這個“我”不斷產(chǎn)生懷疑的、分裂的自己。在對個體主義的考察中,有學者曾經(jīng)指出,從一開始,中國人的個體化路徑就與歐洲的發(fā)展方向不同甚至相反。在尚未得到《憲法》支持之前,中國就首先在經(jīng)濟領域解除了管制,然而與此同時,在意識形態(tài)上,個體主義又受到國家、家庭等價值體系的壓制,被污名化,甚至被打壓。在經(jīng)濟領域,個體可以通過消費表達個性,但在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個體卻難以得到相應的權益。[20]也就是說,改革開放以后被解放的“自我”,從一開始就是被扭曲的,它被賦予了追求財富與消費的權利,但又沒有辦法形成關于這種生活的正當性敘述。在傳統(tǒng)中國,“敬祖歸宗”是典范;在集體主義時代,雷鋒是典范;而在當代中國,“誰是典范”或者“什么是典范”的問題卻是模糊不清的。從總體上而言,傳統(tǒng)的、集體主義的價值觀尚未徹底退出歷史舞臺,特別是后者,近年來又與愛國主義產(chǎn)生了匯聚與共鳴,形成了更大的影響。a 個體并不是不想按照這兩種價值規(guī)范的要求生活,但現(xiàn)實中,又總是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自身欲望與訴求。于是,個體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幾種價值體系的交織之中,選擇了一種價值體系,便可能違背另外一種。尤其是當個體自身的欲望與另外兩種價值體系沖突的時候,便更加難以說服自己或其他人,自己的行為是“好”的。
2020 年熱映的電影《我的姐姐》中的主角——姐姐,可被視為當代中國人倫理困境的縮影。這位為考上研究生、出人頭地而奮斗的姐姐,忽然面臨父母車禍雙亡、留下一個6 歲弟弟的尷尬局面。這個弟弟是在她離家讀書之后才出生的,與她并沒有多少姐弟之情,但家里的長輩和周圍的鄰居卻都認為,養(yǎng)育弟弟是她這個姐姐應該承擔的責任。在與家人斡旋的過程中,她也曾經(jīng)數(shù)次試圖解釋或反抗,但卻無法真正讓家人接受她的想法,反而面臨各種壓力和指責。這部電影呈現(xiàn)的姐姐,面臨的就是典型的倫理困境。如果她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那就會違背傳統(tǒng)關系主義倫理對她的期待;而如果她按照后者的規(guī)范行事,就要犧牲自己。在電影的影評中,有不少觀影者都提到跟影片中的姐姐產(chǎn)生了共鳴,他們也都不知道自己如果處在姐姐的情境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21]
正如前文所言,與西方相比,中國現(xiàn)代化的轉型是在短時間內迅速展開的,這就決定了中國的個體需要同時面對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等社會情境的疊加。當前的倫理困境,也正是各種價值體系疊加的產(chǎn)物。b 個體欲望在中國雖然有過短暫的抬頭,但從價值體系的層面來看,從未獲得過真正意義上的肯定,也從未真正成為過社會的主導價值。因此,在現(xiàn)實中我們經(jīng)常看到,很多人一方面感嘆想要“為自己而活”,但在做出選擇的時候,又會走向另一個方向。在筆者看來,這種矛盾與困惑的狀態(tài),恰好是今天中國人的“典范”。值得注意的是,無論在藝術創(chuàng)作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都往往會走向犧牲自我的方向,即雖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追求,卻愿意為了“社會性他人”而放棄。如前文電影中的姐姐,最終選擇了撫養(yǎng)弟弟;2020 年新冠疫情中“逆行”的醫(yī)務工作者,也是“舍小家,顧大家”的典范。這樣的行為,不能簡單地視為對傳統(tǒng)中國關系主義倫理的繼承,而是在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性洗禮之后,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的中國人,在現(xiàn)實困境中做出的負責任的選擇。自由地選擇了放棄自我利益,為他人或集體而活,這是當代中國人的常態(tài),也是歷史上的積淀與當代社會情境不斷交織的產(chǎn)物。在這個過程中,個體欲望的壓抑是存在的,這種壓抑所帶來的后果,還需要更長期的觀察才能加以評估。
余論:從江歌案看未來
2022 年1 月10 日,備受關注的“江歌案”由山東省青島市城陽區(qū)人民法院做出了一審判決,判決劉鑫賠償江歌母親各項經(jīng)濟損失49.6 萬元以及精神損害撫慰金20 萬元。同年12 月30 日,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本案作出二審判決,駁回劉鑫的上訴,維持原判。一審宣判之前,雖然輿論一邊倒地對劉鑫的行為進行譴責,但大部分輿論都認為,對劉鑫的行為只能進行道德上的譴責,而無法在法律上將她定罪。綜觀整個事件,如果從自私、自利、自保的角度,劉鑫的行為是沒有錯的,這也是此前人們認為她很可能逃脫法律懲罰的原因。最后的法律判決,引得公眾的拍手稱快。有媒體認為,這件事表明“法律成為了社會道義的最終裁決者和守護者”[22],“法律再次宣判了道德的勝利”[23];也有媒體認為,這是“對扶危濟困、誠信友善、知恩報恩等樸素價值觀的一次重申和宣示”[24]。
在筆者看來,“江歌案”的整個過程,亦可被視為當今中國存在巨大倫理空間的證明。公眾對這個案件的關注,意味著我們想要通過這件事,重新確立社會應有的道德規(guī)范;而最終法庭的宣判,則表明公眾可以通過自己的行動,一定程度上改變事件的結果。在這件事上,關于道德的討論涉足了本不屬于道德的法律領域,而后者最終選擇維護了前者。事實上,“江歌案”與此前被社會熱議的“小悅悅事件”有著類似之處,它指向的都是同樣的問題,即助人的行為是否會得到保護和支持,明明可以施救卻不作為的行為是否應該得到譴責甚至懲罰。如果說,10 年前發(fā)生的“小悅悅事件”讓國人對于“是否該做好事”產(chǎn)生了懷疑a,那么,后來“江歌案”的審理,當被視為法律層面對社會倫理價值的肯定,也讓我們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現(xiàn)代人類學奠基人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Kaspar Malinowski)曾經(jīng)指出,所謂“生而自由”本就是一種西方式幻象,人天生就是社會性的動物,只有將他人與自我視為整體,才能在社會關系之中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自由”。[25]這樣的“自由”,更接近中國人的思想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認知。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并不是單一的、穩(wěn)定的道德規(guī)范,在倫理問題上,大多數(shù)時候也并沒有黑白二分、截然對立的選擇,而是存在著巨大的、可供個體自由選擇的空間,這種開放性,也為個體行動增添了更多改變的可能。只有首先對個體及個體的道德自足性產(chǎn)生充分的信任,我們才能相信,無論是在光明還是晦暗的年代,個體都能憑借自身的力量彰顯善行之光??梢灶A見,勇于承擔責任的中國人,未來將在流動的、延展的社會生活中,不斷探尋屬于我們自己的“善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