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嬙
六歲那年,哥哥嫂嫂到鎮(zhèn)上辦養(yǎng)雞場,我跟著他們到鎮(zhèn)小上學。剛踏上小鎮(zhèn)的中心街,我就看見一個奇怪的人。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像鳥窩一樣;他的衣服很臟,上面布滿各種污漬;他長得清瘦,走路很快,還總是一邊走一邊鼓掌,好像時時刻刻都處于很興奮的狀態(tài)。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除了笑,似乎再沒有別的表情了。我躲得遠遠的,生怕他突然沖過來,將我抱走,然后將我扔進街道旁邊的溪里去。我阿哥跟我說不用怕,說他雖是個呆瓜,但從不傷人,不罵人也不打人。后來我才知道,他正是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呆瓜,名叫震彈。他不會說話,也從來不哭,從生下來那一刻起就一直笑咧咧的。從那時起,我知道了,世上還有這樣一種人存在。他跟我們一樣,又很不一樣。
隨著我對小鎮(zhèn)漸漸熟悉,遇見了越來越多類似的人。他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無人地穿梭在街道的各個角落。他們總是一副天下之大唯我獨樂的樣子。他們似乎很享受自己,也從不在意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他們總被忽略,被無視,甚至被傷害,而傷害他們的人也從不覺得是在傷害,因為相信他們無感。除了震彈,還有一個類似的女子,長得白白胖胖的,也是街頭街尾不停地走著,也是一邊走一邊拍手,也是從來都笑嘻嘻的。她叫阿海蜜。
鎮(zhèn)上的人很習慣他們的存在,也很唏噓他們的存在。他們也是鎮(zhèn)民之一,就像長在手掌上的胼胝,雖并不美觀,可也是手掌的一部分。鎮(zhèn)民們閑聊之余看見震彈和阿海蜜出現(xiàn),常常向他們投去難以形容的目光,像是害怕自己也成了他們那樣,又像是艷羨他們的無憂無慮?!叭艘菦]有煩惱,得像震彈一樣,像阿海蜜一樣?!毙r候,我不太懂這話的深意。成年后,踏上人生苦旅,我才慢慢理解了這話中所飽含的“智者之愚”和“愚者之智”。我也開始意識到,像我這樣所謂的聰明人之所以有諸多煩惱,恰恰是因為聰明帶來的對外界刺激過于敏感的反應,愚鈍些反而活得輕松些,而我深信不疑的自我聰明也許正是一種反向愚昧。正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太精于計算功名利祿的得失,便耽誤了心無旁騖的快樂。那樣想來,呆瓜們的呆也就不全然是一件壞事兒了。
幾年前回鄉(xiāng),聽老家人說,小鎮(zhèn)另一個呆瓜,在一場山火中被燒成了黑炭。震彈也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關(guān)于他如何去世,說法不一。有的說是掉進河里淹死了,有的說是被汽車撞死了,還有的說是生病死的。我的內(nèi)心頓感蒼涼,一個熟悉的影像終于消散,一個傳說終于無聲,卻沒有人能真的說清楚那消散的過程。我于是下定決心要為小鎮(zhèn)的呆瓜們寫一個小說,緬懷他們曾經(jīng)與我在同一個時空里鮮活深刻地共存過,也曾經(jīng)給我靈魂一擊,讓我學會了用更多元的視角來探索和感知人類存在的哲學。
我將震彈和阿海蜜都寫進了小說里,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碰撞。我甚至給他們編織了一段似是而非的唯美的愛情。說是愛情,也不盡然,更多的是同病相憐之人的惺惺相惜。我還將故事的場景從村莊拉到了小鎮(zhèn)又拉到了城市,賦予呆瓜們的流浪進程一些歷史和社會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說,震彈和阿海蜜等呆瓜們也是我童年時期、改革開放前后我生活的小鎮(zhèn)的標簽之一。他們太特別,太明顯,占據(jù)了我對小鎮(zhèn)印象最獨特難忘的部分。我雖時時刻刻對他們報以同情,卻苦于無法改變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半點,童年時如此,成年后亦如此。這遺憾和無奈終于在我不惑之年,凝結(jié)成了文字和故事,聊以慰藉。
這個小說同時也是我致敬母愛的一種表達。“阿喜”雖是呆瓜,遭受無數(shù)白眼和厭棄,可是“阿媽”對“我”卻從來不拋棄不放棄?!鞍尅弊畲蟮奶魬?zhàn)是在尊重世俗與愛“我”之間保持一種艱難的平衡。但不管如何,“阿媽”從來不曾放棄愛“我”?!鞍尅钡膼?,正是“我”再艱難也要活下去、再無助也還可以去愛別人的那束洞穴之光。
這個小說,我去年就完成了初稿,經(jīng)過不下十次修改,才改成今天發(fā)表的樣子。它是我從長篇言情懸疑小說到純文學中短篇的一個過渡,是我對純文學最初的嘗試和探索。對我來說,它發(fā)表的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