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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姻以外那些事及其他

    2023-04-16 07:09:08趙大河
    廣西文學(xu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黑澤明侍衛(wèi)蘇菲

    趙大河

    婚姻以外那些事

    到劍橋,一定要到咖啡館坐一坐。我知道,我不可能遇到羅素和維特根斯坦,也不可能遇到艾略特,因?yàn)樗麄円呀?jīng)告別了這個世界。我只想感受一下這里的氣氛。

    我和妻子要了兩杯咖啡,坐在臨窗的位置消磨時(shí)間。冬日的陽光打在窗戶上,給人以溫暖的感覺。

    臨桌,一位老人在說話,我們偷聽到一些。他說:“我一生都非常幸運(yùn),曾住在最美的城市,生活在最激動人心的環(huán)境里。我有很優(yōu)秀的學(xué)生。包括我的婚姻以及婚姻以外那些事——對我來說相當(dāng)重要——也都是幸運(yùn)的。我的運(yùn)氣好極了?!?/p>

    老人對面的中年人抓住他話語中一個敏感的詞:“婚姻以外那些事?”

    老人狡黠地一笑:“你明白的?!?/p>

    “能談?wù)剢???/p>

    “你知道,我是研究沉默的?!?/p>

    “更是研究語言的?!?/p>

    他們哈哈一笑。

    “有些事只需要推理即可。”老人隨即講了一個段子,他說,“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年輕數(shù)學(xué)家們到了晚上才回家,跟妻子絲毫不談?wù)撟约旱墓ぷ?。一個字都不談。但其中一個妻子跟我解釋說:‘在床上做那事時(shí),我能辨別出哪些白天他發(fā)揮出了創(chuàng)造力,哪些白天沒有?!?,這很簡單?!?/p>

    我知道他不可能去講“婚姻以外那些事”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在偷窺別人的隱私,心頭浮現(xiàn)出一片小小的不道德的陰云。

    走出咖啡館,我突然想起維特根斯坦的臨終遺言,他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幸福的一生?!蹦茉谂R終說出這句話的人,人生是多么圓滿?。?/p>

    剛才,咖啡館里的老人,看上去有八十多歲,雙目炯炯有神,他有資格說“我一生都非常幸運(yùn)”。

    我們?nèi)ス鋾?,看到門口掛著剛才那位老人的圖書海報(bào),上面有照片和姓名,噢,是鼎鼎大名的喬治·斯坦納,我讀過他的《語言與沉默》。

    “知道他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嗎?”

    “什么?”

    “他后悔年輕時(shí)沒搞創(chuàng)作,沒能寫幾本小說或戲劇。他怕失敗,所以沒去嘗試。……其實(shí)他發(fā)表過小說,不過,那是五十歲之后的事了。晚嗎?也不晚,這個年齡才開始寫小說的也不乏其人。他有一篇小說寫希特勒,名叫《運(yùn)送希特勒到……》,地名我記不住了,是以敘事的形式進(jìn)行的思想對話。他還寫過一個小說,叫《證明》,講的是一名逐漸失去視力的校對員的故事?!?/p>

    “評論家想當(dāng)小說家?”

    “是,他說小說家與評論家之間的距離是以光年計(jì)算的?!?/p>

    避 雨

    雨下大了。我的同道田君指給我看,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正慌忙跑到屋檐下避雨。那女人用手帕裹著頭,衣服都淋濕了。

    這是雨中很平常的一幕,沒什么新鮮。田君讓我看什么呢?

    ——一個女人淋雨了,我說。

    ——是,田君說,淋濕了。

    ——她出門時(shí)沒想到會有雨,那時(shí)云已壓得很低。

    ——離家不遠(yuǎn),她大意了。

    ——她是在想心事,忽略了天氣。

    ——她拎著盒子。

    ——她去替人打酒買菜回來,盒子里面是酒菜,你瞧,還冒著熱氣。

    ——她原本沒想躲雨,她想盡快趕回去,所以衣服淋濕了?

    ——有人在等著酒菜呢。

    ——她在看天,有些著急。

    ——飄風(fēng)不過午,大雨不終朝,這雨很快會停的,可她等不及,你瞧——

    雨剛剛變小,還沒停,那女人就匆匆走了。田君與我相視一笑。我們看著那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田君讓我看的這一幕就這樣結(jié)束了。

    一個女人躲會兒雨,然后走了,沒有任何戲劇性。

    ——沒什么特別的,我說。

    ——是沒什么特別的,田君說。

    ——只是避雨。

    ——只是避雨……你曉得書里是怎么寫的嗎?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云飛來家。

    ——嗯。

    ——試看這句話里面,有云,有雨,有雨之腳,有女人的步子,雨腳慢,而女人的步子大,寫得何等優(yōu)美而靈動。

    ——確實(shí)寫得很美,充滿意象,如同詩歌。

    ——你覺得這個女人如何?

    ——女人淋雨,淋得精濕,怪可憐的。

    ——避雨,濕衣,不知怎的,這個人物一下子很有人情味,是吧?

    ——是。

    ——你討厭她嗎?

    ——一個淋雨的女人,我為什么要討厭?

    ——如果我告訴你這個女人的身份呢?

    ——她是誰?

    ——邪惡無恥的王婆呀,瞧,那兒寫著紫石街,她是去替西門慶和潘金蓮買酒菜……

    劊子手桑松的日記

    可怕的一天。斷頭機(jī)吞掉了五十四個人。我已筋疲力盡,勇氣頓消。那天夜里,坐下來吃晚飯的時(shí)候,我告訴妻子,我可以看到我的餐巾上的血跡……我不能自稱擁有我并不擁有的任何感知能力:我太過經(jīng)常、太過貼近地目睹了我的人類同胞所遭受的痛苦,以至于并不容易受到影響。如果我所感受到的不是憐憫,那必定是由于我神經(jīng)質(zhì)發(fā)作而導(dǎo)致的、大概是上帝之手在懲罰我對某種東西表現(xiàn)出來的怯懦和柔順,這種東西與我生來所服務(wù)的正義幾乎沒有什么相似之處。

    這是陳列在斷頭機(jī)旁櫥窗里的一頁劊子手桑松的日記。桑松說的“可怕的一天”,是指1795年6月7日。五十四個人是作為密謀者被處決的。其中有雜貨商、教師、音樂家、推銷員等。那時(shí)候斷頭機(jī)統(tǒng)治著法國。從1793年起,已有數(shù)萬人被殺。雖然起用了斷頭機(jī),但劊子手并沒有失業(yè)??赡苁切枰?dú)⒌娜颂?,斷頭機(jī)忙不過來吧。

    砍頭是桑松的工作。這項(xiàng)工作并不是誰都能勝任的,它不但需要勇氣、膽量,還需要技能。手起刀落砍掉一個人的頭顱的困難超乎想象。1587年,劊子手砍了三下才砍下蘇格蘭瑪麗女王的頭,1541年處決索爾茲伯里女公爵瑪格麗特波爾則砍了更多下。桑松就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手起刀落,人頭落地,那是對被處決者的尊重。讓被處決者少受罪,同時(shí)也有尊嚴(yán)。在人生最后時(shí)刻,保持尊嚴(yán)是必須的。那是一個人最后的表演,不能搞砸。

    桑松見證過很多最后時(shí)刻的表演。大多數(shù)人都能夠從容面對死亡。比如陸軍副官博伊居永在斷頭臺上擺好姿勢,對桑松說:“今天是實(shí)際演出,你一定會驚訝,我對自己的角色多么熟悉。”也有因恐懼而崩潰的,比如路易十五的情婦杜巴里夫人被送上斷頭臺時(shí),不停地尖叫,她留給人世的最后的話是:“再等會兒,行刑官先生,就一會兒?!?/p>

    桑松為劊子手這個職業(yè)贏得了尊重。他說,任何時(shí)候,只要有一個人被判死刑,他家里的刀斧便會鏗鏘作響。他還說,當(dāng)他站到斷頭臺上時(shí),他穩(wěn)如泰山,他在即將被砍頭的人身體上唯一能看見的痕跡,是脖子上一條細(xì)細(xì)的紅線,那是刀斧要砍下的位置。

    回到這可怕的一天。每有處決,人們就像看演出一樣踴躍。報(bào)販在巴黎大街上高喊:“這里有最全的斷頭臺抽獎名單,誰想看這份名單?今天有六十個左右。”桑松提著明晃晃的利斧從大街上走過時(shí),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吹口哨。

    桑松處于舞臺的中心。他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必須心無旁騖,把殺人的活兒干得干凈利索。眾目睽睽,他不能有絲毫懈怠,不能有半點(diǎn)失誤。他要維護(hù)劊子手的榮譽(yù)。二十八分鐘,他砍下五十三顆頭顱。最后,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她叫妮可布沙爾。她多么脆弱單薄啊,一只老虎都會憐憫她。一個助手過去綁她瘦小的手腕,對她說:“這只是一個玩笑,不是嗎?”此時(shí),妮可破涕為笑,答復(fù)道:“不,先生,它是真的。”

    在桑松的職業(yè)生涯中,他認(rèn)為妮可的最后表演最完美。但是,他忍受不了這樣的流血。如果放下刀斧,能救妮可一命,他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可是,他知道,誰也抗拒不了命運(yùn)。他的命運(yùn)是殺人,妮可的命運(yùn)是在十八歲時(shí)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于是,他屈從于命運(yùn),盡職盡責(zé)地完成了他這天的工作。

    黑澤明自殺未遂

    門突然被撞開,東條忠議像一陣旋風(fēng)刮進(jìn)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會有什么好消息。果然,他將手上的報(bào)紙往桌子上一摔,叫道:“小野,出大事了!”

    他的聲音,真是嚇人。

    小野看到報(bào)紙上的大字標(biāo)題:

    黑澤明自殺未遂

    突然,天塌下來一般。小野呆坐片刻。她站不起來,仿佛成噸的悲傷和恐懼壓在身上,她不堪重負(fù)。

    小野從給黑澤明的《羅生門》做場記起,已追隨黑澤明二十多年,參與和見證了黑澤明的輝煌?!读_生門》《生之欲》《七武士》《戰(zhàn)國英豪》《惡漢甜夢》《用心棒》《椿三十郎》《天國與地獄》《紅胡子》等,都有她的一份心血。她的青春差不多就是在黑澤明的片場度過的。

    黑澤明為什么要自殺?好萊塢電影《虎!虎!虎!》最初的日方導(dǎo)演是黑澤明,黑澤明也傾力去做,卻被炒掉。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難以估量。之后,黑澤明振作起來,迅速拍了一部《電車狂》,票房又慘遭滑鐵盧。

    噢,這就要自殺嗎?

    她立即趕往山王醫(yī)院,去看望黑澤明。一路上,她都在頭腦里排演如何安慰這位“黑澤天皇”。正如電影開拍前,導(dǎo)演和演員在一起討論這場戲如何演一樣,如何安慰他呢?首先,不能哭哭啼啼,那像什么樣子,黑澤明不會喜歡的。其次,說點(diǎn)什么呢?說點(diǎn)讓黑澤明高興的事。至于什么事能讓黑澤明高興,她一時(shí)半會想不出來。也許到病房急中生智,就想起來一件呢。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控制好情緒。

    病房里只有小泉一個人陪護(hù)。黑澤明的肚子和手腕都纏著繃帶。他看到小野,聲音沙啞地說:“啊,小野來啦?!?/p>

    小野看著黑澤先生,忘了一路上排練的內(nèi)容,突然失聲斥責(zé)起來:“我不能接受!您以后不要再這么任性了!”眼淚隨著話語飛濺出來。

    天啊,演砸了,演砸了。她頭腦中有一個聲音警告她,你怎么把身份搞顛倒了,像大人訓(xùn)小孩一樣。你的語氣也不對。你是來安慰的,來激勵的,不是來指責(zé)和訓(xùn)斥的。趕快彌補(bǔ)吧,要不然你就完蛋了。

    她拿出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圣誕裝飾品給他看:“圣誕節(jié)已經(jīng)到了?!?/p>

    黑澤先生竟然沒計(jì)較她的失禮和不敬,讓小泉將圣誕裝飾品掛到對面的墻上,讓他能時(shí)時(shí)看到。

    多年之后,小野在接受訪談時(shí),講了這個故事。她說她走出醫(yī)院時(shí)腿都是軟的,謝天謝地,黑澤先生沒事。否則,世人將看不到《德爾蘇·烏扎拉》《影武者》《亂》《夢》等杰作。按照迷信的說法,黑澤先生的壽限未到,他還要再活二十七年,還有很多電影等著他拍呢。

    雞毛店

    二十二年后,當(dāng)我坐到她面前,我認(rèn)出了她。她就是當(dāng)年我在雞毛店邂逅的女人。

    1988年春天,我在山西采風(fēng),收集民歌,一天晚上住進(jìn)了長城腳下的雞毛店。雞毛店非常簡陋,我睡的床只有三條腿,另一條腿是用土坯支的。其他可想而知。好在便宜,住一晚只要一點(diǎn)二元。吃飯另算,也不貴。但沒什么好吃的,就是家常便飯。我剛住下,就來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背著大行李包,風(fēng)塵仆仆。她穿著一件醒目的紅外套。高鼻子,大眼睛,白皮膚,一看就是老外。她只會說一句漢語:你好。別的就不會了。她說英語。店主夫婦是樸實(shí)的農(nóng)民,哪會英語。我會一點(diǎn)英語,讀、寫還可以,聽、說很差。店主夫婦說我是大學(xué)生,救助于我,讓我翻譯。我趕鴨子上架,只好擔(dān)當(dāng)了翻譯,不過我們之間更多是比畫和猜測。

    天色已晚。她要住店。這里只有這一家店,別無選擇。她累了,放下行李,要水喝。男店主給她倒了一碗白開水。店錢?我告訴她一點(diǎn)二元。吃飯?五毛。她沒說什么。她給兩元錢,店主收下,說正好,早餐是兩毛。我沒意識到店主算錯了,多算了一毛。女老外沒說什么,她可能以為多出的一毛是小費(fèi)吧。

    女店主打開一間屋子的門,里面有三張床。女老外把行李放下,一屁股坐到床上,床吱呀叫一聲,嚇得她跳起來。女店主說不礙事,塌不了。女老外又輕輕坐下,床搖晃。她又試試另兩張床,也是一樣。

    屋子里除了看不出顏色的被褥,什么也沒有。女老外比畫一個洗臉的動作,女店主說臉盆在院里。院子里有個搪瓷盆,大家共用。女店主將盆子里的水倒掉,從缸里舀兩瓢水,示意女老外洗臉。

    女老外洗臉的時(shí)候,店主夫婦已經(jīng)在燒火做飯了。趁天色還沒完全黑下來,店主夫婦要為我們張羅飯菜。這期間,我們通報(bào)了姓名,她的名字很長,她又說得很快,我根本沒記住。我又問,她說你就叫我娜娜吧。嗯,娜娜,這個好記。

    一會兒工夫,四個菜端上來,分別是:油炸花生、炒蘿卜絲、炒青菜和炒雞蛋。主食是饅頭和玉米粥。因?yàn)槿松伲覀円黄鸪??!拔覀儭敝傅氖俏?、娜娜,加上店主夫婦。

    沒有電,我們在院子里吃。還有少許天光,不需要點(diǎn)燈。吃著吃著天就黑下來了。娜娜會用筷子。我夸她,她說她來中國已經(jīng)三個月了。旅游嗎?她說不是。那是什么?她說的英語我沒聽明白。她把兩個手掌合到一起,說一個手掌是男人,一個是女人,然后又分開。我還是沒明白。其實(shí)也不完全是沒明白,只是不敢相信罷了。她的意思是來這里與男友分手。

    你的男友是中國人嗎?

    不是。

    他是……

    德國人。

    你呢?

    羅馬尼亞人。

    一個德國人和一個羅馬尼亞人千里迢迢跑到中國來分手?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要分手也得兩個人一起呀,她男友呢?她說在路上。隨后,她在地上擺一根棍子,說這是長城,她從東頭走,他從西頭走,他們到中間會合。

    我說,你從山海關(guān)出發(fā),你男友從嘉峪關(guān)出發(fā),你們在中間會合?

    她說是。

    然后,我比畫個分開的動作。

    她看懂了,點(diǎn)點(diǎn)頭。

    但分開是什么意思呢,分手,還是暫時(shí)奔赴不同地方?我說不清楚,她卻明白了我的意思,做個一刀兩斷的動作。

    店主夫婦也很感興趣。他們聽不懂,就問我。我說給他們聽,他們根本不信,以為我翻譯錯了。哪有這種事,他們笑著說,她又沒瘋。他們的潛臺詞是:我們也不傻,你別騙我們。

    娜娜問我,你們說什么?

    我說他們不相信你說的。

    娜娜大笑。

    飯后,大家都不急著睡覺。女店主點(diǎn)上油燈,我們在院子里連比畫帶猜地聊天。店主養(yǎng)有雞,雞已上籠,偶爾會有聲音。蟲子覺得夜晚是屬于它們的,紛紛出動,比賽著歌唱。蛾子總往燈火上撲。飛蛾撲火,前仆后繼。

    一頓飯后,我們和娜娜熟了,聊天很放松。因?yàn)槲矣⒄Z很差,大部分時(shí)候,娜娜說了好多,我只聽懂幾個單詞。我根據(jù)自己的猜測翻譯給店主夫婦,他們聽了就笑。娜娜也笑??吹贸鰜硭d致很高。突然,娜娜沉默了。她在黑暗中看著我,就那樣看著,一動不動。

    這個畫面切換到現(xiàn)在——2010年,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她一襲曳地紅裙,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面前一張桌子,公眾可以坐到桌子對面,與她對視。想對視多久就對視多久。沉默。我坐到她對面,看著她明亮的眸子。我想起了1988年的雞毛店。她呢,她還記得那個萍水相逢的大學(xué)生嗎?

    時(shí)間靜止了。

    她就是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一個舉世聞名的行為藝術(shù)家。二十二年前她說的全是真的。她的確是到長城與伴侶分手的。她的伴侶叫烏雷。他們一見鐘情,在床上待了整整十天。她說:“我沉醉在愛意里,說不出話,也動不了。”然后,他們一起浪跡天涯,共同度過了十二個春秋,來到1988年。不愛了。那就分手吧。作為一對行為藝術(shù)家情侶,分手也必須是一件作品。于是,阿布拉莫維奇從山海關(guān)出發(fā),沿長城向西行走,烏雷從嘉峪關(guān)出發(fā)沿長城向東行走。他們用三個月時(shí)間走完了萬里長城,在山西的二郎山重逢,擁抱,親吻,揮手作別。從此再沒相見。直到此刻——

    我從座位上起來,一個胡子花白滿臉滄桑的男人坐到我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一直面無表情的阿布拉莫維奇,像一個融化的雪糕,眼淚悄然滑下,她伸出雙手,放到桌上,對面的男人也伸出手,他們的手指觸碰到一起,再往前,互相抓住,牢牢抓緊……

    你們可能已經(jīng)猜到,這個男人就是烏雷。他們和解了。

    展廳中響起熱烈的掌聲。

    好奇怪啊,二十二年過去了,阿布拉莫維奇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她像是穿著那件紅衣從長城直接走到了紐約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

    不知當(dāng)年長城腳下那個雞毛店還在不在,如果在的話,我很想給那對夫婦講講“娜娜”的故事,她說到長城中間與男友分手是真的,并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我翻譯有誤。

    堅(jiān)如磐石

    上帝往人間瞥一眼,看到這個在大街上急匆匆行走的人。馬上明白了他的處境,喟嘆一聲:可憐的人??!

    大街上燈火通明。

    戲劇散場之前的寂靜。

    大天使加百列問:他從哪里來,往哪里去?

    上帝說:他剛從海馬克劇場出來,這會兒要趕往圣詹姆斯劇場。

    加百列說:海馬克劇場上演的是王爾德的《理想丈夫》,圣詹姆斯劇場上演的是亨利·詹姆斯的《蓋伊·多姆維爾》,他要看兩場嗎?

    上帝說:這怎么可能,兩個戲同時(shí)演出,他沒有分身術(shù),怎能看兩個戲呢。《理想丈夫》演出很成功,演員正在一次次謝幕。他不等謝幕結(jié)束,匆匆出來,趕往圣詹姆斯劇場,不是為了看《蓋伊·多姆維爾》,而是去看謝幕的。

    加百列:看謝幕?好奇怪啊……

    上帝:知道他是誰嗎?他正是《蓋伊·多姆維爾》的劇作者,那是他的戲,今天首演……

    加百列:這就更奇怪了,他不看自己的話劇首演,卻去看王爾德的話劇,他覺得王爾德的話劇好到如此程度嗎?

    上帝:恰恰相反,他看不上王爾德的話劇,他說王爾德的話劇無論從主題到形式都很幼稚。

    加百列: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他該有多瞧不上自己的戲,才會做出如此舉動……

    上帝:加百列,你真是不懂心理學(xué)啊!他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出這部話劇,又挑選倫敦最棒的劇團(tuán)排練,男女主角也是他親自選定的。他要一炮打響,震驚整個倫敦。他怎么會瞧不上自己的戲呢?!

    加百列:那他為什么不看自己的戲?

    上帝:緊張!加百列,他緊張!他不敢看,他怕暈倒在劇場里。

    加百列:瞧,他走到圣詹姆斯劇場了。他時(shí)間掐得多準(zhǔn)啊,真是恰到好處:大幕正徐徐拉上。馬上就該謝幕了。

    上帝:但愿他沒趕上。

    加百列:他趕上了……演員和制作人出來謝幕了……觀眾在高喊:作者!作者!作者!他聽到了,瞧他激動得滿臉紅光……劇作者應(yīng)該享受這種榮耀時(shí)刻,這是他應(yīng)該得到的……

    上帝:快阻止他!

    加百列:舞臺經(jīng)理亞歷山大看到亨利,向他搖頭,意思是不讓他上臺……

    上帝:他應(yīng)該領(lǐng)會亞歷山大的意圖。

    加百列:他看到亞歷山大搖頭,但沒有理會……憑什么不讓我享受這種榮耀時(shí)刻?……他沖到舞臺中央,去接受喝彩。

    上帝扭過頭去:好了,別看了,讓他去吧。

    加百列:……聽,那是什么聲音?好像不是喝彩聲,喝彩聲我熟悉,剛才海馬克劇場響起的就是喝彩聲……哦,真不敢相信,是噓聲,噓聲……好難聽的聲音啊,不如喝彩聲響亮,卻更具穿透力,像蜂箱里的聲音,不,比那個還難聽,哎喲,誰受得了這個……瞧,他傻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雞……這會兒,他恨不得舞臺裂開一道縫,好讓他掉下去。

    上帝:好了,別看了,但愿他能夠堅(jiān)強(qiáng)。

    亨利·詹姆斯說過,演出結(jié)束要請全體演員吃飯,他兌現(xiàn)了承諾。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氐郊液螅⒓唇o兄長威廉寫信,敘述自己蒙受的恥辱。最后,他說:別為我擔(dān)心,我堅(jiān)如磐石。

    少女之死

    蘇菲·紹爾。

    我們應(yīng)該記住這個名字。

    “除耶穌基督和他的直系親屬之外,如果還有算是完美的人,那這個人就是蘇菲·紹爾?!笨巳R夫詹姆斯在《文化失憶》中這么說。如果你對蘇菲的事跡有所了解,你就會明白這并非夸大其詞。

    蘇菲有個哥哥叫漢斯,他創(chuàng)建了一個“白玫瑰抵抗小組”,揭露和抗議納粹對猶太人的殘酷行為,號召人們起來反抗納粹暴政。

    漢斯不讓妹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蘇菲了解后,堅(jiān)決要求加入?!叭绻蛔ィ且?dú)㈩^的。”漢斯說。但他無法動搖妹妹的決心。蘇菲最終成為抵抗小組的一員。

    他們散發(fā)傳單和小冊子,鼓動人們奮起反抗。

    1942年,正是納粹最為猖獗之時(shí)。

    慕尼黑,則是納粹發(fā)家之地。

    蓋世太保如何能夠容忍這種反抗行為,他們抓住漢斯和蘇菲,要?dú)⒁毁影佟徲崟r(shí),蘇菲說:“最終還是需要有人來開個頭。我們只是說出和寫出了許多人的想法,他們只不過不敢表達(dá)而已?!?/p>

    漢斯的命運(yùn)已經(jīng)決定,他必須死。對蘇菲,蓋世太保說:“只要你悔過,就留你一條性命?!?/p>

    這是個選擇題:生與死,二選一。

    蘇菲毫不猶豫地選了死。她不悔過,無過可悔。再說,她還是個孩子,她才二十一歲,如花似玉,天真無邪。而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

    首席劊子手后來作證說,他從沒見過任何人像蘇菲那么勇敢地面對死亡。蘇菲熱愛生命,正因?yàn)闊釔?,所以慷慨赴死更顯悲壯。她沒有恐懼地呻吟,也沒有遺憾地嘆息。她冷靜地看了看明晃晃的鋼刀,躺了下去,從容就義。

    蘇菲是超凡入圣的。記住這個名字,每當(dāng)想起崇高這個詞語,頭腦中便會有一個生動的形象。

    王后之美

    美,是一個人獨(dú)享,還是與人分享?這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擾著一位國王。他的王后太美麗了。美麗,這個詞語如果剛剛誕生,他第一次使用,那么用來形容王后是恰當(dāng)?shù)?。可是,這個詞語已被許多人使用過,簡直用濫了。所以,他說王后美麗,無法傳遞他所感受到的那種美。美即震撼,非親眼所見,不能體會。

    王后的容顏,眾皆可見??墒峭鹾笥耋w,卻只有他一個人看過。王后玉體美輪美奐,全天下卻只有他一人知道,豈不可惜。

    他想與人分享。與誰分享呢?自然是最親近的人。他想到貼身侍衛(wèi),這名侍衛(wèi)知曉他所有的秘密。侍衛(wèi)也常聽他感嘆王后玉體之美。他想讓侍衛(wèi)看看王后裸體的樣子,那……才是人世間的至美。

    國王把想法說給侍衛(wèi),侍衛(wèi)嚇壞了,拒絕了國王的建議??墒菄跻辉賵?jiān)持,并發(fā)誓確保侍衛(wèi)的安全,甚至下達(dá)了命令。侍衛(wèi)無奈,只好從命。

    國王安排侍衛(wèi)躲到寢宮門后的角落,偷窺王后更衣,一覽她的裸體。

    王后隨國王走進(jìn)臥室,脫掉衣服,放到椅子上……裸體呈現(xiàn)出來。侍衛(wèi)看到了王后的裸體!欣賞美,不需要學(xué)習(xí)。國王所言不虛,王后的身體美得無法形容。侍衛(wèi)差不多快要窒息了。這個瞬間,美的瞬間,將成為歷史的拐點(diǎn)。侍衛(wèi)盡管震驚于王后裸體炫目的美,但他沒忘記他應(yīng)該在王后背朝他時(shí)溜走。他是這樣做的。但由于緊張、慌亂,或者捉弄人的偶然性,他被王后看到了。王后立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王后由于害羞,沒有叫出聲來,裝作什么都沒看到的樣子。

    裸體被人看到是奇恥大辱。王后一夜未眠,心里盤算著如何進(jìn)行報(bào)復(fù)。第二天,她將侍衛(wèi)叫到跟前,告訴他,擺在他面前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殺死國王,他來當(dāng)國王,并娶王后為妻;二是他馬上自殺謝罪。生死攸關(guān)。當(dāng)國王娶王后,或者死亡,二選一。

    侍衛(wèi)選擇了前者。

    夜晚,王后將侍衛(wèi)引入寢宮,交給他一把匕首,讓他還藏身于他偷窺時(shí)藏身的那個門后角落。當(dāng)國王熟睡時(shí),侍衛(wèi)殺死了對他無比信任讓他欣賞世上罕有之美的國王。然后,侍衛(wèi)當(dāng)上了國王,并娶了王后。

    這個故事,見于希羅多德的《歷史》。國王因?yàn)樵谒瘔糁斜粴?,他到死都不明白他的殺身之禍來自何處。如果,他正在做夢,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夢呢?會是他和侍衛(wèi)在討論王后的裸體之美嗎?

    國王生錯了時(shí)代,他早生了兩千七百年,如果生在今天,他可以讓王后上《花花公子》封面,請頂級攝影師為王后拍寫真,讓王后成為模特或電影明星,王后的美將為世界人民所欣賞。國王,也會是個開明君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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