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巧
歷史與家族的傳承,始終蜿蜒在中國人的心結之中,先祖、故居、舊物在個體記憶的重重疊壓下,往往濃縮為蘊含巨大情感能量的精神所指?!赌戏接虚返闹黝}指向恰是在這樣的精神所指下完成家族記憶的回溯,個體與家族、記憶與時間、尋根之途與血脈重訪,借助文字的通道,在狹小的縫隙中向著天空打開。楠木作為情感載體和敘述符號,連接一個家族從清末至今的動蕩與溫情,見證其內部的悲喜與死生。
作品圍繞楠木板展開家族敘事,家族歷史、血緣親情和價值理念都寓于楠木之中。它隨著先祖流離至南方,陪伴了“我”與妹妹的童年,最終進入了兒子的婚房,楠木板的流轉之中,隱含著血脈傳承與生命延續(xù)。它也在這個家庭的沉重與苦難之處、在疾病和死亡帶來的壓抑氣氛里,帶給“我”與家人一份來自先祖的遙遠的安寧。篾匠父親手中的竹子與姥姥撿拾的雜木均為一家生計,這些木材易枯易朽,而楠木不同,具有出色的品相、奇異的功效和堅韌恒久的品質。此外,楠木本身的特質蘊含了家人對后代文化品格的期許,是這個家族傳承的象征與精神寄托。
書寫故鄉(xiāng)、追憶親情的散文中,多數(shù)時候,“我”以第一人稱回溯童年舊事、親情記憶等。情載于個人經驗和家庭往事,便于捕撈細節(jié)與情感的真實,而書寫時不免沉浸其中,易走向傷逝感懷的漩渦?!赌戏接虚愤@篇散文以第一人稱寫就,所寫卻并非是作者自身的經驗,在文章結尾,作者揭示故事中“我”實為輝叔,前文所寫均為輝叔家事。以文字處理他人的講述,假托親歷者的視角代入他人的家族記憶,其中必然有大量對細節(jié)與心理情感的想象和虛構。第一人稱視角的選擇推動著敘述之“我”與故事中“我”的共振,并在“我”之外去觸摸父親及他人的情感。而“我”之所以能夠代輝叔去書寫這段記憶,去想象那些細微的感受,正是因為類似的家族往事在某種程度上已是集體記憶的一個側面。安土重遷、骨肉相附、敬畏先祖、寄情舊物,這是一個民族在漫長歲月中形成的傳統(tǒng),也是“我”之代言能夠成立的基礎,在這里,最重要的不是細節(jié)的準確與真實與否,而是決定我們的共通的情感模式。“我”試圖復原輝叔關于家族的記憶,但無論如何熟悉,楠木故事始終是二手的經驗,缺乏親身的體察。若論遺憾之處,或正是部分行文由此而生“造情”之嫌。
“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地!”故居雖拆,輝叔仍于楠木板中感受先輩的氣息和生命的延綿,在對楠木故事的反復講述中達成精神的還鄉(xiāng)。這是輝叔對于童年記憶、家人離去的緬懷,也是對家族歷史的追憶,是對自己從何處來的銘記。而從聽故事者到敘述者,借此文,作家借助故事之殼實現(xiàn)與一個家族的命運相遇,在故事之外完成對輝叔的紀念。人世浮休,時間堆疊在楠木的紋理中,若再問“歸去來兮,君歸何處”,楠木的清香會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