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有再度出游之意由來已久。1918年年初,為了紀念在護國運動后因病去世的蔡鍔,梁啟超在上海與張君勱等研究系同仁一起,發(fā)起成立了以蔡鍔之字“松坡”命名的松社,準備建設一個以“讀書,養(yǎng)性,敦品,勵行”為宗旨的組織,這也是他自己從政治轉向社會文化事業(yè)的一個標志。松社的地址選擇在上海姚主教路的一處私家花園內,園內除供蔡鍔牌位和遺像作為對弟子的紀念外,梁啟超還預備在此處籌備設立松坡圖書館,并著手四處收購圖書。他在給張君勱的信中屢次提及出游的想法,原因之一也是為松坡圖書館購置圖書。1923年,遷入北京的松坡圖書館正式成立,作為建館基礎的,正是梁啟超從歐洲帶回的一萬多冊圖書。
在籌劃出游的時間里,梁啟超也開始了自己的著書事業(yè),他計劃完成一本《中國通史》,并很快就完成了二十余萬言的初稿。因為過于勤勉,每日幾乎要完成兩千字以上的工作量,梁啟超在八九月間患病嘔血,《通史》的寫作計劃只得擱筆。在他潛心回歸書齋的日子里,北洋軍閥內部皖、直、奉三系的爭斗日趨激烈,為了在國會中爭取名額,段祺瑞很快扶持了由徐樹錚等人控制的一個新政治集團,因為成立于北京安福胡同,這一集團也被稱為“安福系”。8月12日,由安福系成員占大多數議席的新國會召開,將直系軍閥馮國璋趕下臺,又選舉徐世昌出任傀儡總統(tǒng),因為通過賄選舞弊等手段實現了對國會的操控,新國會也被稱為“安福國會”。以梁啟超等進步黨人為首、曾積極參與段祺瑞內閣的研究系(憲法研究會)被踢到了一邊,逐漸失勢。
到了年底,梁啟超歐游的機會終于成熟。德國在11月11日正式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宣告結束。作為協(xié)約國的成員,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首次成為了戰(zhàn)勝國。11月14日,北洋政府為了慶祝勝利,宣布放假三天,并在天安門舉行慶祝大會。原本位于西總布胡同西口、為紀念義和團運動中被擊斃的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而立的“克林德碑”坊,也被拆除重建,遷移至中央公園,并命名為“公理戰(zhàn)勝”坊。在一片歡騰的氣氛中,中國人似乎一雪前恥,揚眉吐氣,沉浸在“公理戰(zhàn)勝強權”的虛幻勝利感中。
一年前,正是在梁啟超的堅持下,段祺瑞政府不顧總統(tǒng)、多數議員及南方孫中山、康有為等眾多人士的反對,宣布加入協(xié)約國陣營,參加一戰(zhàn)。頂著國內輿論的壓力,梁啟超在《外交方針質言》一文中解釋自己主張參戰(zhàn)的理由:一是從積極奮進的層面而言,讓中國能夠廁身于國際團體之林;二是從消極維持的層面來說,與美、日、英、法等國步調一致,至少可求得自保。雖然最終中國沒有如梁啟超主張的那樣,直接派遣軍隊到西歐參與戰(zhàn)斗,但是從此次戰(zhàn)爭爆發(fā)伊始,就有大量的中國勞工被派往歐洲戰(zhàn)場,在修建戰(zhàn)壕、搭建鐵路、運輸物資等方面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中國也獲得了以戰(zhàn)勝國的身份參加第二年在巴黎凡爾賽宮所舉行的戰(zhàn)后協(xié)商會議的資格。
在北京與總統(tǒng)徐世昌及各國駐華公使進行接洽后,梁啟超敲定了以個人名義組織一個民間團體前往歐洲考察的計劃,并籌集到了十萬元資金。12月28日,他從上海正式啟程前往歐羅巴大陸,同行的還有蔣百里、劉子楷、丁文江、張君勱等人。在經過一個多月的海上漂泊后,于次年2月11日抵達英國倫敦,并在2月18日到達了所謂“和平會議”的舉辦地——巴黎。梁啟超此次乘坐的日本郵船“橫濱丸”號,正是三年前護國之役他從上海前往香港時所搭乘的船只,那時他躲在蒸汽爐旁的一間暗室內起草討袁的檄文,撫今追昔,心情已經不似往日。一路上,梁啟超先后途經了新加坡、馬來西亞、斯里蘭卡,穿行在印度洋、紅海、蘇伊士運河以及地中海,各地旖旎的風光令久病初愈的梁啟超心情大好。他每日早起專習法文,隨后翻閱一些日文書籍;午休后,與蔣百里下棋對弈兩三局;傍晚在甲板上打球運動;晚飯后再溫習法文,與友人談論文學。如此輕松愜意的航行,加之海上波平如鏡,讓梁啟超有了漂漂出塵之感:“舟行之樂,為生平所未見?!盵1]
這種愜意的時光沒有持續(xù)多久,當梁啟超一行到達巴黎時,會議早已于一個月前開始,因為涉及戰(zhàn)后各國利益分配、重新劃定世界秩序等大大小小的議題,外交戰(zhàn)場上的折沖樽俎,各國之間持續(xù)不斷的爭吵、周旋、要挾、調解和出賣正陸續(xù)上演。包括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法國總理克里孟梭、英國首相勞合·喬治、日本代表牧野伸顯在內,27 個戰(zhàn)勝國代表共千余人來到了巴黎,中國則派出了外長陸征祥、駐美公使顧維鈞等五人出席。讓梁啟超感到煩憂的,是自己滿懷著對于文明之熱情及對公理之期待來到歐洲,甚至在船上還草擬了一篇《世界和平與中國》,鼓吹對于和平會議的希望,卻在巴黎目睹了幾個大國操縱之下的分贓交易,如同百余年前的維也納會議一樣,犧牲小國的利益來完成彼此之間的利益交換。他在自己的《歐游心影錄》中談道:
十九世紀種種禍根都是從維也納種下來,如今他們又在那里追孽了。你不信,我們山東問題就是一個證據。此外像山東問題樣子的,還多著哩!我在巴黎的幾個月,正是他們秘密造孽的時候。[2]
1919年赴歐考察團(前排左三為梁啟超)
梁啟超所謂的山東問題,是希望作為戰(zhàn)勝國的中國,能夠收回自1898年起就被德國強占的青島膠州灣。然而,日本對于山東的這處優(yōu)良港灣覬覦已久,并在一戰(zhàn)爆發(fā)后借著對德宣戰(zhàn)之名出兵山東,因此,巴黎和會一開始,牧野伸顯就代表日本政府四處活動,要求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益。在萬國報界俱樂部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梁啟超向各國記者表示,如果要讓一國承襲德國在山東的侵略遺產,那便是公然與和平為敵,將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導火索。讓梁啟超感到痛心的是,直到他以中方會外顧問的身份前往會見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及英法代表后,才發(fā)現自己連同這些歐美代表在內,都尚不知曉段祺瑞政府為了擴充皖系軍閥實力,早已與日本政府私下簽訂了借款密約,承認日本在駐兵青島、經營膠濟鐵路方面的種種特權,直接造成了中國在和會上的外交被動。
作為研究系領袖的梁啟超,早已被段祺瑞政府排除在權力決策層之外,可一度是擁段派的他,自然也有了參與密約的嫌疑。各種流言不斷發(fā)酵,還生出了梁啟超與法國方面有利益往來、準備集資辦礦的傳聞。代表廣州護法軍政府參加和會的王正廷,甚至認為是梁啟超私下出賣了國家利益,在巴黎干預和議結果,以至于在4月由廣州國會函請軍政府通緝梁啟超,設法將其引渡回國,向全體國民通告梁啟超之罪狀。對于這些中傷,梁啟超百口莫辯,于事后感嘆:“以極寶貴之光陰,日消磨于內訌中,中間險象環(huán)生,當局冥然罔覺,而旁觀者又不能進一言,嗚呼,中國人此等性質,將何以自立于大地耶?”[3]只是,這些黨派之間的內耗與爭斗,已經無法改變中國在巴黎和會上外交失敗的結局。4月30日,經過多日的蓄謀,美、英、法三國宣布決議,將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給了日本。
梁啟超在知曉中日密約消息后,曾發(fā)電報給自己的好友汪大燮、林長民,促使他們在國內組織成立國民外交協(xié)會,向北洋政府施壓。4月24日,提前得知了和會決議的他,更加感到一種失望和屈辱,當即再次致電汪大燮、林長民,表示:“對德國事聞將以青島直接交還,因日使力爭結果,英、法為所動。吾認若此,不啻加繩自縛。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盵4]5月2日的北京《晨報》上,刊出了林長民的《外交警報敬告國民》,將梁啟超從一萬多千米外傳來的消息公之于眾,直呼:“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很快,中國在巴黎和會上外交失敗的消息就傳遍了北京的各大學校,學生們群情激憤,迅速召開緊急會議。5月4日,來自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的三千多名愛國學生走向街頭,打出“外爭主權,內除國賊”的口號,震驚中外的五四運動爆發(fā)。雖然因為行程安排的原因,梁啟超實際上有多數時間并沒有待在巴黎,但其視線一直停留在和會的現場,他的一封電報,最終成為了點燃五四運動的火苗。
北京學生的請愿發(fā)生后,遠在歐洲的梁啟超積極聲援愛國的學生,批評北洋政府當局對于學生的逮捕,認為“愛國熱誠令策國者知我人心未死”[5]。在1920年3月返回北京后,他再次致函總統(tǒng)徐世昌,要求其釋放被羈押的學生,免于移送法庭審訊,稱“學生運動過去之陳跡,啟超越在海外,靡悉其詳;要其出于愛國之愚誠,實天下所共見”[6],并將信函公開發(fā)表在《晨報》上。不過,在群情激憤的愛國情緒下,梁啟超也保持了一份冷靜,在歐游途中寫成的《歐游心影錄》中,他表示除了抵制和消耗外,真正的國民運動還在于國民思想的解放、意志的磨礪、學問的培養(yǎng),在于個體的盡性與自我的實現;同時,在世界各國聯(lián)系更趨緊密的時代,愛國更應基于“世界主義的國家”的建設:“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個人,一面不能知有國家不知有世界。我們是要托庇在這國家底下,將國內各個人的天賦能力盡量發(fā)揮,向世界人類全體文明大大的有所貢獻。”[7]梁啟超并不希望巴黎和會阻隔中國融入世界的步伐,但也開始思考,中國與中國人當以何種文明面貌,貢獻于全人類之進步事業(yè)。
在晚清的流亡歲月里,梁啟超到過日本、北美、澳大利亞,卻無緣考察作為近代啟蒙運動、工業(yè)革命發(fā)源地的歐羅巴大陸,此次歐游使得他多年以來的夙愿得償。但是,一戰(zhàn)后飽受創(chuàng)傷的歐洲,與梁啟超此前從書籍和媒介上認知想象的歐洲相比,早已是另一番景象。1918年,德國學者斯賓格勒的著作《西方的沒落》出版,拋出西歐文明已由盛及衰的論調,在戰(zhàn)后的歐洲引起了反響與爭鳴。此種歐洲思想界內部的變動,以及戰(zhàn)爭結束后經濟與社會所經歷的衰敗,成為了梁啟超一行到訪歐洲的時代背景。除了體會到對列強標榜的所謂“公理戰(zhàn)勝強權”的失望外,還有觸目所及的凋敝、蕭條景象,使得梁啟超對于中西文明問題的認知和思考有所更正。
梁啟超一行在歐洲的第一站是倫敦。作為歐洲著名的霧都,恰逢寒冷的冬季,煙塵和霧混合成的黃黑色,成為了天空的主色調?!包S霧四塞,日色如血”,工業(yè)文明所造成的污染,讓人感到一種陰郁閉塞的不適感。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座代表著近代工商業(yè)文明非凡成就的都市生活了一周,所居住的還是當地的一等旅館,卻因為電力限制只有一盞慘綠色的電燈照明。受戰(zhàn)爭的影響,糖是稀少之物。在飲食方面尚且可以忍受,但旅館內因為缺煤導致不能充足供暖,在昏暗寒冷的夜里則著實有點難熬了。此后在旅途中,梁啟超屢次遇到這一問題,資源的短缺使得黑煤變得如黃金一樣稀缺,煤氣廠里剩下的煤渣和半干不濕的木柴,成為了最主要的取暖能源。
因為巴黎的旅館已經被參加和會的各國代表擠滿,只得由徐新六、丁文江二人先行前往巴黎尋覓住處,梁啟超與其他幾人在英國又逗留了數日。借此機會,一行人正好游歷了位于泰晤士河北岸的西敏寺,同時參觀了英國的國會。為不錯過近距離觀察英國議會運作的機會,梁啟超等專門進入下議院旁聽了勞工黨領袖亞丹遜等人的演說,以及議員之間長達兩個小時的辯論。曾經認真研究過英國君主立憲模式的梁啟超,真正親臨現場時,還是不禁感慨在此處談國事,就好像一家子圍在一張桌子前談論家務:“自己的主張,雖是絲毫不肯放讓,對于敵黨意見,卻是誠心誠意的尊重他?!盵8]在議會會場,議長頭戴白色假發(fā),身披黑色長袍,一旦喊出“阿達”(order)這個詞,原本喧囂的會場立刻安靜下來,讓梁啟超聯(lián)想到英國人所玩的球類游戲,雖然雙方爭奪激烈,卻都要聽從裁判執(zhí)法。他或許意識到,在談政治的時候先養(yǎng)成法治精神,正如在體育競技中遵守規(guī)則,恰恰是民國成立幾年里國民所欠缺的。
6月7日,梁啟超等人又回到英國,作了一個月更具深度的交流和考察。此次時間稍顯充裕,但是日程依然安排得十分緊湊:從12日赴麥加利銀行宴會后前往蘇格蘭參觀海軍,到16日、24日先后訪問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再到19日、23日在中英協(xié)會與英國文學會的歡迎會上分別作題為“中國國民特性”與“中國之文藝復興”的演說,活動的主題愈來愈回歸到梁啟超所傾心的文化教育領域上來。14日在蘇格蘭亞當·斯密故居參觀時,梁啟超發(fā)現這位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當年寫作《國富論》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馬廄,于是在當晚蘇格蘭大理院的宴會上詢問在座人士,竟無一人去過此地。梁啟超當場詰問英國人最敬先哲、最善于保存遺跡,何以獨獨薄于亞當·斯密?在旁人的慫恿下,他專門提交了一篇報告給市長,希望其加以修繕。7月6日,梁啟超等人來到莎士比亞故居參觀。早在1902年時,他就在《飲冰室詩話》中提到過莎翁,盛贊其文采和氣魄,并將Shakespeare 翻譯為后來廣為國人采用的“莎士比亞”,如今來到莎翁故居瞻仰,對他而言更感到一種別樣的親切。
考察一戰(zhàn)時在法國的戰(zhàn)場遺址,是梁啟超等人此次歐游的另一主要目的。在與各國代表會晤并斡旋后,他們就在法國陸軍部和外交部官員的陪同下,于3月7日從巴黎出發(fā),前往一戰(zhàn)時的幾個重要戰(zhàn)區(qū),計劃沿著塞納河的支流馬恩河,途經凡爾登前往阿爾薩斯和洛林,再折到萊茵河右岸聯(lián)軍占領的區(qū)域,借道比利時,穿過興登堡防線一帶,再返回法國境內,行程安排共計十天左右。同行人員中,蔣百里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曾輔佐蔡鍔武裝討袁,是軍事方面的專家,正好一路講解軍事知識,他后來也寫成了《德國敗戰(zhàn)之諸因》,被梁啟超附在《歐游心影錄》一書中。
從巴黎北車站出發(fā)時,路上還有未消融的殘雪,與濃霧中昏黃的太陽相互映襯,更顯出戰(zhàn)后的蕭瑟。沿著馬恩河北岸前行,到達了法國另一大都市蘭斯,這座由古羅馬人修建的城市經過兩次戰(zhàn)役,房屋大部分已經損毀,剩下一片瓦礫堆,就連著名的哥特式建筑蘭斯大教堂,以及教堂廣場前英姿颯爽的圣女貞德雕像,也在德軍的炮火中被破壞了大半。偌大一個城市,只剩下一間完好的房間被用作公共食堂,在那里用過午餐后再度啟程,準備前往凡爾登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遺址。次日,在凡爾登凜冽的寒風中,梁啟超一行望見了戰(zhàn)爭留下的另一片斷壁殘垣,整個城市已被破壞殆盡,更糟的是,此處連一間能抵擋嚴寒的房屋也難以尋覓,他們最終只能躲進一座炮臺的地下掩體中。地下掩體離地面有幾十丈,置身其中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據介紹,在有著“凡爾登絞肉機”之稱的戰(zhàn)役中,共有超過50 萬人傷亡,每天有成百上千的炮彈落在這個城市,但是掩體里的士兵聽見外面的炮火聲,就好像聽見幾串爆竹聲響而已。在緊張戰(zhàn)斗的間隙,士兵們還堅持在這里做禱告、唱歌、舞蹈,這讓梁啟超想起了故鄉(xiāng)新會的傳說:元朝滅亡南宋的崖山一役,陸秀夫抱著小皇帝趙昺講《論語》。
參觀凡爾登其他炮臺的過程中,盡管有當地軍官開著軍用汽車作向導,但因為這些炮臺都是地下的暗壘,沒有地上的信號標識指示,梁啟超一行人依然迷了路。在寸草不生的戰(zhàn)場里蜿蜒而行,到處都是頭盔、皮靴、彈殼和鐵絲網,還有路上避之不及的彈坑。這些彈坑大的甚至有兩三丈深、十來丈寬,被冰雪填滿,如不注意跌落其中甚至有殞命的危險。在一處曾發(fā)生過激烈戰(zhàn)斗的炮臺處,軍官動情地講起當時短兵相接時的情景:攻守雙方就在這方寸之地以血肉相搏,最后八十余條鮮活的生命就在此處“同葬一丘”。從炮臺出來,佇立在荒蕪的戰(zhàn)場上,梁啟超只覺得“四周圍色是死的,聲是死的,天是死的,地是死的,任憑你怎么熱中的人,到此也是兜頭一盆冷水?,F在所謂光華爛縵的文明,究竟將來作何結果,越想越令人不寒而栗哩”[9]。
繼續(xù)往東走,就到了普法戰(zhàn)爭后曾被割讓給德國的阿爾薩斯、洛林兩地區(qū)。天氣依然陰沉,風雨交加,在參觀了幾處要塞、憑吊了1798年法軍大敗各國聯(lián)軍的遺址后,梁啟超一行進入洛林地區(qū)的首府梅斯。在這個德、法兩國文明不斷碰撞交融的地方,梁啟超游覽了體現不同文明風格的建筑,而且在市公園中心看到被推倒的德皇威廉一世銅像處,正在用石灰捏成的新雕塑,其造型是一位身穿法國軍衣、戴軍帽的士兵。而在阿爾薩斯地區(qū)的首府斯特拉斯堡,一位普法戰(zhàn)爭的老兵向梁啟超等人講述起半個世紀前,普魯士軍隊圍城時發(fā)生的戰(zhàn)斗,也講到自己在淪陷后對于母語的堅持。新任的軍政長官也是一位軍人,于普法戰(zhàn)爭后含恨離鄉(xiāng),五十年不曾踏上故土,直到在凡爾登戰(zhàn)役立下戰(zhàn)功,于光復阿爾薩斯后率領部下回到這里駐防。這些阿爾薩斯、洛林的往事,讓梁啟超想起了甲午后被割讓的臺灣,也自然想到了正在被公然掠奪的山東。
考察完萊茵河右岸的聯(lián)軍占領區(qū)域,梁啟超一行又沿著默茲河折回法境,并于17日回到巴黎休整。4月初繼續(xù)游歷了法國其他戰(zhàn)場,并參觀了盧梭的故居,5月中旬復返回巴黎。在第二次訪問英國、參加法國國慶和凱旋典禮后,梁啟超一行于7月18日再度出發(fā),先后游歷了比利時、荷蘭、瑞士、意大利等國家,除繼續(xù)縱覽歐陸風光外,科學技術被運用于現代戰(zhàn)爭,對于人類社會造成的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傷和破壞,成為了梁啟超一路思考的議題。在感慨“自然界的暴力,遠不及人類野蠻人的暴力,又遠不及文明人”[10]的同時,他也開始反思“科學萬能”的思想、唯物機械的人生觀,以及科學技術發(fā)展所造成的產業(yè)革命與物質繁盛,給宗教、哲學以及人文精神帶來的沖擊。在1919年雙十節(jié)過后,從意大利回到法國的梁啟超一行,圍坐在一張桌子旁,傍著并不十分暖和的爐子,準備迎接漫長的凜冬,在12月游歷德國之前,他們在巴黎郊外的山中住下,每個人都開始了各自手頭的功課。梁啟超的功課,一個是刻苦學習英文,此時他已經初步具備了英文閱讀的能力;另一個則是醞釀和寫作記述歐游所見、所聞、所感的《歐游心影錄》。
一戰(zhàn)與巴黎和會對于不少追慕、仰望西方文明的中國人而言,似乎是一個時代的休止。與梁啟超同一年赴歐洲考察的社會學家陶履恭,曾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游歐之感想》,他用“山窮水盡”一詞形容戰(zhàn)后歐洲各國的景象,并認為那些“我們認為‘先進國’的,我們所信賴可以主持公道為人類造幸福的國家,竟不能盡他們的天職”[11]。這種由期望到失望的巨大心理落差,同樣出現在曾寄望于國際公理和現代文明的梁啟超身上。數月以來,會晤了種種性質之人,聽聞了種種錯綜之論,目睹了種種沖突之事,見識了歐羅巴的音樂、美術雕刻藝術,以及社會形態(tài)和自然風景,在梁啟超的內心引發(fā)了巨大的震動。他在給梁啟勛的信中表示:“吾自覺吾之意境,日在醞釀發(fā)酵中,吾之靈府必將起一絕大之革命,惟革命產兒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數耳?!盵12]“善變”的梁啟超,又迎來了自我思想的一次激烈變革。
就在梁啟超于歐羅巴大陸考察時,中國國內正經歷著兩個“五四”:一個是梁啟超用電報“點燃”的五四運動,由北京高校學生的抗議游行,發(fā)展成為全國性的反帝愛國運動,最終迫使北洋政府拒絕在和約上簽字;另一個則是在更早的時間,由陳獨秀、胡適、魯迅等《新青年》同仁發(fā)起的新文化運動,打出“民主”與“科學”的大旗,成為較之政治抗議而言的一場持續(xù)更久、影響更深遠的“五四”。1920年五四運動一周年之際,梁啟超在《晨報》的“五四紀念增刊”上發(fā)表了《“五四紀念日”感言》,他提到此次政治抗議運動,實際上是以文化運動作為原動力,要保持增長“五四”的價值,則寄希望于中國青年“全力以從事于文化運動,則將來之有效的政治運動,自孕育于其中”[13]。
對于作為文化運動的“五四”,因為從政和出國游歷的原因,梁啟超起初并沒有參與其中。除去胡適等少數人外,他與主導新文化運動的北京大學、《新青年》同仁也沒有太多的交集。1920年的梁啟超47歲,時任北大校長蔡元培年長他5 歲,主編《新青年》的陳獨秀小他6 歲,年紀相差并不大。而面對在“五四”時期涌現的一批二三十歲的“新青年”,梁啟超似乎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伏闕陳書、呼吁變革的身影;《新青年》雜志上,亦不乏對于晚清時期梁啟超思想言論的推崇。但是,進入民國以后梁啟超的身份形象,更多地與政治牽扯在一起。雖然他本人對于政客身份極為抵觸,但在外界看來,多次身居要津的梁啟超早已脫離了文化領域,并不被新文化人引為同道。1917年,陳獨秀就在《時局雜感》一文中,將他與在朝的黎元洪、段祺瑞,在野的孫中山、唐紹儀等并列在一起,“皆一時聞人,毀譽尚未大定者”[14]。
1920年3月5日,經歷了一個多月的航行,梁啟超乘坐法國郵船回到了上海,他的《歐游心影錄》也于當月在上海的《時事新報》上開始連載,并開始著手《墨經校釋》《清代學術概論》的著述和出版事宜,撰寫了《孔子》《老子哲學》《老、孔、墨以后學派概觀》等系列文章,宣告了自己向文化教育界的回歸。只是北京的“新青年”們,對于這位文化界前輩的歸來,并不怎么歡迎。在4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上,陳獨秀專門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新文化運動是什么?》的文章,頗有針對性地指出目前存在著兩種聲音:一種是現代戰(zhàn)爭中科學造就了不少罪惡,科學無用了;一種是西方文明正經歷衰敗,洋人也開始傾向于東方文化了。文章沒有指名道姓,這兩種聲音也并不是梁啟超的本意,且?guī)в胁簧俸唵位那?,卻真實地透露出“新青年”們對于梁啟超思想動向的捕捉及反應。
在1920年從歐洲歸來后,梁啟超先后承辦了中國公學,組織學術團體共學社,發(fā)起了旨在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的講學社,改革了研究系的《解放與改造》雜志,將之更名為《改造》,并與蔣百里一同將第一期的主題擬定為“新文化運動”。他對國內的文化動向保持著密切關注和獨立思考。從歸國后的思想活動跡象來看,梁啟超所傾心的依然是作為一場文化運動的“五四”,只是這一文化“五四”,有他自己所設計的方向。3月13日,恰逢上海中國公學開學,梁啟超結合自己歐游歸來的體會,為學生作了演講,除了重申歐洲文明在近百年中已處在一種病態(tài)的不自然狀態(tài)中、中國不能效法以外,還指出中國傳統(tǒng)的克己和犧牲精神,較之走向極端的個人享樂和競爭主義,更能維持社會的生存增長,應將此固有之國民性加以發(fā)揮,養(yǎng)成一種積極的、互助的精神人格?;蛟S是經歷了巴黎和會的失望,一向將目光集中在歐美的梁啟超,注意到了剛剛成立的蘇聯(lián),并在演講中特意提到了列寧,認為列寧的刻苦、忠于主義之精神,正是感化全俄國、使其主義能夠得以推行的人格力量。
整理傳統(tǒng)文化及回歸固有民性的努力,并不意味著梁啟超舍棄了與外部文明的交流,他在歐游之時所總結的目標,是要“把自己的文化綜合起來,還拿別人的補助他,叫他起一種化合作用,成了一個新文化系統(tǒng)”[15]。9月5日,經過梁啟超多方籌措經費,包括向總統(tǒng)徐世昌、故交汪大燮等政府官員爭取支持,講學社在北京正式成立。在講學社的邀請下,英國哲學家羅素于10月12日到達上海,開始了在中國的訪問,梁啟超因無法抽身,委托蔣百里到滬迎接,并聘用清華大學教員趙元任擔任翻譯。11月10日,借用北京美術學校的禮堂,講學社為羅素一行舉行了歡迎儀式,由汪大燮主持,百余人到場聆聽了梁啟超的歡迎致辭,梁啟超也借此機會向公眾申明了本社成立的宗旨,主張在文化運動中“絕對的無限制盡量輸入”,再通過與本國文明的比較選擇,得出最良的結果。
羅素本人在訪問中,也回應了梁啟超整理保存?zhèn)鹘y(tǒng)文化的呼聲,認為中國固有之文明,如文學美術皆有可觀,不必移植不純正的歐洲思想,重蹈覆轍。隨后的幾年間,在梁啟超的主持推動下,講學社先后邀請到了杜里舒、泰戈爾來華訪問,并續(xù)聘了已在北大講學一年的杜威。此外,還積極聯(lián)絡過哲學家柏格森、倭鏗,經濟學家凱恩斯,作家狄更生、威爾斯,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只可惜皆未能成行。不過,講學社也借之拓展了與西方學者的聯(lián)系。10月14日,德國哲學家杜里舒來華講學,正是梁啟超在歐洲拜會生命哲學家倭鏗時,倭鏗因自己年邁不能來華而另外推薦的。除此之外,梁啟超自己也在全國開展起講學和演說活動。1921年雙十節(jié)后,他在京、津兩地各學校進行了七次演講,與青年學生們有了更多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從1922年春開始,梁啟超又先后在北京、濟南、南京、南通、天津、蘇州、武漢、長沙、開封等地作了數十次演講,涉及屈原、杜甫以及傳統(tǒng)學問等諸多內容,并將自己的人生觀念提煉成“趣味主義”,向公眾傳播,希望以精神之快樂,來彌補物質上的損耗。8月在南京東南大學暑期學校,梁啟超為來自各地的學生作了題為“教育家的自家田地”“學問之趣味”的演講。當時校方安排梁啟超住在成賢街的宿舍內,除了講學外,包括周日在內他都在勤勉治學,并每天堅持寫作和閱讀中外書籍文獻。南京天氣炎熱,每有同學前來探望時,梁啟超便“右手在寫文章,左手卻扇不停揮,有時一面在寫,一面又在答復同學的問題”[16]。此時的梁啟超已年逾百半,在學生的印象中,那個在公共領域縱橫捭闔、激揚文字的中國少年,已變得有些內斂和持重。當同時期到校的胡適、張君勱、江亢虎、張東蓀都在討論政治、臧否時弊時,梁啟超卻在學生面前對時政話題避而不談,顯出矜持謹慎的姿態(tài),但是每到講學和寫作時,他又回到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狀態(tài)。
1922年8月31日,梁啟超經由武昌,來到了戊戌時期自己曾經任教的長沙。時隔24年后故地重游,回想與譚嗣同、唐才常、蔡鍔等湘人的過往,昔日曾經一起為維新事業(yè)奮斗的友人學生大多已經逝去,而自己也年過半百,更引發(fā)了他無限的緬懷和遐想。抵達的當日,他就參觀了時務學堂舊址,找到自己曾經居住過的一間小屋處留影,并手書“時務學堂故址”數字,請陪同的湘省官員留作紀念。當時湖南正在經歷“聯(lián)省自治風潮”,省長趙恒惕曾就憲法問題多次去信請教梁啟超,梁啟超也在此次入湘后赴湖南省議會作了題為“祝湖南省憲之實施”的演講,并強調了人格精神與學校教育的作用。31日下午4 時在長沙一中,他又作了題為“什么是新文化”的演講。面對到場的大量聽眾,他指出新文化的要義一在于新知識,一在于新人格。在知識上,要有科學的理解;在人格上,要有自律的情操。在自由、自治被視為新文化的當下,自律一宗也不能忘:“一個人能自律而不能自由,是先輩的不對,倘若不能自律硬要講自由……或還要倚賴別人,是頂不好的,甚至妨害社會秩序?!盵17]由此得出儒家精神在內的舊文化,也有合乎新文化之處的結論。此篇演講,梁啟超在詳實闡釋自己對于“新文化”理解的同時,似乎也在回應歸國一年多來有關他的爭議和質疑。
因為酒后傷風的原因,梁啟超的講演活動在1922年年底中止了一段時間。次年1月,他在上海診斷出心臟病,由南京返回天津后,便在報紙登出了養(yǎng)病謝客的啟事,于春季前往北京西郊的翠微山養(yǎng)病。其間,梁啟超的家中又生出一些變故,他的長子梁思成、次子梁思永在參加“五四國恥日”游行時遭遇車禍,其中梁思成傷勢較重,雖然經過手術搶救脫離了危險,但卻留下了終身的腿疾,早已定下的赴美留學計劃也被迫推遲,并可能會影響到其所從事的建筑學行業(yè)。其時恰逢妻子李蕙仙的母親去世,正在休養(yǎng)中的梁啟超,承擔起了在醫(yī)院照顧長子的職責,頻繁往來于西山與北京城之間。梁啟超不僅將一些古籍介紹給梁思成,讓他在養(yǎng)病期間不至于荒廢時間,還努力將自己治學的方法、人生的態(tài)度,甚至他的趣味主義思想,傳遞給一度陷入消沉的兒子。作為父親,梁啟超擔心兒子在經受人生打擊之后走向“孤峭冷僻”的道路,故時常在信中敲打梁思成,希望他保持活潑和朝氣。
梁啟超對于梁思成的安慰和鼓勵,也是這一時期他思想觀念轉變在個人生活上的一次集中體現。在1月9日給南京東南大學的告別演講中,他就針對最近興起的整理國故風潮,選取了“治國學的兩條道路”作為演講題目,指出國學研究應走兩條大路:一是文獻的學問,“應該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二是德性的學問,“應該用內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18]??隙茖W昌明之成就的同時,也質疑用公式化的方法來規(guī)定人生,全然陷入機械化的枯燥生活中,把教育變成了販賣知識的雜貨鋪。梁啟超對著在場的學生粗略講解了儒家、佛家的宇宙觀和人生觀,希望以此來救現代物質生活之疲敝。告別演講后,回到天津的梁啟超,萌生了在南開大學發(fā)起文化學院的想法,擬自任院長,采取半學校半書院的組織形式,將中國固有之國學發(fā)揚光大。只是拖著病體四處聯(lián)絡,卻因經費沒有著落,計劃最終不得不擱淺。
這一年初春,在梁啟超的兩位好友張君勱、丁文江之間,發(fā)生了一場關于科學與玄學的論爭。2月14日,張君勱在清華大學作了題為“人生觀”的演說,質疑當下諸君久讀科學書,抱定科學萬能之信仰,以為天下事務都由因果律所決定,實際上天下最不統(tǒng)一的便是人生觀,且并不受所謂科學的支配。不久后,身為地質學家的丁文江,便撰寫了一篇《科學與玄學》回應,批評張君勱的所謂“人生觀”,是“玄學鬼”附身,并直接將梁啟超歐游歸來后介紹提倡的柏格森、羅素等學者之思想,稱為“中外合璧式的流毒”。很快,這一批評聲音就得到了胡適、吳稚暉等新文化人的支持,吳稚暉更是在《太平洋》雜志上發(fā)文,將矛頭指向了梁啟超,揶揄他請來的羅素所謂舍棄歐洲物質文明,來尋中國精神文明,不過是發(fā)發(fā)自己人的牢騷,拍拍中國人的馬屁。
發(fā)起論戰(zhàn)的兩人都是梁啟超的摯友,曾一同赴歐洲考察。持批評態(tài)度一方的丁文江,早年曾赴英國留學,在劍橋大學、格拉斯哥大學學習,歸國后創(chuàng)辦地質研究所,是中國地質事業(yè)的奠基人。歐游期間,他為梁啟超當翻譯,對于梁啟超的學識和分析能力極為贊賞,認為他性情仁厚且重感情,不適合做政治家,故支持其放棄政治活動,回到學術事業(yè)上來。正是經由丁文江的牽線,梁啟超與新文化運動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胡適之間,有了較為頻繁的學術交流與切磋。1929年梁啟超去世后,丁文江又承擔起《梁啟超年譜長編》的資料收集、整理和編撰工作。對于年長自己14 歲的梁啟超,丁文江心中充滿了尊敬,但對于他歐游之后的思想轉向,顯然并不認同。張君勱的演講,正好給了他以及不滿梁啟超的人一次發(fā)難的機會。
作為回應,梁啟超也先后發(fā)表了《關于玄學科學論戰(zhàn)之“戰(zhàn)時國際公法”》和《人生觀與科學》,并稱自己是持局外中立的態(tài)度。他表示,加入戰(zhàn)團的學者都是自己“最敬愛的朋友”,兩軍的主將更是“我們耳鬢廝磨的老友”,學術上的爭鳴原本是值得慶幸的事,他希望各方可以將自己的意見充分發(fā)揮出來,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更好。為此,他擬定了兩條論戰(zhàn)的“公法”:一是集中問題討論,不牽扯其他枝葉;二是措辭莊重懇摯,不要嘲笑謾罵。梁啟超贊同張君勱對于直覺、自由意志的尊崇,也批評他應用的范圍過于寬泛,完全抹殺理智客觀而談自由意志,是盲目的自由;同時,他也認為丁文江過于相信科學萬能,以至于在討論時,很像是一位宗教專制者的口吻,而絕非科學理性的精神。經過分析后,梁啟超總結稱:“人生關涉理智方面的事項,絕對要用科學方法來解決;關涉情感方面的事項,絕對的超科學。”[19]
梁啟超各打五十大板的中立姿態(tài),并沒有平息有關于他的爭議和不滿。1923年年底,上海亞東圖書館的經理汪孟鄒,將國內有關“科學與玄學”的論爭文章搜集起來,準備編輯成一本《科學與人生觀》出版,邀請到胡適、陳獨秀二人為此書分作兩篇“序言”。在“序言”中,兩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都發(fā)表了對于梁啟超的不同意見:陳獨秀認為梁啟超采取了騎墻的態(tài)度,到底是比張君勱要高明一些;胡適則指出梁啟超將歐戰(zhàn)禍端的責任全部推給“科學家的新心理學”,攻擊“純物質的,純機械的人生觀”,早已是正式向科學的人生觀宣戰(zhàn)。經過這場論戰(zhàn),梁啟超在更多的年輕人眼中成為了新文化的落伍者,當時正在上海大學擔任教務長和社會學系主任的瞿秋白,更是毫不客氣地在文章中將梁啟超指為“很可以裝入‘東方文化陳列館’玻璃柜里,與他們二十五年前反對的小腳及辮子媲美”[20]。25年前那個時代的弄潮兒,儼然要被新時代拋棄了。
梁啟超調適中西文明的努力仍然在繼續(xù),而由“科玄論戰(zhàn)”所引發(fā)的社會余緒也在持續(xù)發(fā)酵。1924年4月12日,受講學社的邀請,抱著弘揚東方精神文化的目的,印度詩人泰戈爾抵達上海,開始了他在中國的訪問,負責接待和陪同的是梁啟超的弟子徐志摩。23日,泰戈爾到達北京,梁啟超、蔡元培、胡適等一批名流前往車站迎接,梁啟超還在北京師范大學作了演說,闡述中國與印度文化之間的親屬關系,談到了東方文化對于人類文明的責任,并呼吁國人能像一千多年前長安人歡迎鳩摩羅什一樣歡迎泰戈爾。5月8日,恰逢泰戈爾壽辰,中國文化界在北京協(xié)和大禮堂為其舉行了慶祝儀式。作為主持,梁啟超向泰戈爾贈送了自己為他所取的中國名字——“竺震旦”,取自“天竺”“震旦”這兩個古代中國、印度對于互相國名的稱呼,也寓意在泰戈爾身上,寄托著他們對于重振東方文明的期待。
泰戈爾(左二)1924年訪華,在清華園和梁啟超(左三)等合影
盡管梁啟超在演講中熱情地表達著對于泰戈爾訪華產生影響的期待,但顯然,“科玄論戰(zhàn)”中玄學一派的觀點,依然為國內知識界不少人士所警覺,他們把反對的情緒又投射到泰戈爾訪華的事件上來。就泰戈爾的到來及其言論,包括陳獨秀、瞿秋白、茅盾、惲代英等人在內,紛紛撰文表達了不同的意見。陳獨秀批評泰戈爾有關于東方精神文化的論調,是阻礙中國進步的抽象空論;惲代英則直接將泰戈爾視為是幾個“‘玄學鬼’搬來”“為他們張目”[21]。在這些反對意見的鼓動下,甚至于在泰戈爾演講的會場,還出現了散發(fā)反對傳單的插曲。泰戈爾本人很快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在出席了幾次活動后,就謝絕了其他邀請,并在5月30日提前結束了自己在中國的行程,啟程回國。泰戈爾在華的遭遇與最終的離開,對于講學社和梁啟超本人都是一次打擊,因為資金短缺和梁啟超身體健康的緣故,講學社最終難以為繼,逐漸停止活動。
1924年歲末,梁啟超的情緒陷入谷底。這一年9月,與他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妻子李蕙仙病逝,這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一生陪同丈夫輾轉。梁啟超在外要為國事奔忙,家中大小事務則由李蕙仙來打理。梁啟超在祭文中悲慟地悼念:“我德有闕,君實匡之;我生多難,君扶將之?!薄拔页?,我揄君揚;今我失君,只影彷徨?!北瘧Q之情溢于言表。而就在愛妻離世的當月,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馮玉祥趁機發(fā)動政變,囚禁了大總統(tǒng)曹錕,將原本與國民政府簽訂了《清室優(yōu)待條件》的末代皇帝溥儀逐出紫禁城;南方國民黨發(fā)布了《北伐宣言》,駐扎在韶關的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北洋政府的統(tǒng)治陷入空前的混亂和危機中,目睹了“城頭變幻大王旗”,梁啟超直感嘆“群盜相噬,變亂如麻,風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22]。向來尊奉人生趣味主義的他,也感到一種嗒然氣盡的失落和悵惘了。
1925年的3月12日,為謀求中國之和平統(tǒng)一、接受馮玉祥等人邀請抱病北上的孫中山,在北京溘然長逝,梁啟超與這位革命先驅相得復又相離,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互相之間都還有爭論,但他還是前往了孫中山位于鐵獅子胡同的行館吊唁,并謂其臨終前“和平、奮斗、救中國”等語,足可以抵一部著作。是月,段祺瑞曾邀請梁啟超重回政壇,參加憲法起草會,被梁啟超婉言謝絕。與此同時,他開始與王國維等人商議在清華大學成立一個國學研究院的事宜。9月,清華國學研究院正式成立,梁啟超搬入了清華北院的教員住宅,并出席了教務會議。他與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等一道,受聘為國學院的導師。因為領導力強,梁啟超實際承擔了領導之職,在隨后兩年多的時間里,將自己更多的精力投入教育事業(yè)中。
繁重的工作很快帶來了身體的預警。1926年年初,梁啟超出現了嚴重的便血癥狀,被送入一家德國醫(yī)院救治,在吃藥、打針一個月后,成效甚微。3月,轉入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治療,在經過一番檢查和診斷后,右腎處疑似腫瘤的黑點被認為是一直便血的原因。在協(xié)和方面的建議下,梁啟超被推上了手術臺,院長、外科專家劉瑞恒親自主刀將其右腎切除。然而,在進行完手術后,他的病情卻沒有好轉,再次檢查也查不出病因,醫(yī)院只得當作血管細微破裂醫(yī)治,勸告梁啟超出院后多臥少動,以安靜休養(yǎng)為第一良藥。對于這一次可能存在的誤診,《現代評論》等報刊很快就進行了報道,梁啟勛、徐志摩、陳西瀅等人更是公開表達出對協(xié)和方面的不滿,準備到法庭上訴。
為此,梁啟超專門接受了記者的訪問,其采訪口述以《我的病與協(xié)和醫(yī)院》為名在《晨報副刊》上公開發(fā)表。在采訪中,梁啟超細述了自己的手術過程,肯定了協(xié)和醫(yī)院組織的完善、研究的嚴謹。他努力為在此次事件中受到質疑的現代醫(yī)學正名,表示對于他的病情,“不能像中國舊醫(yī)那些‘陰陽五行’的瞎猜,這是毫無比較的余地的”。雖然大抵心里清楚醫(yī)院方面確存在有失誤之處,但梁啟超還是強調,不能“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y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23]。梁啟超不想此事變?yōu)樗斯衄F代醫(yī)學的口實,更不想由此影響“五四”所致力提出的“賽先生”(science)在中國的根基。
在隨后的日子里,梁啟超的便血癥時有發(fā)作,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也已經危若累卵。除了對軍閥統(tǒng)治的局面感到厭棄外,梁啟超也數次表達了對于南方革命形勢的擔憂。1927年年初,他曾在給子女的信中談及工潮問題,注意到在南方“‘知識階級’四個字已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而“中國病太深了,癥候天天變,每變一癥,病深一度”[24],自己也唯有做好分內之事。隨著南方的國民革命軍一路高歌猛進,到了3月時,長江以南的地區(qū)已經全部為北伐軍所控制,北洋政府則開始大肆逮捕進步學生,不少朋友已經逃離北京避難。梁啟超形容此時的北京是“滿地火藥,待時而發(fā)”,自己也作好了往天津躲避的準備。他仍然想堅持自己的“新文化”,不斷勉勵子女和學生作好智識的推求和道術的修養(yǎng),外界風氣雖壞,先從自己的改造開始做起。這一年,畫家余紹宋曾作巨幅《雙松圖》贈予梁啟超,梁啟超將之懸于天津飲冰室家中,并題詩于留白處,有“豪籟破真寂,神理忽森著。養(yǎng)此歲寒姿,敢謝匠石顧”[25]之句,也算以詩自況。
梁啟超在病痛中感知自己的衰老,他的一些故人知交也在逐漸零落。3月31日,康有為在青島病逝;6月2日,王國維在頤和園昆明湖自沉。一位是一生與自己有著恩怨糾葛的老師;一位是從《時務報》館時期開始就相識的友人,二人的先后辭世對于梁啟超而言都是莫大的悲慟。在3月初時,梁啟超還與眾多康門弟子一起在上海給康有為慶賀七十大壽,但在過完生日后康有為就感到身體不適,終于在回到青島居所后不久離世。4月17日,梁啟超率諸位同門在北京畿輔先哲祠為南海先生舉行了公祭,并撰寫了祭文和挽聯(lián),緬懷先生的一生。作為弟子,他在祭文中肯定南海晚清時期的改革功績,同時也沒有為尊者避諱,依然提及了康有為晚年參與復辟之事,感慨這就是自己老師的行事風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行心之所向,一生毀譽皆因此而起。
如果說康有為的離去,讓梁啟超對老師身后的蕭條感到萬分可憐的話,那么比自己還要小4 歲的王國維的決然棄世,則更讓他有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嘆。關于王國維自殺的原因,一直有各種猜測。梁啟超也在信中談起過自己的看法,稱“他平日對于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指1927年葉德輝被殺事,王葆心之死則系當時誤傳),“今竟為惡社會所殺,海內外識與不識莫不痛悼。研究院學生皆痛哭失聲,我之受刺激更不待言了”[26]。這是梁啟超對于王國維自沉的看法,更是他對于時局的觀察和對自身命運的體認。一向不主張革命暴力的梁啟超,擔憂的是民粹借此被挑動,社會再次陷入失序的狀態(tài),鉆營投機者得勢,善良之人變成俎上之肉。他在清華國學院繼續(xù)苦口婆心地為學生講演,呼吁他們做不隨波逐流的新人,研究適應社會新潮的國學。可惜這種聲音在紛亂的時局中,已經顯得十分微弱,他也再不是可以攪動社會風潮的輿論界巨子。
屬于梁啟超的時代正在過去。進入1928年,病情的反復無常讓一向以精力旺盛著稱的他幾乎停止了筆耕,并辭去了清華國學院的教職。而經濟形勢的崩毀,使得梁啟超自家的生計也受到影響,他的幾位親人開始陷入困頓,除了自己接濟供給外,只得拼著面子為他們去謀求職業(yè)。這一年秋日,梁啟超曾想開始撰寫《辛稼軒年譜》,但僅僅寫作了一部分,他的痔病便發(fā)作起來,持續(xù)高燒,以至一度夜不能寐,勉力支撐了一段時間后,不得不于10月12日擱筆,不想竟成為了絕筆。11月27日,梁啟超再次被送進協(xié)和醫(yī)院,病情始終未見緩解,且不斷發(fā)生新的病情,終于次年1月19日溘然離世,享年僅56 歲。
在梁啟超病逝后,在北京的廣惠寺、上海的靜安寺都舉行了公祭悼念活動,政界、學界人士紛紛贈送挽聯(lián)。其中章太炎為其所書挽聯(lián)為“進退上下,式躍在淵,以師長責言,匡復深心姑屈己;恢詭譎怪,道通為一,逮梟雄僭制,共和再造賴斯人?!焙m的挽聯(lián)為:“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許,中國新民?!倍嗽谡我娊狻⑽幕鲝埳?,與梁啟超多有相左之處,但都給予了這位曾經的對手和朋友以正面的評價。蓋棺定論,眾說紛紜,不妨看看梁啟超生前對于自己的評價:“然其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zhàn)于胸中,隨感情而發(fā),所執(zhí)往往前后相矛盾。嘗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蓝嘁源藶樵嵅?,而其言論之效力亦往往相消?!盵27]但善變的又何嘗只是梁啟超,他所身處的時代,正是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中國,梁啟超苦心孤詣、上下求索者,乃是期望為處在危難中的國家民族求得一個最優(yōu)解。于是,或從政,或治學;或革命,或立憲;或激進,或保守;或西化,或復古;或被贊許引領過風氣,或被批評落伍于潮流。處在時時變化的世界中,不惜與昨日之我搏斗,當他轉身離去時,依舊留給身后的時代一個長長的背影。
注釋:
[1]梁啟超:《致梁思順 1919年2月13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140 頁。
[2][7][8][9][10][15]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122 頁,第71 頁,第103 頁,第143 頁,第141 頁,第85 頁。
[3][12]梁啟超:《致梁仲策 1919年6月9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288 頁,第 286 頁。
[4]梁啟超:《致汪大燮、林長民轉國民外交協(xié)會電》,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412 頁。
[5]梁啟超:《致汪大燮、林長民轉呈大總統(tǒng)徐世昌電》,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412 頁。
[6]梁啟超:《致徐世昌書》,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九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524 頁。
[11]陶履恭:《游歐之感想》,《新青年》1919年第7卷第1 號。
[13]梁啟超:《“五四紀念日”感言》,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 頁。
[14]陳獨秀:《時局雜感》,《新青年》1917年第三卷第四號。
[16]黃伯易:《憶東南大學講學時期的梁啟超》,夏曉虹編:《追憶梁啟超》,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版,第318 頁。
[17]梁啟超:《什么是新文化》,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五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420 頁。
[18]梁啟超:《治國學的兩條大路》,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六集,第42 頁。
[19]梁啟超:《人生觀與科學——對于張、丁論戰(zhàn)的批評》,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二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99 頁。
[20]瞿秋白:《康有為與許斯,梁啟超與芳澤》,《瞿秋白文集》 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23頁。
[21]代英:《告歡迎泰戈爾的人》,《國民日報·覺悟》1924年4月19日。
[22]梁啟超:《苦痛中的小玩意兒》,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714 頁。
[23]梁啟超:《我的病與協(xié)和醫(yī)院》,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六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236 頁。
[24]梁啟超:《致孩子們 1927年1月27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243—244 頁。
[25]梁啟超:《題越園畫雙松》,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696 頁。
[26]梁啟超:《致孩子們 1927年6月14、15日》,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二十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276—277 頁。
[27]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十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27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