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邊緣,夜黑得不踏實。街燈微黃,勉強穿透厚厚的窗簾,卻趕不走擁擠在靜默里的聲響。
喬遷新居前,兩室兩廳、一廚一衛(wèi)被我清潔了七次。為什么是七次,而不是六次或者八次?師母告訴我時,神色極其凝重,仿佛在揭示一個不得已的秘密。疑惑被我壓在心底,那是一種褻瀆。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師母眸子發(fā)亮,兩道細眉蹙著,布滿細紋的臉上不帶一絲笑,盯著我說,你一定得打掃七次,這里原是一片莊稼地!
我慣聽鄉(xiāng)村夜話,雖不明就里,也知師母是一片好意。好比在鄉(xiāng)下,總有貌不驚人、片字不識的老嫗,起著生活導師的作用,或明或暗,她們看似沒有道理可循的道理,散發(fā)出別樣的氣質。時間的長河中,流淌著各色物質,人們按需汲取,有時還彼此交換,就像一根接力棒,今天在你手中,明天在我手中。共同握緊的那一部分,也許就演變成為生活的真諦。這不,師母就把這根接力棒賜予了我。
其實,多少樓盤的前身,都是莊稼地。比如我們小區(qū)外圍,還有零星的莊稼在生長,一些青灰色的綠苗,死羊毛一般頂霜戴土,貼緊著堅硬的地面。比起那些被遷移或者推平的墳丘,它們是幸運的。少年時,去大姨家的公交車上,隔著玻璃,能看到地中間那幾個巨大的“土饅頭”,人們叫作冢子,說是古代大官的墳墓。且不說下面有沒有數不盡的金銀財寶,光占用的土地面積,足以彰顯官與民的分別。這幾個墓冢,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也不知招引了多少“摸金校尉”的光顧,可就算是個空殼子,它們照樣是鄉(xiāng)村夜話里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熬白了一茬又一茬莊稼人的須發(fā)。
話說回來,三十年過去,澗河日益渾濁,因水量變小瘦身了不少,可這條穿山過城的河流,依然遵循著初心,默默東流。與瘦弱的澗河相比,民墳和墓?!@些本意上的終老之地,也應驗著風水輪流的老話。一起消失的,還有綠油油的莊稼。一座磚頭鋼筋搭建的森林,迅速在這里拔節(jié),成長。三年時間,一千零八十個日夜,對于一棵果木,也許剛著花,也許剛掛果。對于一片被重新定義的土地而言,卻是日新月異的改變,滄海桑田的變遷。被生活的方程式羅列在一起的農民工們,站在層層拔高的腳手架上,任由自己離土地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所以,當土地改變性質的那一刻,早已歸屬這片塵土的陳舊靈魂,又被驚醒,不得不與另一片土地交融。所以,喬遷新居后,在某些難以入眠的夜晚的半夢半醒之間,我會臆想那些出沒的聲響,是羈留此地的孤魂的喘息。
二
二○一九年農歷二月十四,從鄭州回洛陽的火車上,我遇到一個安陽男人。58歲的他,要坐22個小時的硬臥,到成都去。他說,托一個沾親帶故的老鄉(xiāng)的福,他覓得了一份在建筑工地上看守攪拌機的差事,一個月五千元,管住不管吃。當他娓娓道來時,他臉上滿溢著知足、欣慰和慶幸,幾個詞匯拉近了他與幸福的距離,讓我也跟著愉悅起來。
通過他的描述,我仿佛看到幾千里之外,一間十幾平方米的鐵皮房,一個簡易灶臺,一張床,一個木箱,在異鄉(xiāng)構建起一個人的容身之地。他還說,老板人不錯,就他是單間。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四五百就能打發(fā)。年復一年的背井離鄉(xiāng),讓他供養(yǎng)著一對兒女的學業(yè)和一家老小的花銷。老婆在家,守著幾畝地和年邁的老人,十天半個月才和他通上一個電話。這些,他們都習慣了,并沒有因為兩地分居而影響生活的前行。
旅途中,我們還談到了洛陽和安陽的淵源,談到了韓琦,談到了甲骨文和周文王,可無論說到什么,他的神色里不帶一點現實生活的磨礪之苦。通過談吐,能夠看出他是個有學問的人,這一點讓我不由得欽佩。他從安陽到成都,穿過了N座城,失落、孤獨、勞累都是難免的,可始終沒有挫敗他對美好生活的積極進取之心,除了年底那筆工錢,這大約也是他最大的收獲吧。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我每天都能遇到。
我家往東數米就是同樂橋,是澗河穿城而過的第一座橋。每天清晨,陽光透過云層,總能超越高樓,灑在河面上——如我,每天騎車上班路過,我要穿過兩條河、兩座橋,才能到達單位。在兩座橋頭上,總能看見一群男人,他們穿著打扮最少要倒退十幾二十年,熱天汗衫——白色和紅色居多,后背印著某某牌油漆、某某牌水管的字樣。冷天是夾克、棉衣。前襟和袖頭上,斑斑點點的油漆,或者白色的涂料。商量好似的,他們不管上身穿什么,腳上十有八九是黑底粗紋的黃膠鞋,夏天也不例外——只有賣力氣的人才清楚,一雙合適的鞋,有多重要。天天爬高上梯,搬搬抬抬,穿個溜光底兒,不亞于謀害自己的性命。
通常,道沿上會擱著個帆布工具包,拉鏈敞開著,露出幾樣工具——泥抹、錘子、鋸子、鏟子、角尺等,這是他們到城市討生活的工具。他們的手掌和骨節(jié),因為勞作而粗糙,布滿老繭和異常粗大。而這些工具,反而裹上了歲月的包漿——但凡木質的把啊,柄啊,均泛著瑩潤的光澤。這些實物證據,說明這些男人,看似貌不驚人,卻是如假包換的手藝人。也有心思細密的,工具包前靠著張紙箱板,上面寫著極其認真仍歪歪扭扭的大字:水電改造、鋪設墻地磚、粉刷涂料油漆、遷移空調等,相當于廣告牌。
三
早上六七點,只要天氣不太惡劣,他們準在同樂橋頭聚攏。我目測過,年輕的,有五十開外,年近七旬的,也不少見。他們或聚堆閑侃,或蹲著抽煙、打紙牌,或背靠大樹雙目無神。當然,也有人端著音量巨大的手機,時不時發(fā)出“嘎嘎”的笑聲——那些視頻里撇著濃郁東北腔的笑星,毫無例外又戳中了他們的笑穴。最初,我有個錯覺,以為這是一群身份卑微、不思進取的流浪漢。事實上,這群周邊農村、本該出現在田間地頭的男人,失去了土地,或者是他們拋棄了土地,天天守候在橋頭,日不錯影,只為等候用現錢買他們汗水和力氣的人出現。
剛入冬的一個早上,雨絲細密寒冷,河面看起來像條狹長的漁網。一輛黑色奧迪,卷起一股白霧,還未在橋頭站穩(wěn),周邊閑侃的、抽煙的、發(fā)呆的、雙目無神的,統(tǒng)統(tǒng)來了精神,有開關操縱一般齊整,呼啦一下圍在轎車兩側。車窗落下一半,車里人還沒下車,就有兩個瘦腦袋急切地伸到車里——只為近距離接觸到雇主。此時,周圍幾道缺乏友善的目光,像閃著寒光的小刀,在兩條拉長的脖子上抹來抹去……此刻的同樂橋上,他們不再是共同取樂的窮哥們兒,而是當仁不讓搶彼此飯碗的對手。也許,這是我一廂情愿的臆想,但于情于理,我都相信我的感覺,是真實而存在的。
每天走到這兒,我會放慢步伐,仔細瞅上幾眼。雖然,我分不清今天的人,是昨天的,還是前天的?但有區(qū)別嗎?有!仔細看,灰頭土臉,卻保持著各自的機警,肢體處于高度機動狀態(tài)。手里不管是捏著撲克牌,還是手機,兩只眼睛卻滴溜溜轉著,四下脧巡著來來往往的車流、人群。一旦發(fā)現“疑似”目標,他們的目光唰地一下,像是加頻的探照燈,更像X光,恨不能幾秒就甄別出此人的身份信息。反應遲鈍的人,我也分析了,要么是新手,要么是老手。一個行當里的新手,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除了自身的機靈勁兒,還需要時間來打磨。唯有經過時間和實踐磨礪的老手,才具有氣定神閑的風度。
這群人收入幾何,我不清楚。應該還可以吧,否則天天守在此地,不是畫地為牢嗎?不過也難說。按理,我早過了以貌取人的年紀,可每天,不知怎的,目光里總帶著零星的悲憫投向他們。一次偶然說起,朋友訕笑我,說人家也許得了好幾套房,銀行存了幾十上百萬呢,咱一個小小的工薪人士,還有閑心去悲憫人家?朋友不懂我的悲憫來自何方。
我除了悲憫情懷,還有個說好不好的特點,喜歡和不同的人群聊天,出租車司機、賣菜大嬸、賣西瓜大爺、商場導購、飯店服務員……但凡接觸到人,一旦話題打開,我感覺就像推開了不同的一扇門;或者說,翻開了風格迥異的幾頁書。不同的際遇,不同的心酸,讓我由衷感慨,小人物的世界,酸的更酸,甜的更甜,更深刻,更幽微,更能喚醒我唯恐麻木的感知。可我,始終沒有勇氣停下來,去和這群人閑聊。有一次,我剛做停留,幾個人呼啦一下就圍了過來?!按蠼?,刷墻嗎?”“大姐,鋪磚嗎?”我擺擺手,幾個人眼里的疑惑和不滿讓我倉皇而逃。
我骨子里是農民的基因,可還算得體的穿戴,讓我從他們的目光里,看見了一個突兀的另類的我。如果我貿然留下,許會獲取氣惱。一旦得知我不是雇主,另懷目的,他們指不定會說出什么讓我尷尬、讓同行哄笑的話來。所以,我只有經過,離開,然后想象,隨之復蘇一些類似的記憶,來填充生活與思想脫節(jié)的縫隙。
四
在我14歲時,初二暑假的那年夏天,我隨哥哥到過城里。那時,管進城叫上工地。哥哥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側面掛著的包里是批墻的工具,后座上是充滿新奇和忐忑的我。第一次,我從西到東,貫穿整座城市。哥哥那年18歲,表叔在城里撲騰了幾年,成了一個小包工頭,哥哥給他當計時工。禁不住我的纏磨,哥哥收了我當徒弟。當拿起泥抹和批灰刀時,我才知道捉筆是怎樣的輕松。
從那時起,我知道了光有磚頭和水泥,不是一間房子的整體概念,知道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本質區(qū)別。光說房子吧。在農村,幾代人圍爬在土窯里生活,好容易有了瓦房或者洋灰疙瘩——砂石與白灰和少量水泥脫成的四方塊壘的房子,一般人家毛墻毛地就搬了進去,瞎好,都比陰暗潮濕的窯洞好。除非兒子結婚,才會收拾一間白墻水泥光地的婚房出來。我不知道,毫無工作實踐的哥哥,是怎樣學會了調泥子、和白水泥的本事的。
他站在架凳上,一手托著灰盤,一手握緊批刀,一刀,一刀,排列著從粗糲的墻面劃過,黑灰的墻面就像傅粉一般潔白平整。我學著哥哥的樣子批墻,批刀卻不聽使喚。泥子糊著刀口,斜著在墻面拉動,墻面是粗糲不平,可我明明使勁了,批刀就是不好好走,不像哥哥那樣順暢。感覺是勁兒用小了,于是手腕用力,可批刀又劃破了墻面,泥子里混進了粗砂,摩擦的墻面嚓嚓作響,越發(fā)舉步維艱……見我滿頭大汗卻不著調,哥哥訓斥我,說不帶我來,我非要來,害得他分神。忙了一上午,我連一席之地也沒弄好。中午,面對一碗飄著香氣的燴面,我毫無食欲。第二天起床,手腕和臂膀酸困不已……而我的哥哥,不但會批墻、鋪磚、焊接,還會油漆和木工,是難得的多面手。現在,幾乎每天都有固定的工作在等著他去干,他也不用像同樂橋上的那群人那樣沒有著落,但在本質上,與他們也沒有太大區(qū)別,都是脫離土地、到城里攫取生活資料的人。
年前得知,我堂哥又去了澳門一趟。我打趣堂哥闊綽,他臉色一正,說他才不舍得白花一分錢。堂哥說,他在澳門討生活了八年,曾經連續(xù)四個月只吃泡面,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前年回來,蓋了房,買了車,還搭建了一個花卉大棚。奔五的他,本想一切就緒,守著家做點地頭生意,不料騎摩托摔斷了小腿。修養(yǎng)的半年時間里,半畝品種菊荒長成燒柴。他春節(jié)去澳門,就是去找以前的工友和工頭去了。他想趁著年輕,還能出力,就拼命再干幾年,把虛空的錢袋和心靈再用汗水和力氣充盈。
在那個到處充滿誘惑和欲望的大都市里,堂哥始終清醒。他無數次走在光怪陸離的賭場里,卻從未下過一分錢的賭注,給客人送完吃喝,他就奔赴下一份工作。堂哥非常欣賞一個建筑工地老板的話,老板有的是錢,就看工人有力氣去掙沒有。而那時的堂哥,有著讓旁人艷羨的力氣,一天兩三千的現金,對堂哥來講,才是最大的誘惑。堂哥說,就算在睡夢里,他也不會消停,不停在打電話,不停從賭場到工地到菜市場輾轉,以至于他睜開眼睛還質疑自己所處何地。
聽堂哥的口氣,澳門近年的經濟也不景氣,想找工作也非易事。不過,他過完年,要去浙江船廠了……我不知道,腿骨骨折還未完全恢復的堂哥,是否還能經受起高強度的勞動。
有時候,感覺人活著就是受苦,尤其是低層次的人,要想活得體面點,只能燃燒自己的血汗??苫叵胂律磉叺娜?,隔河渡井也好,穿城而過也好,不遠千里萬里,有秉性賦予的勤勞,有命運的唆擺,這都不假,細究他們心底的堅強和堅持,與每一個所謂成功者,也沒有本質區(qū)別,都是為了讓生活更加美好,讓自己更有價值,而努力頑強地活著。
感覺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靈魂,每一個人,包括我自己,每時每刻,都在為穿過一座城而邁開腳步,打開心扉。
(選自2023年第1期《黃河》)
原刊責編" 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