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身子后跟著一片布
走后,塵世里住下(hā)一個夢?!?/p>
這不是詩,是我在黃河流經(jīng)的青海東部、甘肅南部、寧夏中部、內(nèi)蒙古西部地區(qū),聽到的一茬茬卑賤得貼地但又尊貴地飄蕩在大河道上、瘋長在一代代筏客心里的莊稼,它有柔弱但浪漫的名字,也有青銅般的生命,那是黃河連接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地段的、如一個剛進(jìn)入青春期的少年換出的嗓音。它叫“花兒”!
黃河邊,一抹夕陽正緩緩掠過高大的積石山,給散亂地定居在山下貧瘠鄉(xiāng)村里那些簡陋的黃泥小屋涂上一層金黃,不時給田野留下樹枝帶來的陰影。牧羊的東鄉(xiāng)族少年馬烏尕德跟在一片亂噪的咩叫聲后,將腳步送回家。
泥土的村道上,馬烏尕德看見村里同齡的女子海娜正挑著水,地面上鋪出一個如蕾綻開的曼妙身影,那是讓馬烏尕德半夜里老睡不著覺時苦苦想著的尕女子。一股莫名的騷勁,像八月暴雨引起黃河洪流沖破河床,一道村里人熟悉的聲音從馬烏尕德的胸腔里澎湃而出:“天上的月亮者,出來了/星星的光氣哈,給壓下(h?。┤チ?尕妹的模樣們,長全了/皇上的正宮們哈,全壓下(hā)去了?!?/p>
就像一場雨后,從地里突然冒出來的綠韭菜,綠了田野;就像一場沒被云兜住的雨,從天而降,少年馬烏尕德的嘴里奔涌出的唱詞,是即興沖出腦門、沖破少年害羞心門的曲調(diào)。大人們聽到那一嗓子后,心里念叨著:“這娃,長開了,知道漫花兒了!”
在積石山下的黃河兩岸,一個少年成熟的標(biāo)志之一,就是從嗓子里躥出的“花兒”如夏日黃河上漲的大水,漫過堤壩般地鉆進(jìn)心儀的姑娘心田,它不是哼、吼、唱、誦,它來到人間有個專屬的字:“漫”。
這個“漫”字和“花兒”般配,就不僅僅是語法上的動賓結(jié)構(gòu)了,它能讓少年心思,如黃泥抹墻、春雨潤苗般爬出那正變音的少年喉嚨,視口腔為河面,緩緩地打著旋兒似的轉(zhuǎn)幾圈,徐徐地從口腔飛出,多像春水進(jìn)田般地細(xì)細(xì)浸過莊稼地的每一寸肌膚,一秒一秒地鉆進(jìn)一個又一個耳朵。一個河湟少年,到漫“花兒”的年齡,意味著他知道通過喉嗓的這一盆火,能燒開思念的水,滾滾燙燙地送到心儀的女娃耳邊,表達(dá)一份少年的青澀之愛。當(dāng)然,漫“花兒”也能成為青年們在“花兒會”獲得愛情的捕手;能讓一個中年人放筏長河時,感受水闊云低、斷雁北風(fēng)的人生滄桑;更讓一個人在雙鬢斑白、終老炕頭時,看窗外大雪紛飛,念想起“花兒”扮靚鮮花怒衣的青春。
白天,少年馬烏尕德會通過漫“花兒”表達(dá)自己的情感;夜晚,他拿出偷偷買來的筆和紙,點亮煤油燈,開始畫畫。有人進(jìn)來的時候,他展示的是自己畫的山岡與月亮、蓮花與鴛鴦;沒人的時候,畫著的是心儀的尕妹海娜。夜深人靜時,他將畫好的海娜像掛在墻上,黃土的墻面上便有了女神與宮殿。他端起煤油燈,一遍遍端詳。最終,還是一聲嘆氣中撕下來,揉碎,放在燈上燒掉。馬烏尕德總覺得天下最好的畫師,也難畫得出海娜的俊俏模樣來。但第二天晚上,還是重復(fù)這樣的事。畫好,觀賞,撕掉,再重畫,這樣一天天看似被復(fù)制的生活里,一段成型了的“花兒”,逐漸像熟了的青稞收割回來后攤開在麥場上,被來回翻挑著供隨后而來的磙子碾過一樣,在馬烏尕德的胸腔里來回翻滾:“畫上十五的明月亮/再畫上戲水的鴛鴦/巧畫上尕妹的俊模樣/落在阿哥的枕頭旁?!?/p>
海娜的模樣是海浪,馬烏尕德的枕頭是岸;海娜的模樣是刀劍,馬烏尕德的枕頭是鞘。
兩年后,馬烏尕德像他的家鄉(xiāng)位于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間,站在了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門檻上,對海娜的思念就像頭道的罐罐茶,更加濃苦了。雖然在一個村子里,見個面面容易說個話話卻難,兩人同在一個莊子里,卻像黃河里游走的一條魚和天上的一顆星。
又是一個圓月之夜,坐在山坡上的馬烏尕德的心里越來越惆悵,一曲“花兒”不由自主地沿著舌尖漫了出來:“十五的月亮咋這么圓/剛剛(jiāng)爬上山口是半圓/天上的月圓人不圓/把個少年想成了病漢漢?!?/p>
少年不再,青年馬烏尕德得跟著莊子里的大人出去找生活、討生活,他們要以“趕腳”的身份走到西寧城,然后繼續(xù)往西,逆著湟水河向陌生的青藏高原腹地走去。翻越日月山時,大雪封路,膽戰(zhàn)心驚地走在被大雪覆蓋的一盤一盤山路,仿佛是磨坊里拉著磨盤轉(zhuǎn)圈的毛驢;經(jīng)幡凍得翻卷不起,鷹也懶得起飛,群山如凍僵的巨蟒,對留在家鄉(xiāng)的海娜的思念,雪崩般涌來,一曲《日月山的盤天路》唱得鷹驚豹慌,山醒冰裂:“日月山的盤天路,高得很/盤不到天河的嘴嘴里/尕妹是海里的紅珊瑚,深得很/撈不到阿哥的手手里。”
從牧區(qū)收來羊皮與山貨后,運到家鄉(xiāng)的碼頭邊,馬烏尕德要跟著在黃河上放皮筏的水把式,前往蘭州、銀川、包頭,這讓馬烏尕德有了一個新的身份:筏子客。
裝好貨,帶好夠十幾天吃的干餅子,馬烏尕德開始了黃河上的生活。積石峽里,皮筏時而在浪尖上起伏,時而在旋渦里打轉(zhuǎn),時而像一支射出的箭飛速前行,時而如秋風(fēng)卷起的落葉,驚恐地看著兩岸荒山一閃而過。
波濤洶涌的大河,快速送著皮筏穿過,也豎起耳朵聽馬烏尕德將憋在肚子里的“花兒”漫了出來:“千萬年的黃河水呀不干/萬萬年不塌的青天/千刀么萬剮的我情愿/舍我的尕妹是萬難。(《千萬年黃河的水呀不干》)”
黃河穿過積石峽中最逼仄細(xì)瘦的狐跳峽時,剛才還要遠(yuǎn)遠(yuǎn)看著的高山,像是被河流拉著往前靠近,高聳的山崖同時相向而行,朝河中央逼來,浩蕩大河變成了一道細(xì)急的湍流;狐跳峽就像一枚銀針的鼻眼,皮筏子猶如一根線,手執(zhí)劃板、穩(wěn)坐筏頭的筏客,像一位眼神好、手法穩(wěn)、出手快的穿針巧婦一樣,“嗖”的一聲,就讓皮筏穿過了細(xì)峽;端坐皮筏最前端正中間的主筏客,猶如一只盤踞懸崖上的雄鷹,雷達(dá)般的眼睛快速而精準(zhǔn)地掃描著暗石、旋渦,眼盯著皮筏如被關(guān)在圈里餓了幾天的羊出圈后,狂奔卻平安地跑赴草地,沖向突然開闊的河谷,馬烏尕德聽見左舷上坐的副筏客漫起了“花兒”,那是告別穿峽過谷的緊張狀態(tài)后,給自己熬制的一副舒緩心理緊張的藥劑:“左邊的黃河,右邊的崖(āi),明白的人呀,南天門修一條路來;我搭上天橋你過來,有緣的人呀,看一趟尕妹的病來?!?/p>
行旅的騾馬投奔的是店,水上奔駛的筏子尋靠的是碼頭。蘭州城是上游來的筏子客交貨、上貨的重要集散地,他們會在老碼頭干完裝卸的活兒,黃昏進(jìn)城去逛逛,晚上披著星光回到筏子旁,望著盛裝一天星斗的河面,眼角一抬,便能看見對岸的北塔山,老筏客的“花兒”落在河面上,和倒映在水里的星星跪地結(jié)拜,讓這凄惶成為日后蘭州城的一道聲音記憶:“蘭州的木塔里藏著的經(jīng)/五泉山下站著的空酒瓶/想斷了肝花疼爛了心/望麻了阿哥的一對黑眼睛。(《蘭州的木塔里藏的經(jīng)》)”
告別蘭州城,皮筏依次穿越桑園峽、烏金峽、小三峽、大峽、石門峽、車木峽、黑山峽,每一個峽谷都是考驗筏工膽量與智慧的考場。回頭時,故鄉(xiāng)已遠(yuǎn),蘭州不見:“西寧的城,循化的面,積石峽里魚不站;羊皮筏子賽軍艦,‘嗖’的一聲過中川。昆侖的雪,黃河的浪,蘭州城里逛一逛;萬千的女子眼前過,阿哥把阿妹揣心上。(《羊皮筏子賽軍艦》)”
羊皮筏子即將進(jìn)入寧夏境內(nèi)的青銅峽時,老筏客告訴馬烏尕德這個地名。青銅之色,不就是故鄉(xiāng)女子的臉色?思念故鄉(xiāng)和尕妹的青年,再次讓“花兒”漫過逼仄峽谷里的水面:“青銅的燈盞是十八轉(zhuǎn)/降龍木刻下的是底盤/等上個千年者心不變/五百年修下的婚緣。(《青銅峽里青銅盞》)”
一路行來,馬烏尕德和老艄公比賽般漫著“花兒”,讓單調(diào)又刺激的水上生活有了彩色,有了溫度,有了快樂,有了念想,把一次大河之旅變成了“花兒”之路。
在寧夏平原上最大的城市銀川靠岸,卸貨、重新裝貨的日子,讓他們在這座東靠黃河、西依賀蘭山的城市度過幾天美好時光,這柔潤的城市羞怯而低調(diào),像是藏在花蕊中的蜜蜂,這又成了馬烏尕德漫“花兒”的一次機會:“白花花的雪者遮賀蘭/西夏王朝成云煙/想起個尕妹子心里酸/眼淚蛋蛋直往黃河灌。(《想起個尕妹子心里酸》)”
快到水上之旅的終點包頭城時,遠(yuǎn)處的陰山撲入眼簾,天上卻下起了毛毛細(xì)雨。這情景讓老筏客沖馬烏尕德喊了起來:“尕子,還不漫個花兒來?”
馬烏尕德的河湟口音,在陰山下飛蕩了起來:“毛毛雨下者罩陰山/水紅花罩住了塄坎/若要咱兩個的因緣散/除非九道的黃河水干。(《毛毛雨下者罩陰山》)”
任何一條兩岸有人居住的河流,都有自己的口音,“花兒”就是黃河從青海經(jīng)甘肅到寧夏、內(nèi)蒙古的口音;筏客們變成了水上的牧人,趕著“花兒”這千年不絕的羊群,穿過青藏高原到黃土高原的河道。
告別包頭,要逆著黃河流向回歸家鄉(xiāng)。寂寥的河面上,炸雷般響起“花兒”中傳唱最經(jīng)典的那一句:“花兒(么)本是心上的話/不唱者,是由不得自個家?!?/p>
那一聲高腔像一葉踩著星星而行的快舟,在朝陽鋪滿金光的河面上,飄向遠(yuǎn)方,那是一個高原向大海送去的問候。
是“花兒”的曲調(diào)像一頭難以馴服的烈馬,一坡耐缺氧、耐旱、耐寒的莊稼,只有適合它生長地上的民眾,能駕馭、把握,能耕種、收獲,他們面對引起唱興的場景、人物、時間,讓歌詞以最快速度涌進(jìn)大腦,又以最快速度和著契合的調(diào)子,在含著濃濃旱煙味的口腔里來不及逗留,便如山間疾流撞開門戶般的雙唇,讓那一嗓子或者回蕩在窮人的精神狂歡中,或者飄蕩在流落異鄉(xiāng)的窘境中,或者如求愛禮物般遞送到心儀之人的耳邊,或者表達(dá)了對枯焦命運的不甘甚至抗議。
二〇一七年夏天,我在魯迅文學(xué)院進(jìn)修時,同樣遇到被同學(xué)要求漫一曲“花兒”的情景,幸好同班的青海作協(xié)秘書長、作家邢永貴用高亢的青海腔替我解了圍。那個晚上,老邢一張嘴,就讓那曲經(jīng)典的“河湟花兒”《下四川》沖出宿舍,像一股失火后沖門竄窗般的濃煙向外傳去:“一溜溜子山來,兩溜溜山,三溜溜山,腳戶哥下了個四川,誒,腳戶哥下了個四川。一朵朵子云來,兩朵朵云,三朵朵云,雨過天晴出了彩虹,誒,雨過天晴出了個彩虹……”
這段“花兒”詞像是一條韁繩,給我牽出這樣一幅圖景來:下四川的長路上,替人馱貨是一件辛勞的事情,穿過一溜溜山后又是一溜溜山,翻過群山的腳戶們,穿風(fēng)過雨后不說自己被淋濕的狼狽,而是說看到一道道雨后的彩虹,異鄉(xiāng)的秋風(fēng)里,單薄的衣衫難耐迎面而來的冰涼,一陣陣風(fēng)里讓行走于異鄉(xiāng)古道上的腳戶聽見的卻是爽朗的笑聲,風(fēng)聲漸消,笑聲漸遠(yuǎn),晃蕩于眼前且一路上陪伴著腳戶哥的,是走騾脖子下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徛暎诎樽鄻钒愕拇徛暲?,騎在走騾上的腳戶哥被搖晃得舒服不已。
以前我聽“花兒”一般都是幾句,歌詞像黃土高原上舍不得用的水,精短得就那么幾句。沒想到,《下四川》卻這么長,長得鋪滿從青海經(jīng)甘肅到四川的千里長途中,為這兇險、寂寞、枯燥的行程,添加了諸多樂趣。在這個歌星占據(jù)熒屏和舞臺的時代,邢同學(xué)的“花兒”自然贏得了滿桌子的掌聲,何況那天的酒桌上站立著一桶他從西寧空運過來的青稞酒,“花兒”遇上青稞酒,那豈不像海鮮遇上啤酒、鮮花餅遇上云南鮮菌?從那天后,同學(xué)們每到芍藥居周圍的街邊餐館聚會時,《下四川》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演唱曲目。
讓我每次聽到的,是一場趕著牲口走長路的悠嘆,一絲情牽萬里的眷戀,一種望鄉(xiāng)早歸的期盼。那不僅是一個或幾個從隴上或河湟走出的腳夫,“趕腳”身份后的酸楚與悲苦,那是“花兒”離開它的故鄉(xiāng),向更遠(yuǎn)的異鄉(xiāng)漂泊的試探、遠(yuǎn)足。
早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我就認(rèn)識了著名詩人葉舟。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選擇前往騰格里沙漠的一個風(fēng)寒小城,以教師的身份養(yǎng)活自己的詩歌。葉舟在蘭州的一家報社做副刊編輯,我偶爾去蘭州和他見面,他多是帶著我去農(nóng)民巷的火鍋店或小西湖的東鄉(xiāng)手抓肉店,吃飯中間少不了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少不了唱民歌,這才是最好的下酒作料,少不了漫一曲蘭州版的“花兒”。
我最羨慕葉舟的是二〇〇六年一月十二日那天,他在西寧城采訪到了“花兒”傳人朱仲祿,看到老人簡陋的客廳墻上,掛著創(chuàng)作著名兒童歌曲《丟手絹》的音樂人關(guān)鶴巖先生題贈的四句話:“黃土無極,河水澹澹/花兒千首,興觀群怨”。
葉舟采訪完朱仲祿一年多后,朱仲祿于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世。
高闊的積石山像一峰高大的駱駝塑像,東側(cè)的河州和西側(cè)的黃南,就像兩個緊緊依在駝兩肋的包裹,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出于生計需求,常常來回穿越這四季積雪駝峰到對面去討生活。河州話,是黃河流經(jīng)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縫隙地帶的雪白鴿子,飛旋于大河兩岸,成了黃南藏族和甘肅臨夏兩個州的民族共飲的水;河州“花兒”,是他們共享的食糧。
朱仲祿出生在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保安鎮(zhèn)的永安村,十七歲那年,朱仲祿考進(jìn)青海省當(dāng)時的最高學(xué)府西北昆侖中學(xué),遇見了在學(xué)校擔(dān)任音樂教官的著名作曲家王洛賓,讓朱仲祿的“花兒”枝杈得到一個好園丁的修剪:朱仲祿從王洛賓那里掌握了基本的音樂知識,也開始創(chuàng)作“花兒”。二十歲那年,朱仲祿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和當(dāng)?shù)鼗刈骞媚锼鞣苼喌囊淮螌Τ盎▋骸保屵@兩個不同民族的青年男女,因“花兒”相戀相愛結(jié)成夫妻。
朱仲祿從中國人民革命大學(xué)三分部(今西北民族大學(xué)前身)畢業(yè)那年,音樂人關(guān)鶴巖隨西北文協(xié)采訪團(tuán)到蘭州采集民歌,發(fā)現(xiàn)了朱仲祿那不一樣的嗓音,推薦朱仲祿前往西安進(jìn)行音樂專業(yè)培訓(xùn),隨后在西安工作了十三年。關(guān)鶴巖后來曾給朱仲祿題字:“黃土無極,河水澹澹;花兒千首,興觀群怨”,后來被朱仲祿找人裝裱后掛在客廳,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來自民間的小曲,像一簸箕一簸箕的小麥顆粒,讓朱仲祿放進(jìn)自己打造的石磨眼里,一圈一圈地拉磨后,從磨沿縫里流出的就成了細(xì)面。這些細(xì)面中,《花兒與少年》是細(xì)面中的精面,這就是后來譽滿神州的《花兒與少年》。“花兒”像風(fēng)箏,飛翔的聲音拽著朱仲祿的嗓音,不僅向中國音樂界的金字塔頂端視線中飛去,也因為《花兒與少年》隨中國代表團(tuán)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辦的第七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會文藝演出而綻放海外。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十四時十分,朱仲祿在青海西寧家中去世。他沿著自己鋪就的“花兒”之路,走向天堂中的“高山”,在那里繼續(xù)俯瞰長滿“花兒”的平川;他是一盞永遠(yuǎn)亮在河湟高地上的燈塔,“花兒”就是那微弱但篤定的光。
如果,朱仲祿能再多活一年,就能看到《花兒與少年》最輝煌的一次傳播:二〇〇八年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以千人表演的豪華陣容向全球直播。這個把一生都獻(xiàn)給“花兒”的人哪,就是一朵棲居在人間高原的“花兒”。
無論是耕作在河湟谷地碧綠的田野里,還是在甘、青相連的積石山下的宴席曲里;無論是高高山岡上的牧群中,還是行駛在茫茫雪域的遠(yuǎn)途中,帶著翅膀的“花兒”總是在黃河的川道和甘青大地上飛舞,那是以哈達(dá)的模樣進(jìn)行的飛翔,是以旋渦的形狀在黃河上的盛開,是以風(fēng)馬旗獵響在高原上的舞動,這飛翔、盛開與舞動,在以黃河和高原為支柱撐起的大舞臺上,合奏出了一曲西北民間的狂歡:“花兒會”。
“花兒會”,是傳唱者們和大地的約會、與季節(jié)的合歡?!盎▋骸憋w越的地方,吸引著更多的耳朵傾聽、更多的眼睛關(guān)注、更多的歌喉介入、更多的文筆創(chuàng)作,“花兒”怒放的地方就是一塊塊田地,時光日歷上因“花兒”而閃亮的農(nóng)歷節(jié)日就是亮燦燦的莊稼:二月二、五月五、六月六。
馬烏尕德這樣的筏子客、淘金工、腳戶,讓“花兒”踩著濤聲、順著流水、騎著騾馬走向遠(yuǎn)方;朱仲祿這樣的藝術(shù)家、傳人、導(dǎo)師,讓“花兒”長上了飛翔的翅膀,飛向更為遼闊的遠(yuǎn)方;葉舟這樣的作家、詩人、傳播者,以筆為筏,送“花兒”飄向更為闊遠(yuǎn)之地;還有一批特殊的、將“花兒”送到更遠(yuǎn)地方的人,他們是移民、打工者、旅游者,鑿?fù)ㄒ粭l條“花兒”之路。“花兒”呀,就這樣,漫著,漫著,走遠(yuǎn)咧!
“花兒”,是冬天冰冷土炕上的一副熱身子,是夏天熱日頭下的一碗涼漿水;是光陰之嘴里嚼著的一塊冰糖跌進(jìn)熬著的罐罐茶,是貧瘠土地里的生生不死的一茬茬莊稼;是疾病中的一劑藥,是西北旱地上的一株綠蔭;是歌喉的信仰,是胸腔的希望;是從口里射向天空又被彈回人間的箭頭,是唱給大地長出后再喂養(yǎng)心田的口糧;是從家里出發(fā)走向遠(yuǎn)方又帶回家的盤纏,是劃向枯焦生活土壤的鐵犁帶來的花朵;是添進(jìn)去粗糧淌出細(xì)面的石磨,是從胸腔里掙扎出來潤濕咽喉的茶水。盤在西部大山里的路有多長,穿過高原林叢的水有多長;對心上人的念想有多長,對窮困日子結(jié)束的盼望有多長,對美好未來的憧憬有多長,“花兒”就能走多遠(yuǎn)。
一曲“花兒”,把地下埋的苦楚,心里壓的惆悵,眼里含的愛慕,喉嚨里回旋的心聲,嘴里憋的不甘,唇邊噙的心疼都能唱出來。
唉,還是葉舟在他的《花兒:青銅枝下的歌謠》中總結(jié)得好:“花兒,是窮人的詩歌,貧瘠的宗教,漢語的凈土,靈魂的抒唱,愛情的爝火?!?/p>
(選自2023年第1期《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