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體詩寫作道路上的魯迅

［摘 要］在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側(cè)翼或偏流的舊體詩文寫作道路上，魯迅留下了雖不連續(xù)但是無法被他的白話詩文寫作所替代的獨特足跡。其中，留日初期所寫的七言絕句《自題小像》和1931年2月所寫的七言律詩《無題·慣于長夜過春時》，都具有鮮明標志魯迅思想情態(tài)和人格取向的急劇變化和深刻轉(zhuǎn)折的復雜意味。而要準確如實地理解這一點，必須對這兩首詩的生成過程和相關(guān)背景進行細致恰切的梳理和解析。

［關(guān)鍵詞］魯迅；舊體詩；《自題小像》；《無題·慣于長夜過春時》

［中圖分類號］I210.9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3842（2023）02-0034-09

一

今天所謂的“舊體詩”寫作，對魯迅和他的同時代文人而言，既是從讀書發(fā)蒙起就開始操練的筆墨童子功，又是隨著文學潮流的新舊更替，不得不逐漸收斂起來的一套屠龍術(shù)。童子功固然很難自廢，屠龍術(shù)用武之地見少，但它招數(shù)的奧妙、技巧的精微，卻也很容易令人著迷。更何況，寫作方式的積久成習，并不只是在體現(xiàn)一種表面上的行為慣性，更是在反映思想感情和精神認知深層的個性歷練過程。

對此，魯迅留存至今的五十余首舊體詩，可謂最生動也最特別的一份見證。就這些詩的寫作時間和數(shù)量分布看，最早的幾首，如《別諸弟》《庚子送灶即事》《蓮蓬人》《祭書神文》《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惜花四律》等，都是1900年和1901年所作。當時魯迅正在南京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求學。這幾首詩或是在南京寫成，隨信寄給兄弟，表達離愁別緒；或是假期回鄉(xiāng)所作，記述節(jié)令風物，慨嘆家境生計。內(nèi)容和格調(diào)都很平常、很質(zhì)樸，字里行間還隱隱浮現(xiàn)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些許感傷。大概魯迅本人當時和后來，都沒把自己的這類詩作看得太重，以至未存原稿?！遏斞溉肥杖脒@部分詩，依據(jù)完全來自周作人的日記和回憶錄。

魯迅舊體詩中，第一首顯露出崢嶸氣象的非凡之作，是1903年他留學日本初期、隨著剪去辮子之后拍攝的斷發(fā)紀念照，題贈給同在東京弘文學院就讀的同鄉(xiāng)好友許壽裳的七絕：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①

這首詩本無題目，或許最初只是順應舊習的抒懷自存之作，隨照贈友是成詩后的偶然之舉，或許一開始就是為了以詩明志而專門寫給許壽裳的。（本句論析承蒙曹振華研究員啟示指教。現(xiàn)存魯迅著述中，成稿時間在《自題小像》問世之年1903年以前的所有10篇文言作品（分別作于1898、1900、1901、1902四個年份）中，5首詩和1篇韻文都顯示了較熟練的技巧，足以在相當程度上表明：魯迅青少年時期已養(yǎng)成私下自發(fā)磨練舊體詩和韻文寫作的日常習慣。另外，許壽裳在最早以未加標題的方式披露《自題小像》四句詩的《我所認識的魯迅》（初載《新苗》雜志第11期，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1936年11月16日編輯出版）一文中憶述，該詩是在贈照之后補贈的：“魯迅對于民族主義，堅貞無比，在民元前九年留學東京時，贈我小像，后補以詩……”。據(jù)此看來，在無法完全排除魯迅私下早有其作的可能性前提下，《自題小像》四句詩緣起于專門題贈許壽裳的可能性相對較大。）但無論其具體緣起如何，作詩的魯迅和得到贈詩的許壽裳，在當時和隨后多年似乎都心照不宣，從沒把這首詩披露給旁人。連自幼兄弟怡怡、跟離鄉(xiāng)去國的大哥時通音信的周作人，當時都不知道魯迅作了這么一首詩。甚至魯迅本人，在此后約三十年的各類行文中，也始終未流露重提這首詩的只言片語。

直到1931年，很可能是因為感觸于柔石、殷夫等左聯(lián)青年被當局逮捕并慘遭秘密殺害，魯迅忽然念及少作，先后三次用規(guī)整的書法條幅形式，鄭重其事地反復書寫這首詩。確切的書寫時間，魯迅日記里未做記錄，從字幅下款所示的“辛未二月十六日”“辛未二月下旬”判斷：若月份日期記的是公歷，那就在柔石等人犧牲后十來天，正當傳統(tǒng)除夕到春節(jié)期間，魯迅和家人外出避難的時候；若年月日都看成舊歷，那就是春色將盡的公歷4月3日和4月中旬，魯迅對自己的青年朋友們遇害的噩耗已有痛定思痛、長歌當哭之慨的時候。

這三幅字上，都只署了書寫年月和名款，不帶任何題贈字樣，似有作此書幅只為自存自覽而非禮贈他人之意。后來，它們也確實一直由許廣平收存在家。待到1956年北京魯迅博物館落成，其中一幅才捐作館藏。1932年12月9日，魯迅又一次精心書寫這首詩。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寫成了冊頁小斗方，首句尾字是“鏃”而不再是“矢”。詩后還出現(xiàn)了贈語：“錄三十年前舊作以應" 岡本先生雅教”。這里所稱的“岡本先生”，魯迅日記里也記作“岡本博士”，全名岡本繁，是從1932年開始魯迅多次帶許廣平和海嬰，還有周建人、許壽裳的子女前往看病的上海蓧崎醫(yī)院的一位日籍外科醫(yī)師。

將這首問世三十多年卻始終只在私人交往空間里盤桓的小詩公之于眾，是魯迅逝世以后，由這首詩最初的受贈者許壽裳代行完成的。從1936年11月16日在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編輯出版的《新苗》雜志第11期上發(fā)表紀念文章《我所認識的魯迅》開始，許壽裳多次通過文中引述，向讀者展示和闡釋青年魯迅的這首讀來頗有豪邁氣息的小詩。而這首詩從無題到冠題為《自題小像》的變化，則發(fā)生在它被編入1938年版《魯迅全集》第七卷中的《集外集拾遺》之際?？计渌?，仍與許壽裳有關(guān)，是他在魯迅逝世整兩個月后的1936年12月19日，特地撰寫《懷舊》一文來介紹魯迅的佚詩時，第一次以“自題小像”指稱了這首詩。

1931、1932這兩年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書寫《自題小像》之前，魯迅的舊體詩寫作至少已經(jīng)有兩段各在十年以上的休眠期（1902-1912、1913-1925）和將近二十年的蕭條期（1913-1931）。正是在接連書寫《自題小像》的同時，魯迅的舊體詩寫作，猛然驚醒似地活躍了起來，并且一直持續(xù)至他逝世前一年即1935年的隆冬。從1931年到1935年，魯迅每年都有寫得極其認真、但大多僅限于私下贈友而不往報刊上發(fā)表的舊體詩新作——1931年11首、1932年11首、1933年14首、1934年4首、1935年1首，合計41首。這四十來首詩，在魯迅一生全部的五十余首舊體詩作中，不僅占了數(shù)量上的絕大部分，論藝術(shù)形制和精神品位，也屬最成熟最具代表性的部分。

二

與在現(xiàn)代白話文學領域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不同，魯迅在舊體詩方面的寫作，既不是起步于某一特別時間點上某一特別醒目的作品，更沒有形成“一發(fā)而不可收”的連續(xù)軌跡和轟動效應。舊體詩寫作對于魯迅，從最初試筆階段僅是家族同輩歡聚時聊以助興的文辭游戲，到后來個性漸顯的寄托游子懷鄉(xiāng)和手足相思之情的家信附件，再到最成熟階段贈知交以明志、饋新友以達誠的書面禮物，整體上的旨趣、格調(diào)和功用，都明確地落在了背對社會公共空間的私人生活和個體話語的小范圍內(nèi)。

尤其是在1930年代，身為文壇巨人，特別是左翼文學領袖的魯迅，正陷入對他個人和整個新文壇來說，都堪稱空前緊張和空前復雜的刀槍橫飛、明暗受敵的多條陣線的交叉地帶。這時，魯迅展現(xiàn)在由報刊圖書支撐起來的公共文化空間里的主要架勢，是沖著新對手、新話題和新信號，不斷投出響動極大的利刃和爆破彈的強悍戰(zhàn)姿。但與此同時，他在自處和個人交往的私語空間，卻積習重啟、古調(diào)獨彈，用舊體詩的辭句、韻轍和節(jié)拍，奏出內(nèi)心世界的一縷縷執(zhí)拗的低音。而起頭定調(diào)的音符，又并非新譜，只是以頻頻書寫《自題小像》的方式，喚出了早年表露給摯友的一段心聲，讓它回響到當下。

顯然，《自題小像》所代表或蘊含的某種特殊的意義，對于1931年初這一特殊時刻的魯迅來說，不僅至關(guān)重要，而且無可替代。但長期以來，有關(guān)《自題小像》的闡釋，眾說紛紜，分歧層出。撥開那些強拉硬扯的懸空索隱和繁瑣考證，這首原本無題的贈友小詩，最合情理也最可靠的釋義，自然該是由它問世時唯一的直接受贈人許壽裳而來。

如許壽裳在前已述及的《懷舊》一文中，對《自題小像》所作的逐句分析：“首句說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次寫遙望故國風雨飄搖之狀，三述同胞未醒，不勝寂寞之感，末了直抒懷抱，是一句畢生實踐的格言?！保ㄔS壽裳（原署“上遂”）：《懷舊》，《瀟湘漣漪》月刊，第二卷第十期（1937年1月1日出版）。該文也在大致同一時間，同樣署以作者的字“上遂”，發(fā)表在1937年1月16日出版的《新苗》月刊第13冊（期）。在《懷舊》《我所認識的魯迅》兩文和1938年版的《魯迅全集》第7卷中，《自題小像》現(xiàn)今通行版本的第二句“風雨如磐暗故園”里的“暗”，均作“黯”。其他字句皆與今無異。）又如1944年五四紀念日，在為柳非杞編的《魯迅舊體詩集》寫的序與跋里，重申《自題小像》全詩各句含義之余，許壽裳特別就首句末的“神矢”，兩次表明自己的看法：“想系借用羅馬神話庫必特（Cupid）愛矢之故事”“蓋借用羅馬神話愛神之故事”。語氣雖為揣測，理解實已篤定。畢竟寫詩贈詩的人已逝，詩中真義，最多也就只能顯露和求證到接受贈詩的人會意所及的程度。扯得遠了或者偏了，即便與局部的字面細節(jié)多少可以對得上些茬，作為一個灌注了具體意圖和生動語境信息的文本，整首詩的肌理脈絡也免不了要被撕裂或消解。

更何況，推諸常情常理，也實在很難想象，青年魯迅為好友許壽裳題寫這首一對一的贈詩時，會繞過他和許壽裳心照不宣、同氣相求的那些共感共知，刻意別具懷抱、暗藏幽微，攢成四句啞謎，以至于讓許壽裳都拿捏不準其中字眼的確切所指，只能強作解人而掉進誤讀之坑。事實上，硬要將“靈臺無計逃神矢”解釋成隱喻外國列強進犯中國或國內(nèi)革命勢力動搖帝制根基，對“荃不察”的“荃”，也非得要穿鑿文獻，限定為君主之喻和暗指支持過維新變法的光緒皇帝之意，所有這些說法，已不僅是偏頗的過度闡釋，更近乎深文周納的歪曲和謬論。

1981年版《魯迅全集》采納的注釋，是以魯迅熟讀的《莊子》和魯迅喜歡的晉代文人對《莊子》所作的注為據(jù)，解“靈臺”為心；又從魯迅常征引的屈原《離騷》中，舉出“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一語，供讀者參考，但對魯迅詩中的“荃”字，則未作確解。這樣的處理，一方面努力貼近了魯迅本人的閱讀視野，一方面也對這首詩的公開發(fā)表者和最初受贈人許壽裳的相關(guān)詮釋，給予了尊重和維護。

鑒于現(xiàn)已累積了多種“荃”的歧解，《魯迅全集》里對“荃不察”的附注，倒不如再添一句早已見諸《辭?！窏l目“荃”之下的說明：“荃，原用以喻楚君。后書信中常用‘荃察’為希望對方諒解之敬辭?！保ㄏ恼鬓r(nóng)主編，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罚?999年版縮印本），辭條“荃”，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0頁。）這樣，更便于讀者領悟：循舊時行文慣例，“荃”滿可以不必專指君王，而用做泛指的敬稱。由此順承，“寄意寒星荃不察”一句的措辭分寸也就顯得更細膩也更糾結(jié)：既在表達“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憤和寂寞，同時還帶著深深屬念沉醉者（即“寒星”）的一片敬惜哀矜之情。

掃除過度闡釋造成的覆蓋物和阻隔層，《自題小像》言辭上的本色和意蘊中的初心，才能鮮明展現(xiàn)。繼而，才能進一步去把握：《自題小像》寫作當時，魯迅究竟想借它向許壽裳表明自己怎樣的一種心志？近三十年過后，當魯迅得悉身邊的左聯(lián)五烈士等新一輩熱血青年倒在了為理想殉道的血泊中之后，又是依著怎樣的思想邏輯和情感流向進入了與《自題小像》緊相關(guān)聯(lián)的精神狀態(tài)？

探明前一個問題，首先需確認魯迅自題小像的介質(zhì)——紀念剪辮之舉的斷發(fā)照，是何時所攝。不管是直接往照片背后題寫，還是隨照片附字紙，總歸是拍照在先，題詩、贈詩隨之在后。所題寫的詩，可以是早就作好的。不過既然是專贈一個人的詩，題贈前后對親兄弟也有意無意地秘而不宣，想必寫這首詩，原本就只是為了對受贈者作出某種應答或表白，所以不相干者當然毋庸與聞。周作人在癸卯年三月（公歷1903年4月）的日記里，對魯迅從東京弘文學院給當時在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就學的周作人，時隔16天，先后兩次寄來斷發(fā)照，做了細致記述（據(jù)周作人日記記載，癸卯年三月（公歷1903年4月），他先后兩次共收到了大哥給他的三張照片。第一次是三月十二日（公歷4月9日）收到的大哥三月初五（公歷4月2日）發(fā)出的來信中所列的“弘文同學撮影一張”和“斷發(fā)照相一張”共兩張，是擱在一只裝了二十多本書刊、數(shù)件衣服和兩支玻璃筆等物品的箱子里，由訪日歸國的魯迅在陸師的校友謝西園捎回南京交給周作人的。周作人得悉謝西園回到南京后，曾托校役到陸師找謝西園取箱子，但不巧適逢謝出游未歸。后經(jīng)周作人致函催問，三月十八日（公歷4月15日）傍晚謝西園特意到水師送來箱子，周作人才見到了那兩張照片。第二次是“斷發(fā)小照一張”，夾在魯迅三月廿一日（公歷4月18日）從東京發(fā)出的信里寄來，周作人三月廿九日（公歷4月26日）隨信收到。）。

第一次是三月初五（公歷4月2日）發(fā)函、三月十二日（公歷4月9日）寄達，第二次是三月廿一日（公歷4月18日）發(fā)函、三月廿九日（公歷4月26日）寄達。從預告要托人帶回照片和隨照片一起寄來的前后兩封信中，周作人讀到了弘文學院“散學”事件一起一落的消息（參閱《周作人日記》（影印本）（上冊），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383-384，第388-389頁。）。正是在這場1903年3月29日發(fā)生、4月15日平息的集體退學風波中，此前一年分別于4月和9月抵達日本，并在東京弘文學院成為同學和好友的魯迅和許壽裳，因為共同參加以罷課、離校的方式抗議校方的斗爭，加深了友誼。

三

為時半個月的弘文學院退學事件，在留日學生中主張反清的革命派陣營驟然擴大、因而行動能力也急劇增強的1903年上半年，只能算得上從強勁變奏的主旋律外圍迸發(fā)出來的一段小插曲。魯迅躋身其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思想沖擊。但這時，他仍然保持著觀察多于行動、思考多于參與的習慣。

相比之下，許壽裳則踴躍得多：1902年11月，到日本剛兩個月，就參加浙江同鄉(xiāng)會發(fā)起籌辦激烈鼓吹革命的《浙江潮》雜志的工作，次年5月起接任該刊編輯；1903年4月，又和陳天華等人參加新成立的拒俄義勇隊，義勇隊遭日本政府取締后，接著轉(zhuǎn)入由其改稱的學生軍和軍國民教育會。在此過程中，許壽裳對長自己一歲半、心態(tài)和行動都偏于謹慎持重的魯迅，多有激勵，屢作引介。最突出也最見效的，就是力促魯迅給《浙江潮》連篇供稿。另據(jù)已被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寫、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年譜》采信的沈瓞民回憶錄所述，1903年11月，許壽裳還曾介紹魯迅加入光復會前身、當時正具體部署武裝推翻清政權(quán)的革命團體“浙學會”（參閱李何林主編，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年譜》（增訂本）（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114頁。）。

由上述可知，魯迅給二弟寄出兩張斷發(fā)照之時，遠比弘文學院退學事件意義重大、牽涉面也更廣的拒俄運動，正朝著排滿反清的民族革命方向快速發(fā)展。日本政府和清政府對此兩面施壓、嚴加防范，結(jié)果適得其反，革命思想和革命勢力更顯出怒濤拍岸之勢。正如唐弢的未竟之作《魯迅傳》以整個第六章所概括和描述的，這一時期，魯迅思想上經(jīng)歷了從贊成維新到擁護革命的巨大轉(zhuǎn)變（參閱唐弢：《魯迅傳·第六章" 東渡——從贊成維新到擁護革命》，《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7期。）。自少年時期就因為震驚于甲午戰(zhàn)敗，而不自覺地固化和強化了的將國運和朝廷視同一體的認知，這時開始被革命思想所取代。對于這一思想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魯迅三十多年后在上海內(nèi)山書店與日本記者木村毅的談話中，曾有追述：他赴日留學以前，一直以為“日清戰(zhàn)爭是日本打敗了清朝政府，但到日本一看，才懂得日本打破（原文如此，疑似“敗”之誤排——引者注）的不只是清朝政府，而是作為一個整體的中國，于是就不禁驚住了?！保ā踩铡臣氁昂贫骸遏斞傅木辰纭匪蒴斞噶魧W日本的經(jīng)歷》，童斌譯，《國外社會科學》，1978年第1期。）

事后的回顧是輕松的，抱著這樣的思想置身歷史現(xiàn)場，首先必須面臨和承擔的，卻是隨時喪失身家安穩(wěn)的現(xiàn)實生存風險?！蹲灶}小像》里的“風雨如磐暗故園”之境和決計以血薦軒轅之我的組合，并不純是寫意，更有一層據(jù)實寫真的質(zhì)地。作詩的當年，也就是1903年的7月7日，清政府和上海英美租界當局合謀制造“蘇報案”，發(fā)表排滿言論的《蘇報》被查封，深受魯迅關(guān)注和敬佩的《蘇報》編者兼主筆章太炎與鄒容被捕入獄。消息傳來，整個留日學生界為之震動。

鄒容1903年4月剛從日本歸國，元旦那天還在東京清國留學生會館的新年團拜會上，當眾發(fā)表反清演說，歸國后，又即刻出版了他在日本寫的《革命軍》，并且無所畏懼地拋頭露面，積極進行拒俄宣傳、加入上海拒俄義勇隊。章太炎1902年2月至6月前后居日本三個多月。在魯迅赴日當月，即1902年4月，章太炎于東京發(fā)起、在橫濱舉辦“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并親自撰寫《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書》，慷慨淋漓地宣揚革命。落獄后，羈押受刑中的章太炎，還時時作詩寫信、答問報章，披載于外，激勵同志，意氣決絕，情懷悲壯，給魯迅這樣的青年讀者極大感染。

曾幾何時當面可見的意氣風發(fā)，一轉(zhuǎn)眼間，突變?yōu)槔为z中的受難和抗爭。在革命派從整個知識精英階層和留學生群體中赫然崛起的癸卯年（1903年），不能不被遠近事態(tài)的連番激變深深感奮的魯迅，終于利用舊體詩特有的凝練措辭和典故暗示，向一再拉他“入伙”的許壽裳，表露了自己“血薦軒轅”的內(nèi)心誓言。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血薦軒轅”即等義于不惜流血犧牲、致力光復漢族。袒露這樣的心跡，其實也就在表示不僅要從態(tài)度上跟清政權(quán)決裂，而且還要從行動上投身反清革命。多半正因此，魯迅當時和之后都有些著意地避免了《自題小像》的流布。盡管如此，寫這首詩的直接意圖，在許壽裳看到詩句的那一刻，就已完全實現(xiàn)。

借著這首詩，魯迅對一年來攜手攬腕拽著自己往前沖的密友許壽裳，總算作了一個斬釘截鐵的痛快回答。在暗夜如磐、寒星寥落的近代詩壇上，當?shù)谝慌鷱氐讙侀_了各種變法維新和漸進改良的夢想、毅然舉起反清戰(zhàn)旗的革命派力量登上社會舞臺之際，一首本來無題的附照片題寫的七絕小詩，就這樣，成了青年魯迅對自己的思想取向和人生道路，作出重大抉擇的獨特見證。

四

癸卯（1903年1月29日-1904年2月15日）和辛未（1931年2月17日-1932年2月5日）這兩個年份，在魯迅思想寫作和人生歷程上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以往少有關(guān)注。癸卯年，留日學生及其關(guān)聯(lián)的江浙文人群體，由維新改良急變?yōu)榕艥M反清以至暴力革命的思想立場和文化追求轉(zhuǎn)折，在近代思想史領域成為專論深究的課題，已是三四十年前的舊事。在魯迅研究界，卻遲至今日還未就此做過認真探討。

辛未年，則因“左聯(lián)五烈士”遇害和包括他們在內(nèi)的“龍華二十四烈士”就義事件，在左翼文化史、1930年代白色恐怖下上海地下黨斗爭史，以及魯迅后期思想進程的研究中，都得到了較多關(guān)注。但從癸卯到辛未，前后28年時間跨距的兩端，魯迅個人意識和思想狀態(tài)的呼應與關(guān)聯(lián)究竟如何？這依然掩埋在暗處，很少有人想到以問題待之。

直接的緣由也許是沒有找到，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沒有注意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供闡釋的文本憑據(jù)。而之所以會如此，又正是因為魯迅在癸卯年和辛未年，都同樣地選擇了用舊體詩這種在當時及之前之后都不屬于他慣用和多用的寫作樣式，來存留和表達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心境。

對于首次公開發(fā)表在魯迅逝世后一個月出版的《新苗》雜志1936年第11期所刊的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一文中的那首起初無題，1936年12月19日許壽裳再撰紀念魯迅文章《懷舊》，特地介紹魯迅佚詩時，才冠題為《自題小像》的七言絕句，圍繞詩中用字細節(jié)和典故出處及其意味，向來爭訟不休（圍繞這方面話題的爭議，在近年新刊論著中仍時時閃現(xiàn)。但事實上，確有討論價值的有關(guān)解析和觀點，早經(jīng)前輩學者詳切論列。其中，內(nèi)容最全面、見解最具代表性的，當推以下兩文：一是周振甫先生的《試談〈自題小像〉的問題》（初刊《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8年第1期），二是鐘敬文先生的《關(guān)于〈自題小像〉的二三問題》（作于1977年1月，收入鐘敬文著譯：《尋找魯迅·魯迅印象》，王得后編，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

甚至連屢經(jīng)最先披露這首詩，同時也是這首詩明白無誤的受贈人許壽裳反復陳述、確認過的成詩年代是在魯迅從東京到仙臺，也就是即將完成在弘文學院（為避清帝康熙弘歷名諱，當時弘文學院的牌匾及文書多寫作“宏文學院”。）的學業(yè)，準備赴仙臺讀醫(yī)科之際這一情況，也有人揪住魯迅1931年春將這首詩反復寫成自存條幅時所落款識中的歲數(shù)細節(jié)（現(xiàn)存魯迅1931年春書寫的《自題小像》條幅共三幅，落款中都有“二十一歲時作" 五十一歲時寫之”字樣。其中兩幅，在以上款識后都緊接著確指日期的同樣表述：“時辛未二月十六日也”。另一幅落款中的時間表述較模糊，但附加了前兩幅未提及的地點：“時辛未二月下旬在上海也”。），硬扯不相干的所謂思想背景因素，堅拒不認，非要把作詩時間前移到魯迅還在南京就讀江南陸師附設礦路學堂時的1901年（參閱魯迅著、阿袁箋證：《魯迅詩編年箋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8頁、第449-452頁。）。實際上，離開了自題小像的像，這首自明心志的詩也就大有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懸浮感，失掉了寫作興致的合理來由，變得空穴來風一樣無端無根無著落了。

五

假如要給“靈臺無計逃神矢”這首七絕匹配一副表情，1903年春魯迅在東京所攝的正臉及側(cè)顏的兩張斷發(fā)剪辮紀念照，當之無愧是最恰切不過的。關(guān)于魯迅這兩次拍照，周作人日記手跡本癸卯年三月十二日和三月廿九日（即公歷1903年4月9日和26日）兩則中，留有從旁見證的清楚記錄。

在這兩個日子，當時正就讀于江南水師的周作人先后收到了大哥從日本托人帶回和隨信寄來的兩張斷發(fā)照。預先告知托人帶回一只衣箱，且開列內(nèi)裝書刊、衣物、玻璃筆和斷發(fā)照相、弘文同學合影兩張照片等物品清單的信，是4月2日寄出，4月9日收到。夾寄著第二張照片的信，是4月18日寄出，4月26日收到。前后兩次發(fā)信時間相隔半個月。

由于多次接洽捎帶衣箱的那位朋友（魯迅的陸師校友謝西園）未妥，待周作人拿到魯迅托人捎給他的那只裝了書刊、衣物和照片的衣箱時，已是在他收到魯迅預告信之后的第六天（即農(nóng)歷三月十八日，公歷4月15日）。第二次收到的“斷發(fā)小照一張”，則直接夾在信中。該信中，魯迅還向周作人特別交代：“弘文事已了，已入院矣。”（《周作人日記》（影印本）（上冊），第389頁。原文無句讀，標點系引者所加。）

無論是周作人抄錄的魯迅在前一封信中羅列的衣箱所裝物品清單，還是周作人日記對后一封信中的照片的稱謂，都以“斷發(fā)照相”“斷發(fā)小照”明確表示照片中的形象、容姿意在展現(xiàn)斷發(fā)之舉，而非尋常留影。后一次寄的斷發(fā)照，可能是和第一次同時拍的另一角度照片的加洗版，也可能是因為對第一次拍的照片不太滿意，特地以新姿勢重拍的一張終于自覺比較神氣的新照片。附信強調(diào)當時剛剛經(jīng)歷了弘文學院退學風潮，魯迅和其他參加風潮的中國留學生（依日本學者詳察史料的結(jié)論，當時滿族和旗籍之外的中國留學生，大都參加了退學斗爭），又重入弘文學院繼續(xù)學業(yè)。這也正有和新寄的照片相得益彰、聊表紀念之意。

這一正值個人毅然剪辮和自己卷進群體抗爭活動的“有事”發(fā)生時期的特別際遇，對魯迅而言，不僅是身臨大事的一段非常經(jīng)驗，更是他平生第一遭拋頭露面、挺身而出，站到了與強權(quán)強勢對峙對抗、與庸常狀態(tài)決絕拉開距離的位置上。盡管他在這過程中始終也還只是追隨跟進、響應伴同，而不曾沖鋒陷陣、發(fā)號施令，扮演將帥角色。但即便只是參與，這也已經(jīng)是公開的對權(quán)勢宣戰(zhàn)和反體制抗爭。

更重要的是，被剪掉的辮子聯(lián)結(jié)著一個厲行留發(fā)不留頭的民族壓迫和民族滅絕暴政的朝廷。在退學風潮中似乎顯得并無蓄意犯過的弘文學院校方，其實也一邊代理著清廷延伸到國外鉗制留學生思想行為的統(tǒng)治威權(quán)，一邊還表現(xiàn)著日本政府和日本教育界對清國和清國人的整體歧視。因而，剪辮子和退學斗爭沖擊的目標和冒犯的對象，最終都是資助和派遣魯迅留學的清政府。

在1903年的春天，青年魯迅在日本所做的剪辮子和參加退學斗爭這兩件事，至少在彼時彼地的現(xiàn)場看，都沒有受阻，都取得了預期中的成功。也非得是在這樣一種事實情境中，后被名之為《自題小像》的那首七絕所抒發(fā)的慷慨意氣和豪情壯志，才是順理成章、切實有據(jù)的。

六

與此相關(guān)，但具體情形又多有不同的是，被魯迅在題寫詩幅時，有意或無意地略去了寫作時間，在散文或雜文中，也沒有明示作于何時的那首起句為“慣于長夜過春時”的七律無題詩。這首詩，是自1912年7月22日在北京創(chuàng)作、8月21日在紹興《民興日報》發(fā)表三首悼念好友范愛農(nóng)的五言詩《哀范君三章》以后，魯迅中斷近十九年之久的舊體詩寫作，重新啟動的一個醒目標志。

在魯迅存世至今的手稿文檔中，它最早見載于1932年7月11日的日記中：“又書一小幅，錄去年舊作云：‘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眼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邊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即托內(nèi)山書店寄去。”

（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頁。）其中，頸聯(lián)里的“眼看”“刀邊”兩處，到了次年4月1日印行的《現(xiàn)代》月刊第2卷第6期刊發(fā)的《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改作了表達悲憤心情和肅殺氣氛的力道更強、對仗也更加工穩(wěn)的“忍看”和“刀叢”。

而這次隨文披露，也正是這首詩第一次和魯迅在世時唯一一次公諸媒介。文末所署的寫作時間“2月7-8日”，寓意恰如2月7日當天魯迅日記所記：“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為記念?！备鶕?jù)《為了忘卻的記念》第四節(jié)的描述，這首無題詩是魯迅在1931年一二月間（據(jù)魯迅日記標示，1月20日“下午偕廣平攜海嬰并許媼移居花園莊”，2月28日“曇。午后三人仍回舊寓?！鼻昂蟊芫踊▓@莊旅店整39天。（《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3卷，第13-14頁，第25頁））攜家?guī)Э诒茈y到“一個客棧里”（依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第四節(jié)自述：1931年1月16日夜間與柔石最后一次相見，次日得悉柔石“在一個會場上被捕了”，而“衣袋里還藏著我那印書的合同，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于是，“這一夜我燒掉了朋友們的舊信札，就和女人抱著孩子走在一個客棧里?！保斞福骸稙榱送鼌s的記念》[BFQ]，《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5卷，第36頁）[BF]），“持續(xù)大約有二十天”，忽聞“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2月7日夜或8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睅е動嵑蟮捏@詫、悲傷和憤慨，為抒胸中郁結(jié)而悄悄擬就的：

在一個深夜里，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但末二句，后來不確了，我終于將這寫給了一個日本的歌人。可是在中國，那時是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5卷），第37-38頁。）

事實上，這里所說的“從沉靜中抬起頭來”的“積習”，遠不止是醞釀出了一首無題詩，在“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的文網(wǎng)中，魯迅的突擊沖撞之舉，也遠不止是“書一小幅”寄贈遠人。在反動當局血腥屠殺作家的槍聲未歇之際，1931年4月25日經(jīng)魯迅編輯并撰稿的左翼文藝刊物《前哨》半月刊，即以“紀念戰(zhàn)死者專號”創(chuàng)刊出版。魯迅親筆題寫刊名，撰寫其中的《柔石小傳》，并以幾乎是公開身份的署名“L.S”，在這期專刊上發(fā)表兼具紀念和檄文意味的《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qū)的血》，哀悼死難烈士，痛斥敵人的卑劣兇殘，號召左翼陣線堅持斗爭：

我們現(xiàn)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銘記，紀念我們的戰(zhàn)死者，也就是要牢記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歷史的第一頁，是同志的鮮血所記錄，永遠在顯示敵人的卑劣的兇暴和啟示我們的不斷的斗爭。（⑥[HT5”]王世家、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3卷），第50頁，第21頁。）

七

而魯迅這一時期以題詩贈友的方式表達憂憤之作，實際上也有略微延時、途徑也相對曲折的公開發(fā)表。如1931年8月10日《文藝新聞》第22號（此處所指的《文藝新聞》，是1931年3月16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的一份新聞類文藝周刊，創(chuàng)刊時由袁殊具名為全社代表，實際由袁殊、袁牧之、樓適夷、馮雪峰共同編輯，屬于左聯(lián)外圍刊物。）登載的一篇題為《魯迅氏的悲憤：以舊詩寄懷》的報道，就全文刊出了魯迅這年2月20日所寫的絕句《送O.E.君攜蘭歸國》（報上原題為《E.O.君攜蘭歸國》）：“椒焚桂折佳人老，獨托（報上誤植為“記”）幽巖展素心。豈惜芳馨遺遠者，故鄉(xiāng)如醉有荊榛?！?月12日的魯迅日記，對此詩緣起有載：“雨雪。日本京華堂主人小原榮次郎君買蘭將東歸，為賦一絕句，書以贈之。”⑥

這首絕句原本無題，但寫報道的記者顯然和魯迅過往甚密，所以才能加上與魯迅日記所述內(nèi)容完全吻合的詩題。被稱為“O.E.君”者，即小原榮次郎，是經(jīng)內(nèi)山完造介紹與魯迅相識的日本東京一家經(jīng)營中國文玩、蘭草等土特產(chǎn)的店鋪京華堂的主人，O.E.是他姓名的英文拼寫形式Obara Eijiro的縮寫?！段乃囆侣劇纺瞧獔蟮来蟾攀欠抡瘴鞣饺诵蘸兔怪玫膶懛ǎ瑢⒔邮荇斞纲浽姷腛.E.等日本人的姓名西文縮寫，一律逆序排印。1934年該詩收入《集外集》時，魯迅致信《集外集》編者楊霽云，特地提出宜改為正序。

同一報道中，還有魯迅3月5日日記中記述并抄錄的題贈內(nèi)山完造弟媳片山松藻的五言律詩《送M.K.女士》（“片山松藻”的英文拼寫為Katayama Matsumo，故詩題中縮寫為姓與名倒序的M.K.。）：“大野多鉤棘，長天列戰(zhàn)云。幾家春裊裊，萬籟靜愔愔。下土惟秦醉，中流輟越吟。風波一浩蕩，花樹已蕭森?！币约邦}贈時任上海日本人女學校教師的松元三郎的七言古風《送S.M.君》（“松元三郎”的英文拼寫為Matsumoto Saburo，故詩題中縮寫為姓與名倒序的S.M.?！端蚐.M.君》收入《集外集》時，隨1934年7月20日出版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間世》第8期上化名“高疆”的徐詩荃發(fā)表的《今人詩話》一文中的稱法，改題為《湘靈歌》。）：“昔聞湘水碧于（收入《集外集》時“于”改為“如”）染，今聞湘水胭脂痕。湘靈裝（收入《集外集》時“裝”改為“妝”）成照湘水，皓如素月（收入《集外集》時此處改為“皎如皓月”）窺彤云。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無余春。鼓完瑤瑟人不聞，太平成象盈秋門?！保ㄍ跏兰?、止庵編：《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13卷），第32-33頁。）

此外，同在五烈士犧牲后一個月的1931年3月，魯迅還寫了雜文《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xiàn)狀》，擬請史沫特萊幫忙譯成英語并發(fā)表到美國共產(chǎn)黨所辦的《新群眾》雜志上。不過最終沒能如愿，在1932年10月出版的魯迅第七本雜文集《二心集》中，該文才得以面世。

但總體來看，1931年年初猝不及防的當局迫害，不僅為魯迅此前一年投身其中的“左聯(lián)”和左翼文藝運動蒙上了血色，而且也遙隔28年的歲月長河，再次催醒了從舊文化和文言寫作傳統(tǒng)的熏陶中成長起來的新文學旗手魯迅精神深處的舊體詩情思。相較于借題贈日本友人之機所寫的那幾首詩（包括1931年二三月間魯迅分別寫給內(nèi)山完造和升屋治三郎的《贈鄔其山》《贈日本歌人》等詩（原先均為無題詩，后在收入《集外集》時，添加了標題）。）含蓄隱喻和反諷為多的風采，最初只是暗夜遣懷、寫給自己，后來才先題贈山本初枝，又題贈摯友許壽裳的七律“慣于長夜過春時”（題贈許壽裳的這幅字，寫于1933年1月26日，時值農(nóng)歷癸酉年春節(jié)。但魯迅在當天日記（“舊歷申年元旦。曇，下午微雪。夜為季巿書一箋，錄午年春舊作?！保┖皖}贈許壽裳的詩幅落款“午年春作" 錄呈季巿兄教正”里，都把農(nóng)歷年份誤寫得滯后了一年?！吧昴暝睂崬楣镉夏暝?。如以魯迅1931年2月24日（辛未年正月初八）致曹靖華信中，提及從日本報紙看到“本月七日，槍決了一批青年，其中四個（三男一女）是左聯(lián)里面的”，作為魯迅得悉柔石等人被害噩耗的最初時間，則“慣于長夜過春時”一詩理應成于此后，時在辛未年春，而非1931年2月17日（辛未年正月初一）之前的庚午年春。），無疑顯得愈發(fā)沉郁頓挫、氣派凝重。

“慈母淚”和“大王旗”的對舉，凸現(xiàn)了家仇和國恨、私情與公憤的強烈共感。月下的緇衣，則遠遠地返照和呼應著《鑄劍》中與天下弱者共仇、為一切含冤人復仇的“宴之敖者”渾身上下一片黑的形象。那個決絕復仇的人格或許將以前所未有的復數(shù)的形式，或許仍舊堅持他離棄一切庸眾，也被一切庸眾所離棄的單個形式，總之，自此在魯迅的作品和思想中，變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和更加突出起來。

［責任編輯：安 華］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魯迅著譯實踐編年研究”（項目編號：17BZW148）之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李林榮，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①魯迅：《自題小像》，《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