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劉愛杰
江南女作家傳統(tǒng)民俗技藝書寫的美學解讀
毛?,?,劉愛杰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傳統(tǒng)民俗技藝是指民間傳承下來的技藝。江南傳統(tǒng)民俗技藝是江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江南女作家地域書寫的聚焦點。王安憶、王旭烽、范小青等江南女作家對具有江南地域特色的刺繡、建筑、茶道、評彈等傳統(tǒng)民俗技藝進行文學書寫,既描摹了江南特色的器物風貌與美學品格,又揭示了地域傳統(tǒng)民俗技藝的精神內涵與文化底蘊,展現其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特征與文學審美價值,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江南女作家;地域文化;民俗技藝書寫;審美價值
當代江南女作家王安憶、王旭烽、范小青三人雖然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各有特色,但她們的作品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江南傳統(tǒng)民俗技藝,并試圖從不同角度對江南地域民俗文化進行文學意義上的闡釋,從中挖掘江南地域乃至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
中國長江流域下游以南地區(qū)自古就是稻谷之源、絲綢之鄉(xiāng),據考證,河姆渡先民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經開始養(yǎng)蠶,蠶桑絲織業(yè)在江南地區(qū)占有重要的地位,同時也孕育了亦柔亦剛的江南文化?!靶Q絲之柔,既可以繞指為柔,又可以百折不斷,貌似吹指可斷,實則堅韌剛勁,表現了江南文化的獨特底蘊,也恰恰暗合了江南的水性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中和精神。”[1]180王安憶的《天香》通過對晚明松江府申氏家族四代興衰始末的描繪,還原了上海“顧繡”的歷史發(fā)展軌跡,“天香園”和“天香園繡”是作品的核心之物。作品中,申氏家族的興衰史與顧繡的發(fā)展史齊頭并進,充分顯示了“器物”在作品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王安憶在《天香》創(chuàng)作談中曾說:“《天工開物》那個時候出現,說明當時中國人的格物水平非常高。所以我在里面寫了很多手藝人,造園的、木匠、漆工等等?!盵2]可見作者王安憶是十分有意識地將“物”和“人”有機融匯在一起的。作品中多次提到“造園”,彭家的愉園以奇、巧著稱,園子以“石”為主旨,“玉玲瓏”“三生石”“含情”等奇石的巧妙設計令人驚嘆;申家的天香園則以“桃林”為主旨,專門請大木匠章師傅來設計建造,整體上體現出雅致精巧的特點;其他還有萬竹村、計家園等,無一不是精心設計產生的。造園的工藝里,木匠為最大,因園子再是神來之筆,必要依憑于亭臺樓閣,因此木匠的活計就關系到整個園子的結構。申氏兄弟為了造園專門去白鶴村請大木匠章師傅,用了近三年的時間才建成,可見花費的心思之多??傊?,《天香》中器物書寫的一個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雅致,無論是造園還是繡畫,都體現出申氏家族成員身上的傳統(tǒng)文人的雅玩情懷。
“器物是外景,器物中的人工痕跡包含著存在者的文化密碼?!盵3]《天香》中的“園”“繡”雖然是物質,卻承載著更多非物質的內容,因為這些器物的背后是人,物質文化史中隱藏著生命活動的信息。王安憶曾說:“在我的故事里,這‘繡’其實是和情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每一步都是從情而起。”[4]“天香園繡”是通過幾代申家女性的雙手和心靈共同創(chuàng)造的?!疤煜銏@繡中,不止有藝,有詩書畫,還有心,多少人的心!”[5]394它們的形成除了凝結著申氏家族女性的勞動以外,更是凝結著她們的慧心,是天香園內幾代女性數十年鉆研和創(chuàng)造的結果。申家第一代女性團體主要由小綢、閔氏和鎮(zhèn)海媳婦三人組成,“天香園繡”的誕生也是她們結盟的見證?!按汤C和織物的圖樣傳達著以其他方式無法表達的愛和團結的信息,維系著有血緣關系和沒有血緣關系的婦女之間的紐帶?!盵6]212小綢和閔氏用刺繡“當歸”的花樣來祭奠鎮(zhèn)海媳婦的去世,將死亡帶來的失去轉化為延續(xù),申家女性因刺繡而更加緊密團結。王安憶正是通過申家女性對待器物的態(tài)度來刻畫她們的性格與境遇,以“天香園繡”的誕生與發(fā)展來表達對這些女性人格的贊美、對她們非凡創(chuàng)造力的贊美。
王安憶一向善于挖掘細節(jié)審美,《考工記》中“老宅”的一磚一瓦無不呈現出作者的匠心,這是繼《天香》之后王安憶的又一部描寫器物的力作?!犊脊び洝返撵轫撋蠈懼皫酌杜f友,沉浮聚散六十載;一幢老宅,靜看人間數百年”,這里點明了“老宅”在作品中的地位。文中這座被稱為“煮書亭”的老宅中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門扉上雕飾的“八仙”圖案、屋脊上的琉璃釉陶等無一不顯示出歷史的痕跡和文明的積淀,這歷史與文明又是由一點一滴的日常積累起來的。老宅是歷史的見證者和觀察者,老宅中的人也是歷史的經歷者和體驗者。作品中,人與物之間具有一種“同構”關系,從民國至新世紀,老宅與陳書玉共同經歷了國共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大煉鋼鐵、文革、市場經濟等一系列重要的歷史階段,見證了歷史的變遷,最終陳書玉老了,老宅也“日夜在碎下來,碎成齏粉”[7]267。
在這里,老宅中的器物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和敘事工具,體現出“移情”作用,在這種作用下,人與器物的性情是在相互影響的,老宅影響了陳書玉的性情和處事態(tài)度,“告訴”了陳書玉許多道理。戰(zhàn)爭之前,陳書玉作為“西廂四小開”之一,與其他三位好友朱朱、奚子、大虞一起,也曾有過一段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但戰(zhàn)爭打破了安逸的生活,拆散了曾經的好友。自重慶一行歸來后,萬事萬物都在轉移變化,好友朱朱結婚生子,奚子不明去向,唯一不變的卻是老宅。在往后幾十年的動蕩生活中,老宅始終以“靜”來面對“動”,也正是老宅的“靜”無形之中影響了陳書玉,加上陳書玉本就是“仁厚”之人,他始終如一地堅守著“順其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以不變應萬變,在動蕩的時局中“靜”下來。這種不爭不搶、安穩(wěn)度日的心態(tài)正與老宅的沉靜相符,也正是如此他才得以規(guī)避動蕩時局中的重重風險?!巴醢矐浰v述的正是這批歷史中無言者的故事,她把權力結構之外的人物放在描寫的中心,給了他們表達自身的機會。”[8]作者借助“老宅”,用精簡模糊的筆觸去描摹歷史以及歷史中那些無言的群體。
“四小開”中的大虞是真正懂老宅的人,大虞延續(xù)祖上的木器行業(yè),是個大木匠,他第一次登門陳書玉家時就十分驚艷,感嘆陳家竟然還有這么一處宅子,稱陳書玉是“坐在金盆里洗澡”而不自知。大虞幾十年間數次對老宅進行考據,對宅子里的“八仙”主題、鏤刻雕飾、門楣走廊結構進行研究,對老宅有著的濃厚興趣。這一系列活動也展現出大虞才是老宅的“知己”。小說的最后陳書玉一直想請大虞來對老宅進行修復——只有大虞才真正懂如何修復這座宅子。但修繕的事情還沒有眉目大虞卻去世了,最終修繕成為泡影,老宅繼續(xù)落敗下去。在這里,大虞和老宅之間也是相互照應的,人不在了,老宅也頹敗了。
本雅明認為:“一件物品的本真性是一個基礎,它構成了所有從它問世之刻起流傳下來的東西,從它實實在在地綿延到它對它所經歷的歷史的證明——的本質?!盵9]235器物有其自身的歷史,同時也是一種可以容納時間、記載歷史的載體物,器物與歷史二者之間形成了一種隱喻。《考工記》中的建筑、工藝、木藝等器物都超脫了它原有的語義,器物之喻打通了人、物及歷史的界限,“老宅”在這里成為了具有人文情懷的歷史載體,作者對老宅的反復描摹就是對歷史的追溯、對文明的追溯。在這一過程中,老宅和老宅中的人一起,共同完成了對中國近現代百年歷史的記載,實現了對中國悠久歷史文化的傳承。
王旭烽的《茶人三部曲》通過對杭氏家族五代人命運浮沉的描繪展現了中國近百年的歷史風云及茶文化史。作者把“茶”作為地域文化精神的符號,打通了茶文化與江南文化的內在聯(lián)系,真正使“茶”進入了文本的肌理?!恫枞巳壳凡粌H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江南地域文化品格的茶人形象,而且介紹了大量關于茶的知識和習俗,茶人、茶俗的建構使作品呈現出濃厚的茶文化審美意蘊。
茶,是郁綠的,溫和的,平靜的,優(yōu)雅而樂生的[10]3。飲茶可以使人心靜,喜愛飲茶之人往往具有婉約、柔和、從容的性格特點。茶之寧靜致遠、柔韌執(zhí)著的品質也為茶人注入了相同的品格。杭氏家族中,杭天醉、杭嘉和、林藕初、沈綠愛等人在茶文化的熏陶下,都呈現出了異彩紛呈的人格特點。茶品與人品的結合,構筑了這些具有豐富內蘊的人物形象,在此,筆者以杭天醉、杭嘉和父子為例,來說明他們身上體現出的兩種不同的茶人氣質。
杭天醉是杭家的第二代茶人,與其父杭九齋一樣,是封建末世文人形象的代表,他身上展現出的是茶的儒雅詩意、柔弱平和的一面。杭天醉從小就拒絕“剛性”,逃避茶清伯每日早上教他拳術,而喜歡和父親一起乘著“不負此舟”游玩西湖,賞山水美景,喜歡父親教他的歌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醉心于自然風光,仿佛置身于塵世之外。有學者指出:“從總體傾向上看,江南文化是一種陰性的文化、柔性的文化、唯美的文化?!盵11]長期生活在這種文化氛圍里的人們身上總是帶有詩性的、雅致的、審美的色彩。杭天醉正是如此,在茶文化與江南文化的浸潤下,他偏愛柔美、精致的事物,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他會害怕明艷動人的妻子沈綠愛,而可以在嬌弱柔美的小茶那里得到寬慰。同時,這種文化的影響也讓他性格中柔弱的一面被放大,遇挫時最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在得知自己是母親與吳茶清的私生子、妻子沈綠愛與好友趙寄客有私情之后,他便把精神寄托于大煙,渾渾噩噩度過半生,最終看破紅塵,不問世事,落魄而寂。
杭嘉和與其父杭天醉不同,他所代表的是傳統(tǒng)文化在現代文明沖擊下的理想走向,筆者認為,杭嘉和是作品中最能體現茶文化品格的茶人形象,茶的“隱忍堅毅、平和從容”的特點在他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梢哉f,杭嘉和身上寄予了作者的文化審美理想。嘉和是天醉與小茶所生之子,庶出的身份使他具有比弟弟嘉平多出來的一種隱忍,仿佛與生俱來就有一種自我克制的能力。盡管嘉和很渴望和親生母親小茶生活在一起,卻從未表現出來,他喊綠愛為媽媽而把小茶喊作姨娘,直到小茶去世也沒喊出一句媽;他自小就喜歡葉子,卻一直尊重葉子弟妹的身份,即使在葉子被嘉平拋棄之后,他也堅決不越雷池一步;作為杭家長子,他主動承擔起家族的茶葉生意,盡管他也曾是熱血青年,還試圖進行過“新村”建設,但他無法拋卻自己身上的責任,不能像嘉平一樣毫無顧忌地出去革命……他總是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默默承受著痛苦,盡力做到萬事協(xié)調、面面俱到。
嘉和這種隱忍堅毅的品格或許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老舍筆下的祁瑞宣。兩人都是家中的長子,都接受過新思想,抗戰(zhàn)時期都是“留”下來的那一個。不同的是,《四世同堂》中瑞宣面對日寇的侵犯多是在忍受、克制,而嘉和對侵略者的反抗表現得更為堅決和徹底。為了不讓日本人住進自己家,嘉和一把火燒了杭家大院,成為別人口中的“瘋子”;在日本人占領杭州的幾年中,他忍辱負重,不惜裝瘋賣傻,在孔廟門前擺茶水攤,昔日的杭老板變成了街頭小販,只有家人明白,他這么做為的是監(jiān)視日軍的行動,保護趙寄客老先生。從這種種舉動中我們可以看到,嘉和身上有一種頑強的韌性,他能夠勇敢地面對生活中的種種磨難,永遠不會被打敗。
另一方面,生于茶葉世家的杭嘉和,天生就具有一種親和力,茶文化的含蓄中和、細膩溫潤都在他身上得到體現。他一生經歷了抗日戰(zhàn)爭、文革、改革開放等幾次重大歷史時期,身處動亂年代卻能始終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淡然的態(tài)度。杭嘉和總是懷著“以和為貴”的思想,在面對家族的重任時他勇敢地承擔下來,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命就是茶的命”。他的名字也飽含著家族長輩對他謙遜平和的寄托,這與中國傳統(tǒng)茶文化精神一脈相承??梢哉f,杭嘉和身上所體現的剛柔相濟的“中和”精神正是江南茶文化的神韻所在。在小說中,作者的理想、茶葉的天性、杭嘉和的性格三者是一致的。小說運用比興象征、以物(人)喻理或借物(人)抒情的藝術表現手法將這三位一體的關系和存在方式較好地呈現出來,與整部小說所彌漫充盈的傳統(tǒng)文化氣氛也是頗為一致的。
此外,《茶人三部曲》中還涉及大量有關“茶”的知識、習俗,不僅為作品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提供了重要線索,起到避免故事情節(jié)單一化、平面化的作用,而且為讀者了解我國茶文化提供了生動的素材。如作品中提到“吃講茶”這一民俗,“吃講茶”是舊時漢族人解決民間糾紛的一種方式,流行于江浙一帶。“吃講茶”源于何時何地似乎已經無從查考,但在一些民俗匯編和史料筆記中可以看到相關記載,如胡祖德《滬諺外編》中說:“‘吃講茶’:因事爭論,雙方往茶肆中,將事由宣之于眾,孰是孰非,聽憑公論。”[12]67即產生矛盾時,雙方都認為不值得到衙門去打官司,便約定好時間一起到茶館評議解決?!俺灾v茶有其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先得按茶館里在座人數,不論認識與否,各給沖一碗茶,并由雙方分別奉茶。”[10]177一般來說先由矛盾雙方分別向茶客陳述糾紛的前因后果,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然后由茶客評議,最后由坐“馬頭桌”的公道人(比較有聲望的人)做出是非判斷,如果在座的茶客都表示贊同,則算了事①?!俺灾v茶”的習俗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中多次被提及,如李劼人在《暴風驟雨》中有寫到川渝地區(qū)“吃講茶”的情形,老舍在《茶館》中也提到“吃講茶”的規(guī)矩,可見這一民俗的流行范圍之廣?!俺灾v茶”是一種較為溫和的解決糾紛的方式,以和為上,《茶人三部曲》中杭天醉與眾股東用“吃講茶”的方式,心平氣和地解決了矛盾,雙方都不失臉面??梢?,“吃講茶”這一民俗對作品人物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推動都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茶人三部曲》中對許多與茶有關的婚嫁民俗的描寫,也展現出豐富多彩的茶文化。杭嘉和與方西泠定親時,按照湖南苗族的婚俗往茶里泡梅花脯,用泡進的梅花脯是否成雙成對來表示女方的心意。戰(zhàn)亂時期,杭寄草不遠萬里從杭州找到緬甸,終于與愛人羅力相聚,兩人采用白族人的“三道茶”儀式舉行婚禮:第一杯是苦茶,寓意不能忘記曾經有過的苦日子;第二杯是甜茶,寓意著苦盡甜來,飽含著對未來的美好祝愿;第三杯茶具有千般的回味,“酸甜苦辣,千姿百態(tài),什么味兒都在其中了”[13]479。這里寫出了茶中包含的人生百態(tài),需要人們去細細地品味。文中還有如“酒滿敬人,茶滿欺人”的俗語,寓意做人要像茶一樣謙遜,時刻自省,不宜高傲自滿。這些與茶相關的俗語充分體現了茶文化的豐富多彩,以及茶對小說中人物生活、品性的重要影響及作用。在茶文化的熏陶下,杭氏家族幾代人身上總是或隱或顯地呈現出“茶”的品質——淡泊名利、真誠善良、謙虛謹慎、隱忍堅毅。
《茶人三部曲》中還有大量對茶史、茶事的描繪?!赌戏接屑文尽烽_篇就寫乾隆時期中國茶葉的對外貿易發(fā)展狀況,使作品呈現出“史”的深厚底蘊,作者還借日本茶道中人羽田之口詳細講述日本的茶史,為作品增添廣度和厚度?!恫灰怪睢分嘘P于茶馬古道、茶馬交易的詳實介紹等等,都展現了作者廣博的茶文化知識以及“茶”這一物品所承載的深厚歷史內涵。此外,作品中還有關于茶的種類、茶樹的栽培、茶園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茶具的類型以及制茶、評茶等茶事的介紹。作者王旭烽把大量的茶俗、茶史、茶事交織在一起,更為完整地建構了這部茶文化作品。作品中,“茶”不僅僅是一種外在的物質,茶俗、茶事中還凝聚著豐富的精神內涵,代表的是一種婉約、平和、恬靜、堅韌的精神,“茶”的品格也充分體現出王旭烽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追求善與美的精神旨歸。
評彈、昆曲是江南地區(qū)的人們頗為喜愛的兩種戲劇。評彈是評話和彈詞的總稱,產生于蘇州并在江浙滬一帶流行,昆曲又稱“水磨腔”,在演唱技巧上注重聲音的控制、節(jié)奏速度的頓挫疾徐和咬字吐音的講究,這兩種戲曲藝術與風情無限的江南氣韻相投。在江南女作家筆下,評彈、昆曲不僅是一種技術,更是一種藝術,其中蘊含的是江南地域人們悠然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
蘇州這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孕育了獨樹一幟的蘇州文化,自幼在蘇州生活的范小青深諳此地的地域風情和文化底蘊,并不遺余力地對蘇州進行書寫。在范小青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濃厚的蘇州地域風情與文化魅力。評彈和昆曲作為蘇州文化乃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藝術珍品,自然成為范小青筆下至關重要的書寫對象。例如,《褲襠巷風流記》中“用宜興茶壺泡上洞庭‘嚇煞人香’茶,聽說書先生唱評彈,窗下小河水清清,確實是一種極妙的境界”[14]33。只一句話就寫出了蘇州人對評彈的鐘愛,寫出了蘇州人雅韻詩意的生活方式,邊喝茶邊聽書,確是一種讓人向往的愜意生活。范小青把目光投向蘇州評彈,體現出了她對蘇州文化的內在透析,以及她對蘇州地域人們悠然閑適的生活態(tài)度的理解?!疤竦胶偷纳顟B(tài)度,隨遇而安的處世準則,造就了蘇州人以及這座城市的溫和品質?!盵15]對于蘇州人來說,只要有一杯茶,有一曲評彈,有一張椅子,就可以消遣一整天。他們這種悠然自得的心態(tài)和閑適典雅的生活情調不僅根源于吳文化的長期浸染,也有對江南士人隱逸心態(tài)的繼承。
散文《蘇州小巷》中,范小青描繪了一幅溫馨的蘇州日常圖景:“老爹坐在門前喝茶,老太太在揀菜,嬰兒在搖籃里牙牙學語,評彈的聲音輕輕彌漫在小巷里……”[16]47淡然、從容是對蘇州人生活態(tài)度最好的形容,在靜謐的小巷,邊喝茶邊聽書,還有什么更理想的生活境界呢?《余音繞梁》中,作者也細膩描繪了蘇州人對評彈的喜愛,“在黃昏的時候,你若從蘇州的大街小巷走過,你也許能再三見到這樣一幅情景,一位老人坐于門前,身邊或是一方小桌或是一張小凳,上面放一只小小的收音機,里面在唱著蘇州評彈,可說是無一例外,蘇州的評彈可真是普及到尋常百姓家”[16]226。蘇州人對評彈的喜愛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千百年的文化底蘊、人文風情在吃茶聽評彈這件事情上得以自然流露。只有在蘇州這樣一個雅俗并存、包容圓通的大街小巷中,聽評彈不再是貴族的享受,而是蘇州人的集體記憶。
小說《清唱》是一篇專門寫評彈藝人的佳作,范小青在文中塑造了蔣鳳良、陳瑞文等人物形象。蔣鳳良老先生是一位著名的評彈藝人,他一生深受評彈的影響,專注于評彈藝術,連性格都像評彈中的“糯米腔”,面慈心軟,面對別人的請求,總是于心不忍,成其所愿。陳瑞文則與蔣鳳良老先生完全不同,他世故圓滑,正與他所擅長的“噱”相一致?!班濉敝膏孱^,即引人發(fā)笑,是評彈藝人“說、噱、彈、唱、演”中的五個基本功之一,通常采用幽默、滑稽的表演方法。陳瑞文圓滑的個性也使他走上了與蔣鳳良老先生截然不同的道路,作者借評彈技巧暗喻人物性格,形象地展示出兩位評彈藝人的性格差異。
昆曲也是蘇州人尤為喜愛的劇種。范小青《文火煨肥羊》中的梅巽仙老太太十三歲開始就拜師學曲,年近三十還不思婚嫁,一味沉迷于昆曲,曲社解散后,她毅然嫁入潘宅做妾只為能繼續(xù)唱昆曲。如今已經八十九歲高齡的梅巽仙依然對昆曲念念不忘,可謂是與昆曲相伴一生。梅老太太年輕時專攻《思凡》,曲中委婉清麗的愛情故事寓意著她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但她終其一生追尋昆曲的腳步,卻從未體會過真正的愛情?!独先私恰分校懴壬畹靡獾木褪浅デ?,自稱昆曲票友,他為人溫文儒雅,與古老而又典雅的昆曲相得益彰。文中兩處引用昆曲《牡丹亭》,營造了一種悲涼的氛圍,烘托出陸先生在妻子去世后孤獨、凄涼的心境。文末作者范小青有意借幾位老人之口說出如今的昆曲已沒有了當年的盛況,委婉表達了在現代文明沖擊下昆曲地位下降的現狀,背后暗藏著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文明的碰撞。隨著現代化的深入和多元文化的沖擊,這些民間藝術的影響力日益降低,但不可否認,直至今天仍有許多人不減對評彈、昆曲的熱愛,蘇州內在的文化精神正是蘊藏在這一首首幽婉的曲子之中。這些也從側面反映了傳統(tǒng)城市現代化進程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代際差異是存在的,但共同的生長環(huán)境與文化滋養(yǎng)使得他們身上的文化氣質是相通的。
王旭烽作品中也多次呈現出昆曲的魅力,體現出昆劇這一民間藝術在江南地域的受歡迎程度。《南方有嘉木》中,杭天醉自小就愛跟著父親到茶館聽戲,說書藝人段家生是昆劇戲班子出身,一聽有人點戲,便拿出最擅長的片段——“三國”中的《刀會》唱起來:“好一個年少的周郎,恁在哪處也,不覺得灰飛煙滅??蓱z黃蓋暗傷搓,破曹的檣艫恰恰又早一時絕。只這鏊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10]47整個茶樓的人都屏聲靜氣地聽他唱,沉浸在故事中。少年時期養(yǎng)成的興趣影響了杭天醉的一生,他喜歡聚藏一些龍袍、羅裙、繡襦、青衣,還有假發(fā)、頭套、刀劍、頭花等等,戲癮上來時便自己裝扮上,在自家園中唱起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是他最愛的《游園·驚夢》,昆曲《牡丹亭》中的一個曲目。對現實生活充滿失望的杭天醉只能把思緒寄托于昆曲,沉浸于杜麗娘與柳夢梅亦真亦幻的愛情故事中。
在江南女作家筆下,婉轉的評彈、清雅的昆曲都是江南文化精神內涵的外現,這些民間技藝不僅是江南地區(qū)人們娛樂消遣的方式,它們作為一種隱性文化,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人們的性格特點和生活態(tài)度。對評彈和昆曲的書寫不僅體現了江南女作家們對民間藝術形式的重視,也反映出作家們試圖在地域文化中去尋找傳統(tǒng)文化之根,繼承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并用現代的眼光去審視這些民間藝術,賦予它們豐富的內涵,進而提升作品的審美價值。例如在很多作品中,劇目的唱詞往往與人物的心境相對應,或側面刻畫出人物的性格,或烘托渲染出特定的氛圍,這些都給人以美的感受,顯示出作者高超的藝術手法。
當代江南女作家以敏銳的思想力和觀察力為讀者構建了多姿多彩的江南民俗世界,她們以傳統(tǒng)民俗技藝為突破口的地域書寫,不僅極大地提高了作品的民俗學價值,更是凸顯了作品的文化價值與審美價值。王安憶、王旭烽、范小青三位江南女作家對具有江南地域特色的刺繡、建筑、茶道、評彈、昆曲等傳統(tǒng)民俗技藝的文學書寫,體現出當代江南女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從“民俗技藝”到“民俗審美”的過渡,既較好地展現了具有江南地域特色的民俗文化,又深刻地揭示了江南地域內在的精神文化底蘊,彰顯出她們對江南文化、民族文化的深度認同。同時,當代江南女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憑借其深厚的文化底蘊為江南文化的文學書寫打上了特色“文化標識”,為讀者提供了認識江南文化乃至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路徑,顯示出我國當代作家的文化自信和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
注釋:
① 郁慕俠的史料筆記《上海鱗爪》中記載:“怎樣叫‘吃講茶’呢?就是雙方的曲直是非,全憑一張桌子上面去審判。倘結果能和平解決,由一和事老者將紅綠茶混合倒入茶杯,奉敬雙方的當事人一飲而盡,作為一種調和的表示?!眳⒁姡河裟絺b《上海鱗爪》,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1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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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sthetic Interpretation of Jiangnan Female Writers’ Traditional Folkloric Skills Writing
MAO Hai-ying, LIU Ai-ji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Traditional folkloric skills refer to the skills inherited from the folk, i.e., those folkloric cultural traditions and folk crafts in a specific region, which enjoy a long history and unique characteristics and are inherited to this day. Traditional folkloric skills in Jiangnan (the south of China) are an important part of Jiangnan culture and the focus of Jiangnan female writers in their books, such as Wang Anyi, Wang Xufeng, Fan Xiaoqing and so on. Their works concentrate on traditional folkloric skills with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Jiangnan, such as embroidery, architecture, tea ceremony and folk music criticism, which are embodiments of profound traditional cultural spirit and unique literary aesthetic values. Therefore, the writings on Traditional folkloric skills by Jiangnan female writers not only show the features of artifacts with Jiangnan characteristics, but also better reveal the rich cultural heritage of Jiangnan, which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Jiangnan female writer, regional culture, folkloric skills writing, aesthetic value
I206.7
A
1001 - 5124(2023)01 - 0048 - 07
2022-02-28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攻關計劃項目“本土語境下江南女性民俗與母教文化傳承研究”(2018GH026);寧波市浙東歷史文化研究基地課題“浙東近代女作家蘇青研究”(JD5-FZ31)
毛?,摚?974-),女,浙江寧波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藝民俗學、女性文學與文化。E-mail: 815918928@qq.com
(責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