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詠史詩為例"/>
國淑雅,王利鎖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0)
項羽二十四歲初露鋒芒,斬殺宋義、俘虜王離、攻破秦軍,其后設(shè)宴鴻門、分割鴻溝、泣血垓下、自刎烏江,可謂經(jīng)歷了興也暴,亡也暴的傳奇一生。項羽的性格極為復(fù)雜,他狠戾殘暴兼有婦人之仁,才氣過人但也自傲驕矜,撫恤戰(zhàn)士卻又濫殺無辜,是多重矛盾性格的統(tǒng)一體。如李長之所言,他的確是位“沖破規(guī)律,傲睨萬物,而又遭遇不幸,產(chǎn)生悲壯的戲劇性的結(jié)果的人物”。(1)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24頁。太史公尚奇,更喜歡用奇文為奇人作傳,他不僅是第一位記載項羽從發(fā)跡到敗亡整個過程的史學(xué)家,而且還破例地將項羽列入本紀之中,對其人其事的書寫頗費心力。清人吳見思曾評《項羽本紀》是“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2)吳見思:《史記論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頁。李景星亦評價“《項羽本紀》是太史公本色出力文字。敘次摹寫,無不工妙”,(3)李景星:《史記評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9頁。司馬遷對項羽的種種描寫進一步增強了他的傳奇色彩。從此以后,歷史上不乏學(xué)者以詩歌、論贊、札記、評議等形式對項羽進行詠嘆,如唐人王績寫有《項羽死吳江贊》一文,宋人蘇洵《嘉祐集》卷三留有論《項籍》一篇,元人楊翮在《佩玉齋類稿》卷九中寫有《項羽論》,明人王士貞《讀書后》卷一亦存有《讀項羽傳后》之感。其中以詩歌詠嘆的數(shù)量最多,內(nèi)容也較為豐富,儼然形成了以項羽為主題的詠史詩集合,成為項羽接受史上的重要內(nèi)容。而在這一集合中,唐代詠史詩最具代表性,唐代詩人筆下的項羽形象鮮明而多變,是其復(fù)雜性格的全面展示;詩人對項羽的接受也明顯具有詩體創(chuàng)新、包容的態(tài)度和偏重宏觀敘述等特點,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多方面影響,在項羽接受史上具有重要的過渡意義。
項羽的一生以滅亡秦國為界分前后兩期,前期一直處于上升階段,有如破竹之勢,后期則急轉(zhuǎn)而下,直至再無還手之力。大勢已去,項羽悲嘆愛馬與寵姬,眾人才得以了解他和虞姬兩人忠貞不渝的愛情。每個時期的項羽體現(xiàn)著不盡相同的形象特征,不同學(xué)者筆下的項羽更是各有側(cè)重。司馬遷和班固是我國最早記敘項羽事跡的人,僅從《史記》到《漢書》,項羽的形象就歷經(jīng)了一個明顯的演化過程。(4)參見楊芃:《論項羽形象在〈史記〉〈漢書〉中的演化》,《大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2期,第67頁。唐代有獨屬于自己的時代特色,唐代詩人筆下的項羽也有一個典型特點,即人物形象鮮明而多變,他時而是指點江山的“西楚霸王”,時而為窮途末路的“落魄之徒”,時而又化作細膩隱忍的“柔情男兒”,具備多重人格。
“西楚霸王”是項羽亡秦事業(yè)達到頂峰時的自詡,這一稱號最早見于《史記》,《項羽本紀》中記載公元前206年正月“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5)司馬遷:《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七》,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第403頁。當時項羽已經(jīng)攻破咸陽城,徹底滅亡秦國,大權(quán)在握,于是分封天下,立沛公為漢王,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有功之臣皆有封賞。這一時期的項羽意氣風(fēng)發(fā),獨霸天下,其張揚的雄姿引發(fā)了唐代詩人的情感共鳴,一躍成為他們筆下的書寫對象。
胡曾寫到“項籍鷹揚六合晨,鴻門開宴賀亡秦”,(6)趙望秦、潘曉玲:《胡曾〈詠史詩〉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58頁。“六合”是個空間概念,通常指示東、西、南、北、上、下六個方位,晨的本義是清晨、一日之首,此處引申為首領(lǐng)、統(tǒng)領(lǐng)之義。顯然這首詩描寫的正是項羽剛剛抵達函谷關(guān)的時候,胡曾有意將項羽刻畫成天地之間的首領(lǐng),這是為了表現(xiàn)出他攻破亡秦的雄姿??梢娮髡咝闹幸延辛饲逦恼J知,此時項羽雖還未獲封西楚霸王,但經(jīng)過巨鹿之戰(zhàn)和鴻門宴請兩件事后,項羽已然是不容置疑的實權(quán)掌握者,指點江山的霸王之氣躍然紙上。對此,詩人用“鷹揚”一詞將項羽的威武雄才之貌描繪得生動逼真,恰到好處。
孟郊在回顧項羽時評價他“當時獨宰割,猛志誰能降。鼓氣雷作敵,劍光電為雙”,(7)韓泉欣:《孟郊集校注》下冊卷9《和令狐侍郎、郭郎中題項羽廟》,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95頁。分別以雷鳴般的鼓聲和閃電般的劍光為喻,營造出戰(zhàn)斗現(xiàn)場的激烈狀況,從而刻畫出項羽一呼百應(yīng),盛氣凌云,無人能及的英雄本色。這些詩人眼中的項羽當之無愧為雄霸天下,揮斥方遒的西楚霸王。
俗話說物極必反,這在項羽身上得到了充分驗證,他在前期有多么威風(fēng),后期就有多么落魄,如此巨大的落差自然引起唐代詩人的關(guān)注。相較之下,詩人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項羽由盛轉(zhuǎn)衰的后期經(jīng)歷上,尤其是平分天下、垓下之圍和烏江自刎三事。此時的項羽已不再占據(jù)上風(fēng),垓下之圍后更是行至絕境,因此在唐代詠史詩中,這一時期的項羽多以落魄之徒的形象示人。
平分天下是指割鴻溝一事,據(jù)司馬遷記載:
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漢遣陸賈說項王,請?zhí)?,項王弗聽。漢王復(fù)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8)司馬遷:《史記》卷7《項羽本紀第七》,第419頁。
楚漢兩家連年征戰(zhàn),士兵疲敝,許渾以“相持未定各為君,秦政山河此地分”(9)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583《鴻溝》,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6188頁。記述當時的局面,在詩人看來,劉、項兩家正處于勝負未定的相持階段。其實不然,以兩方的軍事實力看,劉邦的兵力和物資較為充足而項羽的軍隊士兵疲憊,糧食短缺,若兩方當真交戰(zhàn),劉邦的勝算相對比較大。顯然項羽也考慮到這一點,因此他在接見漢使者時約定以鴻溝為界,以西歸漢室,以東歸楚國,楚漢平分天下。就割鴻溝的歷史意義而言,韓愈曾明確指出此時是“龍?;⒗Ц畲ㄔ瑑|萬蒼生性命存”(10)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344《過鴻溝》,第3862頁。的關(guān)鍵時期,并在詩中以“困虎”代指項羽。胡曾也寫到“虎倦龍疲白刃秋,兩分天下指鴻溝”,(11)趙望秦、潘曉玲:《胡曾〈詠史詩〉研究》卷2《鴻溝》,第197頁。對項羽同樣以“倦虎”稱之,這都體現(xiàn)了項羽所面臨的不利局勢。因此,孟遲發(fā)出“中分豈是無遺策,百戰(zhàn)空勞不逝騅”的評價,(12)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557《烏江》,第6515頁。認為割鴻溝的抉擇是被動形勢下的無奈之舉,其中所刻畫的項羽形象已由昔日霸王轉(zhuǎn)為氣力不足的落魄之徒。
垓下之圍也是唐代詩人關(guān)注的焦點,與分割鴻溝不同,這時的項羽已陷入四面楚歌的絕境。汪遵在《烏江》中以“兵散弓殘挫虎威”(13)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602《烏江》,第7017頁。描述項羽士兵散亂、弓殘箭落的破敗形勢。棲一親臨垓下考察時寫到“弓指陣前爭日月,血流垓下定龍蛇”,(14)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849《垓下懷古》,第9678頁。勝負已定,成王敗寇,此時項羽竟連平原之虎都算不得了,只能勉強以“蛇”稱之,這與作為“龍”的劉邦相比高下立判,有如云泥之別,一龍一蛇更體現(xiàn)出兩方勢力的絕對懸殊。最后項羽心懷羞愧,誓死不渡烏江,拔劍自刎,楚漢之爭至此塵埃落定,往日的西楚霸王只落得個“十年空負拔山名”(15)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602《項亭》,第7017頁。的悲哀結(jié)局,其天亡路亦窮的落魄之貌可見一斑。
項羽一生的功業(yè)在于推翻秦朝,除此之外,常為人所稱道的當屬他與虞姬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垓下之圍時項羽氣力將盡,面對心愛的虞姬和烏騅馬,他展露出鮮為人知的柔情一面。唐朝是一個浪漫的時代,這種社會風(fēng)尚無處不在,對當時的文人也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在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體現(xiàn)為浪漫主義的寫作傾向。英雄項羽和美人虞姬相愛卻不能相守,如此凄苦的愛情故事無疑具有一種浪漫的美,這在心懷浪漫的唐代詩人眼中是個絕佳素材,極易引發(fā)他們的感同身受。以此為詠嘆對象的詠史詩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項羽柔情男兒的形象卻被刻畫得惟妙惟肖,項羽整體的人物形象也更顯真實豐滿。
詩人儲嗣宗將項羽孤立無援的困境作為虛化的背景,將目光聚焦到項羽和虞姬二人的互動上,描繪出一副“山河意氣盡,淚濕美人衣”(16)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594《垓城》,第6938頁。的感傷畫面。胡曾所作《垓下》一詩將此場景生發(fā)為:“拔山力盡霸圖隳,倚劍空歌不逝騅。明月滿營天似水,那堪回首別虞姬?!?17)趙望秦、潘曉玲:《胡曾〈詠史詩〉研究》卷1《垓下》,第180頁。清冷的月光灑向軍營,營中昔日的霸王氣數(shù)將盡,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想到心愛的虞姬也要殞命于此,項羽心中充斥著萬般不舍,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此時也不禁潸然淚下,苦澀的淚滴暈染在虞姬的衣襟上,為這凄清的氛圍平添一股無言的哀痛。此情此景,詩人筆下的項羽已不再是豪情滿志的君主,而是作為一名沉浸在愛情中的普通男子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對虞姬和愛馬的不舍與擔(dān)憂充分體現(xiàn)其內(nèi)心的細膩,尤其是最后一滴熱淚將項羽的柔情刻畫到極致。
唐代詠史詩書寫項羽的表達方式較為多樣,這一時期已基本具備了敘事、議論和抒情三種表達方式,且三者在實際運用中往往并行共存,交叉使用。詩人首先對人物的相關(guān)事跡進行敘述,隨后的議論和抒情皆以敘事為基礎(chǔ)進行,根據(jù)三者結(jié)合的程度又具體可分為單純敘事、敘論結(jié)合以及敘事兼抒情三種類型。
項羽一生的經(jīng)歷傳奇且豐富,單純地對其事跡的記述就足以構(gòu)成一篇詠史詩。在唐代,于季子最先以五言絕句的形式對項羽的主要經(jīng)歷進行概括,他所作的《詠項羽》言:“北伐雖全趙,東歸不王秦??崭璋紊搅Γ咦鞫山??!?18)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80《詠項羽》,第870頁。一句一事,所選事件皆是項羽人生經(jīng)歷的轉(zhuǎn)折點。首句先寫項羽解救趙國之事,在巨鹿之戰(zhàn)中,秦國大將王離圍攻巨鹿,趙國危在旦夕,《張耳陳馀列傳》記載有當時的具體情況:
當是時,燕、齊、楚聞趙急,皆來救。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余人,來,皆壁馀旁,未敢擊秦。項羽兵數(shù)絕章邯甬道,王離軍乏食,項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諸侯軍乃敢擊圍鉅鹿秦軍,遂虜王離。涉間自殺。卒存鉅鹿者,楚力也。(19)司馬遷:《史記》卷89《張耳陳馀列傳第二十九》,第3130頁。
此時,燕國、齊國和楚國的救兵被王離的軍威震懾,不敢參戰(zhàn)。項羽見此決定引兵渡河,破釜沉舟,與秦軍多次交鋒,最終擊殺蘇角,俘虜王離,取得了戰(zhàn)爭的完全勝利。解救趙國是項羽一生中的高光時刻,作壁上觀的各國將領(lǐng)見到楚國戰(zhàn)士以一當十,楚兵呼聲動天,不禁心生畏懼,人人惴恐。戰(zhàn)爭告一段落后,眾人面對項羽的軍隊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也恰是這件事后,項羽在諸侯中的領(lǐng)導(dǎo)地位真正得以確立。第二句寫項羽縱火燒了咸陽城后,拒絕稱霸關(guān)中的提議,一心東歸。在于季子看來,關(guān)中的地理位置極為優(yōu)越,是兵家必爭之地,東歸的決定讓項羽錯失了好時機,從而導(dǎo)致攻守之勢易也的嚴重后果。第三句急轉(zhuǎn)而下寫垓下之圍,項羽空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最后一句以無顏渡江作結(jié),此時項羽身邊僅留二十八位騎兵,他們奮力一戰(zhàn),逃至烏江。烏江亭長勸項羽急渡江東,但項羽愧對親友,無心返鄉(xiāng),于是將愛馬贈與亭長,和漢軍近身交戰(zhàn),最后自刎烏江。短短四句詩一起一承一轉(zhuǎn)一合,將項羽的人生經(jīng)歷如實道出,單純敘事也因人物經(jīng)歷的曲折具有了一定的傳奇色彩。
在單純敘事的詠史詩中,以張碧所作《鴻溝》最為完整:
毒龍銜日天地昏,八纮叆叇生愁云。秦園走鹿無藏處,紛紛爭處蜂成群。四溟波立鯨相吞,蕩搖五岳崩山根。魚蝦舞浪狂鰍鯤,龍蛇膽戰(zhàn)登鴻門。星旗羽鏃強者尊,黑風(fēng)白雨東西屯。山河欲拆人煙分,壯士鼓勇君王存。項莊憤氣吐不得,亞父斗聲天上聞。玉光墮地驚昆侖,留侯氣魄吞太華。舌頭一寸生陽春,神農(nóng)女媧愁不言。蛇枯老媼啼淚痕,星曹定秤秤王孫。項籍骨輕迷精魂,沛公仰面爭乾坤。須臾垓下賊星起,歌聲繚繞凄人耳。吳娃捧酒橫秋波,霜天月照空城壘。力拔山兮忽到此,騅嘶懶渡烏江水。新豐瑞色生樓臺,西楚寒蒿哭愁鬼。三尺霜鳴金匣里,神光一掉八千里。漢皇驟馬意氣生,西南掃地迎天子。(20)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469《鴻溝》,第5371頁。
這是一首長篇敘事詩,凡34句238字。雖以“垓下”為名,但詩中詳細寫鴻門宴請、分割鴻溝、垓下之圍與烏江自刎等事件,內(nèi)容豐富、廣闊的社會畫面在詩中也有所呈現(xiàn)。詩的前八句寫秦失天下,群雄并起,項羽和劉邦作為后期最強大的兩股勢力得到詩人的重點關(guān)注。其后四句提及分割鴻溝一事,劉邦回首反攻雖然沒有成功,但確實讓項羽元氣大傷,失去戰(zhàn)爭的主動權(quán)。接下來八句再提鴻門宴,點明項羽得人而不能用,驕矜自持的致命缺點。后四句接敘垓下之圍,透過歌聲表現(xiàn)項羽的凄涼悲哀,緊接烏江自刎一事將敘事推向高潮,末尾六句則將凄涼殘破的西楚與意氣風(fēng)發(fā)的漢室相比,勾勒出決戰(zhàn)后的走向和最終結(jié)局,令人唏噓。
上述作品皆是以多起事件為敘述對象,此外,部分詩人還傾向于從某一件事入手,將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加以完整記述,如胡曾寫“虎倦龍疲白刃秋,兩分天下指鴻溝。項王不覺英雄挫,欲向彭門醉玉樓”,(21)趙望秦、潘曉玲:《胡曾〈詠史詩〉研究》卷2《鴻溝》,第197頁。詩人只將注意力聚集到楚漢分割鴻溝,平分天下一事上。儲嗣宗也是僅圍繞著垓下之圍寫“百戰(zhàn)未言非,孤軍驚夜圍。山河意氣盡,淚濕美人衣”,(22)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594《垓城》,第6938頁。詩人聚焦于項羽四面楚歌的危難形勢,以及在此關(guān)頭項羽和虞姬兩人的不舍之情,這部分詠史詩具有針對性,指向明確,情感體驗自然也更加強烈。
敘論結(jié)合是詠史詩最常見的類型之一,指詩人對歷史事件、人物主要采取議論手法,評論、反思歷史的一種詠史類型,有學(xué)者將其命名為史論詩。(23)參見韋春喜:《宋代史學(xué)精神與史論詩》,《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3期,第86頁。烏江自刎是項羽的人生終點,他的傳奇一生至此作結(jié),對于這個結(jié)局,唐代詩人有無限感慨寄托在詠史詩中并各抒己見,由此引發(fā)了對漢勝楚敗原因的深入探討。
部分詩人意識到能否善用謀臣是成敗的重要原因,這一歷史經(jīng)驗在鴻門宴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是時項羽身邊有范增、項伯、項莊等人,劉邦身邊有張良、樊噲等人,范增是太史公有意突顯的人物,姚苧田點出“當日,沛公獨懼此(范增)耳”,(24)姚苧田:《史記菁華錄》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頁。僅一“獨”字,此人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宴會上范增多次示意皆被項羽忽視,無奈之下只好安排項莊刺殺劉邦,不料又生變故,項伯早與劉邦約為婚姻,在項莊舞劍時以身作掩護,所以表面上雖是項羽主導(dǎo),實際上劉邦才是受眾人擁護的一方,這才得以脫身。由此,能否善用謀臣引發(fā)了詩人的諸多思考,胡曾有感于項羽空有謀臣而不得用,發(fā)出“樽前若取謀臣計,豈作陰陵失路人”(25)趙望秦、潘曉玲:《胡曾〈詠史詩〉研究》卷1《鴻門》,第158頁。的感慨,他提出如果項羽在范增舉玉佩示意時抓住時機,則天下盡在掌握中,又怎會落得陰陵失道,陷入大澤,僅余二十八騎追隨左右的凄涼下場。與此相反“誰勸君王回馬首,真成一擲賭乾坤”,(26)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下冊卷10《過鴻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033頁。劉邦西歸時虛心聽取張良、陳平乘勝追擊的建議,抓住了機會,這也從反面論證了善聽謀臣諫言的重要性。
另有詩人認為項羽敗亡是因為失了民心,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唐代詩人對此已有清晰認知。竇常的《項亭懷古》言:“力取誠多難,天亡路亦窮。有心裁帳下,無面到江東。命厄留騅處,年銷逐鹿中。漢家神器在,須廢拔山功?!?27)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271《項亭懷古》,第3022頁。詩人的觀點于此處體現(xiàn)得較為清晰,首聯(lián)即表明項羽走投無路的根本原因在于他采取暴力手段征服天下,此后一步錯步步錯,直到羞愧自戕。詩人拋出一個問題,既然暴力手段不可取,那究竟何者才是征服天下的關(guān)鍵?在末尾一句詩人做出回答,他以“漢家神器”代稱,結(jié)合第一句不難理解,此處的神器即是仁德、民心,由此表明人民的擁護是取得天下的決定性因素。另有汪遵提出“不修仁德合文明,天道如何擬力爭”,(28)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602《項亭》,第7017頁。這里更明確地指出征服天下是以仁而不以力的歷史經(jīng)驗,身為君主,只有把修繕仁德作為永恒事業(yè)才能取得最終勝利。
其實早在西漢時期便已有人對項羽失敗的原因做過一番討論,司馬遷在“太史公曰”中明確指出項羽以蠻力取得天下是戰(zhàn)略上的重大失誤。但出于時代局限性,他無法為項羽的迅速崛起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便主觀地將其與虞、舜的后代聯(lián)系在一起,最終歸結(jié)于血脈的力量,這也體現(xiàn)出太史公自身理解的局限性。就這一點看,唐代詩人以卓越的史識沖破了司馬遷思想中的神秘色彩,直擊歷史表象背后的深刻原因,體現(xiàn)了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實為思想觀念上的一大進步。
除了借助歷史事件發(fā)表議論之外,還有詩人將自身的情感蘊含其中,如《和令狐侍郎、郭郎中題項羽廟》:“碧草凌古廟,清塵鎖秋窗。當時獨宰割,猛志誰能降。鼓氣雷作敵,劍光電為雙。新悲徒自起,舊恨空浮江?!?29)韓泉欣:《孟郊集校注》卷9《和令狐侍郎、郭郎中題項羽廟》,第395頁。孟郊想象項羽身為西楚霸王時的雄姿,刀光劍影無人能降,可時光易逝,滄海桑田,如今與好友游覽項羽廟,映入眼簾的盡是一副破敗景象。綠色的雜草肆無忌憚地爬滿廟宇,厚重的塵土悄無聲息地依附到尺寸窗沿,昔日霸王的歸宿竟如此蕭瑟冷清,無人問津,于是新悲舊恨一同涌上詩人心頭,其胸中漸漸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此時孟郊思接千載,與多年以前的項羽感同身受,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靈魂交流。
許渾在游覽鴻溝時,面對遺留下的古跡,楚漢平分天下的場景猶在眼前,詩人置身其中,更能感受到歷史的真實,唯有嘆息“力盡烏江千載后,古溝芳草起寒云”。(30)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538《鴻溝》,第6188頁。光陰飛逝,在常人眼中此處與別地有何不同?只有知曉這段歷史的人才懂得它的特殊,無形中流露出詩人濃重的感慨?!钝蛳隆芬辉姷淖詈髢删鋵懙健懊髟聺M營天似水,那堪回首別虞姬”,(31)趙望秦、潘曉玲:《胡曾〈詠史詩〉研究》卷1《垓下》,第180頁。胡曾充分發(fā)揮合理的想象,僅一“堪”字便將身處險境的項羽對虞姬的不舍刻畫得惟妙惟肖,同時蘊含自身對兩人分別的憐憫與同情。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抒發(fā)情感的同時往往伴隨著景物描寫,初步呈現(xiàn)出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效果。孟郊在詩中具體描繪了項羽廟被雜草、灰塵覆蓋的殘破景象,與心中的悲傷遺憾遙相呼應(yīng)。鴻溝是楚漢之爭的重要古跡,如今卻雜草叢生,這樣的景物對比描寫更能體現(xiàn)出許渾心中復(fù)雜沉重的感慨,而《垓下》中所描寫的月光灑落在肅穆的軍營中,使本該冰冷的營地霎時間增添了一種靜謐的溫柔,與項羽、虞姬訣別的意境更為貼合。
唐代以詩歌著稱,陳文忠曾以“全面生活的詩化”來形容唐詩發(fā)展的盛況,(32)參見陳文忠:《唐詩的兩種輝煌——兼論唐詩經(jīng)典接受史的研究思路》,《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5期,第532頁。這足以說明詩歌與唐代人民生活聯(lián)系之密切,足以視作反映人們思想觀念的一面鏡子。詠史詩作為詩歌的重要題材之一,體現(xiàn)出唐代詩人接受項羽形象時,在詩體創(chuàng)新、包容的態(tài)度以及注重宏觀敘述等方面的特點。
唐代以前以項羽及其相關(guān)事跡為書寫對象的詠史詩寥寥無幾,發(fā)展至唐代,詠史詩不僅數(shù)量大增,詩歌體式上的創(chuàng)新也突飛猛進。
首先在內(nèi)容上,敘事詩、議論詩和抒情詩都已具備,并且三者在實際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完成了協(xié)調(diào)融合,大抵是以敘事為基礎(chǔ),隨后就所寫事件進行深入探討,偶爾有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蘊含其中。其次詠史詩的形式多樣,這一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五言絕句如《詠項羽》、七言絕句如《過鴻溝》、五言律詩如《和令狐侍郎、郭郎中題項羽廟》和七言律詩如《題楚廟》等。雖數(shù)量不多,各類形式所占比例也并不均衡,但總體上實現(xiàn)了從無到有的跨越,并對后世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最后從篇幅來看,詠史詩既有短篇也有長制,最短僅四句,最長可達三十四句。就二者數(shù)量而言,短篇詠史詩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長篇詠史詩僅有張碧的《鴻溝》和李賀的《公莫舞歌》兩篇,但也已體現(xiàn)出敘事完整,以賦法作詩的鮮明特點。
不容忽視的是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詠史組詩的新形式,如胡曾的《鴻門》《烏江》《垓下》《鴻溝》,從題目中就能明顯看出詩人以項羽為主人公,精心選取其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以專題組詩的形式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系列。它們體制固定,皆為七言絕句,每首詩中又分別刻畫項羽的某一具體性格,組合起來以達到相互補充的效果,從而將人物形象塑造得立體且豐滿,此類組詩還有汪遵的《項亭》《烏江》等。項羽豐富且具有傳奇色彩的事跡極容易成為詩人詠嘆的對象,當短小的體制不能容納較大的事件容量時,詠史組詩的出現(xiàn)便成為必然,項羽在這一進程中無疑起到了莫大的推動作用。
與其他時代的文人相比,唐代詩人對項羽多持有包容的態(tài)度。他們眼中的項羽首先是意氣風(fēng)發(fā),英勇奮戰(zhàn)的霸王,即使窮途末路也依然被視為一名崇高、悲壯的英雄。他們筆下的項羽幾乎沒有負面評價,這從其用詞中就能體會到,他們以“猛志、鷹揚”形容項羽稱霸時的雄姿英發(fā),其落敗時也被稱為“困虎、倦虎、男兒”等,最具有攻擊性的用詞也只是將項羽比作“蛇”,這些足以體現(xiàn)唐代詩人對項羽的極大包容。
與之相反,在宋、元詩人的筆下,項羽往往以咎由自取、滑稽可笑的負面形象出現(xiàn),如張耒寫項羽“沛公百萬保咸陽,自古柔仁伏暴強??犊杈鸷?,拔山蓋世故應(yīng)亡”。(33)王秀梅:《張耒集》卷27《項羽》,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77頁。詩人贊同以人為本,反對暴虐,這與唐代詩人的觀點不謀而合,但他同時以絕對冷漠的態(tài)度看待項羽的所作所為,唐代詩人特有的憐憫消失殆盡,只剩冷眼旁觀。方鳳更是寫到“沐猴而冠何足云,君看五采成龍文”,(34)王世厚、郭力:《全宋詩》卷3618《鴻門宴同皋羽作》,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43336頁。王士熙也有“悲風(fēng)烈日吹秦聲,赤龍將飛沐猴臥”,(35)顧嗣立:《元詩選》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40頁。他們直接以“沐猴”稱之,項羽形象一落千丈,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不言自明。另有王安石對項羽殘酷的發(fā)問:“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36)王安石:《王荊公詩注補箋》卷47《烏江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79頁。這與杜牧“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37)杜牧:《樊川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2頁。的惋惜形成了鮮明對比,更直觀地體現(xiàn)出唐代對項羽的包容之心。
出現(xiàn)這樣的態(tài)度差異值得深思,究其原因有三:第一,唐代社會政治開明,朝廷大力招攬人才。普通人入仕的選擇很多,非門閥士族階級的勢力擴大,最基本的常舉下就開設(shè)明經(jīng)、進士、明法等八科,童子科也是在這一時期確立了官方地位。(38)參見曾霞:《簡析唐代童子科》,《大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2期,第135頁。朝廷于文試之外又設(shè)武舉,《文獻通考》記載唐代武舉始設(shè)于長安二年,形式多樣,有長垛、馬射、步射、平射等,(39)參見馬端臨:《文獻通考》上冊卷34《選舉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22頁中欄。軍功也成為入仕途徑之一。因武舉入仕周期短,時間成本少,備受推崇,于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40)孫海通、王海燕:《全唐詩》卷50《從軍行》,第615頁。的英雄主義滲透于時代風(fēng)氣中,造就了盛唐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與想象的藝術(shù)特征。第二,唐代標榜門戶。杜甫即使窮困也不忘夸乃祖閥閱,太宗縱然開明卻依舊在乎士人門戶,如此看來,出身楚將的項羽比起出身沛縣小卒的劉邦,前者受到唐代詩人的偏愛也是理所當然。第三,安史之亂給社會帶來了嚴重的后果,戰(zhàn)火連月不滅,死者不計其數(shù),人民無家可歸,只能身穿紙衣度日。興元元年(公元784年)又逢大旱,皇帝“屬意聚斂,常賦之外,進奉無息”。(4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52《食貨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58頁。在盛唐余音下,世人自然對兼?zhèn)淠芰εc豪氣,能解救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項羽充滿了懷念與期待,他寧死不屈的氣魄也足以獲得詩人的情感支持。因此盡管項羽身上有著致命弱點,結(jié)局也并不完美,唐代詩人依舊愿意包容他,理解他,甚至為他開脫。
從唐代詩人對項羽的書寫角度來看,他們皆從大事著眼,注重宏觀敘述而未深入細枝末節(jié)。這體現(xiàn)在兩方面:首先,他們將項羽的一生簡單地劃分為兩個時期,前期為獨攬大權(quán)的西楚霸王,后期則淪為窮途末路的悲壯將軍,且在每個時期只選取一到兩件最典型的事跡作為描寫對象,上文已有相關(guān)內(nèi)容,茲不贅述。其次,唐代詩人對項羽失敗的原因分析也是從宏觀角度入手,認為是他暴虐的行為而導(dǎo)致民心不歸,因此失去了取勝的優(yōu)勢。他們的認識總體上是正確的,但不夠全面也不夠細致,這一點在宋代詠史詩中得到了補充。宋人吳龍翰在《烏江項羽廟》中寫到“漢提義帝作張本,當日君輸?shù)谝换I”。(42)王世厚、郭力:《全宋詩》卷3589《烏江項羽廟》,第42890頁。在對待義帝一事中,項羽不僅失了民心,更失去了諸侯的支持,在諸侯眼中,殺義帝一事是項羽大開殺戒,鏟除異己的信號,于是人心渙散,群臣皆叛,這正好給劉邦提供了樹立仁德威儀的機會。此外謝翱還注意到了鴻門宴中項伯離心的細節(jié),他寫到“楚人起舞本為楚,中有楚人為漢舞”,(43)王世厚、郭力:《全宋詩》卷3690《鴻門宴》,第44307頁。項莊舞劍時完全有機會對劉邦下手,但刺殺不成的關(guān)鍵在于項伯以身作掩護,此不失為楚敗漢勝的一個重要因素,這些分析有理有據(jù),細致入微。因此從兩代人的書寫角度分析,能夠明顯體現(xiàn)出唐代詠史詩偏重從宏觀角度對項羽進行敘述的特點。
以上詩體創(chuàng)新、包容的態(tài)度、偏重宏觀敘述三個特點較為突出,除此之外唐代詠史詩還存在抒情不明顯的特點,突出表現(xiàn)在唐代詠史詩很少直接使用情感詞。眾多唐代詠史詩中,僅有孟郊《和令狐侍郎、郭郎中題項羽廟》中的“悲”“恨”二字抒發(fā)情感較為直接,其余詩人最多將情感寄托在敘事和議論中隱晦呈現(xiàn)。這在后世已然發(fā)生很大轉(zhuǎn)變,僅宋代詠史詩中情感詞的使用就明顯增多,如梅詢游覽陰陵時體會到“天亡終不悟,覽古亦傷情”,(44)王世厚、郭力:《全宋詩》卷99《陰陵》,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1120頁。朱淑真感慨“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嘆身亡頃刻間”,(45)劉彥捷:《朱淑真集注》卷6《項羽二首》,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21頁。吳龍翰身處項羽廟也嘆息“蓋世英雄只恁休,千年遺恨大江流”。(46)王世厚、郭力:《全宋詩》卷3589《烏江項羽廟》,第42890頁。宋人有嘆恨,有慷慨,有泫然垓下,有覽古傷情,也有莞爾笑英雄,情感豐富且善于表達,這是在唐代詩人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發(fā)展。
唐代對項羽的接受是項羽接受史上的重要時期,而唐代詩人的接受又多是以詩歌為載體進行的,這就賦予了詠史詩三重認識價值屬性。第一重認識價值在于詩人對項羽其人其事的敘述和思考,這些思考給后世學(xué)者提供了對同一人事的多種觀照角度;第二重認識價值在于詩人不僅敘述歷史事實,還借助詩大發(fā)議論,表達個人情感。從中可以了解到他們內(nèi)心的想法,由此能夠體察到唐代的社會狀況及世人心態(tài);第三重認識價值在于唐代詩人選取詩歌作為載體,詩體本身也可作為研究對象,具有再認識的價值屬性。詠史詩的審美價值屬性主要體現(xiàn)在通過項羽所表現(xiàn)出的悲壯的美、崇高的美,它能給人帶來了強大的情感力量。
詠史詩在唐代已經(jīng)發(fā)展至成熟階段,無論在形式還是在內(nèi)容上都起到一個定型的作用,對宋代及后世詠史詩的走向影響深遠,具有典范意義。其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形式、內(nèi)容及表現(xiàn)手法三個方面。
其一在形式上,唐代詠史詩確立了五律、七律、五絕、七絕、歌行體等多種形式,后世詠史詩形式大都不出此范圍。唐代詠史詩中絕句和律詩所占比例不相上下,宋代及以后則明顯呈現(xiàn)出律詩占據(jù)上風(fēng),短篇向中長篇轉(zhuǎn)變的總體趨勢,這體現(xiàn)出后世文人對項羽的思考更加深入。此外,唐代已出現(xiàn)長篇敘事詩,但數(shù)量不多,至宋代長篇敘事詩明顯增多。且在唐代異題詠史組詩的啟發(fā)下,后世進一步將其發(fā)展為同題詠史組詩,如釋智圓《讀項羽傳二首》、朱淑真的《項羽二首》以及陳善的《項羽五首》,同題詠史組詩的出現(xiàn)意味著詩人對詠史組詩的認知逐漸清晰和深化。
其二在內(nèi)容上,以創(chuàng)作目的為依據(jù)可將唐代詠史詩分為述古、懷古、評古三類。顧名思義,述古詩是指對歷史的客觀記敘,即上文所提到的單純敘事一類,重在述;懷古詩是詩人或回憶,或有感于某一歷史遺跡后主觀情感的抒發(fā),重在懷;評古詩則是指針對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進行分析后,由詩人根據(jù)自己的判斷標準做出評論,重在評。這三種類型在唐代的發(fā)展初具規(guī)模,后來皆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唐代詩人對項羽的一些看法在后世也得到了繼承,如梅堯臣在《項羽》一詩中寫到“秦滅責(zé)以德,豁達歸沛公。自矜奮私智,奔亡竟無終”。(47)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下冊卷28《項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12頁。詩人將項羽敗亡的下場歸結(jié)于驕矜自伐,同時稱贊沛公豁達仁德,這些與唐代詩人得出的柔仁伏暴強,善于聽取諫言的歷史經(jīng)驗一脈相承。再者某些帶有神秘色彩的論斷也有一定的相似性,如宋人汪宗臣《鴻門舞劍歌》中“舞筵閃動青蛇影,焉知火帝生真龍”(48)王世厚、郭力:《全宋詩》卷3613《鴻門舞劍歌》,第43267頁。與唐人李賀《公莫舞歌》中“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龍子”(49)尹濤:《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卷6《公莫舞歌》,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99頁。兩句無論是在表述上還是含義上都極為相似,皆具有命定論的神秘色彩,元人張九思,明人李賢、戴銑所作的《公莫舞》顯然與李賀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其三在表現(xiàn)手法上,唐代詩人在詠史詩中初步運用了情景交融的表現(xiàn)手法,景物的選取能夠與詩人的情感相吻合,后人在其基礎(chǔ)上將其運用得更加靈活。如曾璉親臨鴻溝懷古時寫到“故壘已隨流水盡,歸鴉空帶夕陽曛。西風(fēng)立馬頻回首,那忍猿聲隔岸聞”,(50)王世厚、郭力:《全宋詩》卷47《鴻溝和呂圣功韻》,第517—518頁。該詩中寫景的語句高達半數(shù),作者還巧妙地借助故壘、歸鴉、西風(fēng)、猿鳴等意象,從而與內(nèi)在情感相貼合。王禹偁在《過鴻溝》中為了與割鴻溝一事相匹配,也用到危橋、敗葉、霜樹、余暉等意象,營造出殘破的凄涼氛圍,這都體現(xiàn)出宋人將情景交融的表現(xiàn)手法運用得游刃有余的事實。
綜上所述,一方面,唐代對項羽形象的接受是項羽接受史上的重要一環(huán),其接受又是以詠史詩為載體進行的。詩中所展現(xiàn)的項羽多為正面形象,體現(xiàn)出唐代詩人包容的態(tài)度和偏重宏觀敘事等特點。另一方面,唐代在接受項羽的過程中又無形地推動了詠史詩的發(fā)展,并在內(nèi)容、形式、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對后世詠史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積極影響,其過渡意義不容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