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宇
時間往前推移二十年,我常跟著我媽從廟前街踏自行車到二十站路外的起鳳街去。那時候的廟前街灰撲撲的,到處是泥坑。相反,起鳳街鋪了瀝青,平坦干凈,兩邊種上銀杏,路的中央生有幾棵五百年高齡的老樹。鄰居問我們?nèi)ツ?,我們說起鳳街,人家就覺得我們有門好親戚在那,覺得我們不是外地鄉(xiāng)巴佬。
如果路的顛簸有顏色,那順著廟前街拐上小璞府,再一路向南到大璞府的路程,就是越來越淺的。我小時候總覺得廟前街像是一個過載的簍子,人很多,擠擠挨挨。小璞府則像是條長身體的路,長到大璞府就寬了、展了。起鳳街是小城里最漂亮的地方,是小城的頭。我媽說出門在外,打扮上要講究,要讓別人看得起就靠一張門面;如果小城是個人,那廟前街就是腳,起鳳街就是臉面。
小城人也叫這兒鳳西。
如果鳳西是小城的臉面,那老姨奶奶就是鳳西的頭面。我家的遠房親戚老姨奶奶,是鳳西的老城民,年輕時是出名的美人。我第一次見她時,她早已過了一生中最輝煌美麗的年紀,但時至今日,她依然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不必妝扮,僅穿一件素樸的綢裙,就將身上的所有優(yōu)勢展露無遺,那隱藏起來的只會留給人無限的遐想,這就是我的老姨奶奶。
小時候我媽常帶我去老姨奶奶家,不是串親戚,更不是做客,對于我來說更像是去做工。
我們雖有血緣關(guān)系,但不知道為什么,那本是很近的血親被一些城市里往來的東西阻隔了。
在小城里,本地的瞧不起外地的??恐叵碌V產(chǎn)發(fā)家的城市,沒什么發(fā)達的產(chǎn)業(yè),封閉自守,自有一份安閑自足,和排外。
我爸在外地工作,從小我媽一個人帶我。媽成天騎著自行車帶著我,我縮在她的后座上走街串巷。我沒上幼兒園,啟蒙課都是在五花六綠的街上進行的。套著黑頭巾揉面的回族女人,早早開門熱騰騰煮一鍋羊雜湯的面店,幾個繩索丟在車兜里掃街的收舊家電的……我讀他們,像讀一本內(nèi)容復(fù)雜、邏輯不嚴的書。我喜歡街邊延伸出來的巷子,七拐八拐,彎彎繞繞,看不透里面住著什么人,賣著什么貨,自行車騎進去,要用眼睛不停地踅摸,哪怕和自己家的一樣,也覺得新奇?!把剑@不我家樓下的……”
我跟在媽身后,像是只剩一雙眼睛,看小城的街巷,永遠都看不夠。
老姨奶奶在鳳西有套房產(chǎn)。
平素家里有保姆照應(yīng),隔一個月要大掃除一次。我們就那時候來。
大掃除那天,我們常是打早去了,吃頓中飯,再趕在黃昏時候回家。早晨趕不及了,就去吃廟前豆腐腦,小城里出了名的早點,油條炸得又脆又蓬松,泡到咸豆腐腦里,給碗紅燒肉都不換。廟前豆腐腦店開了幾十年,積累了不少老主顧,有時候老姨奶奶也讓我們幫她打包老豆腐和油餅帶去。這樣的老店在小城里不少,有的甚至和鳳西街上的老樹一樣,祖?zhèn)飨聛碛猩习倌隁v史。
二十年前,外地人來了小城想立足,要先學(xué)三樣,油條豬蹄豆腐腦。小城人就好吃這幾樣。
第一次見到老姨奶奶,我才六歲。她穿一身素色綢緞套裙,是那時候最流行的樣式,臉上光光潔潔,頭發(fā)燙成卷,短短地圍著耳邊,把她的銀盤臉圍起來,嬌柔可愛。她天生一副笑臉,卻總掛著苛刻的眼神。
老姨奶奶讓我深信,她可以讓時間停止。
時間怎么被我“看見”呢?看看老姨奶奶的臉,再看看我媽,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老姨奶奶比我媽大二十多歲,卻看起來和我媽一樣大小,并且她身上自帶著一股沉靜、冷淡的氣息,似乎可以把任何接近她的事物凍結(jié)凝固。
對于其他人,時間就像我媽打起縫紉機的針線,一直朝前走著,不停,停了就不對了,要走,得走,沒到頭就不得回去看,走完了才知道成了什么樣。
去大掃除的時候,我媽從接近老姨奶奶的家門就開始忙活,眼睛看到鞋架上的泥灰,嘴上又說門窗上的雨痕。一進門把我擱在空位上,就圍上圍裙開始動手。
媽先用濕漉漉的鹿皮巾拖把,把整層房子的木地板過一遍,透明的水漫過地板,一層層向沙發(fā)靠攏。我縮起兩腿看逼近的水線,像是怕被海浪卷走。
老姨奶奶家里到處都是保養(yǎng)品和護膚品,床上、衛(wèi)生間、廚房、陽臺……隨手就可以抓來一大把對抗衰老的藥片和護膚品。媽打掃著,也要避開那些藥品,因為老姨奶奶隨時會吃不知哪一種藥,如果不小心弄得找不到了,她就會大發(fā)雷霆。我媽也怕老姨奶奶。
她是一個待人苛刻的人。
上中學(xué)前我最后一次去老姨奶奶家,是個春夏交接的時節(jié)。我隱隱記得那天該是個節(jié)日,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具體是哪天。只記得一覺醒來,本是一家人要去游樂園的,媽卻接了老姨奶奶的電話,說要大掃除。媽先說改天。不行,馬上要出差。媽又說,那明天就去,孩子想去游樂園很久了。不行,明天保姆要回家了。
話說到這兒了,媽只好去,我也跟著。那天廟前街在修路,一路上有工人挖路、搭防塵板,塵灰飄散滿天,好不容易騎到了大璞府,塵煙才淡下去。
廟前街的雜貨市場要拆了,前天去買老豆腐油條的時候電視臺來采訪,說是雜貨市場要被夷平成一條新的馬路,媽和我說。
我們開始上坡。媽一邊爬坡一邊自言自語道,不知道會起個什么名字。
那條坡很長、也很陡,我也有了自己的車子,騎著跟在媽后面,費盡全身力氣,滿頭大汗。
到了起鳳街口,那里一切照舊,槐柳靜靜搖曳,沒有干擾。街道繁華富麗,人煙稀少。春夏之際的小城,仿佛是青黃色暈染的,剛抽芽的楊柳、槐樹仿佛把空氣染成嫩黃。進了起鳳街尤是如此,這里的槐柳都活了上百年,小城人用白色大理石給它們圍上柵欄,旁邊還要支上支架,謹防它們老朽倒下。百年老樹老意縱橫,表皮溝溝壑壑,木質(zhì)松動老化,但頂上還能冒出綠茬。長條的柳和細碎的槐四處伸展,給整條街都染上了底色。
媽照例一進門就忙活,我悄悄走出客廳,走進小姑的房間。小姑上大學(xué)后,房門常年關(guān)著,做大掃除也只是來撣撣灰、掃掃地。
她房門上掛著一串松樹枝花環(huán),一張窄窄、小小的單人床緊貼著墻,墻上貼滿了外國歌星的海報和Hello Kitty,書桌在陽臺上,一些暗色的光透過書桌上堆積的物件和室內(nèi)窗才落到墻和床上,屋里罩上灰黃陳舊的色彩,讓人想起電影里的美國房子。
我的目光最終凝結(jié)在一個SD娃娃身上,她穿著超短裙,長發(fā)落到穿著超短裙的腿上,眼睛、關(guān)節(jié)會動,這樣一比,我在超市打折買到的芭比就相形見絀了。
我坐在小姑的書桌前,打開一本放在桌上的書,書皮已經(jīng)沒有了,一頁頁翻書,惹出不少灰塵,撲在臉上,有一股陳舊味道。我從架子上取下來幾本柯南,靠在小姑的床上,一會看幾頁漫畫,一會看她墻上的舊照片。在眾多外國人中,有幾張小姑自己的照片,有一張小姑和一個中年男人的合影,那個男人我從沒見過,長得很帥氣,像個電影明星。過一會兒,媽進來打掃,囑咐我不要亂動,又把書架上的SD娃娃取下來給我,讓我不要弄壞,也別讓老姨奶奶發(fā)現(xiàn)。
可我在小姑的床上睡著了。夢到一間紅色的屋子,里面有臺黑色的電視,演一個在變花樣的小丑,他把一個娃娃放進小匣子里,再一打開娃娃變大了,又變一次,娃娃變成了一個活人,最后,娃娃不愿再變,說自己想永遠美麗年輕,就走出了電視機,留在電視里的小丑一籌莫展……老姨奶奶一聲尖叫把我吵醒了:“陸陸怎么在這兒睡覺,這床單剛換的!”我趕緊爬下來,娃娃和漫畫亂七八糟地在床上擺著,上頭還有我半個黑腳印。老姨奶奶臉色煞白,一雙涂得血紅的嘴巴擰成一團,有幾絲皺紋,在光照下顯得淺而無力。她的眼睛很黑很亮,明明很漂亮,卻讓人感到害怕。她染成亞麻色的卷發(fā),此刻正不優(yōu)雅地灑落在太陽穴兩邊。
我感到胃里一陣緊張,雖然她沒有對我破口大罵,但我覺得自己已然犯下了這個家中莫大的罪,帶給我媽天大的麻煩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老姨奶奶、我媽和我三個擠在廚房一側(cè)的小餐桌上。我想坐在媽的旁邊,卻被推到對面,緊挨著老姨奶奶坐下。一餐飯吃下來,心驚膽戰(zhàn)。老姨奶奶說清蒸鱸魚沒做好,保姆在客廳的一張小桌子上一個人吃,我看她突然直起背,豎起耳朵,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沒敢吃舒坦。
飯桌上,媽提起,有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妻子去世很久了,也帶著一個女兒。老姨奶奶低垂眼皮夾起一片山藥,嘴里嚼著菜,半天不說話,好一會兒才接過話問是哪里人,我媽說雖說是外地的,可在本地有房有工作,生活了半輩子,和本地人也沒啥差別的。然后就無話。
我看到廚房角落里有一張照片,上面的女人和現(xiàn)在的老姨奶奶一模一樣,只是那上面的時間已是十多年前。旁邊站著一個小姑娘,是小姑?,F(xiàn)在小姑都上大學(xué)去了,照片里的她還是個小學(xué)生模樣,扎著羊角辮。
單身久了的老女人身上有股味道,貓都聞得出來,膽寒。媽背著人說。
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細雨,老姨奶奶送了媽很多衣服,都是她穿了一兩次就不想要的。我們大包小包往自行車上放、用繩子捆,老姨奶奶問我們怎么不打車,媽沒聽見。她又把頭扭向我,追著又問一次,你說你媽怎么不打個的呢?我不知道說什么。
那時我家剛買了房子,借了親戚的錢才付清首付,爸媽的工資都用來還債。我從沒坐過的士,根本不知道打的是什么意思。
過一會兒,車子還沒裝好,雨也沒停,老姨奶奶又返身從屋里拿出兩頂帽子,給我們親手戴上,她說:“好看,你們戴上真合適,戴回去吧,還能遮雨。”
媽讓我和老姨奶奶說再見,我揮起胳膊,用力搖晃自己,老姨奶奶笑了笑,看了我一眼,一下子,我忘記了小姑房間里單獨面對她時的困窘不堪。
我上初三那年的寒假,小城下了一場空前的大雪。
大年初三,我們一家去起鳳街。一進門,裝著水果和特產(chǎn)的紙箱堆得比人還高。紙箱上畫著瓜、福娃和卡通老鼠,那些表面潔凈平整的紙箱是出自高檔商店的拜年禮品。
逢年過節(jié),來看望老姨奶奶的人就格外地多,但也偏是這種時候,就會顯得她無比寂寞。
小姑好幾年沒回家陪她過年了,保姆也回自己家過年了,偌大的房子被禮品充塞。她像一個庫存管理員,坐在房子的深處。
我們到的時候門開著,不知是上一個來送禮的沒關(guān),還是她在等我們。爸媽先說著吉祥話推門而進,我在門口費力解了好一會兒鞋帶才進去。
陰暗的走廊里只有一盞常年開著的壁燈,黃色光茫里充滿疲憊的情緒。
她斜靠刺繡靠枕躺在深褐色的皮質(zhì)沙發(fā)上,從門口看去,正好整個人嵌在客廳門框中,像是一幅油畫。爸媽坐在她面前的矮凳上,我們帶來的禮盒在滿室的昂貴禮品間顯得微不足道。
她像持續(xù)在那兒幾千年的一尊雕像般,深坐在沙發(fā)里。不知是缺少光源還是壁紙落灰了,屋內(nèi)黑魆魆的,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和幾年前相比,她仍然是那么年輕。
但她的臉上鑲嵌著凝聚某種復(fù)雜情緒的風(fēng)情,我感到,這種風(fēng)情因她孤單的處境變得無依無著,也因為她的年齡變得像是一種對人的疏遠。
我看到角落里的那張照片。還是多年前那張,看看照片上的日期,哦,我知道了,那正是老姨奶奶離婚那一年。
爸媽仍在她面前說著寒暄客套的話,她一向動作緩慢而優(yōu)雅,僅是一味聽著,不做回應(yīng)。
母親從眼鏡下翻起眼珠看她,言語中透露著不愿隱藏的懇切和關(guān)懷,父親不住地點著頭說笑,剛騎了一路的車子,他們的手腳冰冷,此刻正一邊說著話,一邊把手放在膝蓋上搓著暖和。她仿佛不知道外面正值冬天似的,只是不經(jīng)意地問一下是不是下雪了。
坐了一會兒,太陽上來了。陽光反射在屋外的雪地上,反光進了房間。她把手搭在眼皮上,我走過去,拉上了窗簾。
我踟躕一下,叫:“老姨奶奶,新年好啊?!彼龥]看我,只是點了一下頭。太輕了,我甚至以為那是我的幻覺。
爸媽說出了他們此行的請求,那請求說得那么晚,似乎只是此行的附加目的。我要中考了,但怕成績不達標,想要一個特長生的名額,求穩(wěn)進重點。
她整個身子靠在沙發(fā)上,睜著雙眼皮開得略顯過于寬松的眼睛,目光中透露出刻薄和銳利,如夢初醒般看看爸媽。房間里的光亮侵染著她伴有一些淺紋的嘴唇,她略微張張嘴,緩緩?fù)孪?,那一口米樣的整齊牙齒,被涂了鮮艷的口紅的嘴唇包裹著。母親遞過茶幾上的電話。
這樣一口細密、潔白的牙齒,并不像六十歲年紀。我恍若做夢般,在她面前回想起小學(xué)最后一次見她的感受。她未曾變老,我已經(jīng)過完童年,跨入青春期了,一頭長發(fā)絞斷,留著齊耳學(xué)生頭,而老姨奶奶仍是嫩白臉龐,卷曲短發(fā),在她身上仿若時間一直是停滯的。
我又仔細看看她的模樣,一時呆愣住,她這個頭型與其說有著一種上了年紀的人的時髦漂亮,不如說是重現(xiàn)了十幾年前流行過的“海榮式”發(fā)型。再看看照片。原來,她自那以后連發(fā)型都沒變過。
我又看看四周的茶幾、電視柜、床榻,仍是到處散落著藥瓶和護膚品。我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面前的女人,仿若看到一個從照片里走出來的影子。
她收下了我們帶來的寒酸禮物,那是小城老店做的麻油點心,收下的時候,老姨奶奶似是客氣又似是真心地和媽說,你姨父爺也愛吃這個的。我們幾個一時愣住,半天不知道接什么好。
出門時,爸媽一邊高興幫我找到了名額,一邊感嘆小姑有本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國外留學(xué)了。只是老姨奶奶可憐,好幾年了,不找個伴,也沒人陪她。
我走出大門,一腳踩在街上的積雪上,一剎那,同時聽到鞋底擠壓雪塊的聲音和嘴巴哈氣的聲音。老姨奶奶家中黯淡的氛圍和她不曾改變的容顏浮現(xiàn)眼前,心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痛感。我只是一心地想哭。我只想哭。
我頭也不回地關(guān)門而去,表面上波瀾不驚。
別人說我脾氣乖戾,遇到今日這種求人走后門的事情,往常我一定會覺得臉面掛不住,老姨奶奶一副高高在上姿態(tài),平時我會在心里咒罵她千遍,罵她瞧不起我們外地人,罵她自命清高??山袢?,我仿佛把眼睛伸長了,探進了她生活的犄角旮旯里,窺見了她最隱秘的一處。
自打修路后,我家門前的路就變得寬闊了起來。小璞府以前十幾畝的地上,住了一百多戶人,都是平房和小二樓混在一起的民居,少說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本來是外來打工的住在里面,為了拓寬馬路,人遷走了,舊房子悉數(shù)推倒了。
沒人知道那些居民都去了哪里落腳,只留下一望無際的寬大馬路,仿佛一條稀松的秋褲,一腳踩進去,不用擔(dān)心會堵。
我們一家三口在雪下騎著車子回廟前街。地上的炮灰和被撕碎的紅紙屑與雪水揉擰,變成泥巴。舊平房被拆除后,兩邊熙攘喧囂的攤鋪和嘈雜的叫賣也隨之消失,就連馳名多年的廟前豆腐腦也倒閉了,因為修路,路上到處挖坑,就很少有人光顧了。但致使其倒閉更重要的原因,是新門面房租太高,幾乎翻了三倍,而小城經(jīng)濟轉(zhuǎn)型后,招商了多家連鎖店,他們付得起房租,也熬得起負營業(yè)額。年輕人更愿意嘗試新的東西,老店也就不再獨占餐飲界的鰲頭了。
多年的修葺,讓小城換了面貌,也有了一條新路——新建路。
回家一路下坡,我撒開手腳,坐在自行車座上,一瀉而下,妄圖以此驅(qū)走殘留在身邊的暗影。
大璞府路邊的槐柳更加老朽了,圍欄里種起小樹,冬天時節(jié)綠葉落了,樹枝禿了,小樹就匍匐在百年老樹下面撐著。媽說,樹也像人一樣,有了伴,也能多活幾年。
老姨奶奶獨身這么多年,老姨爺早已建立了新家庭,有了一雙兒女。而她,不僅沒有張羅再婚的念頭,也從未和任何男人走得過近。老姨奶奶十分固執(zhí),日常吃穿都要上打小就去的老店里。她家又在小城的老城區(qū),可有好幾家老店,都是老姨奶奶這樣上了年紀的老主顧光顧。
幾個月后,媽帶我去參加了小姑的婚禮。然而,一人親手撫養(yǎng)小姑長大的老姨奶奶卻沒有來。
小城人不多,講究婚事要辦得熱鬧,大宴賓客,都是熟識的人。小姑嫁了美國人,老姨奶奶更是要大操大辦,一方面是自己臉上添光,另一方面嫁出國去,見面機會只會越來越少。小姑的婚禮是我們辦得最風(fēng)光的一次,紅地毯鋪了整個小區(qū),宴席擺在最豪華的晉源會館,萬元一筒的煙花連放了三夜。
小姑從美國回來。一下飛機,拉著洋男友就去見老姨奶奶。老姨奶奶提前去美容院泡了一整天,燙了最新的發(fā)式,染了指甲,穿上老店定制的旗袍。晚上去了飯店,小姑點了一桌老姨奶奶愛吃的菜,最后才扭扭捏捏說出請求——婚禮上想讓后媽也出席。老姨奶奶一下子拉下臉來,洋女婿不會看眼色,還說要他們?nèi)齻€長輩一起出場。老姨奶奶直接把碗筷摔在地上。
這無異于把她的臉面踩在地上。
婚禮當(dāng)天,老姨奶奶沒有出席。整個小城知道了,親閨女嫁出國,送親的是后媽?;槎Y上親朋好友見新娘敬酒后面跟著后媽,笑得不尷不尬。
那是我第一次見老姨爺,雖然他一頭銀發(fā),滿臉皺紋,我也仍是認出來,他就是小姑墻上照片里的那個帥氣中年男人。他挽著老婆入席,婚禮的燈光掃過他的臉,雖然老了,依然那么神采奕奕,旁邊坐著的女人身材走樣,裝扮刻意,一看就是不擅打扮的主兒,但兩人恩恩愛愛,從進門到離開都一直緊握著手。任周圍親戚什么臉色,兩人都風(fēng)度翩翩,談笑自若。
從婚宴出來,我媽說去看看老姨奶奶。起鳳街西巷上老槐老柳長得旺盛,枝葉遮天蔽日,蟬在樹上叫得喧囂。媽說,不是老樹的枝,是小樹的枝,樹那么老了,內(nèi)里都被蟻蟲吃光了,長不出新芽了。我說,那還留著?媽說,留著,總是棵老樹,小城整個翻新,就起鳳街沒有,為的就是這幾棵百年老樹。
俄而有幾個老太從遠處搖擺著走過來,姿影消瘦緩慢,我恍惚以為是老姨奶奶,但都不是。也對,老姨奶奶不會那樣任自己婆娑走進風(fēng)燭殘年,她只會停留在從前,她最想停留的那段時間里。
到她門前,敲門不應(yīng)。媽說,可能是不在家。但也沒有人知道,她會去哪兒。
我想起她嫣紅的嘴唇和米粒一般的牙齒,仿佛現(xiàn)在的局面,是她為這副面孔所付出的代價。老姨爺是婚內(nèi)出軌,出軌的對象看起來不及老姨奶奶萬分之一,在我意料之內(nèi),想想似乎也符合情理。
如今,在她那張抵御了時間侵襲的臉皮之下,是否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身影?不愿接受改變的人,要對抗多少東西,才能留住時間?
無人知曉她做過多少努力,現(xiàn)在的老姨奶奶像是變成了一個拋置在湖面上的身影般,留在我的腦海里,任由水紋波動,并不能傷其根本。
那以后,我就不再登門。各自有事,都撒開去。
廟前街上那些五花六綠、什么都賣的地攤鋪子又復(fù)現(xiàn)了。
整個小城進入一種全面翻新的狀態(tài),大街小巷都在拆除、重建,這幾年走到哪里都會伴隨著攪拌機、挖掘車的聲音,仿佛生活在機床廠里。尤其是打起樁來,聲音大得就像要把地球戳穿一樣,還非挑深更半夜,正是四下寂靜、人要上床睡眠的時節(jié)。
隨著外地打工者進小城的還有賣菜、賣水果、擺路邊攤的,東西便宜實惠。于是廟前街就又熱鬧起來,恢復(fù)了從前的盛況。
但是開的店面花樣多,競爭也大,又不停地擴建、修路,越來越多的老店堅持不下去,紛紛倒閉。
我們小區(qū)后面的工廠遷到了郊區(qū),劃為臨時公交停車場,每天來來往往十幾路公交車。我媽聽多了就問我:“你說那些公交車喊的是,請倒車注意,還是倒車請注意呢?”我倆趴窗戶上聽好幾回也沒聽出來,就放棄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換了幾份工作,我最終還是考了小城里一家報社的編制,討起緊巴但安穩(wěn)的生活。
老姨奶奶年紀上了七十。聽說她腿腳腦瓜開始不靈光了,便賣掉超市,打算靠存款過晚年。
照樣是富貴日子,用的是進口的鍋碗瓢盆,馬桶從日本飄洋過海運回來的。只是在小姑的婚禮后她終于像大璞府的百年老柳一樣,老到了一定年紀,再怎么花費精力也會無法挽回地衰敗下去,沒得什么大病,但總也沒精神,整天讓人輪椅推出去推回來,吃飯都要人喂??伤€是每天化妝打扮,即使坐著輪椅,人也腰挺得直直的,幸虧她從小就光顧的那家裁衣店還在,她照例還是,三個月去做一次衣裳。當(dāng)然,這些都是媽告訴我的,自從小姑婚禮之后,我再沒去過鳳西。
我考進報社的時候,老姨奶奶給媽打過電話,說想請我們一家吃飯。我說還要準備面試,再說吧。就再沒人提過這茬。
那時她的保姆已經(jīng)辭職,但我們過了很久才知道她在獨居。
媽和我說家長里短的事,聊起老姨奶奶,她把自己苦心經(jīng)營了一輩子的店鋪盤給一個男鄰居,這男鄰居人好,就是沒結(jié)過婚,是個南方人。外地人討生活不容易,聽說很會照顧人。
我說他們會不會是夕陽戀。但又和媽雙雙搖頭,不可能的,被出軌背叛后,老姨奶奶就仿佛把后半生過成了一天,臨到人生邊上了,她哪會變?
沒幾天,拆掉重建的規(guī)劃到了我家,我們一家給補償了一間高樓里的新房。欣喜之余,媽讓我和老姨奶奶說一聲去。他們兩個老了,早不愿騎那么久的車子去那么遠的路。我也高興,便答應(yīng)了。
踏著自行車,從廟前街一點點往小城的南面騎,一出去,新建路,一路上坡,不敢松懈地騎上去,好容易到了大小璞府,一路黃葉遮擋了馬路??粗穬蛇叺娘L(fēng)景,我想起老姨奶奶那張愛板著的臉,漂漂亮亮,涂著淡淡脂粉,鵝白的臉蛋,紋絲不亂的卷發(fā),鮮艷的口紅,她該不會喜歡這個消息,在她眼里,小城就該永遠不變,她去慣的店應(yīng)該永遠在街口,幾十年不變?nèi)缫蝗?,像鳳西的老槐老柳,永遠不會有到頭的那一天。這對于我們外來客的好消息,對于老姨奶奶,只能算噩耗了。
我沉思默想著,拐一下,進了起鳳街,再拐一下進西巷,到了。
正巧,有幾個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人從遠處叨拉著走來,穿著舞蹈服,身上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一看就是剛跳完廣場舞,我恍惚以為里面會有老姨奶奶,但仔細盯了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都不是。也對,老姨奶奶再怎么抗爭,也過了那樣年紀,現(xiàn)在她已是離不開輪椅的老人了。
敲門,不應(yīng)。不知里面什么情況。早上去了電話也不接。一個頭發(fā)花白,穿一身玄色寬松麻布中山裝的老頭從馬路對面小跑過來,一邊嘴巴揚著笑,普通話夾生,聽得出是南方口音,說,她身體不舒服住院去了,有點高血糖。我說我是她的甥孫女,我們家要搬家了,告訴她一聲。老頭還是臉上微笑著,說真是不巧,我下午去醫(yī)院看她和她說,她偏愛吃原來街口子上那家老肘子,可人家干不過旁邊的川湘菜館,干脆關(guān)店養(yǎng)老去了,我呀只好自己親自做了給她吃。我現(xiàn)在的日子,多虧她照顧我。我說,也是虧得您用心,我老姨奶奶很挑剔的。他連忙客氣地搖搖頭,說,你老姨奶奶還是很有自己想法的,再怎么病,也不想住院,晚上我還得把她接回來在家住。
我想問問他和老姨奶奶是什么關(guān)系,但又覺得沒必要問。不過是一個答案。
不變,是她最大的尊嚴。
快入秋了,起鳳街上的柳和槐都枯黃了葉子,風(fēng)一起,就不住地落。
老頭又轉(zhuǎn)頭跑回超市。我一個人慢慢調(diào)轉(zhuǎn)自行車頭往回走,在心里悄聲和老姨奶奶說再見。富貴綿長,保佑老姨奶奶。四季槐柳,在鳳西常留,未來的日子也能繼續(xù)安生度下去。四處的樹被秋風(fēng)吹光了葉子,沒有了慰藉與遮蔽。
如果能將當(dāng)下封存,讓人拿出來懷念的時候,栩栩如生,就需要它真實。我努力用所有的感官感受著當(dāng)下起鳳街的一切——老朽得俯下身的槐樹,陽光照在老姨奶奶家屋頂上的顏色,不斷有老人走進的超市大門——我努力記住身處這一刻的畫面、味道和聲音。我哭了出來。
待得足夠久,把一切都記清楚之后,我才離開起鳳街。蹬著車子拐到了大璞府上。夕陽映在柏油馬路上,把斑馬線也染成橘黃。落日的光把路邊的房子照出一種耐看的質(zhì)感,樹枝和飛鳥的影子印在白墻上,那樣弛緩悠閑的樣子,像是把茫茫宇宙中的光線裁進了一個瞬間。
我在心頭打了一個結(jié),隨即想起老姨奶奶那張與時光抗爭的不老面龐,隨即就輕輕放下了那個結(jié)。
我在心頭生出一股沖動,想讓時間沖刷我,讓時間戰(zhàn)勝我,讓我蒼老,讓我遲鈍,讓我在遲暮的時候倒下,讓我在夕陽里滿面淚水,不可遏制。
往前,我的車頭拐下坡坎,面朝來路,一泄千里。來時騎了很長的路,所以,還有很長的路要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