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祖文,男,籍貫四川,中共黨員,1977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藏作家協(xié)會理事,2016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出版以“藏邊體小說”為主的長篇小說、長篇兒童文學(xué)、散文集、小說集等作品共11部300余萬字,代表作為長篇小說《光芒大地》、長篇兒童文學(xué)《雪堆白與菩薩墻》。2014年獲第七屆“西藏新世紀(jì)文學(xué)獎”。
老街很老很老了,名叫八廓街。在陳洛桑的眼里,這街老得像一個白胡子老爺爺,胡子很長,滿臉風(fēng)霜,卻還神采奕奕,充滿活力。陳洛桑一直在八廓街長大,從有記憶的時候起,他的眼里就全是八廓街上的人和事。當(dāng)然,還有八廓街邊上的一棵樹。
那棵樹,一直在街邊孤零零地立著,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反正它的年齡肯定是比陳洛桑大。幾乎每天,陳洛桑都會來樹這里,默默地玩一會兒。有時,他蹲在樹下,看八廊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這些人都神情安詳,手里大都拿著一個轉(zhuǎn)經(jīng)筒,嘴里念著六字真言,順著一個方向往前走。他聽阿媽卓瑪說,這叫轉(zhuǎn)經(jīng)。轉(zhuǎn)經(jīng)的目的,是祈福,是保佑生靈平安。有時,他就在樹下躺下,默默地看著天,看著那樹蔭。樹下剛好有一塊小小的草皮,綠綠的,軟軟的,躺在上面非常非常地舒服。
就像今晚,夜色皎潔,月光如洗,陳洛桑就靜靜地躺在樹下的那塊草皮上,動也不動。他看那繁星點點的夜空,看那潔白如盤的月亮,看那月色從遙遠(yuǎn)的地方,照射到身邊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上;再看著它們,一點一點,覆蓋在自己的身上,映透進(jìn)了自己的眼里,再緩緩流進(jìn)了自己的心里。樹被月光打透了,陳洛桑也被月光打透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和這樹,和這月色,融為了一體,成為一個再也分不開的整體。
陳洛桑聽著耳邊月色的呢喃,就想起了阿媽卓瑪和阿爸陳跡。
他出來時,阿媽和阿爸正在吵架。
陳洛桑是不喜歡他們吵架的。每當(dāng)看到他們吵起來,他就感覺好害怕,只想逃離,一個人待著。而八廓街邊這棵樹,就會成為他最好的小伙伴。
陳洛桑的記憶里,好像從來沒見過阿爸阿媽吵過架,甚至連拌嘴都沒有見過。那時的阿爸阿媽,臉上天天都洋溢著笑意,快樂從他們的每一個眨眼、每一次嘴角上揚,都可以看到。陳洛桑還問過他們,為什么自己會叫這個名字。阿媽當(dāng)時就深情地看著正在一旁做飯的阿爸,笑盈盈地說,因為你爸姓陳,你要跟你爸姓,而你又出生在西藏,要取一個本地名字,我們就在你出生時,帶你去了一座寺院,請寺里給你賜一個名字。寺里當(dāng)時一看到你,就說這孩子眉清目秀的,今后一定是個心地善良、思想純潔、心境純凈的人,那就叫洛桑吧。這樣,你就叫陳洛桑了。阿爸聽阿媽說完,停下手中的活,又說,明白了吧,我們是期望你今后成為一個善良的好孩子,一個永遠(yuǎn)善良的好人。
陳洛?,F(xiàn)在每一想起阿爸阿媽當(dāng)時互相看著對方,那從眼角深處隨時就能窺見的愛意,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深情,都能覺得當(dāng)時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似乎他們已經(jīng)成為彼此,從此就再不分離。
可是后來,陳洛桑卻發(fā)現(xiàn),阿爸阿媽突然之間,變了一個人似的。
那時的陳洛桑,好像正在家里撒歡。那天,陽光很好,燦爛得讓家里每一寸地方都明晃晃的。陳洛桑一會兒從沙發(fā)上跳到椅子上,一會兒又從椅子上跳到地板上,追著家里那只小狗玩。那天,阿爸阿媽看起來心情也很好,他們的臉上一如既往的是開心的樣子,連陳洛桑見多了,看久了,都認(rèn)為那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
阿爸和阿媽似乎在家長里短地閑扯。
阿媽看著撒歡的陳洛桑,有點感慨,不經(jīng)意間說,想不到我們的小洛桑,轉(zhuǎn)眼就這么大了。
阿爸邊捋著阿媽耳邊幾根因為她剛才抱陳洛桑時被弄亂的頭發(fā),一邊也附和著說,是啊,沒想到我們的兒子都能到處亂跑,馬上就要上學(xué)了呢。
就是,在我印象中,他好像昨天還只能在地上亂爬呢,沒想到,今天就四處活蹦亂跳了!阿媽邊說,邊“咯咯”笑了起來。
我也有這種感覺呢!阿爸也邊笑邊不經(jīng)意地問,那我們要好好地給他選一個適合他的幼兒園了。
還選什么呢?陳洛??窗屜攵紱]想,就說,離我們家最近的八廓街幼兒園,就很好啊。
八廓街幼兒園?阿爸似乎一下子愣住了,說,卓瑪啦,我們以前不是說過,把他送到內(nèi)地,送到我老家去上學(xué)嗎?
說過嗎?阿媽也愣了,待在原地,好久才說,可是為什么要送到內(nèi)地上學(xué)呢?這里不一樣嗎?
似乎是因為阿媽沒把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放在心上,阿爸明顯有點生氣了,說,是啊,我以前給你說過,你也同意了的,卓瑪啦!
阿爸說這話時語氣有點重。陳洛桑雖然還很小,卻也是感覺到了阿爸內(nèi)心的不舒服。
哦,可能當(dāng)時我沒注意吧?阿媽臉上的無辜,一看也不是裝的,可她還是說,我覺得我們倆都在拉薩,干嗎非要把這么小的孩子送到內(nèi)地去上學(xué)呢?我們到時都照顧不到他啊!
有他爺爺奶奶照顧??!我爸媽一直都希望能帶孫子,可孩子都三歲了,他們只見過兩次面,一年一次都不到,孩子回去上學(xué),他們就能天天見著了。
爸媽是能天天見著了,可是我們呢!阿媽看著阿爸,看著我,突然聲音大了起來,說,難道你就忍心讓我自己的兒子離我那么遠(yuǎn),一年都見不到兩次?他是你爸媽的孫子,可更是我的兒子??!
說到這里,阿媽一時沒忍住,就當(dāng)著陳洛桑的面,“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一見她哭,阿爸一時之間也手足無措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是閉上了嘴,什么也沒有說。
那是陳洛桑第一次見阿爸阿媽生氣。那時的他,還根本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鷼猓恢烙變簣@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是上學(xué)。
這事過了沒多久,陳洛桑就被送到了一個房子全是五彩繽紛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孩子。阿媽說這就是八廓街幼兒園,以后他天天都要來這里上學(xué)。陳洛桑第一天去幼兒園的時候,只有阿媽送他去,阿爸沒去。阿媽把他送進(jìn)去,后來要走時,陳洛桑抓住阿媽的衣角,不想讓她走。因為他不想待在這里,他還是想和阿爸阿媽待在一起,待在家里。可任憑他再怎么不愿意,阿媽還是轉(zhuǎn)身走了,只留下后來實在忍不住“哇哇”大哭的陳洛桑。
后來,陳洛桑在幼兒園里待習(xí)慣了,可是他發(fā)現(xiàn),原本愛笑的阿爸阿媽,卻沒那么愛笑了,原本一天到晚都在一起的阿媽阿爸,偶爾也會各做各的事情。
阿媽有一次在帶陳洛桑去轉(zhuǎn)經(jīng)時,略帶憂郁,連六字真言都不念了,她只是牽著陳洛桑的手,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默默地往前走。陳洛桑走累了,主動給她說走不動了時,她才會緩過神來抱他一下。他不知道阿媽為什么會這樣,只覺得她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阿爸也一樣。有一天晚上,吃過晚飯,阿爸帶陳洛桑到街上散步,開始也是一直不說話。那晚月色很好,陳洛桑卻發(fā)現(xiàn)阿爸眉頭緊鎖,老在長吁短嘆。后來,終于走到了八廓街的一條小巷子,走到了一棵樹下,阿爸才停了下來,并在樹下席地而坐,抱著陳洛桑說起了話。他似乎是對陳洛桑說的,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他說,小洛桑,我給你阿媽說,送你去內(nèi)地上學(xué),一是你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了,他們又只有我一個兒子,為了謀生,養(yǎng)活一家人,我不得已才來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可他們身邊就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你回去,不就可以陪陪他們,讓他們開心嗎?你說是不是?陳洛桑雖然聽不懂阿爸在說什么,卻還是懵里懵懂地點了點頭。
而且,內(nèi)地的教育也比這里好,阿爸又嘆了一口氣,說,讓你從小受到更好的教育,又有什么不好呢?可你阿媽怎么就想不通呢?
那天晚上,阿爸和陳洛桑在那棵樹下待了好久。陳洛??吹?,阿爸的眉頭不僅沒有舒展開來,還越擰越緊,后來就好像一根緊緊纏在一起的一根繩子。
而那棵樹,特別是似乎浸在了樹里的那些月光,卻在陳洛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記憶。特別是阿爸說過一句話,更是讓他印象深刻。阿爸說,每個人都有根的,就像這棵樹,它也是有根的,你看它現(xiàn)在長得很茂密,可是,如果把它換到別的地方,說不定就會落葉、衰敗了,因為那換了的地,已經(jīng)沒有了它的根。陳洛桑聽了,似懂非懂,他撲閃著大眼睛,問阿爸,那您的根在哪里呢?阿爸的眼光就穿過了樹葉叢,落在了那如洗的月色里,阿爸的根,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光芒,一個美麗的小山村,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綠的,有青山,有湖泊,美得讓人做夢都忘不了。陳洛??吹桨值难劾?,竟有一束光在閃耀,忽閃忽閃的,讓他內(nèi)心一陣陣蕩漾。從此,只要一有機會,他都會來到樹下,伴著月光,默默地看著八廓街。
八廓街的晚上也是不安靜的,有很多人,喧囂就是這里的特色,即使很晚了,也是這樣子。陳洛桑卻越來越喜歡這里,后來都不愿去幼兒園,也不愿回家了,即使是白天,也只想待在這里。因為家里阿爸和阿媽好像因為他讀書的事情,話越來越少。有時兩人本來還好好的,可是一談到讀書,他們馬上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了,情緒還越來越激動,言辭也越來越激烈。有時坐在樹旁,陳洛桑就會想,阿爸說的那個地方,那個叫光芒的地方,真的有那么美嗎?那里真的一年四季都是綠的嗎?要知道,拉薩大部分地方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光禿禿的,就像這里的樹,一年有葉子的時候只有幾個月,它們經(jīng)常被積雪覆蓋,被寒風(fēng)掠過,很難做到一直都是綠色。陳洛桑就想,那一年四季的綠,沒有輪回,沒有間隔,該是怎么樣的鋪天蓋地呢?他竟然也對阿爸所說的,那個叫光芒的地方,有了一些向往。
終于有一天,在一家人吃飯時,阿爸終于按捺不住了。他當(dāng)著莫啦、波啦(意為“奶奶”“爺爺”)的面,徑直問阿媽,說,卓瑪,小洛桑幼兒園畢業(yè),馬上要上小學(xué)了,你真準(zhǔn)備讓他一直在這里上學(xué)?
阿媽那時正在吃風(fēng)干牛肉,她嚼得津津有味的,看著就很香甜的樣子。陳洛桑也抓了一塊,準(zhǔn)備塞進(jìn)嘴里,阿爸卻伸手過來,把那塊風(fēng)干牛肉拿了過去,扔進(jìn)了簍子里,說,別吃,沒煮熟的生肉,吃了容易肚肚疼。
陳洛??吹?,阿媽本來并不想搭理阿爸,看阿爸這動作,好像終于忍不住了,她直接提高了聲量,說,陳跡,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天天說要把孩子送到內(nèi)地,難道這些年他在這里,就沒長大了?他是比別的孩子矮了、瘦了,還是缺胳膊少腿了?
你看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阿爸一聽連忙說。
可阿媽并不容他辯解,又很生氣地說,你老說你爸媽孤獨,可是,你如果把我兒子帶走了,我也是一個媽媽,我就不孤獨?
可內(nèi)地教育……
你老說什么教育教育,說什么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真正的起跑線,是他自己,只要他自己不想輸,以后就誰也贏不了他!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你這不是在講理,是在狡辯!阿爸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我在狡辯?阿媽突然站起來,說,你老是在說為孩子好,為孩子好!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從小就生活在拉薩,從小就習(xí)慣了八廓街,突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能適應(yīng)嗎?
阿爸也不甘示弱,他也站了起來。兩個人隔著桌子對峙,看得陳洛桑心在“怦怦”直跳!幸好阿爸說話的聲音沒剛才那么大了,他吸了好幾口氣,才緩緩地說,小洛桑還這么小,他的適應(yīng)能力是最強的時候,到哪里都能很快適應(yīng)的。
到哪里都能很快適應(yīng)?可是陳跡,你讓一個從小吃慣了風(fēng)干牛肉的小孩,突然到了內(nèi)地,沒風(fēng)干牛肉吃了,他能適應(yīng)?你看你,剛才都不讓他吃!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有多么愛吃!連陳洛桑都聽得出來,阿媽已經(jīng)有點咄咄逼人了。
阿爸聽了,良久沒有說話,只是從包里拿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支,再掏出一個火機,哆哆嗦嗦地點上。陳洛桑記得,他以前是不抽煙的。阿爸抽了幾口,又坐在了位置上,似乎覺得不舒服,他又連續(xù)換了幾個方向。終于,在狠狠吸了一口煙后,他說了幾個字。那幾個字很輕,輕得連陳洛桑都沒聽清。
你說什么?陳洛桑聽阿媽也在問。
陳洛??窗钟治艘淮罂跓?,再緩緩?fù)鲁?,之后雙手摁在桌子上,又說出了一句話。這次,他聲音大多了,陳洛桑也聽得很清晰。
他聽到阿爸說,卓瑪,那我們就離了吧。
離了?陳洛??吹?,阿媽一下子怔住了。
是啊。阿爸明顯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又說,離吧,我們倆在對于孩子上學(xué)這個問題上,觀念差異實在太大了。另外,畢竟你沒固定工作,以后孩子我來養(yǎng)。
你養(yǎng)……陳洛??吹?,阿媽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眼淚瞬間就奪眶而出!你說你養(yǎng)就行了?你問過洛桑他自己的意思嗎?你想過他喜歡在哪里嗎?
他喜歡……阿爸倒真是一怔,似乎他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良久,他才轉(zhuǎn)過身,小心翼翼地問,洛桑,你覺得呢?你想在拉薩還是去光芒?
阿爸阿媽突然這樣問自己,陳洛桑也懵了。說真的,他自己真沒有主意??窗职屇莻挠殖錆M期待的眼神,他完全語塞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沒辦法,他轉(zhuǎn)過身,跑出了房門,任憑他們怎么喊,也不回頭。
那天晚上,陳洛桑又到八廓街邊的那棵樹下,待了好久好久。奇怪的是,那晚的月光,竟然也不像往常那樣皎潔了,反而是慘白慘白的,甚至還泛著一點黃,而樹葉也已經(jīng)開始泛黃了,有的已經(jīng)飄落了下來,落在了地上。那飄落下來的樹葉,枯黃枯黃的,似乎就像阿媽剛才泛出的淚水。每到這個季節(jié),陳洛桑都會憂傷,都會覺得那好好的葉子,為什么會黃了,會離開了樹枝呢?
那晚的陳洛桑,無比憂傷。那感覺很淡,可是卻一直沖撞著他的內(nèi)心,就如小鹿的尖角在頂撞著,讓他很不舒服。
不知怎么的,陳洛桑突然想起,阿爸說的那個名叫光芒的地方,那里的樹,葉子是不是也會發(fā)黃,也會無奈地離開樹子呢?一想到這里,他的心中就有了主意。
沒多久,陳洛桑就跟著阿爸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地方阿爸說他以前來過,可是陳洛桑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阿爸只能嘆一口氣,說,還真是小孩子,連爺爺奶奶住的地方都記不得了。陳洛桑便看到阿爸滿臉都寫滿了無奈。
那地方有一棟房子,兩層,和他在拉薩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樣。拉薩的房子,外觀大都有鮮艷的色彩,比如紅的、黃的,可是這房子,就只有一個顏色,白的。房子里住著和他在拉薩的莫啦和波啦一樣年紀(jì)的兩位老人。阿爸讓他叫他們奶奶和爺爺,還說奶奶就是莫啦,爺爺就是波啦。
可是,面對著兩位慈祥的老人,陳洛桑就是叫不出口。
憋了好久,看著兩位老人期待的眼神,他還是怯怯地叫了聲,莫啦——波啦——
兩位老人怔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陳洛??吹桨衷谙蛩麄兘忉專f這就是爺爺奶奶的意思。
兩位老人這才伸出手,顫巍巍地拉住了陳洛桑,嘴里說著,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陳洛桑感到他們的手很暖,很柔,可是他卻覺得自己的小手在顫抖,手心里全部是汗。
過了幾天,阿爸帶陳洛桑到了一個名叫“光芒小學(xué)”的地方。那天莫啦和波啦一起陪著他去的。在進(jìn)學(xué)校前,阿爸告訴他,以后他的名字就叫“陳洛”了。陳洛桑很奇怪,不明白這是為了什么,不過他也沒問。
那天之后,阿爸就不見了。莫啦給陳洛桑說,阿爸已經(jīng)回拉薩上班了。陳洛桑問那他好久來看他?莫啦說明年吧?他又問那阿媽什么時候來?莫啦看了看波啦,兩人都欲言又止,好像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良久,莫啦蹲了下來,用臉頰輕輕貼著陳洛桑的臉龐。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臉好像暖暖的,卻又濕濕的。
在學(xué)校里,老師每次叫“陳洛”,他都反應(yīng)不過來。有幾次老師干脆走到他身邊,大聲說,陳洛,你這是怎么了?上課走神?還用戒尺敲他的桌子,他才知道這是在叫自己。老師問他為什么這樣,他說,我不叫陳洛,我叫陳洛桑。老師看著他,便笑了,班上的同學(xué)們也都笑了。
陳洛桑老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八廓街,跟著阿媽轉(zhuǎn)經(jīng)。八廓街里那些摩肩接踵的人流,和那些鮮艷的藏式服裝,讓他感覺自己好像與這個叫“光芒”的地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但是,這地方還真如阿爸所說,到處都是青山碧水,那山上全是樹,都是綠的,那地上全是草,各種莊稼,也都是綠的,甚至那隨處可見的水田,因映了那些山的影子,也都碧綠碧綠的。那些綠,真的是鋪天蓋地啊,讓陳洛桑認(rèn)為自己就長在綠色里了,鑲在綠色里了,甚至自己也成了綠色的一個小人兒了,頭發(fā)是綠的,眉毛是綠的,眼睛也是綠的了。
但陳洛桑卻常常想起阿媽。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有小朋友的媽媽來接他們,陳洛桑看著她們,看著她們對自己的孩子又抱又親,就會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阿媽。他經(jīng)常在想,阿媽在干嗎呢?她是不是正在忙著打酥油茶?是不是正在做糌粑?是不是正因為她很忙很忙,所以才沒有時間來看看他?
有一次,幾個小朋友在玩,又說到了媽媽,大家都說得興高采烈的。有個叫王成的小朋友說,自己的媽媽在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打工,每年能掙好多好多錢。另一個叫李梓睿的小朋友說,自己的媽媽在酒店上班,好漂亮好漂亮呢。當(dāng)大家問陳洛桑的媽媽在做什么時,他一時竟懵了。他真不知道阿媽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在拉薩時,阿媽幾乎天天都在一個甜茶館里,隨時隨地給喝茶的人添甜茶,而阿媽卻從來沒有坐下來過,就那么忙忙碌碌地四處走動著。
就在他發(fā)愣的當(dāng)口,就有一個小孩子說,你們還不知道吧?他的媽媽都不要他了!
不要他?所有小朋友都望向陳洛桑。
沒有??!我阿媽沒有不要我!她在拉薩!以后會來看我的!陳洛桑連忙申辯,臉都紅了。
還沒有不要你?那小朋友又用明顯帶著嘲諷的語氣說,你媽媽都和你爸爸離婚了!離婚就是不要你了!
其他小朋友聽了,也馬上跟著起哄,說,是啊,陳洛的爸爸媽媽離婚了,他媽媽不要他了!
不是!他這時是真的急了!幾乎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一把將那個小朋友按倒,撲在他的身上,大聲沖他的耳朵喊道,不是!不是!我阿媽不是不要我!不是!
也許是他的氣勢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都不說話了,而被陳洛桑按倒的孩子,可能因為猝不及防,嚇得“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雖然以后再沒有小朋友說他的媽媽不要他了這樣的話,但陳洛桑自己,卻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
本來就寡言少語的陳洛桑,變得更不愛說話了。雖然那漫山遍野的綠,讓他覺得這里很難見到陽光的天空也和拉薩一樣燦爛,但他就是開心不起來。
這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老覺得阿媽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晃,仿佛他只要一伸出手,就能摸到阿媽??墒?,每次他伸出手,阿媽卻又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怎么摸都摸不到。
有一次,他覺得阿媽好像真的就在自己的身邊,正充滿笑意地看著自己。他一下子覺得好溫暖,腦門一下子就熱了起來,直接朝阿媽撲了過去,嘴里還大喊,阿媽啦!您來了啊!我就說您沒有不要我呢!
他覺得阿媽好像就在自己的面前,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卻都不能撲到她的懷里!他心里著急,便拼盡全力,還是想撲過去!但是,還是不行!明明阿媽就在眼前,卻好像和他隔了千山萬水,怎么使勁都接觸不到!他便更加使勁蹬著腿,嘴里還大聲喊著,阿媽 ??????啦……
突然,一道亮光撲了進(jìn)來,他睜開了眼睛,卻看到奶奶正抱著自己,嘴里急切地說,老頭子,你看咱們的乖孫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在說胡話呢?
陳洛??吹綘敔斂拷俗约?,伸出手,往自己的額頭上摸。摸了一會兒后,就長嘆了一口氣,急切地說,孩子發(fā)高燒了啊!看來是得大病了!我們快把他送醫(yī)院吧!
這之后,好長一段時間,陳洛桑便都待在了醫(yī)院里,還轉(zhuǎn)了一個又一個醫(yī)院。他也一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只是在他的腦海里,阿媽的影子一直都在,八廓街邊上的那棵樹也一直還在,那樹上灑滿了的月光,也還是那么皎潔。后來,阿爸回來了。阿爸抱著陳洛桑,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他看著阿爸的臉,好像有點兒看不清,不過他仿佛看到,阿媽的臉也在阿爸的身邊晃動,他便呢喃著,反復(fù)叫“阿爸 ???啦……”“阿媽啦……”
陳洛桑感到,阿爸的淚水也落到了他的臉上……
有一天,爺爺看陳洛桑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帶著他去了屋外。巧合的是,那屋外的某個地方,竟然也有一棵樹,而且和在拉薩時,他經(jīng)常去的那棵樹一模一樣,都是那么高,都是那么大。陳洛桑心里一陣驚喜,連忙讓爺爺把自己帶到那棵樹下。一進(jìn)樹蔭里,他竟突然有了一種在拉薩的感覺。
他抬起頭,透過那密密匝匝的樹葉,望向天空,心想,這樹應(yīng)該就是拉薩的那棵吧?它是不是知道自己在這里很孤獨,所以專門跑來陪自己了呢?一想到這里,陳洛桑心里就笑了起來,他輕輕撫摸著樹干,覺得這醫(yī)院原本沉悶的空氣也清新了許多。他心里還在想,既然這樹就是拉薩那棵,那它就不會再像在拉薩時那樣,掉葉子了吧?它應(yīng)該會一直都是綠油油的吧?
爺爺看陳洛桑一看到樹就歡喜的樣子,以后就經(jīng)常帶他到樹下來。
時間久了,陳洛桑卻在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那樹上的某片葉子,居然也泛黃了!他心里一驚,想,不會吧?那葉子是不是生病了,也許只是個例外?可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泛黃的葉子,竟然有了第二片、第三片……后來,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那些泛黃的葉子,都離開了樹枝,飄落了下來,一片一片的,像拉薩那棵樹一樣,落在了地上!
陳洛桑只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酸,都差點哭出來了!他難過地問爺爺,怎么這里的樹也會掉葉子呢?爺爺卻笑了,說,傻孩子,怎么會有不掉葉子的樹呢?陳洛桑又問,可這里不是一直都是綠的嗎?爺爺又說,是啊,一直都是綠的,可葉子也要落啊,只有舊的黃葉子掉了,新的綠葉子才會長出來嘛。孩子,這是自然規(guī)律,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聽到這里,陳洛桑就突然很想阿爸阿媽。特別是阿媽啦,他真想馬上回到她的身邊。既然不管在哪里,葉子都會掉,那為啥不在阿爸阿媽身邊,看著那些從小陪自己長大的葉子們,看它們長出來,發(fā)綠,發(fā)黃,再掉落到泥土里呢?陳洛桑一想到這里,就特別想念那棵樹,還有那在月光照映下,阿爸阿媽的身影。他想去尋找自己的“自然規(guī)律”了!
后來,阿媽真的出現(xiàn)在了陳洛桑的面前。一看到陳洛桑,阿媽就撲了過來,抱著他泣不成聲。阿爸站在阿媽身邊看著他們,不知道是該上前還是退后。直到爺爺奶奶進(jìn)來,對阿爸說,你啊,你怎么還能這么犟呢?陳洛桑才看到,阿爸局促地走了過來,擁住了他和阿媽。
陳洛桑一下子就覺得自己的腦袋亮堂了起來,再也不迷糊了。
回到拉薩,阿爸又把陳洛桑送到了他原先讀過的那個學(xué)校。那學(xué)校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有。一回去,他又見到了一些以前熟悉的同學(xué)。大家一見到他,都擰他的臉蛋,說他去了內(nèi)地就這么一段時間,怎么就長白了呢?都有點不像在拉薩出生的人了。陳洛桑就看著他們笑。就像以前,阿爸看著阿媽和自己那樣子地笑。
有一天晚上在家里,陳洛桑看到阿爸畏畏縮縮地走到阿媽身邊,小心翼翼地說,卓瑪啦,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 ?量……阿爸這話一聽就是考慮了很久了。
什么事?陳洛桑卻看到阿媽面無表情的樣子。
我……陳洛桑看阿爸吞了一下口水,又說,小洛?;貎?nèi)地時,我沒經(jīng)你同意,把他的名字改成了“陳洛”,你看,他現(xiàn)在都回來了,是不是還是改 ?回……
改回什么?阿媽直盯著阿爸。
阿爸看著阿媽的臉色,一時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要改,不如就直接叫“洛?!绷?!你說呢?阿媽繼續(xù)盯著阿爸。
這……這……阿爸倒訥訥無言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這!這什么?。£惵迳?吹?,阿媽卻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還伸出手,拎著阿爸的耳朵,邊笑邊說,你啊!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胡思亂想!你覺得,我是那樣子的人嗎?
晩上,陳洛??吹剑眠`了的笑容,又同時出現(xiàn)在了阿爸阿媽的臉上。
有一次,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阿爸當(dāng)著陳洛桑的面,說,孩子,我以前老在你面前說人都像樹一樣,有自己的根,我也一直想讓你去尋根,可我沒想明白的是,我讓你去尋的,只是我的根,不是你的。說到這里,阿爸就把陳洛桑擁在懷里,緊貼著他的臉,讓他感覺好舒服好舒服。
再后來,陳洛桑又來到了八廓街。可惜的是,那棵樹竟然沒有了。他看著那空空的地方,不知道那棵樹去了哪里,一種失落頓時涌上了心頭。但是,他看著那皎潔的月光,仿佛還像以前一樣,正透過那濃密的樹葉,照在他的臉上,落到那小草地上,心里就覺得,這一切,都還是那么親切。那月光,就好像阿爸阿媽一起擁著他一樣。
只是,看著那一束束曾經(jīng)穿透了樹葉的月光,他心里卻突然想起,那個叫光芒的地方,那些陪伴了他那么久的小伙伴,還有那兩個他也叫莫啦和波啦的老人,特別是想著他們白發(fā)蒼蒼的樣子,他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這些月光,是不是也照在了他們的身上了呢?陳洛桑抬起頭,仰望著夜空中的那輪明月,不禁陷入了沉思。
編輯導(dǎo)語:“父母之為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标惵迳5陌謰屢驗楹⒆釉谀睦锞蛯W(xué)而爆發(fā)了家里第一次的爭吵,他們的出發(fā)點都是為了孩子好,因而陳洛桑也經(jīng)歷了在藏和去內(nèi)地求學(xué)的過程。但是,在孩子的內(nèi)心深處,哪種選擇才是他真正需要和想要的呢?
責(zé)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