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語境下的黃帝形象及其歷史意蘊

王 典,姜國峰

(河南工程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南 鄭州 451191)

黃帝文化被視為中華文明之正源。在黃帝文化中,黃帝這一人物是歷史角色,也是神話角色,而在先秦諸子對黃帝的描述中,黃帝基本不再被視為神話式的人物,主要作為一位承載了一定理想、理念的世俗君王。先秦時代對黃帝的描述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一些典籍主要采用歷史記載的方式對黃帝事跡進行描述;二是某些思想家試圖在黃帝的言行、功業(yè)中找到與自身思想產生共鳴的點,借助黃帝來增加自身思想的權威性。國內學界對先秦時代諸子百家和各種典籍中描述的黃帝形象歷來頗為重視,亦有不少研究成果,但這些研究有兩方面的不足:一是將先秦時代的“百家言黃帝”當作一個現(xiàn)成的事實,較少分析這一事實形成的深層次原因;二是在研究先秦諸子所描寫的黃帝時以列舉為主,較少分析諸子言黃帝的不同態(tài)度及其原因。在諸子百家中,法家在先秦思想界的影響力不及作為顯學的儒、墨兩家,對后世的影響力又遠不及儒、道兩家。不過,與其他諸子思想相比,法家思想對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走向產生了最直接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秦國通過商鞅變法而崛起,并最終完成統(tǒng)一。在涉及黃帝的言論中,法家思想家對黃帝的尊崇與全盤肯定昭示了法家思想與黃帝形象兩者之間的某種共鳴。從歷史哲學的角度對這一問題進行探究,或可為黃帝文化的形成原因覓得新的解釋途徑。

一、儒、墨、道三家黃帝觀簡述及分析

黃帝文化的直接來源固然是黃帝,但在思想文化中見諸古籍經典中的黃帝形象主要是在先秦時代確立起來的。在諸子的筆下,黃帝的形象不盡相同,但黃帝作為征服者、統(tǒng)一者的形象是被普遍承認的。國內學者馬平安指出,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由于“人心思治,國家需要統(tǒng)一,具有強大統(tǒng)一意志與軍事征服能力的黃帝形象適合了時代與人們想象中的重建大一統(tǒng)‘權威’的需要,關于黃帝言行的傳說才普遍流行起來”[1]。

基于對黃帝作為征服者、統(tǒng)一者的認知,諸子百家根據(jù)自身的理論特點和理論需要,對黃帝的重視程度和描述角度有著很大差異。在儒、墨兩大顯學中,對黃帝的描述較少,這是由儒、墨兩家的理論特征決定的。儒家崇尚仁義道德,主張禮治、王道,這樣的思想主張與黃帝作為軍事征服者的形象相悖。因此,在孔子刪定的《尚書》中以《堯典》為始,將堯舜而非黃帝定為中華文明之正源。另外,盡管先秦之后的儒家思想將“忠”和“孝”作為核心價值,并為踐行“忠”這一價值觀的要求實現(xiàn)并維系國家在政治上的統(tǒng)一,但在先秦儒家中基本不存在統(tǒng)一國家這一政治訴求?？鬃又饕恼卧V求在于克服“禮崩樂壞”,恢復周公時代的禮法秩序,而周公時代的禮法秩序在政治制度上的體現(xiàn)是非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即分封制),天子只是禮法意義上的、名義上的國家元首。提出“民貴君輕”主張的孟子對國家統(tǒng)一更無興趣。處于戰(zhàn)國末期的荀子雖然對國家統(tǒng)一的歷史趨勢有所覺察,但也只是承認國家統(tǒng)一對維系禮治是有益的,并沒有強烈的、迫切的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的政治訴求[2]。墨家思想雖在諸多問題上與儒家相左,但其“非攻”思想更加明確地反對武力征服,與儒家反對“霸道”的思想有一定的一致性,這決定了墨家也不會認可作為武力征服者的黃帝形象,而且墨家提出的“兼愛”思想雖然反對儒家主張的親疏有別的觀念,但在反對政治統(tǒng)一、中央集權這一點上,相比儒家的模糊不清,墨家則更加鮮明徹底。綜上,儒、墨兩家雖然在人性觀、政治觀等多方面存在分歧,但都出于各自的思想邏輯沒有對黃帝這一形象給予多少關注,也沒有通過借助“黃帝言”的方式闡述本家的理論。

與儒、墨兩家不同,道家的莊子在其著述中多次言及黃帝,使得黃帝從此與道家“結緣”。莊子之后黃老學的興起與發(fā)展,以及道家在中國思想史上與儒、釋兩家并列的尊殊地位,使得無論是在學界還是在民間,黃帝都有著道家君王、得道者這樣的形象。莊子對黃帝的描述大體有兩個方面。一是在政治哲學、歷史哲學方面,從歷史退化論的視角論及黃帝?！叭饰宓壑翁煜?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盵3]148“道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盵3]252通過以上兩段論述可見,莊子秉承了道家“智慧出,有大偽”[4]的文化、政治理念,將現(xiàn)實種種問題的根本原因歸結于人類歷史從“無為”向“有為”的“墮落”,歸結于文明、政治的產生。二是在《莊子·天運》和《莊子·知北游》中借助“黃帝言”闡述其“道”論思想。在這兩篇文章中,黃帝用大段篇幅論述“道”,儼然成為達于道、近于道的理論家,其君王的角色基本“隱退”了。綜上可知,莊子對黃帝的評價總體上是肯定的,理由有三:首先,莊子批評黃帝的言論并不是針對性的,只是由于黃帝作為“三皇五帝”之一的身份局限性和歷史局限性;其次,黃帝依然能“使民心一”,其人民依然能保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3]148這樣在莊子看來是正確的價值觀;最后,黃帝是在《莊子》中唯一能夠以第一人稱口吻系統(tǒng)性闡釋道家核心理論的世俗君王。

在《莊子》一書中共有十余處言及黃帝,可見莊子對黃帝的高度關注與總體上的肯定是毋庸置疑的。不過,只是從黃帝作為征服者和統(tǒng)一者這樣的一般形象中無法推演出莊子言黃帝的原因。首先,道家主張清靜無為、無為而治的基本政治立場,與善于征戰(zhàn)殺伐的黃帝形象完全不同。其次,道家“小國寡民”的政治理念也無法與作為統(tǒng)一者的黃帝形象相容。儒、墨兩家少言黃帝的邏輯原因,對道家而言依然是有效的。莊子言黃帝,不會是因為要“蹭熱度”,也不會是因為黃帝是中華文明的人文始祖而與“道”同為初始的、本原的存在。在此需著重指出的是,黃帝作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甚至血脈上的始祖(即我們自稱炎黃子孫的根據(jù)),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尚不是絕對的公論,因為儒家的孔子以堯、舜為始祖,而看重黃帝形象的道家、法家的思想家并不言及黃帝的始祖形象。從對《莊子·繕性》的引用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先秦思想家看來,黃帝之前有燧人、伏羲,黃帝之后有堯、舜,這些上古時期的華夏民族領袖均有被奉為始祖的理由。因此,黃帝的始祖形象并不是先天的,而是在構成黃帝始祖形象的必要的、有說服力的條件業(yè)已建立后應運而生的,并被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最終確定下來。

二、法家語境下黃帝的立法者形象

由上節(jié)論述可知,在莊子看來,雖然黃帝作為世俗君王有違于“道”,但既然能夠為“道”“代言”,那么注定在某些方面又是合乎“道”的。黃帝所合乎的“道”是從原始社會向文明社會過渡的歷史必然性,這種歷史必然性在持歷史退化論的莊子那里注定是模糊的,只能在持歷史進化論的法家那里被清晰地表述出來。

法家產生于戰(zhàn)國時代,戰(zhàn)國時代是典型的“大爭之世”,戰(zhàn)爭頻率之高、規(guī)模之大,冠絕古代中國其他時代。在此時代背景下,法家人物在思想上追求變法強國,并有強烈的將變法思想付諸政治實踐的愿望,通過推動變法運動使國家機器更具效率,從而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標。不同于儒家的復古情懷和道家的歷史退化論,法家旗幟鮮明地提出歷史進化論,并通過歷史進化論論證在當下時代展開變法革新的必要性。在反映商鞅變法思想的《商君書》的第一篇《更法》中,反對變法的杜摯提出“法古無過,循禮無邪”的觀點,公孫鞅(即商鞅)反駁道:“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5]6這段文字中的“誅”大概指法律、刑罰的意思,“誅而不怒”即適度運用法律、刑罰。若以黃帝為著眼點分析這段文字,可得出兩個方面的信息:古代諸君王的統(tǒng)治經歷了從一個時代向另一個時代的變遷,這一變遷以黃帝為界;自黃帝起,君王主要使用法治而非教化的方式進行統(tǒng)治。在《畫策》篇中,《商君書》的作者更具體地指出,在黃帝之前的“神農之世”,是“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5]130的淳樸的原始社會,而在“神農既沒”之后,出現(xiàn)了“以強勝弱,以眾暴寡”的事情,“故黃帝作為君臣上下之義,父子兄弟之禮,夫婦妃匹之合。內行刀鋸,外用甲兵”[5]130。以今天的話來講,黃帝在神農之后建立的禮法、刑罰、軍隊等都是國家機器的組成部分,而國家機器是文明社會建立的標志。從歷史哲學的視角看,黃帝被奉為中華文明的人文始祖乃至血緣始祖的根本原因在于,黃帝的事跡能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國家機器的建立。基于此邏輯事實,黃帝作為“中華文明之正源”意義下的始祖就有了歷史必然性。

雖然《商君書》提及黃帝處只有以上寥寥數(shù)言,但作者對黃帝的認知十分深刻,也符合當今學界對黃帝的一般定位,即黃帝是從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時期的一位重要的君王。法家能對黃帝有如此精準的認知,原因在于法家與黃帝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這個內在聯(lián)系有兩方面的體現(xiàn):一是黃帝與法家都處于關鍵的歷史節(jié)點,前者處于從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的時期,后者處于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渡的時期。法家思想家對處于大變革時期的自身歷史命運的認知,或使法家思想家對黃帝產生“共情”。二是黃帝建立法律刑罰的事跡使得法家思想家為其崇尚法治的思想找到了歷史根據(jù)?！豆茏印酚醒?“故黃帝之治也,置法而不變,使民安其法者也?！盵6]312韓非子在《五蠹》中提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認為儒、俠會使法治敗壞,導致“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7]709可見,法家思想家充分認可黃帝作為法治君王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將黃帝視為上古時期的理想君王。

綜上可知,法家所認知的黃帝是與歷史的發(fā)展、時代的變遷相關的,黃帝在法家的言論中是立法者、法治君王的形象。按今天的歷史觀來看,法律的建立是文明建立最清晰、最有說服力的體現(xiàn)。從歷史哲學的視角來看,黃帝作為立法者的形象,也是與其人文始祖、文明建立者的形象相符合的。但是,由于儒家在古代中國思想史中的主流地位,中國傳統(tǒng)思想更強調德治而非法治,使得黃帝的立法者形象不夠清晰,而先秦時代法家的法治思想,要求以具體的、邏輯清楚的成文法取代在過去的貴族社會中模糊的、邏輯混亂的習慣法,法家的變法運動實際上也是重新立法的運動。因此,黃帝的立法者形象在法家這里是清晰的。黃帝的立法事跡關系到華夏文明的從無到有,意義之重大無須贅言,這也是黃帝在中華文明中享有尊殊地位的一個深層次原因。

三、法家語境下黃帝的統(tǒng)一者形象

如上文所述,黃帝所處的時代是初步擺脫了原始社會的文明社會時代,這個早期的文明社會實際上是奴隸社會。奴隸社會和國家機器的出現(xiàn)則與戰(zhàn)爭和軍隊相關。在古代中國,黃帝武力征服者、統(tǒng)一者的形象是其有別于上古時期其他君王的鮮明特征。根據(jù)司馬遷的記載,黃帝的“武功”主要有二:一是“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8],通過與炎帝的三次戰(zhàn)爭使其降服。二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8],徹底完成黃河流域華夏部族的統(tǒng)一。除了以上兩點,先秦諸子的典籍中還言及黃帝征服四帝的戰(zhàn)功,兵家鼻祖孫武有言:“凡此四軍之利,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盵9]《墨子》有言:“帝以甲乙殺青龍于西方,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以庚辛殺白龍于東方,以壬癸殺黑龍于北方?！盵10]這里提到的四龍實際上是四帝?？梢?雖然古代文獻對黃帝參與的戰(zhàn)爭缺少直接描寫,但黃帝作為中華民族首位通過軍事征服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君王的形象依然是被普遍認可并深入人心的。另外,在《史記》中有在黃帝時代“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8]的記載,說明黃帝時代官僚制度已初步建立。通過官僚制度實現(xiàn)國家內部的、政治層面的統(tǒng)一是法家著重關注并力求付諸行動的。

分封制是商周時代基本的政治制度,但在戰(zhàn)國時則暴露出種種問題。一是分封制容易使君主的下屬封臣擁有相當規(guī)模的土地、軍隊、物質財富,封臣可借由自身的強大實力推翻君主。開啟戰(zhàn)國時代的三家分晉,以及后來的田氏代齊,都是分封制下“犯上作亂”的典型事件。二是分封制難以充分調動國家的全部資源,因為國家事務不是封臣的“自家事”,所以對國家事務的參與往往全賴封臣的自覺。在戰(zhàn)國時代,動輒數(shù)十萬軍民參與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必須調動舉國之力,這使分封制的缺陷進一步暴露。在戰(zhàn)國之后秦朝建立,分封制廢除,中國的政治制度以中央集權即官僚制度為主,并持續(xù)兩千多年。在戰(zhàn)國時代,中央集權、國家統(tǒng)一仍是非常模糊的觀念,而法家的思想家和實踐家普遍意識到,國家統(tǒng)一不僅僅體現(xiàn)為領土統(tǒng)一,更體現(xiàn)為政治制度、政治權力、國家經濟等國家內部層面上的統(tǒng)一,這樣的觀念在法家論及黃帝的一些言論中有所體現(xiàn)。韓非子有言:“黃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戰(zhàn),下匿其私,用試其上”[7]65韓非子借用黃帝言,說明君臣之間的緊張復雜關系,闡釋其強調君權集中的思想?！豆茏印酚醒?“黃帝唐虞,帝之隆也,資有天下,制在一人。當此之時也,兵不廢?！盵6]97這段話也反映出君主掌握權力的必要性?！豆茏印逢P于國家統(tǒng)一的思想有一段比較詳盡的論述:黃帝問于伯高曰:“吾欲陶天下而以為一家,為之有道乎?”伯高對曰:“請刈其莞而樹之,吾謹逃其蚤牙,則天下可陶而為一家?！盵6]442國家統(tǒng)一的直接辦法是通過控制礦石經濟從而控制兵器制造,進而剪除地方武裝勢力。這樣的辦法一旦不能順利施行,就會出現(xiàn)“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的情況,最終導致“故天下之君頓戟一怒,伏尸遍野”[6]442。通過以上文獻可以看出,法家有比較清晰的要求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的觀念,而且法家看重的并非只是武力的統(tǒng)一,而是通過君主權力、政治制度、經濟辦法等實現(xiàn)國家內部的深度統(tǒng)一。在實踐層面,這種深度統(tǒng)一集中體現(xiàn)在商鞅變法時期建立的郡縣制度中,通過“集小都鄉(xiāng)邑聚為縣,置令、丞”[8],使國家的權力中樞能通過其任命的官吏直接管控地方治理。

由以上論述可知,法家思想與黃帝事跡在政治統(tǒng)一這一方面存在著一定的共同點,由此可增進以下兩個方面的認知:一是法家思想一般被認為是注重法治的“刑名之學”,看重一個“法”字,但實際上通過改革政治制度實現(xiàn)政治上的深徹統(tǒng)一,是法家思想重要的部分。從邏輯上講,法治為政治統(tǒng)一服務,而不是相反。從史實上講,商鞅完成變法后身死族滅,首要原因在于郡縣制的建立觸怒了分封制下的傳統(tǒng)貴族。可見,法家的核心主張及其在實踐領域中對抗的政治勢力都是圍繞政治統(tǒng)一這一問題。二是黃帝時代官僚制度和法律的初步建立標志著中華文明在上古時期就擁有了比較發(fā)達的政治文明,也彰顯了古代中國歷來注重發(fā)展政治文明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戰(zhàn)國時代由法家建立并在歷史中不斷完善的中央集權即官僚制度,對古代中國影響深遠,在世界的政治制度史上也是十分超前的。通過對法家語境下黃帝形象的分析可知,黃帝被奉為中華文明人文始祖的深層次原因在于黃帝是社會歷史變遷之際古代中國政治文明的建立者,黃帝形象使得當下中國所倡導的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在歷史和歷史哲學這樣更廣闊的領域得以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