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0年六月,我在《疫情中思考養(yǎng)老人生》一文里這樣寫道:“這一次疫情突發(fā),并被封閉在養(yǎng)老院里,長期與世隔絕,完全處于無助的狀態(tài)”,“真像生了一場大病,恐懼,無奈,焦慮,不安”。而且冷靜下來思考,就意識到“自己此后余生將面臨一個歷史大變動,一切都還只是開始”。自己的養(yǎng)老人生,也將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所謂“養(yǎng)老”就是要取得生活、生命的穩(wěn)定與安詳;那么,如何“在時代和個人之間,構成一種張力”,怎樣“獲得一份精神的充裕、從容”,就是我自己的養(yǎng)老人生的一大課題、難題。但處理好了,就會成為自己晚年人生的一大藝術和創(chuàng)造:這本身就很有誘惑力。
面對自我生命存在的難題,我只有求助于專業(yè)領域里的“老師”?!拔蚁肫鹆松驈奈牡囊痪湓?,要‘在變動中求不變’。還想起了被魯迅譽為‘中國最杰出的現(xiàn)代詩人’馮至。他在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亂中尋求不變的本質,在一切化為烏有的時代尋求不能化為烏有的永恒。終于有了兩大發(fā)現(xiàn):一是‘千年不變的中國古老土地上延續(xù)的日常生活’,二是‘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樹的姿態(tài),一株草的生長,一只鳥的飛翔,這里邊含著永恒的無限的美’?!毕氲竭@里,我突然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這次疫情災難是“大自然”對工業(yè)化時代的人肆意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一個“報復”,向每一個國家和民族,也向我們每一個人提出了“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如何”從大自然吸取生命的滋養(yǎng)與樂趣的全新命題。醒悟到這一點,我每一天在養(yǎng)老院里的散步,就獲得了新的意義:不僅鍛煉身體,更“要以嬰兒的心態(tài)與眼光,去重新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美”。每次散步回來,我的心就沉靜下來,并且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我的學術研究也獲得了新的意義:通過思想史、精神史的研究,超越現(xiàn)實的時空,進入無限的空間、時間,獲得“歷史的永恒”。
就這樣,身處動蕩的疫情時代的“我”,就在現(xiàn)代文學經典作家、作品里找到了新的思想資源,并變成實踐:自覺地“從日常生活、大自然和歷史的三大永恒”里,找到了“生活的新動力,新目標”,“內心變得踏實而從容,進入了生命的沉思狀態(tài)”。
到二0二二年,疫情更加泛濫,我也陷入了更為深廣的困惑與焦慮之中。首先是說不出的孤獨感。不僅是因為關在屋里與世隔絕,即使上網也無法交流,因為彼此(哪怕是家人、同學、朋友)突然都沒有了共識,一說就吵,一吵就你死我活,傷和氣。這時候,就渴望有一個可以放心說出心里話、坦誠交換意見、自由討論的“真朋友”?,F(xiàn)實生活里一時難找,就到書本里去尋覓。我就想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現(xiàn)代經典作家魯迅:魯迅自己也說,和他“隨便談談,是可以的”。
我的更大困惑還在于,二0二二年的中國與世界變得太快,我有些無所適從,手足無措。二0二二年全球性的自然與人為的災難和危機,將人們習以為常、很少深思追問,但卻是根本性的問題,全都推到每一個人面前,逼著我們正視、深思。比如——
面對大變動、大動蕩的時代,應該“怎樣看”?—不僅是具體的看法,更是要以什么樣的眼光和方法去“看”?
面對如此復雜的中國與世界,應該“怎么想”?—重要的是以什么樣的“思維方式”去“想”?
面對全球范圍的一切“以政治正確為上”,不允許發(fā)表“政治不正確”的言論的現(xiàn)實,我們將“如何言說”?—同樣包括言說的原則、態(tài)度和方法。
在這個人人都可以,事實上也是天天在寫網文的網絡時代,我們該“怎樣寫”?—不僅是寫的內容,更是寫的形式。
在閉守家中有更多的時間讀書的時候,我們該“怎么讀”?—讀什么,以什么態(tài)度、心情、方法去讀?
在危機四伏,又充滿機遇的時代,我們“怎樣做事”?—能夠做什么,以怎樣的精神去做?
最重要的是,在這個禁區(qū)遍布,又充滿誘惑的世界,我們“如何做人”?—背后更有一個“我們?yōu)楹味睿松睦硐?、目標是什么”的大問題,等等。
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可以和魯迅“隨便談談”的。“談這類話題,魯迅是最佳交談者”。
于是,正是在疫情期間,我對自己一生的研究對象—魯迅,又有了新的體認:不僅他對中國社會現(xiàn)象的開掘與批判,具有歷史文化與人性的深度,因此超越時空,一直延伸到今天;而且“作為‘個體的人’的魯迅也是直通當下的”:“他和我們一樣在苦苦思考該如何看、想、說、寫、讀,做人與做事,這類人生和人性的基本問題”?!拔覀兘裉熘販禺斈牯斞笇懴碌乃伎?,其實就是把魯迅看作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尋找‘生命的共通點’”:“魯迅就活在當下中國,他是一個‘正在進行式’的文學家和思想家。”
于是,二0二0年我就寫下了《錢理群新編魯迅作品選讀》,既是我的魯迅研究的新發(fā)展,新成果,也是“我—魯迅—當代青年”對話的新努力,新嘗試。我在二0二一年一月所寫的《引言》里,誠懇提出:“我們就和這位誕生于一百四十年前,又在身邊的魯迅‘隨便談談’吧?!焙髞?,我又于二0二一年底,在互聯(lián)網平臺B 站上開設了“錢理群講魯迅”的網絡課程,引發(fā)了出乎意料的強烈反響。我特別高興的是,同樣因為疫情陷入極度苦悶的“九0后”“00后”的年輕人中的“思考者”,也開始投入魯迅作品的閱讀與精神對話之中。在我看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經典作家、經典作品與當代中國青年的“生命的連接”的意義與價值,不可小看。我能參與其間,也是我晚年學術與人生的一件“大事”。
二0二一年,我還完成一件大事:寫出了《錢理群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以作家作品為中心》。而且在當年八月定稿的《后記》里特意點明:“我的這本《新編現(xiàn)代文學史》,明顯打上了疫情和后疫情時代的烙印?!蔽疑钋榈鼗貞浀溃骸斑@次在疫情中為準備寫文學史而重讀早已熟透了的作家作品,居然有一種第一次閱讀、重新發(fā)現(xiàn)的感覺:這樣一種新鮮感,是我這樣的文學史研究的‘老手’很少有的。”“新鮮感”就來自“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歷史上經歷的三大問題,居然也是疫情和后疫情時代中國與世界面臨的問題:疫情引發(fā)的至今未息的爭論,似乎重新提出了‘思想啟蒙’的問題;今天的中國與世界又開始了一場更加廣泛、深刻,而且看不到前景的‘社會和歷史大變動’;而疫情的暴發(fā)與蔓延本身就是一場‘世界大戰(zhàn)’,我們每個人都有了深刻的‘戰(zhàn)爭體驗’”。這樣,在疫情期間,我每天寫文學史,都有一種和現(xiàn)代經典作家進行“對話,討論,爭辯”的感覺,而且是從未有過的親近,自然,迫切,極具啟發(fā)性。這樣的遠行已久的現(xiàn)代經典作家作品的“生命的復活”,歷史的“當代化”,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我甚至想,這本《新編現(xiàn)代文學史》,如果不是寫在疫情期間,大概就不是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樣子了。
當然,既命名為“新編”,就自有新的追求與特點。首先,這是“個人”寫的文學史。在“抗戰(zhàn)時期”的現(xiàn)代文學一章里,就提出了我的“六大家”說,特別突出了巴金、馮至、蕭紅、張愛玲、艾青、趙樹理的文學地位與貢獻,對以往現(xiàn)代文學史敘述不多,甚至被忽略的端木蕻良、駱賓基、無名氏、李拓之、汪曾祺……都有新的發(fā)掘、發(fā)現(xiàn),新的討論。其二是自覺地“以作家、作品為中心”。這是基于對現(xiàn)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與教學的一個反思:“我們越來越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文學史的大廈,主要是靠作家,特別是大作家、經典作家支撐的;而作家的主要價值的體現(xiàn),就是他的作品文本。離開了作家、作品這兩個基本要素,就談不上文學史?!蔽业倪@本《新編現(xiàn)代文學史》就有了“追尋文學之根”的意義。最后,這本書的寫作,還圓了我的一個文學史寫作的夢: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經驗”做出了我的初步總結?!@真是疫情中的意外收獲。
在疫情期間,我還參與了兩本書的寫作,即二0二二年先后出版的《王得后〈魯迅研究筆記〉錢理群點評本》和《金波〈昆蟲印象〉錢理群點評本》。寫這樣的“點評”,前一本是出于我對魯迅研究的關注,后一本則是圓了我的“兒童文學研究夢”。這背后還有一個學術文體的追求與嘗試。特別是《金波〈昆蟲印象〉錢理群點評本》,更接近于在當代文學研究和評論中已經逐漸“退出”的“印象式的感悟批評”,自覺地突顯“敏銳的藝術直覺和感性判斷”,對文學語言的品味,更看重研究者與作者之間心靈的相通,追求文學評論的“柔軟感”。這也是對書的讀者少年兒童的一個自覺引導,就是我在接受“十三邀”采訪時所說,面對大自然(也可以說面對文學作品)不要總是想到“意義”,而是要直接感受與感悟,欣賞其內在的自然之美與語言之美。
這都是沒完沒了的話題,我還是打住吧。但忍不住還要說一個我的“疫情、后疫情時代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新設想。隨著對疫情中提出的“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我們自己向何處去”的追問與思考的深入,我越來越感到,有一個問題不可回避,即“中國國民性”的問題。由此而準備下一步要對魯迅的“改造國民性思想”進行一次新的梳理和闡釋。對于我,這是一個極有誘惑力的研究課題與生命課題,我將全身心地投入進去。
前一段,我在為周作人研究的前輩的新著所寫序言里,重新提出了“周氏兄弟研究”的課題。其實,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孫郁先生就提出了將周氏兄弟作為“有意味的參照”的研究思路,我在他的啟發(fā)下,做了這樣的發(fā)揮:“周氏兄弟生命形態(tài)選擇的差異、矛盾、困惑”,類似于屠格涅夫所說的“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選擇,“是超越民族、國家、時代,屬于人自身的”,“所顯示的是人的天性中的悖論:人始終是在‘劇變’與‘穩(wěn)定’、‘破壞’與‘凝固’、‘創(chuàng)造’與‘保守’、‘躁動’與‘安寧’、‘激情’與‘溫情’、‘粗暴’與‘溫柔’、‘失衡’與‘平衡’、‘無序’與‘秩序’、‘沖突’與‘和諧’、‘悲慨’與‘閑適’、‘崇高’與‘平凡’……也就是在生命之‘重’與‘輕’這樣的生命形態(tài)(心理,情感)兩極選擇的張力中搖擺”。就像屠格涅夫所說的那樣,“兩個不停息地分裂著、不停息地融合著的因素的永恒的調和和永恒的斗爭中,形成永遠的困惑”。在我的感覺里,這樣的在不停息的分裂、融合,永恒的調和、斗爭中形成的“永遠的困惑”,正在糾纏著處于疫情后的歷史大變動中的我們。在選擇“自己向何處去”時,我們或者接近“魯迅”,或者接近“周作人”,或者試圖尋求他們之間的某種平衡……歸根結底,我們面臨的是“人性”的分裂、融合的選擇困境。在這樣的背景下,將周氏兄弟作為“人類精神發(fā)展史上的典型”加以研究,就打破了孤立研究或僵硬的比較研究的固有格局,為將現(xiàn)有的魯迅、周作人研究,以至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和深度,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我正是通過自己疫情中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重新思考、發(fā)現(xiàn)了“文學性”,認識了文學經典的意義與價值,認識了“文學性”背后的“詩學、歷史與人”。文學,特別是文學經典,就是那個人類精神史、人的生命史上的“變中的不變”。文學經典無疑是一個“歷史的永恒”,它是民族、人類文明的結晶;它又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斷閱讀、研究、闡釋,再經典化,而滲透到不同時代的不同“現(xiàn)實”之中,成為時代動蕩中的永恒。這樣,“文學性”,文學經典的意義與價值,就具有了“歷史—現(xiàn)實—未來”的三重性,是“歷史—現(xiàn)實—未來”中的“不能化為烏有的永恒”。因此,它也就成了一代又一代接受者生命中的“穩(wěn)定”因素,成為“人”,每一個“個體”生命的“依托”,“心安”之地,甚至還可以從中獲得“生活新動力與目標”。—確認這一點,或許對“疫情和疫情后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有所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