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度流行語的社會文化分析

盛若菁

【關鍵詞】年度 流行語 社會文化

【中圖分類號】H136

【文獻標識碼】A

流行語是某一時期社會上廣泛流行的語匯。一年一度的流行語是對一段時間內社會發(fā)展方方面面的文化反映，記錄了時代發(fā)展的旋律和聲音，折射出社會群體當下的現實情況、情緒表達與價值追求?！兑慕雷帧饭嫉?022年十大流行語為：“踔厲奮發(fā)、勇毅前行”“中國式現代化”“新賽道”“大白”“煙火氣”“天花板”“拿捏”“雪糕刺客”“精神內耗”“沉浸式”等?！墩Z言文字周報》評選出的2022年“十大網絡流行語”為：“栓Q”“PUA”“冤種（大冤種）”“小鎮(zhèn)做題家”“團長/團”“退！退！退！”“嘴替”“一種很新的xx”“服了你個老六”“xx刺客”。

2022年度流行語的特點

2022年度流行語具有以下特點：從來源來看，大體分為政經類和社會類流行語，反映出大眾對社會問題、日常生活的敏銳洞察。就表達效果而言，2022年度流行語有的言簡意賅、含義雋永，有的幽默諷刺。

從語義上來看，2022年度流行語在創(chuàng)造、傳播的過程中生成了新的所指。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認為，“索緒爾的‘能指+所指=符號只是符號表意系統(tǒng)的第一個層次，而將這個層次的符號又作為第二個表意系統(tǒng)的能指時，就產生了一個新的所指”。具體而言，有詞語古義的新用，如“踔厲”出自韓愈的《柳子厚墓志銘》；有現代漢語中既有詞義的新用，如“煙火氣”“天花板”“新賽道”“團長/團”“沉浸式”等。就生成方式而言，有通過既有詞語的新組合產生新義的流行語，如“中國式現代化”“雪糕刺客”“精神內耗”“小鎮(zhèn)做題家”“一種很新的xx”；有源自中英文組合產生新義的流行語，如“栓Q”；有源自英文字母縮寫的流行語，如“PUA”；有源自方言的流行語：“冤種（大冤種）”，有通過仿擬造詞方式生成的流行語，如“嘴替”仿擬于漢語中的“文替”“武替”等詞。

2022年度流行語總體呈現出典雅、簡潔、生動、形象、娛樂性強、創(chuàng)新性強等特點。流行語是一面鏡子，折射出一定時期內的社會文化現象。

2022年度流行語表征的社會心態(tài)、價值取向和心理訴求

社會心態(tài)是一段時間內彌散在整個社會或社會群體/類別中的宏觀社會心境狀態(tài)，是整個社會的情緒基調、社會共識和社會價值取向的總和。2022年度流行語基于群體認同和廣泛傳播，映射了這段時間的宏觀社會心境狀態(tài)。

第一，體現了民族自信心和國家榮譽感，反映了對社會事務的關注與思考。當前，我國進入發(fā)展新階段，經濟蓬勃發(fā)展，社會不斷進步，人民生活穩(wěn)步提升。人們對國家前途和發(fā)展前景充滿信心，由此產生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對祖國繁榮昌盛的美好祝愿，產生了如“踔厲奮發(fā)”“中國式現代化”等體現民族自信的流行語。自“踔厲奮發(fā)”在黨的二十大大會主題中使用后，成為一個“熱詞”流行，反映了全國各族人民團結一心，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努力奮斗、奮發(fā)有為的社會風貌，體現了民族精神的傳承和民族自信心；“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是具有中國特色、符合中國實際的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成為熱詞充分體現了人民對民族復興的道路自信。

在新時代背景下，“新賽道”含義在“賽道”的基礎上生成了新義，指稱一切新的起點、新的征程、新的氣象等，反映了人們參與競爭、開拓進取、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積極心態(tài)。疫情防控期間的“大白”義無反顧地守護人民健康，給人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時代印記；“團長”是疫情防控期間一些不怕困難、無償組織大家團購、分發(fā)所購物資的熱心人，是新時代的“平民英雄”；“嘴替”指能夠代替廣大網友表達心聲的人，網友們用“嘴替”肯定精彩言論、褒揚敢于發(fā)聲者。這些熱詞的出現充分體現了人們對國家、社會事務的關注、思考與參與。

第二，體現了人們期盼美好生活的價值取向。新時代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對美好生活的期望與向往會激發(fā)與之相適應的精神文化產品。2022年度流行語中的“煙火氣”源自古漢語，指“燒煮食物的氣味”。人們期盼著恢復到熱鬧生活，由此將“煙火氣”引申出充滿生機活力生活氣息的新意，將這種美好愿望寄托于賦予了新義的“煙火氣”。“退！退！退！”源自網絡視頻，最初表達的是消除怨氣、矛盾的處事態(tài)度，之后語義延伸為表達排除生活中一切不如意的愿望、表達反對和抵制等情緒，擴展應用于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折射出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望與追求。

第三，反映了人們處于生活壓力和社會焦慮中的生活心態(tài)以及主體意識的增強。現實生活中，面對著較快的生活節(jié)奏和激烈的社會競爭，人們往往精神緊張、心理負擔加重，由此產生了生活壓力和社會焦慮感?！熬駜群摹敝傅氖蔷裆稀⑿睦砩蠠o謂的、有害身心健康的消耗?！熬駜群摹鄙鷦臃从吵錾鐣D型期人們的社會焦慮感和生活心態(tài)。處于重負擔、快節(jié)奏生活中的人們開始關注生活質量和品位，尋求自我減壓，追求和諧發(fā)展的新生活模式?！把└狻焙汀按炭汀标P聯(lián)性本來不大，經認知隱喻化后生成了“雪糕刺客”的詞語新組合，描述了消費者在錢包和心理受到雙重傷害情況下的一種刺激與不適感，反映了消費者消費心態(tài)的變化，反映了消費者主體意識的增強。

第四，適應了求新求異的大眾表達訴求，體現了個性化和先鋒意識。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分析，2022年度流行語的出現，適應了求新求異的大眾表達訴求。大千世界，紛繁復雜，富于變化，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永無止境。在此過程中，往往會出現現實中形成的某些社會心理訴求在已有的語言系統(tǒng)中找不到最合適的表達形式，從而形成社會心理表達需求與語言形式之間的矛盾。而語言系統(tǒng)中詞匯作為能對社會經濟變化等作出快速反應的部分，特別是那些傳播力強、傳播面廣的網絡詞匯，在大眾創(chuàng)造力的加持下，有充足的動力與可能填補語言系統(tǒng)中的缺位?！盁熁饸狻薄疤旎ò濉薄靶沦惖馈薄皥F長/團”等詞語原本在漢語中業(yè)已存在，詞義經引申，轉而指稱“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生活氣息”“無法超越的最高水平”“新起點、新征程、新氣象”“新時代的平民英雄”等意義。而“拿捏”與“沉浸”本指動作，現今搭配對象泛化，在新組合中生成新義，可以拿捏人、事、過程、結果等；可以沉浸式閱讀，也可以沉浸式收納書桌、沉浸式化妝等。

在中國社會現代化的發(fā)展進程中，大眾的社會心理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個性化逐漸增強，彰顯先鋒意識。這是因為“社會定向的性格有利于人們適應中國農業(yè)社會的傳統(tǒng)生活，而個人定向的性格有利于人適應現代化的中國社會生活”。從社會心理層面來看，當前很多人追求彰顯個性、勇于展示自我的生活方式，試圖采用新的文化符號，構建新的文化語境，而這些賦予了新義的流行語適時滿足了這些群體的心理訴求。

第五，體現了自我身份建構和群體身份認同。自我認同是發(fā)生在個體范疇內，是個體形成的對于自己內在的一種認同，是一種反思性深刻理解自我的內在化過程，強調的是個人不同于其他人的一種鮮明的個性。在網絡空間的虛擬世界中，網民特別是作為網民主力軍的青年群體不斷尋求充滿個性色彩的自我認同，以此表達他們的主體意愿與情感、塑造自我形象。2022年度網絡流行語中的“小鎮(zhèn)做題家”原指那些“出身小城鎮(zhèn)，擅長苦讀應試，但在視野和資源方面較為缺乏的青年學子”。這一稱呼在網絡中一經使用，網民們便迅速對其產生了強烈的情感認同與身份認同，在自我身份建構的驅動下，“小鎮(zhèn)做題家”在網絡上廣泛使用，迅速成為網絡熱詞。

社會認同理論認為，人是生活在社會上的人，自然而然會產生不同的社會分類，在不同的社會分類中，個體會對自己所歸屬的某個群體產生認同感。在社會認同范疇內，個體明確所屬的特定社會群體，并認可特定社會群體資格賦予的情感以及價值意義。2022年度流行語中的“冤種（大冤種）”的使用與傳播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群體認同與社會認同。不同人群在生活中均不同程度有過“啞巴吃黃連”的經歷，網民們特別是青年群體在話語互動實踐中生成了“冤種（大冤種）”這個表達既好笑又心疼的復雜情緒的流行語，形成身份共鳴，并通過大眾媒介的傳播轉化為廣泛的社會認同，展示了大眾的集體歸屬感和身份認同意識。

第六，體現了多元文化的碰撞與交融。隨著不同國家、地區(qū)人們的經濟交往、文化交流、移民雜居，不同語言之間接觸、借用、吸收等現象不斷出現。特別是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網絡等大眾媒介的發(fā)達又加速和促進了這一進程，為新的文化形態(tài)的形成提供了可能。英語作為一種使用面很廣的語言，對流行語的形成影響很大，這在2022年度流行語中可見一斑。例如，用英文縮寫字母組合“PUA”泛指在人際關系中一方通過洗腦、打壓的方式，對另一方進行情感、思想控制的行為，存在于戀愛、職場、家庭、校園等多種場景中。如果說“PUA”完全以英文字形的形式流行，那么“天花板”則是英語從語義上影響漢語流行語的一個案例?！疤旎ò濉北局甘覂鹊奶炫铮械纳厦嬗械窨袒虿世L。英語以“天花板”比喻“最高限度和上限”，這個用法影響了漢語詞匯意義后進一步引申，指稱無法超越的最高水平，且用法泛化至不同領域如“顏值天花板”“社交天花板”“帶貨天花板”“軍訓天花板”“前鋒天花板”，而“天花板官員”“天花板現象”所指晉升空間越來越小的現象則又帶有負面色彩意義?！八≦”源于抖音短視頻中一個用戶不標準的“Thank you”發(fā)音，意為表達感謝。在此基礎上，“栓Q”這個詞語被創(chuàng)造出來后，含義、用法轉為描述一種無語狀態(tài)，表達了厭煩的情緒，而非用于真正的感謝。在其詞源及其語義的演變過程中，英語的影響貫穿始終。此外，2022年度網絡流行語中的“冤種”一詞來自東北方言，流行語也受到方言文化的影響。

第七，體現了亞文化的影響和娛樂、狂歡心態(tài)。隨著網絡技術的賦權以及多元文化在網絡空間的延伸，網絡亞文化得到發(fā)展。網絡亞文化具有娛樂性和狂歡性、風格化和符號化、抵抗性和兼容性等特質。流行語特別是網絡流行語體現出了濃厚的亞文化特點。青年人是網民中的主力軍，尤其90后、00后是在網絡環(huán)境中成長的一代。青年群體以戲謔、搞笑的“泛娛樂化”的方式表達自身對現實困難的無奈、對精英文化的諷刺以及對權威的挑戰(zhàn)。2022年度網絡流行語也充分體現出這一點，如“服了你個老六”“我真的會謝”“一種很新的xx”體現了濃厚的吐槽文化特點?！胺四銈€老六”中的“老六”源自射擊游戲，“老六”躲在暗處以狡詐的方式取勝?！胺四銈€老六”是游戲玩家常用的吐槽。這句話后來逐漸擴展至社交領域，以諷刺那些以不當方式、手段獲勝的人，網絡空間交往也由此逐漸現實化為一種社會交往心態(tài)。再如，“我真的會謝”源自網絡微博用戶，用來表達吐槽情緒而非感謝；“一種很新的xx”源自短視頻平臺，起初是表達對音樂作品中因含有過多元素而無法理解的情緒，后將其用法泛化，以表達不理解、不欣賞的態(tài)度，用于調侃不可思議、反常規(guī)的事物。上述表達吐槽的流行語體現出明顯的后現代性，表現為富有濃厚的娛樂性特質，充滿了戲謔搞笑色彩，詞句非常淺顯。網民們特別是青年網民之所以廣泛使用這些語句，只是為了以狂歡的集體參與方式獲得短暫的集體認同，強調欲望的瞬間滿足，他們試圖通過娛樂來彌合與現實的矛盾，試圖借助娛樂對現實矛盾加以消解，以緩解心理壓力。

2022年度流行語的正負效應

正面效應。如前所述，2022年度流行語中的“踔厲奮發(fā)、勇毅前行”“中國式現代化”“新賽道”“團長/團”等反映了人們對國家前途、社會事務的關注與參與，引發(fā)大眾對社會現象的關注與思考，表達了正面、積極的社會情緒。而“冤種（大冤種）”“小鎮(zhèn)做題家”“團長/團”“退！退！退！”“嘴替”“一種很新的xx”“服了你個老六”“xx刺客”等個性色彩鮮明的網絡流行語則體現了社會的開放接納心態(tài)；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文化交流的增多，人們對“栓Q”“PUA”等帶有外來詞匯特點的接受度變得越來越高，這也是開放接納心態(tài)的一種體現。總之，上述詞語的流行是社會日益寬容、社會價值觀日趨多元使然。

值得注意的是，長期以來，流行語給人一種口語化、口水化的固有印象，但2022年度流行語中則有相當一部分體現了漢語的特點與規(guī)律，有益于語言的豐富與發(fā)展。“踔厲奮發(fā)”等流行語書面色彩濃厚，體現了主流文化的強大影響力；而“中國式現代化”以漢語傳統(tǒng)的偏正式構詞方式生成，符合漢語內部有生命力的歷時演變規(guī)律和簡潔、經濟的原則，這些流行語的生成凸顯出漢語內在的生命力與創(chuàng)造性，豐富了語言的表達形式，也有益于個體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倫理觀的形成。

負面效應。“服了你個老六”“我真的會謝”“一種很新的xx”“小鎮(zhèn)做題家”等帶有吐槽文化特點的流行語，雖然使網民的社會情緒得以宣泄和釋放，但也不同程度體現出消極怠世的人生態(tài)度，以其反叛式話語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倡導、弘揚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形成了某種抵觸，不利于個人健康發(fā)展和社會和諧，對青年群體的個體社會化有著負面影響。

在現今的信息社會，特別是在網絡日益發(fā)達、信息加速傳播的情況下，人們通過對信息的選擇、分析、判斷、接受完成社會化。語言是個體社會化的重要內容和重要工具之一，語言材料如流行語中往往承載著特定的價值觀念，對個體的社會化產生著影響。一些流行語中體現出消極的思想傾向，因其是流行語，個體在頻繁地接觸、使用的過程中，有可能潛移默化地受其不良影響。從語言形式上來看，“栓Q”之類流行語的規(guī)范性有所欠缺，如果個體將其內化并加以應用，會影響其語文水平和語言能力。若在“栓Q”“PUA”等網絡流行語的基礎上形成了個體的言語風格，往往會造成交際障礙。

總體而言，雖然某些帶有吐槽亞文化特點的流行語在某種程度上挑戰(zhàn)著主流文化的現實秩序和話語地位，但另一方面，吐槽亞文化具有過渡、短暫、偶發(fā)等現代性特點，其所反映的往往是一種即時的情緒，在海量的網絡信息中，即時的情緒可能會在短期內消逝，這就為亞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對話、互動演化提供了可能，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嵌入、引領網絡亞文化提供了現實契機。當前，需要不斷鞏固主流意識形態(tài)輿論場，充分發(fā)揮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力與引導功能，引領大眾建構積極向上的價值觀。針對部分流行語中體現出的消極文化心態(tài)，可考慮將其納入社會心態(tài)測量標準體系建設中，同時健全社會心態(tài)疏導系統(tǒng)。

（作者為復旦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副教授、碩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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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李丹妮 美編/陳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