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遠
離父親家只剩兩站路,從車窗玻璃往外看,下著雨,夜晚九點,斑馬線前,公交車緩緩?fù)O聛怼?/p>
母親站在我的身邊,頭發(fā)蓬松,一手抓著車吊環(huán),一手拎著一大包臟衣服。我前方是一個老大爺,仰頭在喝礦泉水。座椅濕滑,我的屁股不斷往下溜,兩腿岔開來,座位底下是一攤積水,以及不知先前哪位乘客扔下的幾枚煙蒂。
雨下得大了,稀里嘩啦作響,紅綠燈掩藏在朦朧雨霧里。也許是胳膊累了,母親換了一只手,人群推搡,距離隔遠了,她又拼命擠回來,不斷朝我的方向張望。
“小南,周末快點寫完作業(yè),等媽洗完衣服,咱們盡早回去?!蹦赣H說。
我默不作聲點點頭。在外婆家寄住,沒有洗衣機,母親洗不動床單和厚外套,每次都得等周五晚上帶回去洗。紅燈還沒結(jié)束,司機打開雨刮,附近有乘客一陣騷動。我朝右微微撇過頭,雨水打濕窗戶,玻璃上的面孔瘦弱、蒼白,完整映出一張十一歲男孩的臉。這張臉使我想起父親。
我盯著自己看了一會兒,一串串水珠滑落,把鏡子里的人發(fā)梢鬢角打濕了。下意識抬手摸一摸,發(fā)短,干燥扎手,像是刺猬蜷縮露出的刺。上周理完發(fā),有些碎發(fā)殘留在脖子上發(fā)癢,母親對著后脖頸幫我吹。她抱怨我為何頭發(fā)長這么快,一次洗剪吹二三十,一月一次,真浪費錢。我忘記當時自己說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沒說,自來到外婆家后,我的話慢慢少了。
幾年來,外婆時不時勸母親,惠珍,還是要多回去,小南畢竟還小,那才是你們的家。
后來每到周五學(xué)校放假,我和母親回去一次,雙休結(jié)束再回來。今天出發(fā)前的一個小時,母親俯身打包著臟衣服,時不時看一眼電視上播放的天氣預(yù)報,明明說是多云,走不多遠,雨不知不覺便落下來。要不往回走,等雨停了再出發(fā)?我看著母親,雨水淋濕我倆頭發(fā),我等她做選擇。母親僵在原地,略有猶豫,嘴巴張合,做出幾個口型。我懂她意思,不想回頭,不想往回走。那就別回頭了,走吧。
屁股微涼,我想依靠體溫在下車前烘干褲子。母親朝外張望著什么,也許是在等紅燈過去。
“阿姨,您坐吧?!?/p>
一個看起來和我一樣大,坐在老弱病殘孕優(yōu)待座的小女孩怯生生對母親說。
母親身體略有僵硬,分明很累,依舊搖了搖頭。大概她自己也沒想到,這才幾年時間,她也慢慢變成一個被人視作需要讓座的人。
兩站路并不長,前一站,老大爺下車了,換上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入座。他的腕力很大,像我父親一樣身形結(jié)實,站起來使勁一拉,車窗徹底關(guān)嚴實了。
車外如河上行舟,車內(nèi)潮濕,空氣沉悶,讓人有些喘不過氣。我很想拉一拉母親的衣袖,告訴她,我的鞋子剛才進水了。額頭貼著吊環(huán),她的臉上呼吸平緩,在閉目養(yǎng)神。我的小手暗自垂落,縮回袖口。
我們終于下了車。
母親拉著我的手,繞過車站臺和后面的花壇,慢慢向前走。前方是黑魆魆的一片暗色,細雨連綿。到家之前,要經(jīng)過一個地下通道,一座天橋,還有一大片集市,最后繞兩次,再過一個地下通道,會見到一大片樓群,最深處就是我家了。
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道路兩旁,千惠超市已拉上門閘,羅莎蛋糕的玻璃門鎖上了,一字排開的店鋪中,就一家沙縣小吃的燈還亮著。老板下巴留著些胡須,系白圍兜,站在鍋爐前下切面,一個年輕人兩手揣兜等著。老板娘坐在靠內(nèi)的桌前,兩手裹著塑料袋,一手筷子,一手面皮,捏好的餛飩一只只扔進一個大盆子。
“吃些啥?”老板扭過身問。
母親握了握我冰涼的小手,看一看貼在墻上的價格表,小心翼翼貼著桌凳內(nèi)側(cè)坐下。我們點了一碗飄香餛飩,母親看著我吃。她以前是在化學(xué)試劑廠生產(chǎn)線的,下崗后,年齡大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僅在當?shù)厮狡笳业揭环葑霰嵉墓ぷ鳎刻熘饕撠熐謇頃h室和走廊。偌大的三層樓,就她一人,工資是兩千出頭,最走運的一次是清理沙發(fā)座,在縫隙里找到一張領(lǐng)導(dǎo)不要的購物卡帶回來,一查,能買兩百塊的東西。還有些時候,企業(yè)的一些塑料水瓶和報紙不要了,也能用麻袋裝好,賣上十幾塊錢,算是外快。
同母親一起搬走的前后兩年,父親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大著家。有時一個月我回去四次,一次面也見不到。
“你跟你媽過算了,別回來?!备赣H有一段時間醉醺醺回來,老這么說。
餛飩吃完,我放下湯勺,背上書包,看著母親。母親兩手托腮,好似在發(fā)呆。
“吃完了?”
母親回過神來,看了看碗,挪到跟前。雨聲漸漸大了,噼里啪啦砸向窗戶。外面沒有一個人。她小心翼翼添了兩勺酸蘿卜,混著一些面湯,兩手捧碗,咕嚕咕嚕眼見著喝完了。老板在擦玻璃,一塊抹布來回折疊,反復(fù)擦洗。
前方道路水霧升騰,出來時,雨聲小了些。老板有一把不要的舊傘,能開不能關(guān),傘面上有幾個洞,送給我們。我們撐著這把傘慢慢走著,走進雨里去。地下通道口,不少人在躲雨,還有一個乞丐在地上鋪好席子和棉被,躺著呼呼大睡。再走幾步就是天橋了,橋下是火車鐵軌,兩旁有茂密的樹叢,等火車呼嘯聲傳來,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風聲窸窣刮動葉子,燈光閃爍,并不在此停留。
母親領(lǐng)我站在人群后面,前方是幾個高個子,視線遮住了,她把我的手牽住,踮起腳探望著什么。
我又想起很小時,父親也是這樣牽著我的手,在游樂場排隊時仰起脖子,探望遠處。摩天輪在天空緩緩旋轉(zhuǎn),彩燈開啟,一切好似一場童話。
天橋上,風很大,空氣濕冷,橋面橫七豎八畫著些粉筆畫,大多淡了,立起的鐵絲網(wǎng)銹跡斑斑,被風一吹,搖搖欲墜。透過網(wǎng)孔往下看,視野太黑,好似深不見底,黑魆魆的鐵軌蔓延至遠方。月亮出來了。
母親不言語,逆風直走,兩旁行人匆匆,撞到了,看一眼,擦肩而過。傘收不攏,被風直往后刮,我一連退兩三步,差點脫手。母親手上的布袋大概特別沉重,手指關(guān)節(jié)咯吱咯吱響。一周積攢下的衣褲中,還有好幾件外套。我想,要是父親在就好了。
“小南,回去后幫媽打掃一下衛(wèi)生,你擦一下液晶電視的后背還有屏幕,我清理廚房,另外還要把被子都換洗了?!蹦赣H說。
那臺電視是父親在廠里時買的。當時,他和送貨來的卡車師傅握手,說辛苦,然后轉(zhuǎn)身上了卡車,把裝液晶電視的紙箱子抱下來,蹬蹬蹬一路上六樓,面不紅心不跳,我和母親在后頭給他鼓勁。后來,他下崗了,很長一段時間沒繳費,一開機,屏幕一片雪花點。
路燈忽明忽暗,細雨微斜,夜蛾在光下紛飛。我努力抬高手臂,讓傘夠到母親的腦袋頂。母親的頭發(fā)濕了,雨水順著她臉頰滑落,她眨了眨眼睛。走下天橋,快到下一個地點,離家近了一步。
起初是模糊一點,集市燈火在雨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海市蜃樓,隨著走近,一切清晰起來。有人在擺攤吆喝,狹窄的區(qū)域里,豎起一把巨大的雨傘,手揮舞著,烤著一把羊肉串,油煙滋滋冒出來。有店主在賣鹵菜,柜臺內(nèi),葷素一字排開,有人來買,他夾出一點,放在秤桿上稱量。塑料大棚下,有些零散的客人在吃湯面,老板坐在凳上蹺起二郎腿,在抽煙歇息。我和母親在人堆中左右穿梭,母親低著頭快步走,也許是害怕被認出來。我們早年在這里吃過太多次了,特別是肉絲面,有一個附近的小老板還經(jīng)常跑到我們對面坐下來。父親要在,倆男人會開始坐在桌前掰腕子,每次都是父親贏。
往前繼續(xù)走,是一個大藥房,旁邊的包子鋪拉上了閘門,藥房內(nèi)的燈滅了一半,電視機在播放一部年代很早的古裝片,一個人守在柜臺前打瞌睡。前方道路塌陷,也許是施工過,留下很多水坑,我和母親看著地面,踮起腳走,盡量走在旁邊店鋪的臺階上,一點點繞開閃爍著水光的地方。
地上有塑料袋在跑,夜雨籠罩住一切。往左,菜市場近在眼前,燈光盡滅,好像一個黑魆魆的大口。再走幾步,經(jīng)過僅留下一個攤位的早餐店。橫陳的幾塊木板被雨淋濕,旁邊的空垃圾桶蓄滿了水。這是父親以前經(jīng)常買早飯的地方。店主是一對夫妻,相互抿嘴笑著,一早就起來和面燒水,緊接著丈夫做餅,妻子收錢。雞蛋餅和豆?jié){是給我的。母親愛吃豆沙包加鹵蛋。天氣寒冷,他到家放下早餐,燒一鍋熱水,毛巾打濕,把臉盆端到我面前,面孔消融在徐徐上升的熱氣里。
前方黑夜茫茫,道路凹凸不平,我和母親繼續(xù)走,雨傘打斜,能遮一點是一點。她的半邊肩膀都濕了,整個身子抖著。我的書包也濕了,黑色的寬肩帶書包,過去廠里年夜會抽獎得的,還有里面那一摞摞淋濕的本子,草稿本混雜在作業(yè)本里,被我拿來專做計算題和畫圖用。
兩旁爬山虎遍布的樓群不知何時拆了,上次沒注意,如今一切化作廢墟。拐角處,水果店門口坐著一位大媽,戴一頂厚氈帽,袖套未摘,在雨棚下嗑瓜子,時不時朝我們望兩眼。她的女兒陪她坐在一起,鼻梁上新添了一副黑框眼鏡,在燈下背書。這是我們常買柑橘的地方。我以前老分不清柑橘和橙子的區(qū)別,老以為這橘黃色的水果是橙子。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拉父親的手,仰著頭說橙子好吃。父親一手拎塑料袋,一手摸我的頭,笑了,掰開一瓣塞我嘴里。對面便利超市,以前是一家診所。幾個兒童搖搖機放在門口,靜默。若沒有小孩塞一枚硬幣進去,它永遠也不會啟動。
父親下崗的第二年,在外修了半年水管,哪有活就往哪跑,每次搭乘最后一班長途大巴回來。母親每晚留些菜,早早就睡了,他在客廳扒飯,也不開燈,背對著臥室,肩頭一聳一聳。我起夜上廁所,躡手躡腳從后面經(jīng)過,他身板略有僵硬,卻不回頭。吃完飯,他還要洗碗,洗完大概已是十一二點。然后睡覺,第二天六點繼續(xù)出門找活,修水管。
冬天是活兒最多的時候,很多人家的水管都凍裂了,他忙個不停,幾天幾夜回不來。依稀記得有個冬天,是過年夜,我家的水管也壞了,沒水煮米,連打幾個電話,沒人接,母親只好戴上橡膠手套自己修,水管一下爆裂開,淋得她滿身都是水。我當時抱著皮球走進來,母親手足無措地回過頭。水噴濺到我的手背上,寒冷刺骨。那年,我八歲。
一路寂靜無人。左邊是一幢幢空房,上了鐵鎖,還有一家露天臺球廳,四個桌臺呈四角分布,沒有球。遮雨棚下,燈泡晃來晃去。右邊是葳蕤的草木叢,后方樹起一道鐵絲網(wǎng),一地的碎石,一段鐵軌掩映在中間,在雨夜閃爍微茫的寒光。
慢慢向前走,能聽到雨打葉子的聲音,一兩截斷枝落在雨傘上,略一停留,旋即滑落地面。這一帶種植的多是桂花樹,秋天能聞到桂花香,父親曾帶著我搖動枝干,花雨紛紛揚揚落下,落滿我們肩身。下一個地下通道很快就到了,走下去,再上幾層臺階,我家所在的樓群就會盡在眼前了。
“小心看路,到家后,你先洗,我們今晚早點休息。”母親輕輕地說。她的嗓音啞了,聽起來甚是疲憊。我想起父親掙到一些錢后,被多年的工友卷走那次,她的安慰聲也是這么輕。
母親抬腳的速度很慢,每上一個臺階都好像在腦子里思考著什么,我繞到她前面,丈量步子之間的距離,每一步都小小的,等穩(wěn)住,站定身子,再上去。屏氣斂聲,我聽著自己的心跳。心頭默數(shù),一、二、三、四。童年時和一群小女孩學(xué)跳格子,也是這么數(shù)數(shù)。那是一塊偌大的平地,女孩們用粉筆畫好一個個方塊,好像地上多了一床格子棉被。她們踮著腳踩在上面,拍手笑著,拉我的衣襟,后來很多年輕的家庭都搬走了,女孩們不見了,只有我家孤零零還在。
沒水管可修的日子,父親和以前的幾個工友一起,在樓下棋牌室打牌。一打就是一整天,母親說他,他悶聲不應(yīng),到飯點,我走去拉他袖子。煙霧彌漫,很嗆人,他安穩(wěn)坐著,蹺著二郎腿,瞇眼看手中摸到的牌,嘴里嚷著說快了快了,然后讓我先回家。
樓群慢慢映入眼簾,很多都歪了,一個巨大的“拆”字戳在一樓的墻面上,往上看,各家陽臺的晾衣架隨風搖蕩,沒有一件衣服。幾十戶人家,上下一片黑,遠遠地,我能仰頭看到自家的陽臺。在頂層,意料之中,也是一片黑,和上周來時一樣。電線桿和路燈并肩站在一起,像是一高一矮兩個瘦士兵,路燈一閃一閃,我們借著這點微光探路,不至于腳滑摔倒。
到了自家樓棟前幾米,一樓側(cè)面的棋牌室門關(guān)著,一個露天沙發(fā)擺在外面,長方形,外表的紅皮全磨掉了,露出內(nèi)部的棉花和彈簧。細雨如霧,將整個沙發(fā)籠罩其中,我想到家里那張父親睡了好幾年的沙發(fā)。
分床睡,是母親提出來的。父親對鏡子擦臉,勉強振作起來,刮了胡茬,剃了頭發(fā),出門另外找活兒,白天學(xué)著人家跑摩的,剛跑一周,拴著的鎖被撬開,新買的摩托被偷了。那天,他砸了很多玻璃,全是別人家的,鄰居上門說理,他擺擺手,一句話也沒說,身子搖搖晃晃,握著酒瓶下樓打牌。再后來,除了睡覺外,不會在家待。
棋牌室熱鬧非凡,家里空無一人。終于有一天,母親脫下圍兜,帶著我整理行李。
我們在自家樓棟前停下來,黑黝黝的樓道深處,只有無盡的風迎面吹來。
棋牌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中年男人走出來。他嘴里叼著根煙,朝我們看了看,打個招呼,回來了?母親輕輕點點頭,嗯,回來了。男人穿一件白色高領(lǐng)套頭衫和燈芯絨寬松褲。他低頭看了看拉著母親袖子的我,說,越長越像你爸了。我咬緊嘴唇?jīng)]說話。他一連抽了兩口煙。
右側(cè)扶手閃爍著不銹鋼的光澤,覆有一層薄薄的灰塵,左側(cè)墻灰簌簌落下,階梯寬度很窄,我夾緊肩膀,以免蹭上。母親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機遞給我,我打開手電筒功能,一連上三個臺階,走在前面,往后照,幫母親探路。
我們來到二樓。二樓曾經(jīng)住著一個傻大哥,身高一米八,腿也長,深更半夜愛在街上溜達唱歌,他爸媽年齡很大了,主要靠出門收廢品過活,平時把他鎖在家里。而今走上去,門鼻緊鎖,門欄上插了幾條干枯的艾葉草。
我們踏上三樓。
三樓以前住的是一個時髦大媽,養(yǎng)了好幾條狗,其中一條是白色邊牧,尾巴很長,一翹一翹,一到夜半就汪汪直叫,還愛隨地大小便,大媽便在樓道放了一個撮箕和掃把。現(xiàn)在掃把不見了,只剩下臟兮兮的撮箕。
我們走上四樓。
四樓過去住著我的朋友,大我半歲,我倆愛一起玩摔跤,他摔不過我。他爸嘴唇上留著一小撮胡子,愛拉我父親在方桌前喝酒,地上鋪一層棉席,跪坐著喝,和電視劇里的日本人似的。后來一家人說搬走就搬走了,也沒提前打聲招呼。
我們到了五樓。
沒搬走前,五樓住著一個短發(fā)女孩,名字里有一個鑫字,我老讀成金,她和我一樣大,成績很好。她爸做圖書批發(fā),要早出晚歸運書,她媽是超市收銀員,會做好吃的壽司。我有數(shù)學(xué)題不會,去她家請教,她媽會把壽司放盤子里端上來,壽司外層包裹著一圈海苔,里層是肉松、火腿和黃瓜。我放進嘴里,久久不愿咽下。每次都要母親在門口喊,我才依依不舍回去。
很早以前,父親會在六樓等我們,現(xiàn)在不會了。我們一步步爬上樓,到門前,母親摸索口袋,找鑰匙開門。門鎖換過一次,那次是因為父親醉醺醺要出去喝酒,一下沒打開,對著門猛踹兩腳,還是沒開,于是回屋翻找工具箱,從那盒過往出門干活兒的工具里拿出一把起子,卡進鎖孔,使勁一撬,沒撬動,兩手按住,再一撬,把整個門鎖撬壞了。我們站在后面,看他揚長而去。后來,母親慢慢蹲下身子,兩手抱著我的肩膀,眼睛閉上,許久沒有睜開。
家里充斥著灰,一打開客廳的燈,塵粒在空中飄浮。母親走進廚房放下布袋,解開繩結(jié),把臟衣服一件件塞進洗衣機里。我站在原地,把書包掛在墻角的兒童自行車把手上。車籃里有幾張名片,簽著大名,留著電話,是父親很早前打印的,字跡都模糊了??繅Φ淖拦裆?,擺有一桶兩千毫升的菜籽油,上周母親買的,這次進門,一點都沒動過。冰箱的插電關(guān)了,冰箱柜上方擺著一張相框和一個花瓶。相片早被抽出來,花瓶里面沒有花。
我還是很餓,想找點東西吃,打開冰柜,上下兩層空空的。母親已經(jīng)掃完地,開始拿拖把拖,她使的力氣很大,挽起袖子,兩臂青筋暴起,從客廳一路拖過來,我坐在桌邊柜上,兩腳先后抬起。她拖完客廳,又朝臥室的方向走去。
我拍拍屁股上的一圈灰,走到廚房一看,整個地面殘留著未蒸發(fā)的水漬。左側(cè)是櫥柜,右側(cè)是衛(wèi)生間,洗衣機靠后墻放著,燃氣灶在對面。一壺水在灶上燒得正旺。
“不要浪費時間,做任何事都要講效率,拖地的時候順帶就能燒水,就好像煮飯的時候順帶就能切菜。”
我靠著洗衣機,想起母親說的話,更遠來說,這句話最早出自父親之口。
那已經(jīng)是很久遠的事了,久到我只能模糊想起點片段。燃氣灶和洗衣機之間,原先放著張凳子,那時,父親每天早上坐在上面,嘴里叼一支煙,對著垃圾桶開始削土豆,手上刮子唰唰響,米飯在電飯鍋里透出縷縷熱氣,土豆皮應(yīng)聲脫落。我上廁所經(jīng)過,他老要說上幾句。他是一個愛教導(dǎo)別人的人。
水壺慢慢沸騰,尖叫聲響起。我呆呆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對著開關(guān)一扭,燃氣灶關(guān)上了。
澡盆掛在衛(wèi)生間墻上,母親拿下來,倒好水。
“快去洗澡?!?/p>
我默不作聲先脫下鞋子,光腳踩在地上,有點冷,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母親把拖鞋扔過來,出去了。我站在原地,一點點脫下早被浸濕的外褲,解開外衣的扣子,一粒紐扣,兩粒紐扣,發(fā)會兒呆,再把內(nèi)衣褲一塊脫下來,小心翼翼踏進去。手臂浸泡在水中,整個人慢慢放松下來。
這個澡盆不大,但還裝得下我,我抱著兩膝坐在水里,攏著手掌,一次次往胸膛潑水。
澡盆內(nèi)側(cè)脫落下一層鐵銹,瑣屑的,暗沉的,懸浮在水面上,散發(fā)朦朧幽光。我聚攏它們,舀起,水從指縫漏下,徒留它們在掌心被我撥弄。墻上裝著熱水器,但很早之前就壞了,淋浴用不了,也沒有清理過??恐鴫Ρ谟幸粋€紅色水桶,內(nèi)側(cè)集結(jié)了一層水垢。水龍頭擰不緊,一滴兩滴,早盛滿了,濺落出來。
“好了嗎?”
母親探頭進來。
我連忙抱緊自己,拼命搖搖頭。母親看了看四周,重新關(guān)上門。
我繼續(xù)往身上潑著水,水的溫度在降低,我的身體在慢慢變熱。過一會兒,我想,只要再過一會兒,我就洗好了。
洗衣機嗡嗡響動。透過雕花玻璃門,可以看到母親的人影在廚房走來走去。她又燒了一壺水,倒入熱水瓶,但壺好像沒立穩(wěn),倒了,往后退時,腰部碰到后方的碗和碟子,只聽乒乒乓乓?guī)资?,全部落地摔碎?/p>
母親在原地站了片刻,抽了抽鼻子,沒吱聲,拿掃把一點點掃。掃好了,衣服也洗好一輪。我打開一條門縫,探出頭去?!皨寢專茵I?!辈恢獮楹危野堰@句潛藏已久的話怯生生說出口。母親走過來,看一看我。她的手上是一套格子床單,黑白相間,是分床睡后,父親一直蓋的那套,太久沒洗,扔了又實在可惜,母親把這床舊物重新找了出來。
“我?guī)Я诵╋溩舆^來,一會兒煮了吧?!蹦赣H猶豫著,說出這句話。我知道她說的餃子,是外婆家自包的,玉米豬肉餡,母親帶過來二十個,本打算留著明早當早飯吃的。
趁著空檔,母親開始洗父親的這套床單,一股腦把洗衣機全塞滿了。連摁幾個按鈕,機器停滯了一下,很快,運作的動靜更大了。
我把門關(guān)上。
重新坐回澡盆,水慢慢變涼??匆豢搭^頂,燈泡氤氳著熱氣,像沾滿了絨毛。
當我輕輕踩在瓷磚地板上,慢慢走出去時,廚房沒人。一個個堅硬的餃子煮在水里,看不到熱氣,水面毫無波瀾。火不知是何時滅的。
身邊的洗衣機內(nèi)部好像猛地響動一下,緊接著,整個機身像篩子一樣抖動起來。母親匆匆進來,站在一邊,拍機器,摁按鈕,一點用也沒有。機器兀自響著,大約又過了十秒,機器不動了,一切陷入安靜。
母親打開洗衣機,脫水未完成,一切濕漉漉的。一張金屬卡片卡在攪拌棒內(nèi)側(cè)。說是金屬卡片,其實是一張工作證,大概是從床單內(nèi)側(cè)掉出來的。工作證里放著一張相片,黑白的,印有父親的面孔。那是好多年前的父親,穿著灰色工作服,頭發(fā)清爽,眼睛明亮,笑著,一臉英氣勃勃。這與后來他喝大了酒,一腳踩空摔下樓的樣子截然不同,也不同于躺在棺材里時,雙目緊閉的模樣。
這大概是僅存的一張。母親雙手捧著這張照片,直愣愣盯著,身子起先一動不動,后來一點點俯身蹲下來。風從排氣扇縫隙漏入,我赤裸著身子站在邊上,站久了,很冷,肚子空空。我又冷又餓。地上有些碎玻璃好像沒掃干凈,腳踩在上面,有點疼。我摟著母親,或者說,我們相互扶持著,窗外雨聲漸小,慢慢地,一切都聽不見了。我們依靠著彼此。我想,會有人來嗎?我想,不會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