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
北方冬天的風(fēng)起了,到了年尾,讓我又走進了一種熟悉的時空里去——冷中裹著熱氣,失望里懷著希望。說來也奇,人的生命循環(huán)到這一時節(jié),除了身體縮得小小,不自覺要將自己包圍在棉與絨中間之外,還有一些人注定要選擇在這個時間走出你的生活,仿佛為了騰出一些空間,那空間遺落了一地雜亂不堪與心碎的記憶片段,然后迅速被冷空氣填滿。
2020年冬,我的生命變得異常寒冷而空蕩。在小西天電影資料館旁破舊的小旅館二樓,為了研究生考試而蟄居于此。沒人知道,我是一個破碎記憶的攜帶者。離京最后一天出門之前,我才發(fā)現(xiàn)這幾天的房間其實一直不能上鎖,舊日的不安感一股腦向我襲來。迎面撞上練功回來的隔壁面容姣好的藝考生姑娘,陌生的她給我了一個疲憊卻安心的笑容,似給了我一些微茫的勇氣。這個拼盡全力的冬天,有的人是為了離開原來的生活,有的人則是勇敢地迎面而上。北京清晨的冷月還未降下去,我卻又出門上了戰(zhàn)場,我所不知的是,新的時間輪轉(zhuǎn)便是從這個時刻開始的……
九個月之后,正是酷暑時分,我人已安然坐在魯院八里莊的宿舍看著窗外的藍天。忽聞清脆的敲門聲,打開房門的時候,一個女生站在門外。她個子小小的,但是頭發(fā)卻不少,紅棕色卷曲蓬松,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手里拿著一個巨大的盒子,像從漫畫里走出來的少女。
我警惕卻不失友好地問她,你好,同學(xué),有什么事嗎?
她害羞地說,住在隔壁的同學(xué)你好,想不想嘗嘗我點的比薩?從美團上下單的時候它看起來并沒有那么大……另外,我叫龔萬瑩。
我當然知道她是誰,我的研究生同學(xué)。我前一天聽著巨大的箱子從我門前輪番經(jīng)過,輪子碾著地板發(fā)出巨響,原來宿舍的門與墻如此不隔音,我躺在床上恍惚夢見了向我襲來的史前怪獸??粗矍斑@個歐美風(fēng)的小甜妹,我心里一時不知是喜是悲。我看了看她拿來的那個巨型比薩,打開盒子之前我都懷疑她是不是扛來了一整個鍋子。后來,我們在窗前的藍天下,經(jīng)歷了很多個日日夜夜,吃掉了很多張一樣大小的比薩;后來的后來,我才看穿,原來老天給我安排的新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
萬瑩同學(xué)給我?guī)砹艘徽麄€夏天。
龔萬瑩是她的大名,她讓我們叫她栗子。栗子身上像安裝了很多個小馬達,每天都在突嚕嚕地運轉(zhuǎn)著,釋放著熱能。她自我介紹的時候,總像報菜名一樣說出一連串的身份:她從英國留學(xué)歸來,在上海做廣告公司,剛嫁到了河南的小城,如今她和她的男人正經(jīng)營著一家小型的面粉廠,而她卻是個地道的廈門鼓浪嶼姑娘。我們跟著她從東到西,再從南到北,在世界地圖與中國地圖上繞了幾圈,終于將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時,卻是另一番光景:她的紅棕色長卷發(fā)總是配著blingbling的拼夕夕爆款金色耳環(huán),再將各色T恤塞進一條紗質(zhì)長半裙里,腳踩一雙厚底淺色運動鞋,露出五彩斑斕的棉襪口;碩大的橫版粉米色電腦包壓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她卻依然可以一蹦一跳地肆意混跡在本科生中,與他們勾肩搭背、眉飛色舞。與她神似的豎起雙手拇指斜眼微笑的和拉長聲音賤兮兮說著OK的招牌表情存在我的微信表情包里,發(fā)給無數(shù)親朋,每一次我都會想起她挑著眉毛得意的神情。幫了她什么小忙,已接近午夜卻硬要發(fā)個在宿舍獨舞的視頻過來表示感謝,我在墻的這一面忍不住扶墻大笑,想到什么“女研究生愛上黑泡每日在無人宿舍獨自練功”的視頻原來都是真的。我一邊敲門一邊喊著“栗子、栗子”,只要是她緩慢又神秘地從門縫中探出她的狡黠的腦袋,便總會伴隨著一陣陣鮮蝦的香氣;我多少次要打開排風(fēng)機,才能從順著衛(wèi)生間管道飄進我房間的空氣炸鍋甜膩的面包香中清醒過來。我從不在宿舍放多余的東西,原因是隨時可以輕松打包走人,而在一墻之隔的另一面,她卻過上了煙熏火燎的小日子,在她的房間我可以搜羅并帶走任意新奇的小玩意——一個圓錐形的頸肩按摩器、剛剛炸酥了皮的熱牛角包、密封良好的樂扣泡菜盒和粉嘟嘟圓滾滾的冬日長毛靠枕。
很難相信吧?這樣少女的萬瑩其實是自己做老板,擁有自己的team,與世界500強企業(yè)做著廣告生意,曾在英國與荷蘭的營銷總部工作。她表示自己常會猛地一躍而上。我的理解是,任何時候都不會服輸,像一棵頑強堅韌的藤蔓植物一般。我欣賞她在張莉老師課上主動舉起手的篤定與自信,也會在課后小心復(fù)盤與后悔偶爾不經(jīng)意的一句口誤;曾感動她握住我的手,為我的寒冷與憂愁默默送上祈禱與祝福的嚴峻的臉;她坦然面對困境與煩擾,運籌帷幄,盡在掌握。
一直生活在寒冬的人是那樣需要一個熱氣騰騰的伙伴,我這樣私心地靠近了如夏天般的栗子,焦糖一般的火熱的栗子。臨近期末,政治考試路上,我被刮在臉上的大片雪花惹惱一路抱怨,她卻歡悅得像是到了南極,仿佛看了什么了不得的域外盛景。我與這個來自溫暖島嶼的女孩兒嬉鬧著在冬天的北京一路向西,居然將冬天的冷意徹底拋諸腦后。
我必須來聊聊萬瑩的創(chuàng)作了,那是我們相識的根本原因。她的作品實在像極了她本人。她的底色是濕潤的、溫暖的,她是一個天生的生活家,一個色彩斑斕的理想主義少女,一個文字的虔誠敬畏者與依賴者,還是個滿腦子怪想法的小機靈鬼。她來自小島。她堅信自己帶著使命,在文字中重述她的出生地鼓浪嶼那個總是濕潤宜人的故鄉(xiāng)的傳說。盡管她已遠嫁中原,但在她的作品中她重登小島,與島上人的命運繼續(xù)糾纏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散著熱氣與煙火的閩語世界。
萬瑩的小說里充滿了細節(jié)的“細”,宛如將一個精巧的機械手表背面打開,將其中一個一個細小的軸承與螺絲用趁手的改錐慢慢卸下,用皮搋輕輕吹去灰塵的那種細致,其間可見她對文字有著業(yè)已鮮見的恭敬、耐心與興致。她在小說《夜海皇帝魚》(載《人民文學(xué)》2022年第4期)中對幾位閩南阿嬤神態(tài)語言的動態(tài)描寫,用了什么“頂著火燒云的頭發(fā),興致勃勃地嗑瓜子”,什么“嘴巴里還含著半口飯就說”,什么“嘭地把一大盆剛躺好的苦螺搬上桌”的“嘭”,還有阿霞在“剛罵到一句很長的臟話,突然被橫空截斷了”都相當有韻味。令我吃驚的是,日??雌饋頃r髦的萬瑩卻是可與舊時光相伴也不覺枯燥的人,她對寫人的小動作、小表情、小心思不僅不厭煩還很有興趣,她古靈精怪的比喻,讓人又覺生動又覺好笑。
小說家需要這樣的“細”,她將小說這種文體變得全息化,有生命、有聲音、有氣味,也有熱度。在她的故事里,語言成為了小說本身的情趣與韻味,字句的節(jié)拍與腔調(diào)構(gòu)成了故事的軀干。她生活中靈動的身體語言在她的小說與詩歌中復(fù)活,像一尾滑溜溜金燦燦的小魚,時常躍出水面:“你燙到我了/我變成了/熱水輕輕一沖/蒸汽撲哧一頂/不自覺就/翻卷的/泡面蓋”中的“撲哧”“翻卷”或是《海濱夏季》中“直到天空泛出紅油”“岸上的叫聲/是根漏勺/她是滑溜溜的丸子”(《暗戀》《海濱夏季》原載《天津文學(xué)》2022年第7期)……她善于將感官打通,用視覺、聽覺鉤連味覺,大自然是她的鄰人和老友,選擇食物的種類來進行比擬時,她視之為鄰人的慷慨饋贈,沒有人比她更能信手拈來了。她在語氣的動態(tài)間暗藏了一種不動聲色的幽默,正因如此,也產(chǎn)生了一種可供玩味的憂傷,但這憂傷并不濃烈,或為成長、或為世間萬物,實屬僅供審美之用。
在她的小說中,我還看到了濃重的色彩勾勒,她細心勾畫出人物的輪廓,再大膽使用顏色渲染。十人十色,每個人都艷麗,每個人都清晰:《夜?;实埕~》中潑辣的玉兔媽,是艷紅色;《菜市鐘聲》中神秘的汪水螺是紫色;《送王船》中的大炳是青銅色,阿彬是青白色;《鯨路》則是低沉的灰黑色。用顏色標注的人物是帶著顏色氣質(zhì)的,但小說中卻少見人物本身的色彩描摹,那色彩是萬瑩用氛圍感烘出來的,熱氣騰騰,像一盤剛剛擠滿顏料的調(diào)色板,明亮,絢爛又神秘。
閱讀萬瑩的小說是一種享受亦是一種挑戰(zhàn),她的世界總是出其不意的,又是寬厚綿延的?;蛟S是海島內(nèi)部宮殿般蜿蜒曲折,僅憑我的想象無力到達,在她的小說迷宮之中,我?guī)锥然袒蠖?。在她的床前有一幅鋼筆畫,她曾耐心講解給我聽,那迷人又深邃的城市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之下隱藏的諸般神秘莫測與光怪陸離。由此我更愿意相信,萬瑩在真實的海島之上“膽大妄為”地搭建了光怪陸離的理想空間。她的《送王船》既是一段家族的隱秘歷史,又有著神諭般的水下與岸上接近命運真相的雙線結(jié)構(gòu);《菜市鐘聲》中不斷切換的山上山下島內(nèi)島外,像縈繞在島之上繚繞的神秘回響;而到了《大厝雨暝》(原載《西湖》2021年第4期)老厝與阿嬤共命,在臺風(fēng)與蟲襲中慢慢落陷……這個理想島嶼阡陌縱橫、自由生長,跟隨萬瑩的文字,或許可以帶領(lǐng)我們到達任何想到達的地方。至此,萬瑩不再是來自小島的小說家,她來自世界,來自未來,來自熱帶雨林,來自我們身邊任何一個可能的神秘之地,裹挾著熱氣與神秘,給予我驚喜與期待。
一個是夏天一個是冬天。我曾懷疑自己內(nèi)心的冷讓所有的地方都成了冬天,卻原來,一個內(nèi)心溫暖之人會將所有地方都變?yōu)橄奶?。那些未及打掃的?nèi)心廢墟,總會有一些新的人走進來,幫你清掃干凈,然后妥善地將自己安頓下來,他們成為你新的生活的本身,但開始的時候,誰也不知,迎接我們的是什么。當答案揭曉,才發(fā)現(xiàn)組成生命中那大大小小的奇遇,無畏向上的沖勁,女性之間的相惜與扶持,還有我們這些內(nèi)心滄桑卻依然誠摯的“大人們”對文學(xué)的愛與無畏,都是抵御寒冬的良方,亦是一個完美夏天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