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麗[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茖W?;滔?,貴州 黔南 551300]
生態(tài)女性主義是環(huán)境保護運動與女性運動結合的產物。1974 年“生態(tài)女性主義”這一術語由法國女學者弗朗索瓦·德·奧波尼正式提出;20 世紀90 年代這一理論在文學領域得到滲透,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應運而生。①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通過重新挖掘經典文本中自然與女性的聯(lián)系,揭示二者背后隱含的人類中心以及男性中心思維模式,具有很強的批判色彩。
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于20 世紀90 年代中期在我國開始,21 世紀初進一步發(fā)展。作為一種新興的批評方法,這一理論顯示出蓬勃的生命力,近年來在不少文本批評中得到應用。其中,鄉(xiāng)土文學代表作家沈從文的作品,因營造了湘西世界里和諧的自然之境,并塑造了一系列美好的女性形象,為這一批評路徑提供了闡釋的可能。在沈從文所營造的湘西世界中,自然美與人性美是其高揚的主題,女性與自然一樣純粹與美好,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正因如此,沈從文對造成女性命運悲劇的男權制度和宗法制度給予了批判。目前學界對沈從文文本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也主要是從這一路徑進行的,如劉文良的文章《沈從文女性敘事的生態(tài)內蘊》②,佘愛華的《女性:生態(tài)的表征——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③,等等。此外,韓立群的文章《論沈從文作品中的自然女性》則直接將自然理解為一種原始的自然天性,對沈從文筆下女性的自然人性作出了解讀。④上述幾篇文章的研究將自然與女性結合并切入文本分析中,打開了沈從文小說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研究維度。同時,這一維度的研究目前還有可進一步闡釋的空間。
實際上,“自然”既可指一個客觀存在的世界,也代表著一種天性純然的屬性,對“自然”概念作不同理解,可以產生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不同批評角度。從目前國內對沈從文小說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來看,更多集中在將女性與自然原始、天然的屬性聯(lián)系起來思考,而對女性地位與作為客觀存在對象的自然的地位這一聯(lián)系性較少關注,即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中,當女性處于被動的地位時,自然的處境如何?生態(tài)女性主義從女性與自然相似的受壓迫地位出發(fā),呼吁將自然與女性聯(lián)合起來,共同反抗男性中心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但是,當我們直面沈從文作品中自然和女性的地位為何這一問題時,會發(fā)現如果將二者地位簡單地等同起來,會有強制闡釋的嫌疑。
本文基于上述研究前提,對沈從文小說展開生態(tài)女性主義分析,同時認為我們需要將研究視角的空間維度拓寬,即在研究湘西世界的自然與女性時,還需結合城市世界的自然與女性來考察,雙重的空間維度能夠為上述研究困境打開新思路。
沈從文在小說中營造了一個人與自然和諧共在的湘西世界,正如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之一是為逃避異化的城市文明而尋求的一種避難之所,他筆下的湘西世界也就順理成章地因與城市世界的不同而突顯了自身存在的審美價值??梢哉f,要探討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城市空間是未挑明卻不可或缺的對立存在,是一個隱性的在場。
我們發(fā)現,自然與女性的處境恰恰在上述兩個空間中呈現出了截然相反的境遇。如果說在湘西世界中,自然尚能獲得與人和諧共在的對待,那么對女性而言,在這個自然與人和諧共在的世界中,卻是一種被動的、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缺乏主體意識的存在;相反,在城市空間中,假如說城市技術帶來的是對自然的征服與打壓,對女性而言,卻恰恰得益于整個人類意識覺醒的浪潮,逐漸喚醒了女性超脫于過去傳統(tǒng)的某種主體意識。自然與女性在鄉(xiāng)村與城市的二維空間中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命運。由此我們會發(fā)現,如果說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主要用意是將自然和女性聯(lián)合起來,共同反抗男權制的壓迫,那么僅從沈從文筆下的其中一個空間進行整體觀照,二者并不能成為“同盟者”。
沈從文在湘西世界中塑造了許多典型的女性形象,如《邊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蕭蕭》中的蕭蕭、《丈夫》中的妻子……這些女性身上,充滿了沈從文對人性理想的贊美與悲劇命運的同情。就女性自身而言,我們從這些湘西世界的女性身上可以發(fā)現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作為主體的女性意識的缺失——即便是寄托著最美好人性理想的翠翠與三三,在愛情與命運的選擇面前,實際上也是完全被動的。另一方面,與湘西世界中的女性相對的是沈從文筆下的城市世界中的女性,小說《如蕤》中的如蕤是女性意識較強的代表,在愛情面前,如蕤毅然選擇了一條她自己所要追求的道路?!抖际小獘D人》中的婦人,雖不乏文明異化下的異常之舉,但亦是其個人主體意識的另類呈現。沈從文筆下的女性形象中,城市中的女性顯然具有更強的主體意識。沈從文所贊賞的固然是湘西世界中體現純粹與美好的女性形象,但就女性作為主體的個人而言,即便城市世界充滿了對人性異化的可能,但它所帶來的文明啟蒙無疑對尚缺乏主體意識的女性而言更有進步意義。可以看到,自然與女性在同一維度下面對的是不同的處境,因而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在尋察自然與女性的聯(lián)系時,如果不加分析地一味捆綁,將會導致某種混亂。
這個問題再進一步說,使我們看到了自然與文明存在一種不共時在場的關系。在這里,“自然”指的是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存環(huán)境,“文明”指的是在近代以來伴隨著工業(yè)發(fā)展形成的城市意識形態(tài)。原始性的自然環(huán)境和諧可親,但處于人類的愚昧與野蠻的階段,我們不能否認人類在步入文明階段后較之于過去所得到的進步,然而隨著技術與科學的發(fā)展,人類對自然的干預手段越來越先進,人類中心主義抬頭,自然逐漸處于被壓迫地位,又導致生態(tài)問題日益嚴重,自然與文明無法達到平衡。
一方面是蒙昧未開化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在和諧自在的表面下卻因為它畢竟處于初級階段而隱藏著諸多的不足;另一方面是文明開化的時代曙光,卻因異化的走向而使人類陷入新的困境。本文認為,鄉(xiāng)土(湘西)世界與城市世界都很難稱得上最理想的生存空間。
中國文人不乏對理想生存空間的設想。道家“天人合一”的觀念可以說描繪了最為理想的境界,并一直為后人所追求,這個理想之境指向了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在的關系。后來的文人不吝筆墨對這一類的審美理想進行描繪,歸隱山林、采菊東籬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美好圖景,沈從文所營造的湘西世界,亦是對這樣一種理想生存環(huán)境的回歸。不難發(fā)現,人們似乎總在樂此不疲地借助過去的生存模式來構想理想中的社會藍圖。確實,過去那種未被工業(yè)文明侵染的天然環(huán)境,對現代人而言,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返鄉(xiāng)”誘惑。于是,如同沈從文一樣,無法適應現代文明的人們,開始想要逃離眼前的世界,試圖通過對過去生存模式的幻想獲得些許安慰。文人開始大量書寫過去的生活,描摹一種原初的、未被所謂文明侵染的淳樸生活樣態(tài)。讀者們隨著作家一起,從這類懷舊的虛擬文本中獲得精神的滋養(yǎng)與慰藉。
但這種帶有緬懷式想象的精神理想之地卻存在著問題。本文認為,這種僅假借于對過去的想象所預設出來的生存環(huán)境,并非理想之選。黑格爾曾對概念的發(fā)展過程有過“正”“反”“合”三個階段的描述,他認為否定之否定是一切從低級到高級的螺旋式上升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⑤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看待,或許可以從這里得到啟發(fā)。如果說過去人與自然的和諧狀態(tài)是“正”,那么今日人們所追求的理想生境,最起碼應該是經歷了否定之否定后的“合”,是雖類似于過去,但又有別于過去的更高級的和諧狀態(tài),而不應是對過去的簡單復歸。
在本文看來,要想尋求理想的生存環(huán)境模式,首先就必須對長久以來執(zhí)著于回到過去的觀念做一個肅清。過去的人與自然之和諧雖然也是一種和諧,但那畢竟仍處于初級階段,在人與自然和諧共在的表象之下,人卻是未完成的人。對于這一點,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對“農婦的鞋”的闡釋⑥,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形象的說明。當我們從畫作中對農婦與世界融為一體的關系獲得一種自由和諧的觀感時,那位真正身處于大地上勞作的農婦,卻未必能體驗到我們所謂的自由之感,對農婦而言,這種勞作也許更多的只是一種在世的操勞而已。這給我們的啟示是,對人與自然關系是否和諧的界定,不能僅以人身處于自然環(huán)境當中來判定,因為這很容易忽略了真正身處其中的這個人的主體意識,而只有當這個人作為真正主體性的人存在時,人在與自然的關系中才有可能真正獲得自由,這個時候的生存環(huán)境,才稱得上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因此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中那些表面上表現出美好人性的女性,在作為人應有的主體性上,并未達到真正理想的程度,湘西世界中的這種和諧,不能稱為理想的和諧。
如果鄉(xiāng)土世界與城市世界都無法提供最理想的生存空間,這迫使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到底怎樣的生存空間才是理想的?或許指向未來的“田園城市”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選擇?!疤飯@城市”的理想早在19 世紀末就由英國著名城市學家埃比尼澤·霍華德在其專著《明日的田園城市》中提出。正如作者在書的序言中的描述:“事實并不像通常所說的那樣只有兩種選擇——城市生活和鄉(xiāng)村生活,而有第三種選擇??梢园岩磺凶钌鷦踊顫姷某鞘猩畹膬?yōu)點和美麗、愉快的鄉(xiāng)村和諧地組合在一起……城市和鄉(xiāng)村都各有其主要優(yōu)點和相應缺點,而城市——鄉(xiāng)村則避免了二者的缺點……人類社會和自然美景本應兼而有之……城市和鄉(xiāng)村必須成婚,這種愉快的結合將迸發(fā)出新的希望、新的生活、新的文明?!雹呋舻氯A對未來的一種理想生存環(huán)境提出了自己的設想,其“田園城市”的概念給我們提供了諸多啟發(fā)。由這個概念展開,“田園城市”不僅僅是一種城市的規(guī)劃或是綠化的建設,它指向的更是一種生存方式的改變。這種生活方式并不要求我們完全寄托于并回到過去最原初的生存模式中,卻為我們提供了人與自然和諧共在最切實的可能。它依循著現代文明的發(fā)展,預設的是第三種可能:人在一個擁有高度自由與和諧的生存環(huán)境中,與自然一道重新獲得應有的尊重?!疤飯@城市”作為一種指向未來的理想模式,既對人的主體性高度認可,又囊括了過去人與自然在原初關系中的和諧模式,作為一種社會理想而言,無疑具有更大的優(yōu)越性。
就人類為逃避當前異化文明而尋找新出路的愿望而言,我們要做的應該是面向未來,而不是一味地返回過去,這個思路同樣適用于對自然與女性生存處境的思考。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本義是要將女性與自然聯(lián)合起來,對男性中心主義及人類中心主義作出反抗,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作為其文學上的分支,嘗試發(fā)掘文學作品中的自然與女性,探尋二者的聯(lián)系。但在進行具體文本分析的過程中,除了對女性身上美好的自然屬性作出贊美,同時需要關注女性主體意識的狀況,否則這種對女性的簡單贊美很容易與女性主義的走向背離,再次陷入男性中心主義的怪圈。在我們審視女性與自然的聯(lián)系時,不妨在不同的空間維度中作一番比較,這對文本批評是有益處的。
在探討沈從文小說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時,本文避開對男權制的批判這一理論路徑,通過對自然與女性在同一生存空間下生存狀態(tài)的審視與比較,發(fā)現并非在任何空間中,自然與女性的生存處境都是同一的,在進行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時,不能不加分析就將二者進行簡單捆綁。就沈從文小說中的自然與女性而言,湘西世界的女性看似淳樸美好與自然同一,實則缺乏主體意識,是男性審視下的產物,城市世界中雖然自然遭到異化文明的壓迫,但女性卻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主體意識的啟蒙。如果看不到這點,進行生態(tài)女性主義批評時很有可能會背離這個理論的初心,與女性主義的訴求相背離。
①謝鵬:《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及其在中國的接受》,湘潭大學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
② 劉文良:《沈從文女性敘事的生態(tài)內蘊》,《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
③佘愛春:《女性:生態(tài)的表征——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教書育人:高教論壇》2007年第24期。
④ 韓立群:《論沈從文作品中的自然女性》,《山東社會科學》1990年第5期。
⑤ 馮契:《外國哲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版,第61頁。
⑥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8頁。
⑦ 〔英〕埃比尼澤·霍華德:《明日的田園城市》,金經元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 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