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弘
(沈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34)
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文化典籍外譯迎來新的歷史機遇,同時也向相關翻譯實踐和理論建設發(fā)起諸多挑戰(zhàn)。就實踐而言,外譯典籍的出版與日俱增,其海外傳播效果卻不盡如人意,且當代鮮有蜚聲海外的典籍譯家。就理論而言,一方面,國外翻譯理論的引進熱火朝天,但同典籍翻譯實踐尚有一定距離;另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譯論明珠蒙塵、不受重視。因此我們認為,有必要對歷史上中國文化典籍翻譯的經(jīng)典范例進行系統(tǒng)梳理,并基于中國本土翻譯理論深入分析,以為建設中國特色的典籍翻譯研究體系提供助力。
辜鴻銘以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譯就的《論語》(1898/1996)便是中國文化典籍外譯的成功案例。辜譯《論語》大量征引西方哲言及文學經(jīng)典,以之類比儒學概念,用西方讀者易于接受的方式闡釋了儒家思想體系,突破了西方長久以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刻板印象,一經(jīng)問世即廣受贊譽。從文章翻譯學的視角進行考察,可知辜譯本的成功絕非偶然,而是源于譯者堅實的文章學基礎、深邃的文章學思想和精妙的文章學表達。研究辜鴻銘的翻譯活動對推動中國文化典籍走向世界、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塑造中國文化形象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屠國元、許雷, 2012)。
由潘文國提出的文章翻譯學(最初名為“文章學翻譯學”)是中國本土翻譯理論,該理論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之學,是對嚴復翻譯思想的直接傳承和系統(tǒng)發(fā)展(潘文國, 2017:443)。從文章學,到嚴復翻譯思想,再到文章翻譯學,有一個一脈相承的觀點,即文章(包括譯作)并不是單純的文字作品,而是具有社會政治目的、服務于社會政治需求的文化產(chǎn)品(潘文國,2017:400-401)。辜鴻銘選擇并能夠完成《論語》的英譯,首先取決于他作為多語者、學者和文化使者的身份與經(jīng)歷、道德與才識。
辜鴻銘生于南洋,青少年時在歐洲游學多年,接受了完整的西式教育,而后毅然回歸祖國,成為張之洞幕僚,以自身所學為國效力?!吧谀涎?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劉中樹等, 2015:2)的獨特人生經(jīng)歷,令其自稱“東西南北人”。他的母語是漢語,同時精通英、法、德、俄、拉丁語等歐洲語言,英文著述能力不輸同時代的西方文學大家。他受到西方浪漫主義的思想啟蒙,熟稔西方歷史文化,卻始終服膺于中華傳統(tǒng),最終成為一位具有深邃思想主張的人文學者。辜氏博采中西融會貫通,這為他的儒經(jīng)英譯實踐提供了深厚的知識與能力基礎。
傳統(tǒng)文章學向來將作文章視為經(jīng)世治國的重要手段,文章自古以來便蘊含著中國文人憂國憂民的道德情懷,這種觀念激發(fā)的社會責任感在辜鴻銘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在中國最積貧積弱、被西方文化強勢裹挾的年代,他希望通過解讀儒家思想、彰顯春秋大義挽中國社會于傾頹,希望通過譯介和著述向西方世界展示中國文化的深邃內(nèi)涵和經(jīng)世價值,扭轉西方對中國社會的偏見。辜鴻銘(1996:303)曾談到自己溝通中西文化的最終目標:“我是希望東西方的長處結合在一起,從而消除東西界限,并以此作為今后最大的奮斗目標的人”。這樣深刻的社會政治覺悟、超前的文化互通觀或許正是他選擇英譯《論語》的目的和初衷。
辜鴻銘的經(jīng)歷、學識等為英譯《論語》奠定了堅實的文章學基礎,而其翻譯理念則體現(xiàn)了深邃的文章學思想。林語堂(1998:61)將辜譯儒經(jīng)實踐總結為“一種創(chuàng)作性的翻譯”,這與文章翻譯學將翻譯視為一類文章的觀點相合。提出“信、達、雅”譯事三難的近代著名學者、翻譯家嚴復與辜鴻銘是同時代人,嚴氏和辜氏分別是“西學東漸”和“東學西漸”的代表人物。文章翻譯學是對嚴復翻譯思想的繼承和深化。從文章翻譯學的視角進行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嚴、辜二人雖分別擅長外譯中與中譯外,但翻譯理念頗為相似:辜譯《論語》清晰地體現(xiàn)了“信”于讀者、“達”諸意旨、“雅”乎文辭的文章學思想。
“信”于讀者是辜鴻銘文章學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根據(jù)嚴復的原意,“信”并非忠實于原文,而是對讀者的“誠信”,對應他在《天演論》譯例言所引“修辭立誠”之“誠”(嚴復, 1984:136)。有學者曾指出,中文作品外譯的傳播效果不理想,一個重要原因是譯者心目中沒有真正考慮到譯作的受眾(王宇弘、潘文國, 2018:96)。譯者在動筆翻譯之前首先要問自己是為誰翻譯,因為只有對目標讀者具有清晰的認知并在翻譯過程中多為其著想,譯文才有可能被廣泛接受,進而達成預期的文化交流效果。辜鴻銘對這個問題給出了非常明確的答案,正如他在《論語》譯文首版序言中所寫的那樣:
“我們嘗試讓這本完全用中文寫就的小書,在表達上能讓普通英文讀者容易理解,我們確信,這本書給中國人提供了智力與道德的裝備。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嘗試了讓孔子及其學生們?nèi)缤苓^教育的英國人那樣去說話,而表達的則是與中國先賢們相同的思想?!?辜鴻銘、王京濤, 2017:5)
辜鴻銘將譯文的目標讀者設定為普通英文讀者,并且努力用易于讀者理解的英文去表達孔子等中國先賢的思想,體現(xiàn)了明確的讀者意識。為此,他做出了許多前所未有的嘗試,例如有意刪減特殊名詞(如略去《論語》中的人名)、用歐洲作品或文化名詞為譯文作注解等。林語堂(Lin, 1938:34)評價這種譯法“卓越聰明”“正確明白”,很適合西方人閱讀。
嚴復翻譯思想中的“達”是指“達旨”,即意義的正確傳達。嚴復翻譯活動的主要目的是“西學東漸”。為向中國讀者介紹西方的思想學說,譯者將重點放在傳達作品精神主旨和思想內(nèi)涵上,因此往往突破語言的表層結構,在翻譯中進行某種程度的改寫。正如他在《天演論》譯例言(嚴復, 1984:136)中所解釋的那樣:“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顛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原文?!彪m然辜鴻銘主要從事中譯外的實踐,但其翻譯思想與嚴復不謀而合,其譯作也體現(xiàn)出“達旨”的特點。
《論語·八佾》中有子夏問《詩》一情節(jié)。子夏問老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說的是什么意思,孔子回答“繪事后素”,字面上是指先有潔白的底子才能進行彩繪,深層的寓意是事物的本質是首要的而文飾是次要的。理雅各將“繪事后素”譯為“The business of laying on the colors follows the preparation of the plain ground”(Legge, 2016: 78),不可謂不忠實于字面;辜鴻銘將其譯為“In painting, ornamentation and colour are of secondary importance compared with the groundwork”(辜鴻銘, 1996:362),雖在字面上有所改動,但點出了主次關系,更易于英語讀者領會這句話的真正所指。
忠實的翻譯觀曾經(jīng)被奉為圭臬,但隨著翻譯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化,人們開始對翻譯的本質進行多元思考。黃興濤(1995:90-92)認為辜譯儒經(jīng)過于釋義化,譯者時常依據(jù)自己的理解對原文進行改寫。對改寫的不同看法則體現(xiàn)出翻譯觀的差異。翻譯究竟要傳達什么?文章翻譯學給出的答案是“達旨”,因為翻譯同作文章一樣,需要向讀者傳達某種思想主旨和精神實質。如果認同嚴復“達旨”的主張,那么辜氏的釋義行為不僅無可厚非,更是實現(xiàn)翻譯目的的必要手段和有效途徑。
嚴復進一步提出翻譯應在“信達而外,求其爾雅”(1984:136)。潘文國認為,嚴復提倡的“雅”并非通常所理解的“文雅”,也不是梁啟超所謂“淵雅”,而是指“雅正”,即主張采用一種通用的、正式的、標準的、成熟的語言來從事翻譯,因為只有用這種語言才便于“達旨”(2017:405-407)。嚴復用標準文言翻譯了《天演論》《原富》《法意》等一系列西方思想名著,雅正的譯筆所傳達的新思想在近代中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若將“雅”理解為“雅正”,則不難看出辜鴻銘翻譯儒經(jīng)所用的英語與嚴復所用的漢語文言在規(guī)范性方面驚人地相似。辜氏的英文行文被公認為具有維多利亞時期典雅、風趣、流暢而美妙的風格,幾乎所有讀過他論著的英美人都有同感(黃興濤, 1995:6)。林語堂對辜譯《論語》的語言推崇之至,認為辜氏“英文文字超越出眾,二百年來,未見其右。造詞、用字,皆屬上乘”(宋炳輝, 1997:149)。辜氏所譯的儒經(jīng)深受西方讀者歡迎,想必與其流暢雅正的英文行文不無關系。
辜譯《論語》做到了“信”于讀者、“達”諸意旨、“雅”乎文辭,同嚴復的翻譯主張相一致,體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文章學思想。而能夠在翻譯實踐中真正做到“信、達、雅”,還要依靠譯者精妙的文章學表達。文章翻譯學認為,典籍翻譯在語言表達方面應做到“義合”“體合”“氣合”;其中“義合”要求譯文和原文在字、詞、句、篇各層面的意義必須相合,“體合”是指文體形式相合,“氣合”是指譯文與原文“神氣相合”(潘文國, 2014:99)。從文章翻譯學的視角進行解讀,辜譯《論語》體現(xiàn)了春秋之“義”、合宜之“體”和貫通之“氣”三合。
“義合”中的“義”是指文本的語義。翻譯《論語》這樣的儒家經(jīng)典,對經(jīng)義的解讀是重中之重,辜譯《論語》主要從以下兩個方面體現(xiàn)“義合”。
其一,辜鴻銘翻譯《論語》的初衷是彰顯“春秋大義”,使西方人“重新定義對中國人的看法”(辜鴻銘、王京濤, 2017:7)。辜氏對“春秋大義”的理解極具洞見,認為儒學在本質上并非宗教,而是一種社會倫理學說,因為“歐洲意義上的宗教是教導人們做一個善良的人,儒教,則更進一步,教導人們?nèi)プ鲆粋€善良的公民”;儒教認為“個人的生活……與他人及國家密切相關”(辜鴻銘, 1996:43)。辜譯《論語》中一些儒學概念的翻譯可印證上述觀點。例如,辜氏將“孝”譯為“the duty of a good son”,“弟”(通“悌”)譯為“the duty of a good citizen”,將“為政”譯為“discharge your duties in the government”,反復使用“duty”一詞突出這些概念的社會倫理屬性,強調人在不同社會關系中所肩負的責任。
其二,辜鴻銘認為儒家學說的主要貢獻在于通過道德的力量來約束人的行為,“不以暴抗暴,而應訴諸義禮”(辜鴻銘, 1996:17);黃興濤(1995:81)也認為,辜氏之所以選擇翻譯儒經(jīng)“與他對儒家文化道德特質的理解是緊密相關的”。辜鴻銘將孔子的思想體系概括為“君子之道(the law of the gentleman)”,而“在歐洲語言中,與孔子的君子之道意義最相近的是道德法 (the moral law)”(辜鴻銘, 1996:55-56)?;谝陨险J識,辜氏在翻譯《論語》中一系列核心概念時也著重體現(xiàn)其道德屬性,例如在不同語境中將“仁”譯為“a moral life”或“moral character”,將“德”譯為“the moral feeling”“the moral sentiment”或“the moral worth”,將“善”譯為 “moral grandeur”等,“moral”一詞作為主線貫穿其間。
《論語》中的概念術語眾多且內(nèi)涵豐富,在西方文化中難以找到對應詞匯,如譯者處理不當,往往會令西方讀者不知所從。辜鴻銘在翻譯《論語》核心概念時著意凸顯其倫理與道德屬性,辜譯本對相關概念的系統(tǒng)詮釋無疑有助于英語讀者迅速理解和認識儒家思想的核心價值,這種系統(tǒng)翻譯方法同文章翻譯學的主張一致。潘文國(2014:96)將“義”分為字辭義、組織義和系統(tǒng)義,提出“義合”是“義”的靈活對應和匹配而不是逐字死譯。只有從篇章精神主旨的高度來統(tǒng)籌具體表述的翻譯,才能做到真正的“義合”。
“體合”中的“體”指文體風格,辜鴻銘對《論語》英譯文體風格也尤為重視。辜氏的英文著述能力超群,其自身對譯文的文學性也有很高的要求。他在英譯《論語》序言中提到了理雅各譯本文學性的欠缺,認為從理雅各“開始翻譯這些書所表現(xiàn)出的文學訓練的欠缺,到最后表現(xiàn)出的在批判性洞察力與文學觀念上的徹底匱乏,說明他僅僅是一位偉大的漢學家而已”(辜鴻銘、王京濤, 2017:3)。辜氏的評價有些尖刻,但的確道出了理譯本在文學性上存在的弱點。試看下例:
例1:
原文: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
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第三)①
理譯:
1. Tsze-hea asked, saying, “What is the meaning of the passage — ‘The pretty dimples of her artful smile! The well defined black and white of her eye! The plain ground for the colors?’”
2. The Master said, “The business of laying on the colors follows the preparation of the plain ground.”
3. “Ceremonies then are a subsequent thing.” The Master said, “It is Shang who can bring out my meaning. Now I can begin to talk about the odes with him.” (Legge, 2016:78-79)
辜譯:
A disciple asked Confucius for the meaning of the following verse:
Her coquettish smiles
How dimpling they are;
Her beautiful eyes,
How beaming they are;
O fairest is she
Who is simple and plain.
“In painting,” answered Confucius, “ornamentation and colour are of secondary importance compared with the groundwork.”
“Then art itself,” said the disciple, “is a matter of ‘secondary’ consideration?”
“My friend,” replied Confucius, “You have given me an idea. Now I can talk of poetry with you.” (辜鴻銘, 1996:362)
《論語》通篇均為孔子與弟子的言談或問答,以口語體為主,但例1首句引用了《詩經(jīng)》中的句子,故也涉及詩體。下面以此為例分別來看理譯和辜譯對兩種“體”的把握。
從口語體的角度看,原文是子夏和孔子的兩輪問答。子夏第一次發(fā)問時,理譯還原了疑問語氣,辜譯化問句為描述,或許是為了凸顯被引詩句。子夏第二次發(fā)問時,理氏將原文中孔子的第二答譯為“It is Shang who can bring out my meaning. Now I can begin to talk about the odes with him”,可見其誤以為“Tsze-hea”和“Shang”不是同一個人。其實,子夏為字,其人卜氏名商,在這場面對面的交流中,孔子肯定了弟子的見解并表示愿意同對方更深入地探討《詩經(jīng)》。辜譯本將子夏的第二問“禮后乎”的內(nèi)容和發(fā)問者譯出,句首的“Then”很自然地承接了孔子的第一答,“Is (art itself) a matter of ‘secondary’ consideration”的疑問緊隨其后;同時,下文孔子的答語用第二人稱“you”來稱呼子夏,并增譯了呼語“My friend”,使譯文語氣更加親切自然,很好地烘托了對話的情境。
從詩體的角度看,理氏所譯的《詩經(jīng)》引言節(jié)拍雜亂、韻律全無,缺乏詩句應有的形式和美感。前兩句的譯文雖然句式相似,但相對應的成分長短懸殊,第三句譯文則與上文明顯缺乏連貫。而辜氏以類似民謠體(ballad)的形式,將三句詩譯為4-3-4-3-4-3節(jié)拍的六行,句式勻稱音韻和諧,使《詩經(jīng)》簡約而淳美的語言風格躍然紙上。此外,“美目盼兮”中的“盼”原意為“黑白分明”,理氏按字面將其譯為 “The well defined black and white of her eye”,不僅缺乏美感,而且在英語讀者看來可能有些古怪;辜氏則將“盼”模糊處理為“beaming”, 顯得更加優(yōu)美自然??傮w來看,辜氏的譯詩做到了“以英詩傳統(tǒng)規(guī)范為主導,兼顧漢詩詩學元素與特征”(張保紅, 2019:107)。
綜觀例1的翻譯,理譯文更加忠實于原文的字面,而對文體的把握不夠精準;辜譯文在文學性方面明顯高出一籌,可謂譯詩優(yōu)美如詩,譯話明白如話,體現(xiàn)了合宜之“體”。
文章翻譯學理論認為“義合”與“體合”是對翻譯的基本要求,翻譯的至高境界是在二者的基礎上做到“氣合”?!皻狻笔侵袊鴤鹘y(tǒng)文章學概念,廣義的“氣”可細分為“神”、狹義的“氣”以及“脈”(潘文國, 2014:99-100),下文分別從這三個方面論述。
4.3.1 對“神”的把握
“神”是傳統(tǒng)文章學中重要的概念,所謂“傳神”,簡單地講就是模仿他人語氣?!墩撜Z》涉及人物較多,除先圣孔子之外,孔子的眾多弟子也都個性鮮明,言行獨具特色。與理譯相比,辜譯《論語》在再現(xiàn)不同人物的語氣方面更加傳神,例如:
例2:
原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論語·先進》第十一)
劃線處理譯:
Tsze-Loo hastily and lightly replied...
The Mater smiled at him. (Legge, 2016:384)
劃線處辜譯:
“I could,” answered the intrepid Chung Yu at once, without hesitation...
On hearing this, Confucius only smiled...(辜鴻銘, 1996:427-428)
例2《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是《論語》中一段著名的師生交談。面對老師的提問,四位弟子中子路最先做出了回答。原文用字“率”包含“不加思考”和“直爽坦白”等義項,“率爾而對”一般解為“不假思索地回答”。理雅各譯為“Tsze Loo hastily and lightly replied”,字面較為規(guī)范,不足之處在于“hastily”給人以倉促、慌忙之感,未必符合當時的情境。辜譯文將該句處理為“answered (...) at once, without hesitation”,更能夠體現(xiàn)子路侃侃而談的情景;又在子路的名字前增譯了“intrepid”一詞,向讀者交代其果敢直率的性格,交代了“率爾而對”這一行為的成因。“夫子哂之”是孔子對子路言談的反應,理譯為“The Mater smiled at him”,辜譯在原意“Confucius (...) smiled”外增譯了“On hearing this”和“only”,充分體現(xiàn)了孔子對子路的觀點不置一評但內(nèi)心并不認同的反應,可謂神態(tài)畢現(xiàn)。簡言之,相比理譯文的規(guī)范,辜譯文顯然更加細致而傳神。
4.3.2 對“氣”的把握
在傳統(tǒng)文章學中,“氣”的本質是音義互動,即“字句和音節(jié)的調配,包括長短句的安排、散偶句的運用,以及聲調、停頓的操控等”(潘文國, 2014:100)。翻譯同寫作一樣,需要“氣”的正確運用,來看下例:
例3:
原文: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論語·八佾》第三)
理譯:
...“Things that are done, it is needless to speak about; things that have had their course, it is needless to remonstrate about; things that are past, it is needless to blame.” (Legge, 2016:94)
辜譯:
...“It is useless to speak of a thing that is done; to change a course that is begun; or to blame what is past and gone.”(辜鴻銘, 1996:365)
對于例3中連續(xù)三個結構相似的四字格,理譯完全遵循了原文的語序,相同的句式“Things that...it is needless to...”粗看形式工整,但前兩句的末尾“speak about”和“remonstrate about”均包含兩個重讀音節(jié),而最后一句末尾的“blame”只有一個音節(jié),不太符合英語中的尾重原則(end weight)。而辜譯先用“It is useless”總起,后接三個不定式,句末分別為“that is done”“that is begun”和“what is past and gone”,末尾押韻而且節(jié)拍不斷加長,氣勢不斷積累并在最后一句達到頂峰,讀起來一氣呵成??梢姽际蠈τ⒄Z中“氣”的把握是相當高超的。
4.3.3 對“脈”的把握
“脈”字最早見于《文心雕龍·章句》“外文綺交,內(nèi)義脈注,附萼相銜,首尾一體”(周振甫, 1986:308),說的是文章有統(tǒng)一的思想脈絡才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而“脈”即貫穿全文的線索和思路?!墩撜Z》是一部語錄體經(jīng)典,內(nèi)容繁雜且篇目連續(xù)性不強,翻譯時若能從儒家文化核心思想的高度對文本進行宏觀把握,譯文便能更好地實現(xiàn)氣脈貫通。辜鴻銘涵泳儒學多年,歸國后又得大儒張之洞指授,對儒家思想具有深刻的理解和領悟。因此比起理譯《論語》,辜譯本對文脈的把握和思想的系統(tǒng)解讀理應更勝一籌。
從另一個角度看,辜鴻銘翻譯的儒經(jīng)也因追求譯文整體思想的一致性、用釋義的方式翻譯術語而招致批評,王國維(1984:197)曾撰文批評辜譯《中庸》有“過于求古人之說之統(tǒng)一之病”。黃興濤認為王國維的批評確有其據(jù),但未免有失偏頗。他指出辜鴻銘在翻譯某些名詞時進行釋義,并不純粹是為求統(tǒng)一,其中還包含著辜氏對這些名詞意義的深層理解;王國維并未將辜氏的翻譯置于儒經(jīng)西譯的歷史過程中,而是從自身對儒經(jīng)精湛的理解出發(fā),將辜氏譯文與儒經(jīng)原文進行對照,這樣就難免只看到辜譯的缺點而看不到長處(黃興濤, 1995:98-99)。從歷史的角度看,辜譯儒經(jīng)為了更好地傳達經(jīng)義脈絡而進行釋義,在當時對于儒學西傳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因此可以說貫通之“氣”是辜譯《論語》以及其它辜譯儒經(jīng)的一大特色和優(yōu)勢。
“義合”“體合”“氣合”是中國傳統(tǒng)文章學的內(nèi)在要求,三者相互依存、協(xié)同作用,譯文才不至成為原文僵化的復制品,而是成為承載原文的思想價值和藝術風貌,同時像原文一樣具有獨特生命力的文章。
文章學對中國傳統(tǒng)譯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文章翻譯學上承傳統(tǒng)譯論,其核心主張是“翻譯就是做文章”(潘文國, 2017:442),這一創(chuàng)新的思想將“文章”的概念從一種語言和文化延伸到另外一種語言和文化,拓展了我們對翻譯本質和原則的理解,也敦促我們思考如何重新理解翻譯、理解讀者和譯者。概而言之,翻譯是用目的語及其文化重新書寫原文,譯作是一種特殊的文章;譯作所面對的并非源語人群,而是目的語人群,是一群特殊的讀者;譯者游走于兩種語言和文化之間,不但起到媒介的作用,而且是一位特殊的作者,其譯法和筆法直接影響到翻譯的成敗。
辜譯《論語》體現(xiàn)了數(shù)千年來一脈相承的文章學思想,帶給我們諸多啟示。首先,對中西語言和文化知己知彼, 采取比較視角,才能作好翻譯這類特殊的文章;其次,對語言和文化的鴻溝感同身受,并努力掃清障礙、架設橋梁,才能最大限度爭取目標讀者;最后,以整體觀念來重塑文章“義、體、氣”,才能用異國的文字還原中國文化典籍的靈魂。辜譯《論語》體現(xiàn)了春秋之“義”、合宜之“體”和貫通之“氣”,歷經(jīng)百余年仍被視為最有影響力的《論語》譯本之一。文章翻譯學研究方興未艾,正在不斷深化和發(fā)展之中。以中國本土翻譯理論支撐中國文化典籍外譯,建設富有中國特色的翻譯理論與實踐體系,必將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強大助力。
注釋:
① 全文示例中的《論語》原文均選自200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楊伯峻譯注簡體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