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越
20 世紀90 年代以降,冷戰(zhàn)的結束催生了歐美學界一批“帝國史”研究作品。這些學者將帝國視為古代至20 世紀各地區(qū)自然形成的對廣土眾民的統(tǒng)治形態(tài)。帝國往往以君主為核心,在領土擴張過程中形成輪輻狀等級制統(tǒng)治和多族群結構。與此相應,帝國一般包含多宗教、多法域的治理傳統(tǒng)。①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包Lieven,D.(2002).Empire: The Russian Empire and its Rivals,Yale University Press,2002;Pagden,P.(2007).Peoples and Empires: A Short History of European Migration,Exploration,and Conquest,from Greece to the Present.Modern Library;Barkey,K.(2008).Empire of Difference: The Ottoman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Burbank,J.&Cooper,F.(2010).Empires in World History: Power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這里定義的帝國實際上成為18 世紀以降“國族”(nation-state)的對立范疇。在這些學者看來,國族強調內部的單一均質,追求實現邊界內部人群的同質性,崇尚公民平等的價值觀,并謀求各國之間的平等。帝國與國族由此被視為二元對立的概念,而且自1789 年法國大革命以降,國際秩序的歷史存在一種從帝國向國族演進的單向線性進程。此外,這一代學者大多將蘇東劇變視為歐洲殖民體系崩解的延續(xù),將帝國史作為民族主義的關聯議題。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將20 世紀中期以降巴爾干、西亞、非洲和東南亞等地區(qū)的民族、宗教和教派沖突歸因于民族主義,因此視帝國為國族的歷史替代品,期待在帝國的“故事”中寄托文化多元主義的理念。
作為幅員最為遼闊的政治體之一,俄羅斯無疑是帝國史學者關注的重點。由上述對帝國的界定方式出發(fā),歐美學界借助新開放的檔案文獻,關注俄羅斯歷史上的邊疆、族群、宗教以及與周邊政權(尤其是非西方政權)的互動。①相關綜述參見David-Fox,M.,Holquist,P.,&Martin,A.M.(2006).The Imperial Turn.Kritika: 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7(4),705-712.然而,帝國史范式存在將“帝國性”本質化的傾向,即默認存在超越時空的帝國特性和以維持多元治理架構為目標的統(tǒng)治技藝,將政治體的現代轉型簡單理解為帝國裂解為復數國族的進程,忽視被貼上“帝國”標簽的各類政治體為適應現代性而進行的改革,以及各類政治體之間以“告別帝國”為名展開的斗爭。②對這一問題的具體論述參見施越:《俄帝國史與古今之變:以近代俄羅斯與中亞草原關系為中心的考察》,《俄羅斯研究》2022 年第3 期。
本文首先梳理俄羅斯帝國邊疆形成的歷程及近代遭遇的挑戰(zhàn),其次嘗試以19 世紀中后期逐漸成為其邊疆地區(qū)的中亞為例,呈現“古今之變”下俄羅斯帝國邊疆治理出現的變遷,進而探討俄帝國史范式存在的盲點。中國學界關于中國邊疆治理的研究作品汗牛充棟③例如,邢廣程:《中國邊疆學的構建正逢其時》,《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3 年第1 期;許建英、劉志佳:《清朝新疆治理述論》,《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2 年第3 期;王家斌、荊蕙蘭:《回顧與展望:我國邊疆治理研究的現狀、熱點與趨勢——基于CNKI 期刊的文獻計量分析》,《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2 期。,這一學術傳統(tǒng)可上溯至歷代正史的“四夷志”和民國時期的邊政學。相比之下,著眼于其他國家或文明體邊疆的研究則相對較少,而圍繞美國歷史學家特納(Frederick.J.Turner,1861—1932)提出的“邊疆假說”的研究占據其中一大部分。④例如,鄭凡:《美國“邊疆”及其封閉》,《文化縱橫》2022 年第1 期;王邵勵:《特納的歷史教學與美國西部史研究》,《史學史研究》2015 第2 期;滕海鍵:《從環(huán)境史角度解讀特納的“邊疆學說”》,《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1 期;周衛(wèi)平:《特納的“邊疆假說”理論與當代中國邊疆研究》,《中國邊疆學》2013 年第1 期。作為世界上疆域最為廣袤的國家,俄羅斯邊疆的形成無疑是俄羅斯本國史關注的重要主題。⑤例如,Абашин С.Н.,Арапов Д.Ю.,Бекмаханова Н.Е.ред.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 в составе Росси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Спб.,2008;Бекмаханова Н.Е.Присоединение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к Росси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 в XVIII–XIX вв.Историко-географическо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СПб.,2015;Смирнов Ю.Н.Оренбургская экспедиция (комиссия) и присоединение Заволжья к России в 30-40-е гг.XVIII века.Самара,1997;Хамутаев В.А.Присоединение Бурятии к России: история,право,политика.Улан-Удэ,2012.而在前述俄帝國史范式之下,近30 年來歐美學界產出了一批關注俄羅斯邊疆的研究著作。⑥例如,Weeks,T.(1996).Nation and State in Late Imperial Russia: Nationalism and Russification on the Western Frontier,1863-1914.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Brower D.R.&Lazzerini E.J.(Eds.).(1997).Russia's Orient Imperial Borderlands and Peoples,1700-1917.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Barrett,T.M.(1999).At the Edge of Empire: The Terek Cossacks and the North Caucasus Frontier,1700-1860.Westview Press;Khodarkovsky,M.(2002) .Russia's Steppe Frontier:The Making of a Colonial Empire,1500-1800.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Breyfogle,N.(2005).Heretics and Colonizers Forging Russia’s Empire in the South Caucasus.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Rieber,A.J.(2014).The Struggle for the Eurasian Borderland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Mostashari,F.(2017).On the Religious Frontier: Tsarist Russia and Islam in the Caucasus.I.B.Tauris;Jersild,A.(2002).Orientalism and Empire: North Caucasus Mountain Peoples and the Georgian Frontier,1845-1917. Ithaca: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在相關議題上,中國學界前輩孫成木、劉祖熙先生的《俄國通史簡編》部分章節(jié)略有涉及⑦參見孫成木、劉祖熙:《俄國通史簡編》(上、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年。,但專題研究仍有待深入。⑧相關研究包括孟君:《19 世紀俄羅斯邊疆民族政策鏡鑒》,《人民論壇》2016 年第10 期;孟君:《俄羅斯帝國的邊疆治理——以20 世紀初俄羅斯帝國波羅的海邊區(qū)為例》,《學術探索》2015 年第5 期;孟君:《俄羅斯帝國對芬蘭的政策》,《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 年第6 期。正如馬戎先生所論,近代以來俄羅斯史與中國歷史有諸多相似之處,包括兩國均涵蓋廣袤的亞歐大陸腹地,境內地域和人群差異巨大,都在19 世紀末面臨西歐新興資本主義列強的沖擊,20 世紀初均通過革命和武裝斗爭建立社會主義制度。⑨馬戎:《中國應加強對蘇聯解體過程中民族因素的研究》,《思想戰(zhàn)線》2014 年第4 期。因此,俄羅斯的邊疆治理歷史經驗對于中國相關學科而言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本文正是全面梳理這一議題的初步嘗試。
探討俄羅斯帝國的邊疆治理,首先需要厘清其邊疆形成的歷史進程。自18 世紀初彼得一世(1682—1725 年在位)奪取波羅的海出??谥?,俄羅斯帝國作為歐洲列強之一參與了近代歐洲的大多數戰(zhàn)爭,其疆界也隨著歷次戰(zhàn)爭的結果而變動。筆者認為,19 世紀30 年代是討論俄羅斯帝國邊疆治理的適當歷史分期節(jié)點,理由有二。其一,相比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版圖,19 世紀30 年代俄羅斯帝國的邊疆格局基本確定。之后的主要變化在中亞、遠東和高加索西側部分地區(qū)。俄羅斯帝國的西部和西北部邊界大致確定于1815 年維也納會議。西南邊界在第八次俄土戰(zhàn)爭(1828—1829)之后明晰,大致以普魯特河和多瑙河為界,此后俄羅斯向巴爾干地區(qū)擴張的企圖均遭歐洲列強遏制。南高加索西側邊界同樣由1829 年俄土《亞得里亞堡條約》劃定,東側邊界由1828 年俄波《土庫曼恰伊條約》劃定。其二,19 世紀30 年代是觀察俄羅斯帝國邊疆治理方式“古今之變”的窗口。19 世紀中后期,在國際競爭壓力之下,俄羅斯帝國被迫參與到工業(yè)化、國家治理標準化和大規(guī)模社會動員的潮流中。其邊疆治理的方式相比19 世紀30 年代之前出現了顯著差異。以此為基礎,本部分將重點討論俄羅斯帝國邊疆形成的歷史分期和主要地域。
1914 年,挪威的極地探險家南森(Fridtjof Nansen)提出,“俄國以平均一天55 平方英里,也就是一年超過2 萬平方英里(大約是現今比利時的領土面積)的速度,迅速擴張了超過四個世紀”①Pagden,A.(2007).Peoples and Empires: A Short History of European Migration,Exploration,and Conquest,from Greece to the Present.p.13.。在19世紀末至20 世紀初德國地緣政治學的影響下,上述以生命體比附政權擴張的方式深刻塑造了后人理解俄國歷史的刻板印象。實際上,俄羅斯的擴張及其邊疆的形成并不是勻速變化。自15 世紀莫斯科公國時代開始,俄羅斯在不同歷史時期向不同戰(zhàn)略方向擴張。其邊疆往往在與周邊大型政治體的互動中形成。具體而言,這一進程可大致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16 世紀至17 世紀中期)以伏爾加河中下游和烏拉爾山南部為主要擴張區(qū)域,以東方和南方為主要擴張方向。在這一階段,莫斯科公國利用金帳汗國的衰落,逐步整合其各個后繼政權。在1552年、1556 年和1598 年,莫斯科公國相繼兼并喀山汗國、阿斯特拉罕汗國和西伯利亞汗國,并在皮毛貿易利潤的刺激下,向東控制西伯利亞諸水系的關鍵交通節(jié)點。這一時期俄羅斯帝國的主要對手是黑海北岸、里海北岸和中亞草原地區(qū)的各游牧民族政權。
第二階段(17 世紀中期至18 世紀30 年代)以第聶伯河左岸至波羅的海沿岸為主要擴張區(qū)域,以西北和西方為主要擴張方向。這一階段以俄羅斯、波蘭—立陶宛聯邦、瑞典王國和奧斯曼圍繞波羅的海沿岸以及第聶伯河流域中游的歸屬展開的斗爭為核心。在彼得一世贏得大北方戰(zhàn)爭的勝利后(1721),俄羅斯帝國在波羅的海沿岸立足,并鞏固對第聶伯河左岸的控制。
第三階段(18 世紀30 年代至19 世紀30 年代)繼續(xù)以西部為主要戰(zhàn)略方向。在第四至第八次俄土戰(zhàn)爭(1735—1739、1768—1774、1787—1792、1806—1812、1828—1829)和三次瓜分波蘭(1772、1793、1795)之后,俄羅斯帝國西部疆域擴展到庫爾蘭和維斯瓦河流域、第聶伯河右岸和比薩拉比亞。在南部,俄國控制原屬于奧斯曼的黑海北岸和東岸,并征服了南高加索地區(qū)。這一時期,借助相對成熟的火器和要塞線技術,俄國加強了對烏拉爾山南部至中亞草原的控制,極大遏制了草原地區(qū)游牧民對伏爾加河流域和西伯利亞的軍事行動能力。
第四階段(19 世紀30 年代至1914 年)俄羅斯帝國在西部和南部的擴張受到歐洲列強的遏制,因此,波羅的海沿岸、東歐和高加索地區(qū)的邊疆格局基本確定。這一時期俄國以中亞和遠東為主要擴張方向,至19 世紀末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版圖格局。
綜上所述,如以19 世紀30 年代為時間節(jié)點,俄羅斯帝國的邊疆大致可根據擴張進程和居住人群的特征分為如下四個區(qū)域:
伏爾加—烏拉爾地區(qū):對于俄羅斯帝國而言,該地區(qū)是通向西伯利亞的門戶,也是19 世紀中期征服中亞地區(qū)的跳板。波羅的海沿岸:按照居民特征和政治史傳統(tǒng),這一地區(qū)一般分為芬蘭、利沃尼亞和庫爾蘭三個地區(qū)。這一地區(qū)自16 世紀開始就處于俄羅斯與瑞典的邊疆地帶。尼曼河—維斯瓦河—第聶伯河流域:這一地區(qū)處于俄羅斯帝國以西,17 世紀后半期之前主要受波蘭—立陶宛公國影響。黑?!呒铀鞯貐^(qū):這一地區(qū)處于俄羅斯帝國以南,19 世紀初之前主要受奧斯曼土耳其影響。南高加索東側為波斯諸王朝屬國。
在19 世紀30 年代以前,盡管各歷史階段的技術、制度和思想存在差異,但整體而言,這一時期俄羅斯帝國的邊疆治理因循王朝傳統(tǒng),即以對沙皇的效忠為紐帶,形成不同地域、階層、宗教、語言和習俗人群的聯合。上述四個邊疆區(qū)域所居住的人群差異極大,但其各地的貴族大多被整合為以沙皇為首的利益共同體,且往往保留其并入之前的特權。不同地區(qū)的具體政策存在著與周邊政權關系以及與本地人群特征相關的地域性差異。這一時期的邊疆治理可分四方面討論:(1)軍事政策,即采取何種手段維系統(tǒng)治秩序;(2)社會階層政策,即如何安排邊疆地區(qū)社會各階層的利益格局;(3)宗教政策,即如何對待邊疆地區(qū)的宗教組織和宗教傳統(tǒng);(4)經濟政策,即是否開發(fā)或如何利用邊疆地區(qū)的經濟資源。
在第一階段(16—17 世紀中期),俄羅斯帝國盡管向東方的伏爾加—烏拉爾地區(qū)和西北方的波羅的海沿岸地區(qū)均發(fā)起戰(zhàn)爭,但西北方向的邊疆擴展規(guī)模相對有限。對伏爾加河流域的控制奠定了俄帝國的文明基礎。16 世紀中期伏爾加河中游至卡瑪河流域主要分布著喀山韃靼、楚瓦什、莫爾多瓦(Mordavin)、切列米什(Cheremis)和沃佳克(Votiak)等人群。他們以農耕、漁獵和養(yǎng)蜂為生計。烏拉爾山南部地區(qū)則分布著兼營農牧的巴什基爾部落。上述人群主要以伊斯蘭教和自然崇拜為信仰。16 世紀中期征服喀山、阿斯特拉罕和西伯利亞汗國后,俄軍在伏爾加河水系和烏拉爾河上游的戰(zhàn)略要地修建要塞,逐漸深入烏拉爾山。俄當局設喀山事務衙門,管轄伏爾加河東側廣袤地域的軍政和皮毛稅征收事務。被征服地區(qū)的貴族被限制擁有武器,且向莫斯科交納人質,但保留其在各自社區(qū)中的特權地位。因喀山韃靼已形成相對明確的貴族和平民階層區(qū)分,部分貴族被選入俄羅斯世襲貴族階層,且承擔軍事義務。少數富有貴族皈依了東正教,其姓氏俄羅斯化,逐漸成為莫斯科公國的重要力量。伏爾加河流域的各族平民通過貴族每年向莫斯科交納皮毛稅(yasak)。16—17 世紀,俄當局對該地區(qū)并未開展持續(xù)的強制皈依政策。①Geraci,R.P.(2001).Window on the East: National and Imperial Identities in late tsarist Russia.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p.15-46.
進入18 世紀,隨著俄國對西伯利亞和草原地區(qū)的控制加強,伏爾加河中游地區(qū)逐漸從邊疆轉為內地,相應受到帝國中央權力更強的輻射:1718—1724 年,伏爾加河諸族的平民逐漸被納入國家農奴階層。相比之下,俄國至17 世紀下半葉才系統(tǒng)地開始對巴什基爾部落征稅和征調兵源。盡管巴什基爾人在1662—1664 年、1676—1682 年和 1705—1710 年間頻繁起義,反抗俄當局的征稅和傳教行動。在經濟政策方面,16 世紀中期征服伏爾加河中游后,莫斯科公國向該地區(qū)遷入俄羅斯貴族和商人,接管政治經濟中心,并壟斷重要的貿易行業(yè)。在俄軍控制以烏法為中心的戰(zhàn)略要地后,伏爾加河中下游的各族則向烏拉爾山南部遷徙,占據該地區(qū)水草條件相對較好的地區(qū),將巴什基爾人的牧地變?yōu)楦?。②Donnelly,A.S.(1960).The Orenburg Expedition: Russian Colonial Policies on the Southeastern Frontier,1734-1740. 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在18 世紀后半期,俄當局鼓勵伏爾加河流域的韃靼人向中亞草原地區(qū)擴展其商貿和宗教影響力,以加深哈薩克各部對俄羅斯的依賴。
16 世紀后半期,在征服喀山和西伯利亞汗國后,斯特羅甘諾夫家族與哥薩克合作,依托西伯利亞諸水系的聯通便利,控制了包括秋明(1586)、托博爾斯克(1587)、托木斯克(1604)和雅庫茨克(1632)等關鍵交通節(jié)點。西伯利亞地區(qū)地廣人稀,主要生活著以游牧和漁獵為生產方式的各族群,其社會組織大多處于部落階段。這些族群大多信奉俄文文獻中被稱為“薩滿教”的自然崇拜。俄軍控制上述戰(zhàn)略要地后,往往避免觸動本土族群內部社會結構,確認部落首領的特權,并授予其行政司法職權;作為交換,俄當局向其征收皮毛稅。值得注意的是,俄當局并不從西伯利亞各族的上層中吸納世襲貴族。至18 世紀初,俄當局加強了對西伯利亞主要據點的控制,西西伯利亞南部的黑土地帶也成為俄羅斯農民遷入開墾的目的地。當局在該地區(qū)的經濟和文化影響力由此顯著提升。
第二階段(17 世紀中期至18 世紀30 年代)尤其是1654 年佩列亞斯拉夫條約之后,俄羅斯帝國圍繞第聶伯河左岸的歸屬與波蘭—立陶宛公國、奧斯曼土耳其和瑞典反復交戰(zhàn)。在俄波戰(zhàn)爭(1654—1667)和俄土戰(zhàn)爭(1676—1681)和第三次北方戰(zhàn)爭(1700—1721)之后,俄國穩(wěn)固控制波羅的海沿岸除芬蘭以外的屬地,包括英格利亞、利沃尼亞和卡累利阿,也鞏固了對斯摩棱斯克和第聶伯河左岸的統(tǒng)治。
1569 年盧布林聯合(Union of Lublin)之前,第聶伯河右岸至加利西亞一帶(即今烏克蘭)主要受波蘭影響,而左岸長期處于立陶宛大公國統(tǒng)治下。盧布林聯合后,波蘭—立陶宛聯邦控制尼曼河—維斯瓦—第聶伯河流域。即便如此,對其而言,第聶伯河兩岸同樣是邊疆地區(qū):其農民階層使用東斯拉夫語族語言,信仰東正教,而上層貴族則被編入施拉赫塔(波蘭的貴族階層),且逐漸皈依天主教。該地區(qū)的城鎮(zhèn)則居住著波蘭人、德意志人、猶太人和亞美尼亞人。1596 年布列斯特聯合(Union of Brest)標志著聯合教會的出現和天主教影響力在東歐地區(qū)的擴展。為應對波蘭社會、宗教、語言和文化的壓力,南遷至第聶伯河中下游的農民在16 世紀形成了扎波羅熱謝契(Zaparozhian Sich)。而1648—1649 年赫梅利尼茨基領導的起義為此后俄羅斯帝國邊疆的擴展提供了歷史性機遇。第三次北方戰(zhàn)爭之后,彼得一世廢黜戰(zhàn)爭期間反對俄國的蓋特曼馬澤帕,并順勢強化對第聶伯河兩岸的控制。
第聶伯河上游至維斯瓦河流域(即今白俄羅斯至波蘭)同樣是波蘭貴族和波蘭文化影響力較大的地區(qū)。該地區(qū)東部的斯摩棱斯克公國最接近莫斯科,在16—17 世紀被俄羅斯與波蘭—立陶宛聯邦反復爭奪。其平民大多為白俄羅斯農民,而上層精英主要是波蘭人或波蘭化的白俄羅斯貴族。第二次北方戰(zhàn)爭(1654—1667)之后,安德魯索沃條約明確斯摩棱斯克從波蘭轉讓給俄羅斯。俄當局將該地區(qū)的貴族和城市居民遷徙到帝國其他地區(qū),特別是東部新建的外卡瑪線,以抵御東南部各族群的侵襲。①Kappeler,A.(2001).The Russian Empire: A Multi-Ethnic History.N.Y.: Routledge,p.60.
自13 世紀以降,波羅的海地區(qū)是德意志條頓騎士團擴張的對象。在16 世紀中期,該地區(qū)被瑞典和波蘭—立陶宛聯邦瓜分,而俄羅斯帝國是這一地區(qū)的后來者。該地區(qū)的社會階層和族裔結構較為復雜。其貴族主要由德意志人和瑞典人組成,而農民則大多為愛沙尼亞人和拉脫維亞人。貴族擁有大部分土地,而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則被束縛于莊園。該地區(qū)是整個波羅的海貿易圈的一部分,城鎮(zhèn)人口多為德意志人,新教路德宗在宗教領域占主導地位,也有著較為發(fā)達的文教體系。1632 年成立的多爾帕特大學是該地區(qū)的第一所大學;同一時期,各主要城鎮(zhèn)已設立小學和中學。俄羅斯在利沃尼亞戰(zhàn)爭(1558—1583)、俄瑞戰(zhàn)爭(1590—1595)和第二次北方戰(zhàn)爭(1654—1667)期間均曾短時間占領該地區(qū),但始終難以穩(wěn)固控制。1710 年波爾塔瓦戰(zhàn)役勝利后,彼得一世終于入主該地。1721 年俄瑞《尼斯塔德條約》正式規(guī)定俄羅斯與該地區(qū)的法律關系。俄當局設立總督,其人選從波羅的海德意志貴族中選拔,但總督并不干預該地區(qū)各階層自治。在俄支持下,德意志貴族獲得此前瑞典國王在該地區(qū)的領地,繼續(xù)組織地方議會,并繼續(xù)保留對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農民的特權。路德宗繼續(xù)保持在該地區(qū)信仰領域的主導地位,德語繼續(xù)作為行政和司法語言。部分波羅的海德意志貴族被吸納入俄國世襲貴族行列,成為帝國軍政領域重要力量。
第三階段(18 世紀30 年代至19 世紀30 年代)包含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1762—1796)的擴張和拿破侖戰(zhàn)爭之后俄國對重構歐洲政治秩序的參與。這一時期,俄羅斯帝國從波蘭和奧斯曼獲得東歐、黑海北岸和高加索的大量土地。尼曼河至維斯瓦河流域一帶為波蘭—立陶宛聯邦故土。該政權一度控制北臨波羅的海、南抵黑海的廣袤地域。與其他東歐地區(qū)的大型政權類似,17 世紀中期其人口的族裔構成復雜:信奉天主教的波蘭人占總人口約40%,操東斯拉夫語族語言的各人群同樣約占該國總人口的40%。波羅的海沿岸尚居住著德意志人和拉脫維亞人。此外,猶太人、亞美尼亞人和韃靼人也占城鎮(zhèn)人口的一定比例。在語言層面,18 世紀波蘭語逐漸成為整個地區(qū)的行政語言。這一現象的社會基礎是規(guī)模龐大的波蘭貴族人口:波蘭貴族占波蘭—立陶宛聯邦人口的7%以上,占操波蘭語人口的20%左右。這一群體內部的社會經濟狀況分化嚴重,40%的貴族只擁有小塊莊園,超過40%的貴族甚至沒有自己的土地。①Kappeler,A.(2001).The Russian Empire: A Multi-Ethnic History.pp.76-77.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三次瓜分波蘭后,俄羅斯帝國獲得超過45 萬平方公里領土和超過700 萬人口,維斯瓦河流域成為俄羅斯帝國的西部邊疆。在以王朝原則統(tǒng)合邊疆的時代,這一復雜的人口結構尚不構成對帝國穩(wěn)定的挑戰(zhàn)。
作為拿破侖戰(zhàn)爭的另一個領土變更結果,西北部的芬蘭在1809 年正式并入俄帝國版圖。芬蘭長期以來屬瑞典王國人口稀少的邊疆省份。有別于其南側的利沃尼亞,芬蘭的貴族和城市居民操瑞典語,而農民使用芬蘭語。該地區(qū)的行政語言同樣是瑞典語,上層文化為瑞典所壟斷。該地區(qū)的貴族和農民均信奉路德宗,且路德宗教會早在17 世紀中期就在該地區(qū)發(fā)展出較為發(fā)達的文教體系。早在18 世紀末,在德意志浪漫主義的影響下,芬蘭學界出現對芬蘭語和民間傳說的興趣。第三次北方戰(zhàn)爭后,盡管瑞典繼續(xù)控制芬蘭,但瑞典國王與芬蘭本土精英之間的矛盾逐漸激化。部分芬蘭貴族在18世紀末尋求擺脫瑞典統(tǒng)治,而在俄羅斯帝國下獲得更大程度的自治。1809 年,亞歷山大一世召開芬蘭大公國議會,承諾保障該地區(qū)的宗教、法律傳統(tǒng)和貴族特權,且允許芬蘭保留小規(guī)模軍隊。在經濟領域,芬蘭大公國至1917 年二月革命之前都維持著獨立的關稅、銀行和鑄幣體系。
在第三階段,俄羅斯帝國同樣極大擴展了其南部邊疆,獲得了黑?!呒铀鞯貐^(qū)的廣袤疆土。黑?!呒铀鞯貐^(qū)具體可分為黑海北岸原克里米亞汗國屬地、西側的比薩拉比亞和東側的高加索地區(qū)。俄國在第四次俄土戰(zhàn)爭(1735—1739)后通過尼什條約獲得在亞速建立港口的權利;在第五次俄土戰(zhàn)爭(1768—1774)后通過庫楚克凱納吉條約實際控制克里米亞半島;在第六次俄土戰(zhàn)爭(1787—1792)后通過雅西條約,獲得西部的南布格河至德涅斯特河、東部的庫班河以北疆土;在第七次俄土戰(zhàn)爭(1806—1812)后通過布加勒斯特條約,獲得西部的德涅斯特河至普魯特河的比薩拉比亞地區(qū)、東部的格魯吉亞地區(qū);在第八次俄土戰(zhàn)爭(1828—1829)后通過亞得里亞堡條約獲得多瑙河河口和高加索西側的伊梅列季、薩梅格列羅和古利亞等地(今格魯吉亞部分地區(qū))。同一時期,俄羅斯通過兩次俄波戰(zhàn)爭(1804—1813,1826—1828)將高加索地區(qū)的邊界南移至阿拉斯河。此后,除1877—1878 年俄土戰(zhàn)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黑海東岸俄土邊界經歷變動以外,俄羅斯帝國在高加索地區(qū)的邊界基本穩(wěn)定。
黑海北岸至第聶伯河中游一帶以草原地貌為主。15 世紀以降,黑海北岸草原帶主要被克里米亞汗國所控制??死锩讈喓箛瑯邮墙饚ず箛至押笮纬傻牡胤秸啵钥死锩讈啺雿u的巴赫奇薩萊為政治中心。18 世紀后半期,俄羅斯在逐漸壓制奧斯曼和克里米亞汗國之后,以土地、資金和貸款吸引來自德意志、羅馬尼亞、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數以萬計的農民來到草原地區(qū)墾殖實邊。19 世紀上半葉,黑海北岸的大多數農墾移民團體享受俄當局許諾的社區(qū)自治。他們保有內部的宗教信仰和法律傳統(tǒng),享受稅收優(yōu)惠且豁免兵役。他們的經濟條件往往優(yōu)于同時期的俄羅斯農奴。
在黑海東側,南高加索地區(qū)則分布著一系列規(guī)模較小的地方政權,包括信仰伊斯蘭教的各地方汗國、格魯吉亞諸邦和信奉亞美尼亞正教的社區(qū)。該地區(qū)西側自16 世紀以來處于奧斯曼土耳其控制下,而阿拉斯河以北則屬于波斯諸王朝。高加索山區(qū)破碎的地形為各類人群躲避周邊戰(zhàn)亂提供了天然的庇護所,因此該地區(qū)有著高度多樣的族裔構成。就主要族裔而言,格魯吉亞人有著相對森嚴的貴族和農奴等級區(qū)分,信奉東正教,但屬于獨立的格魯吉亞正教會。亞美尼亞人則主要分布在城鎮(zhèn)地區(qū),從事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發(fā)揮跨地域商貿離散群體的經濟功能。其余族裔大多信仰伊斯蘭教,但受阿拉伯—波斯文化影響的程度不盡相同。
俄羅斯帝國在18 世紀20 年代和70 年代曾出兵占領高加索部分地區(qū),但并未實現長期控制。與在西伯利亞和中亞地區(qū)的控制方式類似,俄軍自18 世紀30 年代開始沿捷列克河和庫班河流域修筑要塞線。1801 年,俄國兼并高加索山區(qū)中部的卡特利—卡赫季王國,并以此為基礎向東西兩側擴展,在19 世紀30 年代基本確立其高加索邊疆的范圍。不同于其他邊疆地區(qū),俄羅斯帝國在征服此地區(qū)過程中遭遇相對持久的反抗,故自19 世紀中期就逐漸在該地區(qū)引入行省制度。在社會階層政策方面,格魯吉亞貴族在1827 年就獲得了與俄羅斯貴族相同的地位。亞美尼亞和穆斯林貴族被授予免稅地位,其世襲土地所有權得到承認,但并沒有被吸納入帝國貴族行列。上述人群的貴族階層在不同程度上被吸納入俄羅斯的邊疆軍政機構。在經濟領域,亞美尼亞商人的特權得到了俄當局的認可。這一政策吸引了奧斯曼土耳其安納托利亞地區(qū)的亞美尼亞人大量遷入俄國境內。在宗教政策方面,俄當局對三類人群的教士階層采取了略有差異的政策:格魯吉亞正教會早在1811 年就被納入俄羅斯正教會,亞美尼亞教會的獨立地位則在1836年得到確認,而穆斯林教權階層的土地所有權和社會地位則被默許繼續(xù)保留。三類人群的教士均繼續(xù)在原社區(qū)的基層治理和文教領域中發(fā)揮作用。
黑海西側的比薩拉比亞地區(qū)自14 世紀中期以降屬于摩爾達維亞公國。15 世紀末,奧斯曼土耳其征服該地,將比薩拉比亞東南部的沿海地區(qū)并入本土,而北部內陸地區(qū)保留于摩爾達維亞。該地區(qū)的貴族和民眾主要使用羅馬尼亞語,信仰東正教。城鎮(zhèn)地區(qū)居住著為數較少的猶太人、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自1711 年普魯特河戰(zhàn)役以降,俄軍在之后的一個世紀中五次占領該地區(qū)。出于反對奧斯曼統(tǒng)治的共同目的,俄軍得到當地東正教會和部分羅馬尼亞貴族的支持。1812 年正式兼并后,俄當局確認該地區(qū)貴族的政治經濟權利,保留并入之前的行政、司法和稅收制度。部分貴族被吸納為帝國世襲貴族。在宗教政策領域,當地的東正教會由俄羅斯正教會重組。在社會經濟政策方面,俄當局盡管保留了使用羅馬尼亞語貴族的統(tǒng)治地位,但在瀕臨黑海的南比薩拉比亞招攬東歐和巴爾干地區(qū)的移民開墾實邊。來自奧斯曼土耳其的數萬名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和加告茲農民來到這一地區(qū)定居。
綜上所述,至19 世紀30 年代,俄羅斯帝國的邊疆治理具有如下特征:第一,在18 世紀30 年代以前,俄羅斯帝國的擴張和邊疆治理整體上延續(xù)歐洲中世紀的王朝原則。并入俄帝國的東歐地區(qū)普遍存在貴族、教士、市民和農民的四階層社會體系,而東部和南部地區(qū)普遍為金帳汗國后繼政權,存在貴族和平民的階層區(qū)隔。這樣的社會結構便于俄帝國在擴張之后以王朝原則推動整合。俄當局往往通過修筑要塞和收納人質等方式實現政治控制,新邊疆地區(qū)保持其征服前的行政、司法和宗教傳統(tǒng)。部分本土貴族被吸納入帝國世襲貴族行列,且繼續(xù)保留在邊疆社會中的傳統(tǒng)特權,成為帝國統(tǒng)治的代理人;其平民往往在稅賦和兵役方面獲得優(yōu)于俄羅斯農奴的待遇。與此同時,俄羅斯正教會在部分地區(qū)也承擔了統(tǒng)合職能。例如,在1719 年,俄羅斯帝國約87%人口信仰東正教。這一指標至1815 年仍維持在約75%。①Kappeler,A.(2001).The Russian Empire: A Multi-Ethnic History.p.142.除東正教傳統(tǒng)較為深厚的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希臘等族裔以外,俄羅斯帝國西北邊疆的卡累利阿人、英格利亞人、維普斯人(Veps)、濟良人(Zyrian),伏爾加—烏拉爾地區(qū)的楚瓦什人、莫爾多瓦人、切列米什人、沃佳克人和西伯利亞的雅庫特人均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東正教。
第二,上述政策的存在并不意味著俄當局完全不觸動邊疆原有的政治格局。出于控制特定戰(zhàn)略資源或戰(zhàn)略通道的目的,俄當局在不同時期通過征調移民強化對邊疆地區(qū)的控制。例如,第聶伯河左岸在大北方戰(zhàn)爭之后成為俄當局整合的重點對象。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在波蘭和奧斯曼均受壓制的背景下,俄當局于18 世紀60—70 年代逐漸廢除扎波羅熱謝契原有的行政建制,將其改造為行省。該地區(qū)的部分哥薩克上層被納入俄國貴族;哥薩克平民被納入國家農民范疇,而依附于貴族的農民則被降格為農奴;神職人員被納入俄羅斯正教會。在第聶伯河右岸地區(qū),聯合教會的信徒被強行整合入俄羅斯正教會。
At a certain point, the court found that only one translator bithesi is not enough.For example, in the 12th month of the 52nd year of Qianlong (1787) the emperor ordered the Grand Minister of the State :
第三,俄羅斯帝國的邊疆版圖形成時間相對較短,盡管存在以帝國世襲貴族制度和東正教會為代表的整合機制,但沒有足夠的時間形成相互交融的文化共同體。俄羅斯帝國在東歐地區(qū)的擴張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各個時期歐洲列強的競爭態(tài)勢。納入帝國版圖的新邊疆地區(qū)往往存在信仰東正教或不滿于原先宗主的本地貴族勢力,因此俄國能相對容易尋找到代理人。這些群體至少包括不滿瑞典國王的波羅的海德意志人、反抗波蘭貴族和天主教教士的東斯拉夫語貴族和哥薩克、反對奧斯曼統(tǒng)治的羅馬尼亞語貴族和東正教會等等。在短短三百余年中,俄帝國以王朝原則形成覆蓋廣袤領土的政治聯盟,部分政治精英共享18 世紀以降歐洲啟蒙思想帶來的中心觀念。
第四,以王朝原則結成政治共同體并不等于不存在對征服擴張的反抗。在高加索地區(qū),除了文學作品中反映較多的高加索戰(zhàn)爭以外,格魯吉亞貴族和農民在1812 年、1819—1820 年、1832 年和1841 年發(fā)起過多次起義。在中亞草原,游牧貴族和部分哈薩克部落在19 世紀30—40 年代開展了曠日持久的對俄斗爭。
傳統(tǒng)的帝國理論將19—20 世紀描繪為各帝國在發(fā)源于法國的民族主義思潮沖擊下裂解為諸多民族國家的進程。在民族主義理論家的視角下,“帝國”等同于形形色色的“非民族國家”政體。他們既可以是單一君主的專制統(tǒng)治,也可以指代貴族對平民的壓迫,還可以指稱主體族群對邊疆人口的剝削。而民族國家則被視為個體身份平等的實現和由平等公民個體組成的民族的解放。實際的歷史進程比上述敘事要更為復雜。1815 年維也納會議之后,從歐洲列強內部來看,西歐諸國經歷的是民族國家建設與帝國擴張齊頭并進的過程,而且帝國擴張實際上為民族國家建設提供了外部資源;以英法為代表的國族—帝國復合體在“工業(yè)革命”和“文化革命”之下展現出強大的軍事、經濟和觀念力量。①約翰?達爾文:《帖木兒之后:1405 年以來的全球帝國史》,黃中憲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21 年,第159—217 頁。在帝國競爭刺激下,以俄國、奧地利和奧斯曼為代表的歐洲邊緣地帶政治體被迫回應工業(yè)化和國族化的雙重挑戰(zhàn)。工業(yè)化意味著此前以農業(yè)和跨地區(qū)商貿為基礎的經濟體系須在歐洲資本的支持下轉向大工業(yè)生產。這將直接沖擊王朝原則的經濟基礎——莊園經濟和農奴對貴族地主的人身依附關系。國族化意味著君主專制和王朝貴族統(tǒng)治的正當性遭到否定,以族裔特征為基礎的廣泛政治參與成為新的共同體合法性來源。俄羅斯帝國邊疆治理的“古今之變”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展開。
19 世紀30 年代之后(即前述第四階段),在維也納體系下,俄羅斯帝國西向擴張的空間為其他歐洲列強所限。中亞②本文所述“中亞”地區(qū)指的是以今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五國領土構成的地理空間。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逐漸成為俄帝國的南部邊疆。俄國向中亞的擴張以此前的邊疆伏爾加—烏拉爾地區(qū)為基礎。19 世紀20—60 年代,俄當局以草原西路的奧倫堡和東路的鄂木斯克為前線基地,通過拉攏哈薩克氏族部落,依托要塞線逐漸深入中亞草原腹地。至19 世紀60 年代初,俄軍在錫爾河下游和楚河谷地立足,并在1865 年攻克塔什干之后將草原東西兩路的要塞線合并。此后,經歷1866—1868年布哈拉戰(zhàn)役、1872—1873 年希瓦戰(zhàn)役、1875—1876 年鎮(zhèn)壓浩罕大起義和1879—1885 年外里海戰(zhàn)役,俄軍相繼擊敗中亞各主要地方政權,基本控制中亞地區(qū),并以條約形式將布哈拉和希瓦變?yōu)槭鼙Wo國。①關于沙俄征服中亞地區(qū)的過程,參見王治來:《中亞通史?近代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191—412 頁。在擴張過程中,俄當局于1867 年和1868 年相繼頒布《七河省與錫爾河省管理條例》和《草原地區(qū)臨時管理條例》,將新邊疆納入總督區(qū)、省、縣三級管理體制,劃定各行政單元之間的邊界,并建立由本地精英充任的鄉(xiāng)村兩級基層政權。②施越:《1868 年〈草原地區(qū)臨時管理條例〉與沙俄對哈薩克草原的統(tǒng)治政策》,《西域研究》2023 年第1 期。
與19 世紀30 年代之前相似的是,在征服之初,俄當局以修筑要塞、吸納地方貴族、建立行政體制等手段確立在中亞地區(qū)的秩序。但中亞在第四階段成為俄帝國的邊疆地區(qū),意味著俄當局在該地區(qū)的邊疆治理自始直接面臨工業(yè)化和國族化帶來的諸多挑戰(zhàn)。以下主要從全球市場的擴張和文教整合的強化兩方面探討這一時期出現的變遷。
俄國在中亞地區(qū)擴張的同時,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催生的一系列新技術正改變著全球的經濟版圖。19 世紀70 年代,電報線已經隨俄軍的征戰(zhàn)擴展至中亞南部各城。中亞各地的物產信息由俄當局新設立的統(tǒng)計機構系統(tǒng)匯編,以招徠歐俄地區(qū)的商業(yè)投資。19 世紀80 年代開始,俄當局在中亞地區(qū)先后修筑中亞鐵路(里海東岸至塔什干和費爾干納盆地)和奧倫堡—塔什干鐵路。中亞鐵路全長2510 公里,1899 年通達費爾干納谷地東側的安集延。奧倫堡—塔什干鐵路全長2215 公里,1905 年完工,1906 年1 月通車。由此,中亞主要的人口聚居區(qū)與歐俄乃至全球市場更為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上述鐵路網形成后,從撒馬爾罕運輸棉花到莫斯科至多需要20 日,運費僅為每普特1.5 盧布。③張保國:《蘇聯對中亞及哈薩克斯坦的開發(fā)》,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9 年,第23 頁。
交通和通信條件的飛躍促成中亞地區(qū)社會經濟狀況的劇變。在北部草原地區(qū),中亞鐵路與西伯利亞大鐵路相配合,促使19 世紀末至1916 年超過100 萬歐俄移民涌入草原諸省。與此同時,歐洲資本與俄國資本相結合進入草原諸省開發(fā)煤炭、石油和有色金屬。人口和資本的大規(guī)模流入重塑了草原地區(qū)的族裔結構、生產方式、產業(yè)格局和社會關系。在生產市場化的背景下,草原地區(qū)游牧民的季節(jié)性游牧范圍顯著縮小,轉為定居和半定居的生活方式,兼營農耕與畜牧;畜產構成中牛的比重逐漸上升,以滿足歐俄市場對奶制品的需求。草原東路北部西伯利亞大鐵路沿線成為俄帝國谷物生產基地之一。與此相應,與谷物和畜產相關的磨粉、釀酒、皮毛肉奶加工等工坊相繼設立。在南部綠洲地區(qū),以鐵路運輸為基礎,美國棉種的引入、棉花進口關稅和棉花收購價格的提升、稅收減免政策的落實和定金制的推廣共同促成該地區(qū)在二十余年時間里形成棉花單一種植的格局。④Penati,B.(2013).The Cotton Boom and the Land Tax in Russian Turkestan (1880s-1915).Kritika: 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14(4),741-774.最后,在社會關系方面,游牧社會內部階層出現顯著變動,以血緣為基礎的傳統(tǒng)權威逐漸瓦解,而依附于俄當局的群體則成為新的權力中心。在此過程中,南部農耕社會和天山腹地游牧部落所受的沖擊相對較小。
在上述背景下,19 世紀之前邊疆地區(qū)以農業(yè)、手工業(yè)或畜牧業(yè)為基礎的社會階層格局遭到沖擊,而特定族裔的跨區(qū)域流動也使得利益格局趨于復雜。中亞地區(qū)第一座山道年(Santonin)化工廠的案例有助于呈現19 世紀末全球市場對本地社區(qū)的滲透。塔什干以北的錫爾河中游地區(qū)盛產蛔蒿(Artemisia cina)?;纵锘ㄈ~中可提取化學物質山道年,用于制作驅腸蟲劑,對驅蛔蟲有特效。19 世紀30 年代,歐洲工業(yè)界發(fā)明了從蛔蒿提取山道年的工藝。此后,來自中亞的蛔蒿出現在歐洲市場上。它們往往由韃靼商人轉運,在俄羅斯的下諾夫哥羅德集市被販售給德意志采購商。當時,活動于錫爾河中游的哈薩克中玉茲和大玉茲氏族往往以蛔蒿秸稈和根作為燃料,抑或將其焚燒以修復牧場。鐵路和電報進入中亞地區(qū)后,19 世紀80 年代初,一些商人向俄當局提議在蛔蒿產地附近設廠制藥。在數年間的政商互動之下,三家化工廠最終壟斷錫爾河中游的蛔蒿產地,其中記載最為豐富的是位于奇姆肯特的“伊萬諾夫和薩文科夫”化工廠。創(chuàng)始人之一尼古拉?伊萬諾夫(Nikolai N.Ivanov)通過為征服中亞南部戰(zhàn)役的俄軍提供后勤物資而發(fā)家,在19 世紀80 年代初擁有若干家釀酒廠、一家玻璃工坊和一家銀行,并承包了塔什干至若干臨近市鎮(zhèn)的郵政公路運營權。這家工廠聘請了來自德國的化學家和工程師,采購來自德國的化工設備,并獲得德國醫(yī)藥資本的支持。在供應鏈的上游,實際采收蛔蒿的人力由在鄰近地區(qū)的哈薩克游牧民提供,但蛔蒿的采購、運輸和采收網絡的維護則由長期與伊萬諾夫合作的韃靼中間商完成。這些中間商不僅提供運輸所需的駝隊,而且通過布匹和現金向采收的游牧民賒購,以支持季節(jié)性采收事業(yè)的持續(xù)。同時,俄帝國的邊疆當局則通過提供安保和基層溝通便利,獲得稅收、創(chuàng)造就業(yè)并避免相關產業(yè)為其他外資直接控制。①Penati,B.(2023).Wormwood,nomads’ rights,and capitalism: The birth of a chemical industry in Russian Turkestan (1870s–1914).Modern Asian Studies,57(4),1135-1197.
上述歸納可能會為讀者留下曾存在靜態(tài)而穩(wěn)定的產業(yè)鏈的刻板印象。然而,從19 世紀80 年代至一戰(zhàn)期間,上述各商業(yè)環(huán)節(jié)均存在復雜的動態(tài)博弈甚至沖突。首先,在企業(yè)間關系層面,伊萬諾夫自申請設立企業(yè)之際便要求當局授予其壟斷的專營地位,其理由是避免外資擠壓民族資本。實際上,該廠最初的競爭對手企業(yè)恰恰是由從該廠出走的德國化學家和工程師成立。其次,在企業(yè)與社區(qū)關系層面,化工廠長期與根植于本地商貿網絡的韃靼中間商反復博弈;也嘗試通過游說政府部門壓低支付給哈薩克采收者的費用,以逃避對游牧社群的社會責任。最后,在政企關系層面,俄當局固然期待化工廠能充分利用被“浪費”的本土資源增加稅收和就業(yè),但同時也不想看到企業(yè)過度壓榨本土人群而引發(fā)沖突,或竭澤而漁導致資源枯竭。山道年化工廠的案例充分體現出,19 世紀后半期全球市場擴張帶來的挑戰(zhàn)已經滲透到俄帝國的邊疆基層,而王朝原則下不觸動本地社會結構的傳統(tǒng)顯然難以應對工業(yè)化大生產對社會關系的沖擊。
工業(yè)化和全球市場的擴張對俄帝國的邊疆治理而言并非單向度的消極因素。交通和通信技術的飛躍同樣有助于提升國家能力,尤其是推動官方意識形態(tài)在邊緣地區(qū)的傳播。因此,在見證全球市場擴張的同時,俄當局也在中亞地區(qū)推廣基層學校教育,以俄語為抓手推動邊疆地區(qū)的整合。在19 世紀中期以前,俄當局嘗試過在中亞邊疆地區(qū)開辦面向本土族裔子弟的學校,此類學校仍以歐俄地區(qū)的精英教育為樣板。1813 年創(chuàng)辦的鄂木斯克哥薩克軍團學堂和1825 年創(chuàng)辦的奧倫堡武備學堂為其中典范。此類學校主要面向要塞線上服役的軍官子弟,兼收鄰近地區(qū)哈薩克貴族子弟,教授俄語、法語、德語、東正教教義、算術、地理、軍事工程以及阿拉伯語、波斯語、伊斯蘭教教義等多種課程。
19 世紀中后期,隨著邊疆地區(qū)交通、通信和出版技術的革新,面向邊疆本土族裔子弟的平民教育逐漸出現。此類學校的雛形是近代哈薩克教育家阿勒騰薩林(Ibrai Altynsarin,1841—1889 年)在圖爾蓋省創(chuàng)辦的二級制俄哈合校體系。阿勒騰薩林去世后,圖爾蓋省當局繼續(xù)推廣其創(chuàng)立的模式,在省內牧區(qū)推行“阿吾勒學?!薄0⑽崂諏W校一般僅有一位教師,隨同牧團進行季節(jié)性轉場,在牧團較為集中的冬牧場教授牧民子弟俄語讀寫和算術兩個科目。1901 年,俄國民教育部專門出臺規(guī)制阿吾勒學校的管理條例。由此,草原諸省均設立阿吾勒學校。根據1905 年各省統(tǒng)計,圖爾蓋省的阿吾勒學校數量高達94 所,在讀學童人數達到1672 人;而阿克莫林斯克省、塞米巴拉金斯克省和七河省共計存在54 所阿吾勒學校。至1913 年,阿克莫林斯克的阿吾勒學校上升至66 所,在讀的哈薩克學童超過3000 人。②Обзор Акмолинской области за 1913 год.Омск,1914.
19 世紀末,中亞南部各省同樣加大投入,推廣成本相對較低的基層俄語學校。七河省卡拉庫努茲(Karakunuz)俄語學校是其中的典型案例??ɡ瓗炫澊逦挥诔颖卑?,距托克馬克城僅9 公里,距縣城皮什佩克(即今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約80 公里。與當局對此類學校的扶持政策相一致,該校的校舍和運營經費由村民自籌,當局協調師資,并酌情給予撥款補助。該校僅由一名教師負責所有事務,開設俄語和算術課程。該校的教師更替頻繁,一般一位教師的任職時間很難超過3 年。任職時間相對短主要是因為在農村開辦俄語學校面臨著一系列挑戰(zhàn)。首先,農業(yè)生產方式下,本地農民家長大多無法認識到子弟就學的潛在經濟收益。他們往往視上學為政府攤派的勞役,占用了子弟務農或經商的時間,變相減少了家庭收入。其次,俄語學校在中亞本地社會不可避免地需要面對文化差異。而農村社會中掌握文化權力的毛拉和長老往往視俄語學校為競爭對手,因此存在以村社和家庭節(jié)慶活動來限制子弟上學、削弱學校影響力的案例。
即便如此,俄當局在選派師資方面用力甚多。以卡拉庫努茲村俄語學校為例,第五任教師齊布茲金(Vasilii Tsybuzgin)是圣彼得堡大學東方語言系畢業(yè)生,此前曾任七河省列普辛斯克縣法院的法官助理,掌握所在地區(qū)的本土語言。①ЦГА РК.Ф.44.Оп.1.Д.21398.Л.119.齊布茲金留下了關于該校運營的翔實記載。在開始教學之初,他想通過嚴厲的行為規(guī)范約束學生紀律。他對出勤的要求異常嚴格,不僅要求學生每天準時到校上課,而且完全沒有制定休息日。不光周五聚禮日不在放假考慮之內,連東正教的周日休息日也不能豁免。每日上課時間為上午九點至下午二點,有時至下午三點。這樣規(guī)定的原因是學校的學期制度須與農村生活的節(jié)奏磨合:學校的學年開始于10 月初,而到10 月底,村子便進入各類節(jié)慶時段,學生因參加節(jié)慶活動而無法正常上課,又因連續(xù)缺課而難以跟上教學進度,實際上導致教學工作難以開展。根據齊氏的記載,一學年中最終登記在冊的35 個學生中,僅有7 人能按要求到校上課。②ЦГА РК.Ф.44.Оп.1.Д.21398.Л.174-175,186.
盡管整體環(huán)境對俄語學校的生存不利,大部分學童無視學業(yè),但依然有少數勤奮刻苦的學生。齊布茲金細致地記錄了他在任期間35 名登記在冊學童的課業(yè)、行為表現和家庭背景。他提到,來該學校上學的學生都是貧窮家庭子弟。村中的少數富裕農民會把孩子送到縣城或更好的俄羅斯學校,因為他們將教育視為長期投資。班上成績最好學童的父親是村中極少數誠心希望孩子接受俄語教育的家長,因此該生8個月未逃過一次課。成績排名第二學童的哥哥也曾就讀于俄語學校,當時已擔任所在鄉(xiāng)的書吏。③ЦГА РК.Ф.44.Оп.1.Д.21398.Л.188.至一戰(zhàn)前夕,中亞各省已建立相對完整的學校教育體系。盡管能順利完成初級學業(yè)的本土學童人數較少,但這一舉措為俄帝國的邊疆治理提供了重要的基礎設施,俄語成為現代條件下俄國邊疆治理的重要抓手。
如上所述,俄羅斯帝國的邊疆治理可大致以19 世紀30 年代為界,區(qū)分為主要依循王朝原則的前一階段和應對現代挑戰(zhàn)的后一階段。帝國史范式所強調“從帝國到國族”的單向線性進程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冷戰(zhàn)后某些學者對民族國家體系寄托的美好期許,但回歸歷史現場,這一敘事實則存在一系列缺陷。首先,這一范式隱含一國內部的觀察視角,往往強調某一政治體內部邊疆地區(qū)精英在“民族主義”思潮影響下與中心的對抗關系,而忽視實際歷史情境中激烈的帝國間博弈。部分帝國已裂解為若干國族,恰恰是帝國間博弈的結果。④趙鼎新:《帝國政治和主導性意識形態(tài):民族運動的起源、發(fā)展和未來》,《二十一世紀》2021 年12 月號,第3—21 頁。前文充分展示,無論是俄羅斯帝國邊疆的形成,還是19 世紀后半期全球市場的擴張,帝國間的競爭始終存在,且構成邊疆擴張和治理的重要約束條件。即便在看似遠離國際政治的中亞腹地,化工廠的建設與運營同樣涉及與德國的產業(yè)競爭、對國內市場的保護和對邊疆人群民心的爭奪。
其次,過度強調“從帝國到國族”的單向線性進程可能使研究者忽略特定政治體為應對“古今之變”而作出的諸多努力,進而將現代轉型片面理解為一種模仿西歐列強并獲得其承認的過程。19 世紀30 年代之前的俄羅斯帝國整體上依循王朝原則治理邊疆,但逐漸轉為“內地”的區(qū)域則并不排斥多管齊下的整合措施。19 世紀中后期,在帝國競爭和全球市場擴張帶來挑戰(zhàn)面前,俄當局同樣并未抱守王朝原則,而是通過有限的改革維持與列強博弈下的生存。前文提到,在20 世紀初的中亞,俄當局在技術條件飛躍的前提下推動俄語學校網絡的擴張,試圖以共同的語言為基礎塑造共同的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但技術和語言的基礎設施同樣便利了整個亞歐大陸上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保守主義以及宗教革新主義等思潮的傳播。1905—1917 年,俄國的歷次革命見證了上述思潮擁護者之間的斗爭。與此相應,俄帝國的邊疆治理在這一時期往往需要面對族裔、宗教、階級三者交織的復雜矛盾,而并不存在可供參照和效仿的“治理模板”。最終,俄羅斯帝國的諸多矛盾以革命、內戰(zhàn)和建立社會主義政權的方式得到轉化。在新的政治經濟條件下,“邊疆”的內涵不再局限于地理上與政治經濟中心的距離,邊疆治理也面臨在傳統(tǒng)的地緣政治博弈和央地關系之上的市場化財富分配問題。正如帝國史書寫不應預設線性歷史進程,全球化時代的邊疆治理同樣須在總結古今中外實踐的基礎上自主探索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