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易安詞的植物意象

張懿聰

李清照(1084—1156),號易安居士,齊州濟南人,兩宋之交代表詞人,有“千古第一才女”美譽。作為古代文學(xué)長河里女作家中最杰出的代表,在以男性為主導(dǎo)地位的文學(xué)時代,李清照被康震稱為“一個精彩的意外”。

李清照的文學(xué)地位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研究很熱,但“文革”時期開始進入沉寂。20世紀90年代以來,關(guān)于李清照的研究才開始從不同方面、不同角度繁榮起來。目前,國內(nèi)外對于李清照的研究是與中外作家作品風(fēng)格相比較從而展現(xiàn)其藝術(shù)風(fēng)格。

按照袁行霈的意見,意象是指融入了主觀情感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李清照是一位善用意象的詞人,其作品中的植物意象尤其值得注意。學(xué)術(shù)界很早就對李清照的詠物詞推崇備至。1935年朗潤之發(fā)表了《李清照與黃花》,深刻論述了李清照的菊花詞;1961年劉逸生發(fā)表了《何事關(guān)心問海棠》,論述了李清照的海棠詞;1980年,柳文耀發(fā)表了《李清照詠物詞淺議》,討論了易安詠物詞的描寫手法及其對后世的價值。張忠綱、張欣《論李清照詞中的花之意象》專門寫到易安詞的花意象,如梅花、梨花、桂花、丁香、海棠、藕花、嬌花、芍藥、芭蕉等。文章認為,花在李清照筆下已經(jīng)不是純客觀的外物,而是與詞人心靈交感、相互理解的“人化”了的自然物,體現(xiàn)了詞人或喜或悲、或孤寂或惆悵嘆惋的情感。李清照突出描寫花草的形象特征,且寫出了它的寓意;她的高明之處在于是在真實描寫植物的自然性基礎(chǔ)上去延伸,用自己的詞句去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

這些研究成果無疑為易安詞中的詠物詞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但目前易安詞植物意象研究的現(xiàn)狀是,研究易安詞中梅詞的占大多數(shù)而且以重復(fù)研究居多,易安詞中所涉及的其他植物意象,如杏花、芭蕉、酴釄、柳、松椿等,被隔離在研究者的視域之外,未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對易安詞中的植物意象進行分類和分析,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一些易安詞植物意象研究的啟發(fā)。

一、易安詞植物意象的分布

李清照對大自然中的各種植物的觀察都很細致,因而也在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的植物意象。她在創(chuàng)作時喜歡使用富有靈性的植物作為意象,她使用最多的植物意象可以分為四類:花意象、樹意象、草意象、其他植物意象。李清照寫花意象的詞共有23首,其中寫得最多的是梅花,有7首。寫草的意象的詞有1首。其他植物意象共有3首,寫青梅1首、蓮蓬1首、藕葉1首。這些植物無不充滿寓意、充滿靈性。

易安詞的植物意象并不是單純地客觀描寫物象,而是融入了自身的情感。李清照將植物意象與藝術(shù)手法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物我兩忘、情景交融的意境。她善于利用鮮活的植物意象。在易安詞中,這些植物意象不是可有可無的外物,而是有血有肉、帶上了詞人情感的人生伴侶。這些植物意象“伴侶”,在李清照人生的不同時期,隨著她心境的變化,也會有所變換。如果把李清照的人生分為少女、已婚和孀居三個時期,在每個時期里,其作品中所選用的植物意象都會有明顯不同的側(cè)重。

二、易安詞植物意象的解讀

(一)植物意象與李清照的人生分期

許多學(xué)者喜歡把李清照的詞大多分成兩個階段,即南渡前和南渡后。這樣以大時間段劃分固然正確,但是又顯得太籠統(tǒng),不夠準確。李清照畢竟是身居閨房的封建女性,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社會里,丈夫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重心。她與趙明誠有相同的愛好,那就是收藏金玉石器。每每收藏到珍貴的古董玉器,他們夫妻二人都會反復(fù)把玩,相談甚久。所以,她與趙明誠是精神上的伴侶,不僅是夫妻,亦是知己。但是,當(dāng)趙明誠病逝以后她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仿佛沒有了精神支柱。趙明誠在世時,雖然當(dāng)時金人南下,但一旦生活安定她也會偶爾寫一些令人心情偶有愉悅的踏雪尋梅詞。趙明誠的去世就像是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之后的李清照詞都以傷感沉痛為基調(diào)。

本文按照李清照未婚、已婚、孀居三個時期來統(tǒng)計其詞中的植物意象,得知李清照少女時期寫植物意象的詞只有5首,數(shù)量最少,這應(yīng)該與她的年齡、經(jīng)歷、感受和知識積累有一定關(guān)系。婚后有11首,數(shù)量增多,一方面說明與趙明誠的感情很深厚,生活很安逸和幸福;另一方面是趙明誠在外地為官留下李清照獨守空閨,她把孤獨寂寞都融入了這些植物意象中。孀居期間有18首,此時國破家亡,時局動亂,趙明誠也去世了,四處飄零的她把亡國亡夫的愁情與凄苦賦予在豐富的植物意象上。下文將李清照人生三個時期詞中植物意象的使用進行稍作分析。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蹴罷秋千》)

這首詞把少女心理寫得最巧妙的句子是“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到底是誰的到來才會讓落落大方的李清照如此害羞?問題在于,李家是官宦之家,能未經(jīng)通報就可以在大清早隨意進入后花園,李清照的反應(yīng)那該是“和怨走”,可她卻偏偏是“和羞走”。這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的意中人來了。最重要的是,她都已經(jīng)“襪刬金釵溜”,但是跑到門口后仍然忍不住停下腳步,借聞青梅這個動作回頭張望。若無青梅,她便沒有借口停留;那酸甜的青梅,正好象征少女李清照那顆酸酸甜甜的初戀之心。所以,這里“青梅”暗指含苞待放的愛情,若是使用梅花、桂花等其他植物意象,就失去了這種青澀之美。唐代詩人韓偓有一首《偶見》也寫到了青梅:“見客人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康震認為,與韓詩相比,李清照的詞個性鮮明多了,其倚門回首嗅青梅的動作,顯得既俏皮又十分富于少女氣息。

已婚時期,李清照的詞多為思夫之作。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醉花陰》)

這首離情詞寫于李清照婚后,“又”字說明已經(jīng)分開許久。“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是全篇最精彩的句子,“簾卷西風(fēng)”為“西風(fēng)簾卷”的倒文,“黃花”即菊花。這幾句的妙處,田德明解釋說:“以菊花之瘦比人之瘦,比得高超絕妙,富有創(chuàng)造性?！薄颁N魂”是愁的表現(xiàn),而“瘦”字是愁的深化,把愁緒寄托在菊花上,人比菊花都“消瘦”,她的這種愁苦無人訴說衷腸,所以,渴望與形神相似、命運相連的菊花溝通。“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這三句,創(chuàng)造出一個凄清寂寥的深秋懷人的境界,用最真摯最含蓄的話語表達了離思之重,亦是在詮釋“苦”的真正含義。

孀居時期,因為靖康之變,李清照南渡浙江,漂泊無依。此時的她時常抒發(fā)對故國、故鄉(xiāng)和丈夫的思念。

天上星河轉(zhuǎn),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南歌子》)

“蓮蓬”又名為“蓮子”。古樂府《子夜夏歌》云:“乘風(fēng)采芙蓉,夜夜得蓮子?！边@里“芙蓉”一詞就是指“蓮蓬”?！吧彙敝C音“憐”,有憐愛、憐惜的意思?！芭骸敝C音為“偶”,意為成雙成對。這首詞中的蓮蓬和藕葉都不是純植物,而是衣飾上的物件。讓丈夫保存著,同時也是寄托著她的相思之情,此時的凄苦之情借“蓮蓬”和“藕葉”這兩物躍然紙上。

(二)植物意象與李清照的心境

1.黃昏與暗夜的哀愁

李清照所有寫得較多的植物意象中,12首寫于傍晚、15首寫于夜晚,加起來一共27首,幾乎占了總數(shù)的五分之四。為什么女詞人更喜歡在傍晚和夜晚這兩個時間段抒寫植物意象呢?因為,夜晚是忙碌一天之后的尾聲,這個時候家家都團圓在一起,唯有李清照卻形單影只。一個人獨自忍受孤單寂寞的時候,唯有寫詞才可以排遣自己的孤獨,所以,她才會特別喜歡在夕陽西下落日黃昏之時,在凄風(fēng)苦雨的深夜里傾訴著衷腸。在這樣一個感傷的時刻,女詞人把自己偏愛的植物意象融入她的悲愴孤寂的世界里。

又是一年梅花綻放的季節(jié),此時已是孀居后的某個夜晚: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fēng)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清平樂·年年雪里》)

昔日飲酒賞梅的豆蔻少女變成了“蕭蕭兩鬢生華”的老婦,今時不同往日,飲酒也不能消除心中的愁,只能用“挼盡梅花”的方式。這首詞寫了早、中、晚三個不同時辰賞梅的畫面。她早年的幸福、中年的孤寂、晚年的淪落,在詞中都有不同體現(xiàn)。南渡之后,由于靖康之變,國破家亡,形單影只。詞人處于特殊的時代,她筆下梅花意象的主調(diào)由無憂無慮、天真爛漫變成了傷感和憔悴,體現(xiàn)了國破的傷痛和夫亡的愁苦。易安詞中的“梅花”意象,實際上是一種精神寄托。人一到夜晚就會格外敏感。深夜,是有心事的人最孤獨的時刻。李清照想到動蕩不安的時局,想到流離的故鄉(xiāng),想到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在深夜這樣一個敏感的時間段,李清照的亡國亡家之恨、顛沛流離之苦更為深刻。

但是也有一些詞并沒有因為黃昏傍晚而感傷,如“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

2.雨窗與樽前的守候

酒,歷來是文人墨客借以抒發(fā)感情的媒介,也能給文人提供創(chuàng)作的靈感與源泉。男性文人喜歡以酒為友,女性文人也不例外,李清照就是其中典型的例子。從“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不難看出,酒一直是解愁、消愁之物。據(jù)《李清照集校注》統(tǒng)計,易安詞寫到酒的詞竟有22首,如“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而在這22首詞中,有多數(shù)植物意象會在酒后反復(fù)出現(xiàn)。孀居前醉酒時李清照更喜愛寫花意象的詞,另外又寫了關(guān)于其他意象的1首琥珀詞;在孀居后醉酒時所寫的詞的總數(shù)遠遠多于孀居前,仍然多寫關(guān)于花意象的詞,關(guān)于樹意象的詞有2首。這些煩瑣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女詞人孀居后更喜歡抒發(fā)自己的愁苦之情。

易安詞在孀居前分為少女時期和少婦時期,她生活在家境富庶、文化開明的官宦家庭中,所以,李清照比同齡人少了幾分封建禮教的制約,李清照不是嬌氣柔弱的,她總是那么的天真爛漫,在她的世界里處處充滿勃勃生機。李清照素愛飲酒,她飲酒不只以淡飲為主,是“濃睡”都不能消除的: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如夢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

此時的李清照已經(jīng)過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已要嫁作人婦。因為“昨夜雨疏風(fēng)驟”,所以今早醒來必然擔(dān)心海棠花是否依舊在。她不僅僅是今早才開始擔(dān)心,昨夜飲酒只是為了今日不想看到海棠花凋零殘敗的景象。海棠花素來被稱為“花中貴妃”,在皇家園林里常常與牡丹、桂花相種植,形成“海棠富貴”的景象,是美麗、可愛的象征。此時二八年華的李清照不正像海棠花那樣雅致溫潤嗎?李清照追問侍女海棠花的情況,其實何嘗不是感嘆自己的青春歲月?！皯?yīng)是綠肥紅瘦”表達了女詞人惜春之情,亦在感慨紅顏易老,借醉意不忍心看到春天即將逝去的景象,也不忍自己的青春流逝。自然中的花草樹木的變化都會引起她的情感波瀾,酒引發(fā)了李清照寫詞的創(chuàng)作靈感,成了她吐露心情的工具。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yīng)晚來風(fēng)。瑞腦香銷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

某養(yǎng)豬老板告訴筆者，鎮(zhèn)里的干部找上門，要求他成立合作社，讓村里老百姓參加，然后給老百姓分紅，他則可以獲得當(dāng)?shù)卣膸椭?，將困擾黑豬養(yǎng)殖基地的道路問題解決。這是好事兒，但他也直言，合作社不過是擺擺樣子。

據(jù)王仲聞解釋,“琥珀”是指琥珀色的酒。這里寫李清照借酒消愁,“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yīng)晚來風(fēng)”,這句話雖未明確說明自己在飲酒,但此詞開頭“莫許杯深琥珀濃”以飲酒訴說愁恨,情思雋永。此時喝酒是因為悵然若失的心情得不到緩解,化解不開濃重的鄉(xiāng)愁。

孀居后,李清照的生活遭遇讓她更是與酒結(jié)下不解之緣。這時的酒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消遣娛樂,也沒有吟詠的閑情,更多的是借酒表達李清照心里的哀歌,是李清照消愁排遣的載體。

李太白在《將進酒》中灑脫地寫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钡诶钋逭盏墓P下“借酒消愁”卻是另一番凄涼滋味。因為她有著太深切的思鄉(xiāng)念夫的痛: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

這首詞開頭十四個疊音字營造了一種凄涼、孤獨、寂寞的環(huán)境氛圍。在“乍暖還寒時候”,遭受這一系列的打擊之后,詞人只好借助兩三杯酒來排解一直壓抑在自己內(nèi)心的哀愁,酒有多醉愁就有多深。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女詞人借“滿地黃花堆積”襯托出自己現(xiàn)在無人拜訪理會,更是襯托出自己的形影相吊。通過酒,我們可以感受到女詞人無依無靠,飽受孤獨寂寞的情感世界。的確是“怎一個愁字了得!”

三、易安詞植物意象的特征

(一)菊花意象:從隱逸到閑逸

菊花的記錄,較早的有《山海經(jīng)》:“女兒之山,其草多菊。”屈原也寫到了它:“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這里,菊是一種香草。菊花真正作為文學(xué)意象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是從陶詩開始:“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其五)在這首詩里,菊花意象象征著卓爾不群、志向高潔的隱逸者?！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中“悠然”寫出了作者那種恬淡閑適、無欲無求的心境。而陶淵明以“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歸去來兮辭》),將菊花意象升格為隱士的高潔。易安詞繼承了前人筆下菊花的高潔隱逸、遺世獨立的傳統(tǒng)寓意,又創(chuàng)造了新的內(nèi)涵。

在黃昏、夜晚這樣容易引發(fā)愁思的敏感時段,李清照通過菊花意象抒發(fā)自己凄涼、孤寂、惆悵的情思,賦予了菊花意象別具一格的內(nèi)涵。易安詞中的《聲聲慢》《醉花陰》都以“黃花”作為菊花的代稱,這是因為菊花的顏色以黃色最為常見。同時,“黃花”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女子年老色衰。 但《多麗·詠白菊》卻賦予了菊花新的含義: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fēng)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fēng)韻正相宜。微風(fēng)起,清芬蘊藉,不減酴醾。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朗月清風(fēng),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v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這首詞的上片用對比的寫作手法慨嘆白菊的氣韻,“瓊肌玉骨”不僅寫出了白菊的潔白無瑕,還透露出了白菊的高貴氣質(zhì)。最后詞人暗示以白菊為知音,詠嘆菊花亦是歌詠自己。李清照自南渡后流離失所、丈夫早逝,卻仍以白菊為榜樣,雖在凄風(fēng)苦雨中飽受摧殘,仍然能夠堅貞不屈、矢志不渝。

(二)梧桐意象:從人格象征到愛情寓意

《尚書·禹貢》記載:“嶧山之陽特生桐,中琴瑟?！币鉃槲嗤┛梢杂脕碇圃鞓菲??！睹献印じ孀由稀吩?“至于身,而不知所以養(yǎng)之者,豈愛身不若愛桐梓哉?”也突出了梧桐的實用價值。白居易云:“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亭亭五丈馀,高意猶未已。山僧年九十,清凈老不死。自云手種時,一顆青桐子。直從萌芽拔,高自毫末始。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當(dāng)如此?！?《云居孤桐寺》)這才標志著孤桐作為人格象征的形成。從此以后,梧桐變成了士大夫的人格象征,寓有孤高、正直、堅韌不拔的意味。

用梧桐象征愛情是從白居易開始的,“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長恨歌》)象征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溫庭筠進一步將“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寫得纏綿悱惻;賀鑄則用梧桐意象悼亡:“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鷓鴣天》)

易安詞也有多次用梧桐作為意象,例如:“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聲聲慢》),“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fēng)催襯梧桐落” (《憶秦娥》),“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yīng)恨夜來霜” (《鷓鴣天》)以及“草際鳴蛩,驚落梧桐”(《行香子》)?！稇浨囟稹肥且皇椎客鲈~,紀念她的丈夫趙明誠,“梧桐落”暗指趙明誠的亡故?！缎邢阕印分械摹绑@落梧桐”也應(yīng)是悼亡之作,上闋寫女詞人與趙明誠“天人永隔”,趙明誠在“關(guān)鎖千重、云階月地”;下闋寫牛郎織女遙相望,想到牛郎織女還能一年見上一回,而自己卻與丈夫天人永隔,表達自己對丈夫的無盡思念,流露出惆悵與幽怨?？梢园l(fā)現(xiàn),李清照在趙明誠去世后尤愛用梧桐這個植物意象來悼念自己的亡夫。

(三)梅花意象:從色香形之美到內(nèi)在風(fēng)韻之美

梅意象,最初是寫梅的果實,《詩經(jīng)·摽有梅》云:“摽有梅,其實七兮。”用梅子的成熟起興,寓示少女成熟待嫁。南北朝以來詠物詩大興,梅成為文人吟誦的常見題材,如蕭綱《梅花賦》:“顧影丹墀,弄此嬌姿,洞開春牖,四卷羅帷。春風(fēng)吹梅畏落盡,賤妾為此斂蛾眉?；ㄉ窒啾?恒愁恐失時?！边@是著眼于梅外表的美麗。到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小梅》)開始,梅逐漸定型為一種清幽高潔的意象。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 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fēng)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fēng)流。(《滿庭芳》)

李清照特別喜歡梅花的氣質(zhì)和風(fēng)韻,她曾多次提到梅花,是寫花意象中最多的,其《孤雁兒》小序說:“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正是因為梅花的風(fēng)韻,所以才使李清照的詠梅詞超凡脫俗,把梅花賦予新的生命,它既雅韻芳香、又風(fēng)姿綽約。她把詠梅詞與愛情巧妙地融為一體,既體現(xiàn)了梅花的忠貞和無限情意,又將詠梅與懷念自己的丈夫結(jié)合,一掃前人詠梅庸俗之氣。

四、結(jié)語

總體來說,易安詞中多用花、樹、草、果四種植物意象。她借四類植物意象來抒寫性靈、借物言情,從而顯示她獨特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梳理、分析易安詞的植物意象發(fā)現(xiàn),詞人選取植物意象的特點與她的生活經(jīng)歷和所處時期息息相關(guān)。劉熙載說:“昔人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崩钋逭者x取的植物意象代表著她的審美,因此,我們可以從易安詞植物意象的使用中,窺見她的喜好和審美,以便于更好地理解詞人敏感多情的內(nèi)心,更深刻地理解她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