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啊，丁香（外一篇）

【作者簡介】張云玲，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獲魯迅文學院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競賽二、三等獎，著有散文集《雨中行》《瘦荷》等。

能撫慰人心靈的除了文字就是花香，特別是丁香的花香。四月末的西寧，空氣中到處彌漫著丁香的味道——別致、淡雅、清香。最大的丁香樹有一抱多粗，花兒如繁星閃爍，最小的丁香樹，只有小指粗的一根枝丫上就有花兒綻放。微風吹拂，看那花兒的小模樣，像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丁香花開得極含蓄，極自然，花兒極小。如米粒般的花苞最先用眼睛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它，只有用嗅覺靈敏的鼻子才能在綠葉叢中感知它的存在。花開了，摘一朵放在手上，仔細看它那張著四瓣的花瓣，像一個調(diào)皮的噘著小嘴的孩子，又像一個袖珍喇叭，可愛至極。那花單個放在手上，幾乎看不到它的顏色，把它們聚在一起才惹人眼目：深紫、淺紫、雪青、乳白、粉白。丁香花開是有聲音的。淺淺的，細細的，軟軟的，如春雨潤物，若泉水撫過青石，如鳥羽滑過藍天，若少女留下的款款步履，如天國灑下的裊裊佛音。丁香花開的聲音，如此美妙，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聽得見。

在丁香花開的日子里，有人說，你若能找到五瓣花，你就能交到好運，找到愛情。走在路上，我努力找尋，眼睛看花了也沒找到五瓣花。沒找到不意味著那花就不存在，我想五瓣花是有的，但要找到它一定很難，因為它是花中的極品，就像人群中那個不一般的人?！按箅[隱于市”，它一定藏在一個你很難或者很容易錯過的地方。說實話，五瓣花我至今還沒找到，但是，我覺得我很快樂，因為在找尋五瓣花的過程中，在與丁香花作一次徹底的會晤后，我就真的如同交了好運有了愛情一般。

丁香花不但是愛情和幸福的象征，據(jù)說還與佛教結(jié)緣。丁香樹在我國西北地區(qū)，被佛教信徒稱為“菩提樹”。菩提為佛教梵文語，意為“豁然開悟”“如日開朗的徹悟境界”。被理解為“智慧的覺悟”或“覺悟的喚醒”?？梢姀墓胖两?，尤其是我們北方人對丁香花的喜愛程度。

梅花香自苦寒來，丁香香自忍耐中。丁香花是開在青藏高原上極不平凡的花，就像生活在高原上的人，極耐寒耐旱，耐得住磨折，從來不向命運低頭。青藏高原氣候異常，高寒缺氧（最冷時氣溫零下三四十度），黃沙遍地，干旱少雨，一年中有多半時間少雨雪，但，丁香不管這些，它公然站在戶外與這惡劣的氣候抗衡，一年四季，從冬到春，從春到秋。無論遭受怎樣的惡劣天氣，遭受怎樣的命運打擊，等到來年四月一到，丁香花準會像個身肩重任的光榮使者般如期而至——帶一身翠綠，帶一身花香，帶一點憂愁……默默來到你身旁，年復一年地盛開著，以它獨有的香味和精氣神向人們展示它不同凡響的典雅氣質(zhì)。

丁香花，它開在高原極普遍，如草原上的草任由生長，不像高貴的郁金香那樣需要百般呵護，萬般寵愛。同郁金香比，丁香更像是個在鄉(xiāng)野自由生長的孩子，任由命運擺布?；ㄩ_時被惡人折枝，天冷時被小孩子用小刀剝皮，干旱時被壞脾氣的人無端一腳。但無論人們怎樣待它，它都無語，憑它與眾不同的忍耐力，一點點長大，然后將愛默默揮灑?；ㄩ_了，管你看見看不見，管你說花比花，丁香花含蓄典雅、清新婉約、芳香迷人，它才是花中極品，它有理由成為咱們西寧的市花，它是咱西寧人的驕傲。

“愛人如己，大愛無言”。丁香花更像你如約而至的愛人一般，懂你，疼你，愛你。為了一年一次的約會，它自去年見到你的那天起，就為下次出行做準備?？囱剑〗衲晁智那牡貋砹?，在一個你不被察覺的地方遠遠打量你，默默托風兒為你送一縷清香，然后用無形的手在你頭上癢癢地開個玩笑，接著在不知不覺中將花香送入你的鼻孔，讓你享受它愛人般的撫慰，它笑，你也笑。于是，你剛才還陰郁的整個世界一下子明亮起來，你的臉上開始多云轉(zhuǎn)晴，冥冥中心底最脆弱的那個部分又開始一點點變得堅強；它來了，你走在路上想對每個人說你擁有了愛情，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閱花如己，在眾多的花里，你閱花無數(shù)，但你只有仔細閱過丁香后，才會“豁然開悟”：丁香的花是香的，葉是苦的，根是苦的。只有仔細品味丁香，你才能明白人生原來是一場苦行；是一場沒有排練的演出；更是一場歷練……明白佛教信徒為什么把丁香稱為“菩提樹”了。

閱己如花。在丁香花開的日子里，我希望每朵花都開得燦爛，開得無所顧忌，開得放任自流，開得天昏地暗。我知道每一棵丁香為了這一年一度短暫的一二十天的綻放，已等了一年，已付出太多，已想念得太苦。

在這個世界上，愛花喜花的人各有不同，有人愛桃花的妖冶，有人愛牡丹的高貴，有人愛荷花的高潔。而我獨愛丁香，愛丁香遇逆境而不餒，耐高寒而不棄的非凡品質(zhì)。由愛丁香，我更愛那些有著丁香品質(zhì)的人們。

香端端

高原秋來早。今早上班，路過一家水果店，一眼瞥見一種久違的水果。欣喜地跑上前，問年輕的女店主，它叫什么名字，店主說：“它叫香姑娘，也有的叫燈籠果、金姑娘、金珠果、洛神珠的?！蔽衣犃耍灰詾槿坏卣f：“你們說的都不對，按我家鄉(xiāng)的叫法它叫香端端（學名毛酸漿）?！蔽疫呎f邊伸手從貨架上拿了一顆。

心細的店主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忙殷勤地剝了一顆放在我的掌心：“不買沒關(guān)系的，嘗嘗、嘗嘗?！蔽业氖中牧⒖滔穹帕祟w剝了皮的鴿蛋般滑膩。

隔著金黃透亮彈子樣的果皮看到里面分布著密密麻麻如芝麻樣的小種子，放在鼻尖，立刻果香四溢。小心放進嘴里，沒舍得上來就咬，而是像小時含了一顆糖果樣的在舌尖來回打滾，然后才用牙齒一點點咬破，隨著濃濃的汁水在口中溢滿，家鄉(xiāng)田野熟悉的景色在眼前浮現(xiàn)。

農(nóng)村孩子苦，但苦中有樂，最高興的事，莫過于夏天放學后和同伴一起到田野里割青草。生性膽小的我，和幾個如我一樣膽小的孩子，割草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村西那半人多深的莊稼地（麥地、豆地、紅薯地、玉米地）。到了地里，小小的人兒往地里一蹲，立馬像撒進地里的化肥一樣不見了蹤影。眼前除了草就是草。莊稼地里的草很多，最多的草叫伏苗，也叫打碗碗花，它扯著秧開著粉紅色的小花像是我家院墻上的“牽?！?，割一棵就是一大把；還有一種草叫扁扁草，它的莖葉寬大扁扁胖胖的，一見到它就讓我想起鄰居二大娘粗大的腰身，鏟一鏟子手里充實無比；還有一種草叫雪雪草，它的樣子和它的名子一樣可愛，如韭菜般的葉片光亮水滑，看到它像看到我家漂亮小妹一頭光亮的短發(fā)，握在手里十分滑潤。對了，還有一種草我最是喜歡，那就是毛谷谷草（狗尾巴草），我一見到它那毛乎乎如我家小黑狗的小尾巴就會滿心歡喜，禁不住上前把臉湊上去反復摩挲，那酥酥癢癢的感覺舒服極了。我割草時一般不會對它下手，除非是實在割不到草的時候才象征性地割一小把放進籃子。當然，除了這些草外，還有許多像灰灰條、兔子絲、蘆葦草、 豬耳朵、節(jié)節(jié)草、巴根草等一大串各種各樣的小草，要割滿一籃青草，至少不下五六十種。

割草，對于孩子來說是一件愉快的事，無論上山還是下湖（平原），進到莊稼地，總會碰到一些可以吃的東西。山上地里種的紅薯最多，若看見紅薯露頭，用手一拔，在紅薯葉上隨便擦去泥土，放進嘴里，咔嚓嚓的生著吃進肚。若是下湖（平原）割草，看見麥穗灌漿，從麥穗上揪下一粒二粒青麥子連皮放進嘴里，像磕瓜子樣的磕，連磕幾粒不過癮干脆住手。等麥子已經(jīng)飽滿，立在地邊，將大大的麥穗逮著摁在掌心，瞇眼、鼓嘴熟練地耐心揉搓、吹風，等把手里的麥穗變成干凈飽滿誘人的青麥仁時，迅速一把將它放進嘴里。嚼了一嘴柔韌飽滿的青麥仁，兩只小手割起草來無形中比原來快多了。

如果割草來到玉米地，看見沒長穗的玉米，立馬用鐮刀砍了，削頭去尾，拿在手里甜甜的當甘蔗吃。在玉米地，有時還會碰到一種不長玉米的烏麥（學名玉米黑粉菌），黑黑的像大老鴉，把它掰來生吃，一嘴黑，一手黑，像吃了黑黑細細的面粉。一股鮮、香、粉、糯、甜，并夾雜著菌菇的味道，很特殊，吃了還想吃。只是，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再找怎么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割草若是進了花生地，用鏟子只需輕輕一剜，一嘟嚕胖胖的花生就盡收眼底。割草若是進了豌豆地，那青青的豌豆角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割草摘豆角兩不誤，等草箕子割滿，口袋里的豌豆角也裝滿。割草若是進了黃豆地，我們會學著魯迅先生小時候，用柴火將毛豆角燒來吃，那味道當然也是好吃得不得了。想想， 我小時候割草去的都是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一眼望不到頭，所以隨便自在，沒人管。

割草，對于孩子來說除了有成熟的莊稼可以享用外，還可以享用野生的瓜果。像野香瓜、野葡萄、野山棗抑或野香端端。若一見到，馬上會心花怒放，圪蹴到它跟前，像見到心愛的寶貝似的看看摸摸聞聞，如果那瓜果正好成熟，就盡可以上手去摘，放心大膽一人獨自享用，要是還不到吃的時候，就會用心做上記號，下次割草時找到它，失而復得，那高興勁別提了。找不到，會對著那禿禿的秧子大吐一陣唾沫，罵人家饞嘴，偷吃了自己的瓜果，實在不解恨，再在地上寫上咒語，像孫悟空樣的畫一個圓圈，然后站在圓圈內(nèi)將那咒語猛踩一陣?？纯?，人小的時候，連生氣都是很好玩的?，F(xiàn)在長大了，有時候連氣都不會生了。像這樣在小時割草時發(fā)生的事，我想只要小時割過草的孩子都有經(jīng)歷。

我最開心在割草時碰見香端端，因為像香瓜、葡萄、棗子誰家地里樹上都有，味道幾乎差不多，獨香端端，果實香味濃郁，誰家都沒有，是野生，好吃、好看，且只長在田野，又極不好碰，割了一夏天草，能碰上一兩次算是幸運的了。

還記得我第一次碰到香端端的經(jīng)歷。一天傍晚，我一個人在密密的豆地里割草，正割著，突然碰到一棵香端端，見它一副鶴立雞群的模樣。一開始我以為是一棵大大的野灰灰條，走近一瞧不是，那是什么呢？看她叮叮當當掛滿果子，燈籠般的小模樣可愛至極，伸手一碰，小小的果子外面還包著一層薄如蟬翼的淡黃色的包衣——金黃如綢，小心剝開包衣，夕陽下，露出明光閃亮如彈子樣的金黃色的果食，用鼻子嗅嗅，奇香無比。奇怪??！我自小吃到見到的瓜果無數(shù)，但從未見到這種特別的果子。那些瓜果幾乎還在青澀時就恨不得脫光自己，到了成熟的季節(jié)，有的瓜果就已耐不住寂寞，生生自己炸開露出皮肉。只有香端端與眾不同，從春至夏，由夏到秋，由青到黃，哪怕熟透，在沒碰到它所愛的人和愛它的人，它都一直守身如玉，穿一襲黃綢，站在不為人知的曠野，緊緊將自己珍藏。一生只等待與一個人的邂逅。

小心剝?nèi)ニ耐庖拢瑢A圓的果食放進嘴里，沒舍得上來就咬，而是在嘴里先用舌頭滾三滾，然后才將它移到牙齒下慢慢一點點咬破。呀！真是香啊！唇齒一碰，一股濃郁噴香的汁水迅速溢滿口腔，簡直是世間所有果香的集合。再剝一顆，這顆更甜。再剝一顆，再剝一顆。吃著這小稀罕，吃著、吃著我竟吃上了癮，不覺一口氣連吃好多顆?？粗厣弦欢呀瘘S的包衣，我惱怒后悔怎么就能將它一次性吃完，可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枝頭上還掛著許多沒有熟透的青里泛黃，黃里泛青的香端端，我很開心，一步三回頭記下暗號，挎著青草籃子小心離開。

回到家，向奶奶請教，得知她叫香端端。香端端，香端端。讀著她的名字我不由想起語文課上老師講過的，一個人，不但字要寫得端端正正，做人也要端端正正。我的香端端呢？她的名字是不是也因此而來？想她此時正穿著一身美麗的黃綢，燈籠樣端端正正掛在夕陽里等著我的俏模樣，我暗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