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杜懷超,1978年出生,居蘇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山花》《作品》《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散文海外版》等刊物;著有《蒼耳:消失或重現(xiàn)》《大地冊頁》《大地無疆》《大地散曲》等10多部作品。
最初我們沒有說到淹子湖、土碗,我們不知道它的存在,或者說那會是另外的一個故事,我們只是單純地去看果園。事實上卻不知道,我們都倒映在它的鏡像里,還有岸上的村莊、人們及卷起的風與塵埃。
朋友打來電話,邀我去鄉(xiāng)下果園玩。果園的主人跟朋友是老友,相交多年,靠譜的那種,我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掛完電話我又回想了一下,似有不妥。說起那個果園的朋友,我們在微信里有過幾次溝通,也在一起喝過一兩次酒,說過一些酒前酒后的話,僅此而已。要是還有交集的話,我曾編一本文學內刊的時候,他給了我一篇小說稿,尷尬的是,稿子因為方言過多、調子灰暗等原因,最終沒有被采用。為此,多次托朋友輾轉解釋。而現(xiàn)在,朋友邀請我去他那果園玩,我想不出自己當時怎么會一口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躺在被窩里給朋友發(fā)短信,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地說了。稿子我沒用,還要去他那里看果園,不妥吧。
朋友在電話那頭爽朗地說,沒事,就是去看看果園,算是周末去鄉(xiāng)下透口氣,純粹得很呢。朋友堅持要去。我拗不過。周六一早朋友開車到我單位門口,兩人一起在機關食堂吃了早飯,然后就急匆匆地趕往鄉(xiāng)下果園。
都冬天了,還有蘋果?我問。蘋果不是早就敗園了?我說的敗園,指的是采摘一空。都快冬至了,別說蘋果了,就是那不怕寒的深秋柿子成熟后也早不見了,此時怎么還會有蘋果掛在枝頭?
朋友是當?shù)厝耍瑢Υ俗匀皇挚隙ǖ鼗匚?,有?/p>
從市區(qū)到果園,四五十公里呢。車子沿著廢黃河故道,在兩岸密集樹木的遮蔽下向前疾馳。透過樹木的縫隙向外望去,機場、空地還有遠處的山峰一閃而過。再抬望眼,就看到了一處處散落在大地上的村落,還有成片成片的果林。十一月的陽光依舊暖和,毛茸茸的,斜照在路邊的果園里。樹上確實還有不少紅嘟嘟的蘋果掛在枝頭,它們靜靜地遮蔽在枝葉間,干凈又美好。
果園的朋友開著車子早早在村里某個路口等我們。我們在車上,看著他倚靠在車門邊,眼睛緊盯著來路的方向,憨憨地望著。一時間我被這淳樸清澈的樣子怔住了。我清晰地記得路上朋友還接了幾次電話,想必也是果園的朋友打來的。好多年沒有到鄉(xiāng)下,再見已不是我想象中的村子:人煙密集,村子簇擁;而是一幅阡陌縱橫,田野開闊、村莊稀疏、衰敗的景象,很多人都到城里去了。我們接上頭后,稍作寒暄,就調轉車頭直奔果園而去。
朋友知道我喜歡果園,喜歡那種從大地上長出來的碩果累累的圖景。大地不藏私,你給她一縷春風,她就能還你滿園春光。她的包容、遼闊和無言,深藏著我們無法窺知的大美。當我在聽到朋友說,果園是那位朋友的個人愛好,不為經濟,就是想種一片果林,然后在陽光、時間以及風雨里,看著它抽枝、整葉、開花、結果,每天看著它不斷長大的樣子,內心充滿著無限的美好。果園的朋友正好契合我內心的點,這也是我很干脆應下來的緣故。一路上,我們圍繞著植物、果園、大地討論著,那個果園和它的主人,在我們的視野里不斷地放大、放大,單調而又純粹地放大。
果園的朋友所在的村子以種植蘋果遠近聞名,人人都會種果樹。朋友自然也不例外。在果園朋友的帶領下,我們很快抵達他的園子。
此時,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果林。灌木叢似的蘋果樹結滿了果子,有的一根樹枝上少則長出一兩個,多則綴了七八個。向著陽光的地方,蘋果大得驚人,足足有成人的兩個拳頭大小。雖是寒風迫近,可是果樹長得依舊起勁,葉子綠得深沉、凝重,枝干也很堅挺、有力,枝葉間半青半紅的蘋果掛在空中,像隱秘而又閃亮的燈盞。
這么多?我發(fā)出驚嘆,言語里滿是羨慕。果園的朋友指著眼前七八行果樹,說,這就是他的。順著手指的方向,我們看到了一小塊狹長的田地,緊挨著其他果林的邊緣。
朋友站在果園邊,他慢騰騰地點上一支煙,隨著嘴巴一抿,有裊繞的煙霧升起,你發(fā)財了啊。果園的朋友撓了撓腦門,嘿嘿地笑了笑,沒多少,半畝地而已,種著玩,僅此而已。
那天陽光正好,初冬的日頭就像一壺溫和的老酒,懸掛在天空。那種溫婉、撫慰還有柔軟覆蓋著大地。在這褪去繁華的日子,面對著果樹、綠葉以及樹葉間閃現(xiàn)的蘋果,我有點恍惚。
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走進果園,走近一顆蘋果,說不驚嘆那是假的。日常熟視無睹的果樹上,柔軟而堅韌的枝條,盤根錯節(jié)的枝椏,枝椏與枝干的地方,冒出一顆或幾顆蘋果,歪著腦袋擠在一起,越長越大。它們絲毫不擔心枝干的脆弱,或者說它們完全信賴自己的親人、朋友,把自己最珍貴的全部赤誠地交給對方,自己全力以赴的,就是在日子的光亮里由青轉紅,由苦澀到甜蜜。
我試著伸出手,去觸摸那青里透紅、陽光里的蘋果,可是中途又縮了回來。偌大的蘋果,跟自身的枝條或者枝干相比,早就超出自身的體積好多倍,它們都在從根到樹梢的營養(yǎng)供給中,呈現(xiàn)出無盡豐饒,一顆顆蘋果,鼓漲漲的,就像孩子無邪的笑臉。如果再把范圍擴大,它們是大地在四季日夜里精心培育出的圣果。看著滿枝頭的果實,心里特清爽,有種禪意從心底冒出。
朋友走過來,看著那裸呈在光照里的蘋果,告訴我,凡是被陽光照到的,糖分水分格外充足呢。
水從哪來?
果園的朋友指著不遠處,那個大湖呢。
那是我們看完果園之后要去的另一個地方。它有個生僻而拗口的名字——淹子湖,從字面上看,這里本來是個被大水淹過而留下的汪塘。湖很低,陷落在村莊和田野之中,如果不是果園的朋友帶我們來,很難發(fā)現(xiàn)在這樣一個偏僻的角落,還有如此內斂含蓄的大湖。它就在村落的旁邊,當?shù)厝酥灰埡笠惶?,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到?/p>
這是一個接近原生態(tài)的湖泊,叢生的野生蘆葦、枯萎衰敗的藕葉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雜草,以一種枯槁的面容簇擁在岸邊,有一只小船泊在碼頭,船是那種木制的,風吹日曬下,船體已露出斑駁的景象,銹跡斑斑,旁邊散落著一支斷裂的船槳,木柄已腐朽,看樣子船好久沒有移動。
令人異常驚訝的,是湖水的清澈。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清的湖水,不只是那種清澈見底,且湖水蔚藍、通透,還有微瀾中泛起的那種生命質感,如果此刻俯身喝下一口,想必于整個人也會變得格外通透、晶亮。
果園的朋友說,大概是偏僻、低處等原因吧,人跡罕至。日常里沒幾個人來看湖,蕓蕓眾生,各自忙活夢想去了。沒有了人的打擾,湖水清寂許多。
這里怎么會有個湖泊?湖泊的存在跟果園有什么關系嗎?為什么這么澄澈呢?我有點窮追不舍。
河流的饋贈吧。這里原來是黃河泄洪區(qū)。洪水過去后,留下一個居于低處的淹子湖。果園的朋友說,湖水經過地表層層過濾后,褪去雜質、渾濁、骯臟,哪能不清澈?淹子湖就像一個從河床上遺留下的、盛大的過濾容器。
果園的朋友說,這里之所以盛產蘋果,完全是拜淹子湖所賜,應該是昔日黃河水的救贖與恩澤。想想世間萬物,總是充滿著令人不解的玄機。黃河水禍害了這里,卻也留下了淹子湖還有這甜到心的蘋果。誰能說清這其中的禍福陰陽?剖開蘋果的內部,你會發(fā)現(xiàn)在橙黃的果肉里,蜜汁般的水涌出,濕漉漉的,在陽光的映襯下,分明是波光粼粼的黃金水系。
好一個居于低處的、潔凈的容器!我們圍繞著河堤走了一個來回,淹子湖那水波銀光閃閃的樣子,徹底征服了我們。
果園的朋友說,吃他們這里的蘋果,就是喝著黃河的水呢,能不甜么?
圍著大湖,我們邊走邊聊。湖邊還有其他的東西,石塔、廊橋,樹林里的二十四孝石刻、還有圍繞著大湖聚集起來的商鋪、人群。她們以大湖為圓心,兜售著從地里、樹上、湖里生長出來的當?shù)靥禺a。賣蓮藕的、柿子的、草編的等等,人群中多是老人,她們蹲在自己的攤位上,或閉目養(yǎng)神,或望著寧靜的湖水。我們在一個賣柿子的老太太身邊停下。三兩個柿子,擺在蛇皮口袋上,那樣地刺眼,這是老人自己家的柿子。柿子已經熟透,像盞燈籠;細看,上面還有星星點點的黑色斑點,像老太太的面龐。
老太太吆喝,買不?一塊錢,四個。她在地道的方言中豎起一根手指,就一元??次覀円I,老人繼續(xù)向我兜售,要不要蒲籃?那是一種蒲草編織而成的手工品。蒲草很常見,野生野長的,淹子湖里隨處可見。
要不?老太太繼續(xù)追問,好看呢!我家老頭子在家編的,今天沒有出攤子。
我們說買,她攤子也不顧了,撒腿就往家走。遠了的話就下次買唄,太辛苦啦!老太太指著附近的村子,在走滿大步的風中回我們,不遠,馬上就回來。
我們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老人,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對果園的朋友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果園的朋友跟旁邊老太太一起擺攤的人一口肯定地說,不用,她家就在附近,不會有啥事的。直到午后,我們開車再次經過那個攤點,還是沒有看到老太太的身影。
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村也許就是這般土里土氣,看完果園、湖泊之后,果園的朋友有點難為情,看著時間還早,說,一起去看看捏泥盆吧?
我們把車子停在馬路上,步行進村。說是村子,其實也就三兩家,剩下的不是倒塌的房屋,就是已經將要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廢墟,從裸露的破磚碎瓦與陳年的土坯還可以得知,這里曾經有高大的房子存在過。圍繞廢墟的,還有一些土墻、土堆以及橫七豎八的干草和枯樹木,剩下的只有坑坑洼洼的泥土。
我們踩著坑坑洼洼的村路,顛簸著向前走。果園的朋友吩咐了聲“當心”,言語中有些歉意。朋友接過話,既然是去看手工泥盆,我們就應該踩著實實在在的泥土去。是啊,城市高樓林立,加快人類對土地的逃離,現(xiàn)代人與土地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事實上我們踩著荒草、枯草零落的土路上,比堅硬的水泥鋼筋馬路舒坦得多。對泥土而言,只有腳才能窺知到它內部的堅硬與柔軟。
我沉浸在捏泥盆的想象里,這不能不叫人產生神秘的浮想。大地、村落、閉塞、泥盆,加上人煙越來越稀少的村子、不斷坍塌消失的房屋,在這樣泥土與藍天的幕布下,還有誰在鄉(xiāng)村深處堅守?
還沒進入院子,我們就在門外看到了一地殘缺的泥土碎片,朋友說是捏壞了的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碎片,泛著土黃色的光,堆積平鋪在屋外,觸目驚心的疼。我也不知道疼痛從何處來,為什么會疼?這種碎片化的鏡像似曾相識,與水下挖掘出土的水下兵馬俑如出一轍,我看到在出土的土層上,同樣密布著許多破碎、殘缺甚至粉碎的俑。如果一個俑是一個人,我不敢再想象下去。目光再次停留在眼前的碎坯,還沒來得及進入火爐,就已經夭折在半路上,身上一切的寓意和光環(huán),隨即化為塵土。
隨著腳步跨過土墻的門檻,鉆過那個低矮的門框進入院子內部,一個顛倒的小莫高窟烙印在地上。一下子映入眼簾的是遍地的、排列整整齊齊的、手掌大小的土坯,像沒有燒制的器具碗。初見,我以為日常的碗,都是出自匠人手中,或者也是如此捏造燒制而成?走進后四下打量一番,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四合院形式的建筑空間,除了地上的碗坯外,院子的敞篷、拐角以及廊檐下擺摞的,是盆,黃盆,準確地說是半生不熟的黃盆,那種在烈焰中沒有達到溫度的泥土,帶著與生俱來的色調,仿佛正處于陰陽之界。我驚詫地問朋友,捏泥盆?我指著地上燒好與沒燒好的容器,朋友肯定地點了下頭。我原以為是那種捏著小和尚、小動物等玩具的匠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燒制如此的器具?我跑到右側的火房,屋內是主家客廳改作的,成為火窯,兩人高的煙囪下面,是肚大腰圓的爐膛,膛內灰燼冷卻,一種冰涼而凄清的氣息漫漶著。我趕緊跟隨著朋友到廂房,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制作泥具碗。坐在中央的,是兩個皺紋折疊深刻的老人,渾身上下泥跡斑斑,跟周圍的泥坯、土墻以及整個空間的房子一致,濃郁的泥土氣息,夾雜著生命暮年、行將就木的灰暗調子。
一個字:土。
土的碗,土的盆,土的墻,土的人,土的時間和氣息。所有的空間、器具、農具、墻壁等都透出歸為塵土的寓言與隱喻。一切都是虛無,只有泥土才是真實的,是歸宿,是所有意義的終結。
我想問作坊的老人怎么要做這個泥盆或者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其實,懂行或有點閱歷的人都知道,這些器具,都是死亡儀式上的道具。比如那個碗狀的器具,是放在先人棺槨前,置上一根燈焾、倒上香油、稱之為長明燈的碗具。它已經不再具有碗的用途和意義,而是以死亡和永生的名義存在。它所捧起的光亮里,寄托或隱含的是死者向著光明走去。那個黃盆,就是民間所謂的“老盆”,承擔著草紙的灰燼、逝者的本錢、活人的哀思,所有塵世未了的糾纏,還有理不清的恩恩怨怨以及放心不下的林林總總,都會在陰陽路上,以一種破碎的聲響,徹底人鬼殊途,陰陽相隔。
無數(shù)的碗,無數(shù)的盆。
每一個盆或碗,都對應著一個人。
我望著院子里密密麻麻的碗,一摞摞數(shù)不清的盆,有股寒氣從周邊襲來。這得有多少人離去或進入天堂?兩個老人以為我們感興趣,有些許得意,還特意告訴我們,生意火著呢,鄰省各地都來拿貨,供不應求呢。我有點呆住,望著兩個將進入耄耋之年的他們,慌不擇路地逃出院子。院外,村子處于靜寂之中,人煙稀少,很難看到有人從這里走過,一兩只黑色的烏鶇鳥不知好歹地在枝頭上嘎叫。
我見過鄉(xiāng)村凋敝的慘狀,也見過草比人高的荒涼,卻沒見過一片慘淡之外,那么多的泥碗、黃盆密集地涌上來,生的問題還沒折騰好,死亡的事情卻早已躍出地平線,堂而皇之地開始登堂入室。我不知道那兩位老人終老之后,他們會不會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黃盆或碗,在光亮中抵達歸途?
果園、蒲草、泥器以及泥土上的生死,這一切的幕后操縱者,我以為是那淹子湖,或者湖水背后的河流,它們以存在或流逝的方式,在塵世里幻化出郁郁蔥蔥的果園、紅得誘人的蘋果,自生自滅的蒲草以及蒲草編制的器具,還有水分消失后成為堅硬器具的黃土,那是一種粘得化不開的泥土,貫穿生死的泥土。
當代著名的英國雕塑家亨利·摩爾說,他愿意將他的雕塑安放在自然景致中,與樹、天空和水在一起,而非與任何人造的建筑物為伍。那么是不是可以解釋為在城市喧囂、時代浮躁的當下,有人選擇與果園、樹木、雨水、蟲草和泥土為伴,是一種靈魂的自我安放與棲居?返城后許久,果園、湖泊、土碗、果園的朋友以及湖岸上的人們,仍澄澈在我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