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子
葉子像女人,年輕時閃耀著青春光芒,秋風(fēng)一起,綠色的氣息便開始一層層地剝落,變成一張張發(fā)黃的面孔。
但,沒有枯黃的葉子,哪來金黃的秋天。
葉子,是樹的衣裳,是樹的發(fā)際,也是樹的牙齒。
在城市長長的林蔭道上,唯有它們厚厚地鋪疊在一起,才古典,才浪漫,才寧靜,才有秋的風(fēng)情。
在年輕母親的自行車后座上,一個天使般的小精靈,伸出紅嫩嫩的小手,接住了一枚大大的黃葉。
多年前,在我從圖書館借閱到的一本書里,也見到過這樣一枚秋天的落葉,心形的葉片,殘香彌漫,已經(jīng)與書中的歌曲旋律相融。這是一部音樂和弦讀本,這個曾經(jīng)閱過它并留下葉片的人是誰呢?我計劃沿著秋的氣息去尋找,想象中的她,肯定會如一片純靜的湖水那樣美妙,一行行頌詩肯定會像白天鵝一樣優(yōu)美地起落。
她說,葉子會黃的。
我說,我喜歡秋天。
一封信
一封信,從校內(nèi)、從班級寫成,然后通過校園對過的郵筒,又回到了校內(nèi),班級,我的手里。那時的感情還沒有直接這一說,明知故問、多此一舉、躲躲閃閃、周周折折、猜猜疑疑、欲言又止、欲罷不能才是正途。
信封上,標(biāo)有“內(nèi)詳”字樣,我從系辦公室拿到信,穿過長長的走廊。
把二十歲交給誰,這的確是一個重大問題,忐忑、糾結(jié)、纏綿、輾轉(zhuǎn)反側(cè)、寢食難安,可能一樣都不會少。愛情本是一種小作物,必須悄悄發(fā)芽,默默滋生,但它能量大,能掀風(fēng)浪,能起海嘯,能下驟雨。越是純潔的愛,越發(fā)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美。
我們經(jīng)常相遇,我終于懂得了她每次相遇時,那一低頭的溫柔。
廣場上,閱報欄的兩側(cè),全是櫻花。牽?;ㄩ_放,噴水泉的水花也全部盛開,一張張青春的臉龐一閃而過。我們保持著閱報的姿式,話語輕輕,像兩個互不相識的讀報人。
我想給她講一講一片落葉的故事。等她側(cè)起臉時,夕陽已經(jīng)映紅了她的面頰。
小紅院
山師校園的美,是公認(rèn)的。那些參天古樹,那些名貴花木,那些鋪磚小路,那些冬青甬道。落英繽紛時節(jié),歡聲笑語不絕。
身為園中園的小紅院,也是最特別的。特別就“特”在那是藝術(shù)系的去處。紅墻黑瓦,綠樹掩映,歌聲悠揚,琴音流淌,由于貌似不食煙火,便多出了幾層神秘。他們?nèi)齼蓛沙鰜恚齼蓛蛇M去,其神態(tài)和背影終究與其他系的學(xué)生多出些不同。體育系的同學(xué)特別在意藝術(shù)生,從他們高高的宿舍樓上,就能一窺小紅院的全貌,所以他們大多喜歡打回飯在宿舍吃,常常看得兩眼發(fā)直,飯都涼了。中文系的學(xué)生,其實對藝術(shù)生不太感冒。但中文系的畢業(yè)劇排演卻離不開這座小紅院。我一次次進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有什么想法呢。
后來的事,可以說是緣分,也可以說是陰差陽錯。但,陰差陽錯本身就是一種緣分。反過來,緣分就是陰差陽錯,也對。
山之戀
人靠近山,才有成仙的可能。山若想有仙氣,也得有人氣才行。
那些年,我們爬過很多山。至今,我們也仍然生活在一座群山環(huán)繞的城市里。這邊雨,那邊晴,十里不同天,說來與這些環(huán)繞的山不無關(guān)系。能把天空截成段,就能把氣候截成段。
最戀山的是夕陽,它喜歡在起起伏伏的山巒之上,播灑余暉,把山巒最上面的邊角,變成一條鋪滿金絲的小路。我曾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她,在上面把自己走成黯紅的剪影,走成一幅圖畫。是晚霞把人變成了最美的風(fēng)景,假如是女人,假如正年輕,假如是長發(fā),假如是飄逸的裙裝,那圖畫自會更加撩人。
夕陽與晚山相戀。我和她對望。
告慰追憶,季節(jié)染綠,生活的詩情燃燒。
雨 情
精靈一樣的雨,想披著夜色與我約會,在陽臺,被掛成了窗簾。
與雨相擁的夜晚,很美麗。此時,似乎很需要一把琵琶,把白居易反彈回去。讓急雨,大弦嘈嘈;讓私語,小弦切切。交錯雜彈之后,再去聽那滴落玉盤的大珠小珠之聲。
雨夜,適宜讀書,適宜飲酒,適宜一個人聽雨,一個人思念,一個人入夢。
雨絲霏霏,雨聲習(xí)習(xí)。此時,她若站在窗外,定然如一株花樹,上下全濕,一身清涼。
舞 會
邀請你一起把溫柔芬芳的夜,走成華爾滋,走成古典探戈,走成十四步和倫巴。隔著舒伯特的小夜曲,我們相視而笑。
整個舞池流動著舒緩的春水,潺潺、潺潺,我們相互握著彼此的青春。
心事很容易就會化成曲子,不停地流淌。
人生沒有成熟的時候,何況我們主動尋找旋轉(zhuǎn)。
有太多的人,會把輕浮當(dāng)作幸福。
夜 香
從朋友家出來,夜色便一下籠著我。
我慢慢在街上穿行,夜色很軟,讓我想起許多往事,想起一雙雙眼睛,嫵媚的微笑,還有握手和潔白的信箋。我心里莫名地涌起一種愉悅。
今夜所有的一切都很平淡,平淡得沒有發(fā)生任何故事。然而,夜卻是那樣美,路燈異常地動情,一些迷人的背影娉娉婷婷地遠(yuǎn)去,使我想起許多誓言和警句。
外面的世界,一切都充滿生機,都毫無顧忌地成為風(fēng)景,連同人與人之間的理解、信任、溝通和友誼。
小 房
那是一間很小的房,在一片很不起眼的房子后面,七拐八折,外人只會在走錯的時候才會撞到它。
整座城市非常靜謐,陽光爬過窗子灑往屋子里來,溫和而又純凈,特別是雨后,那陽光的質(zhì)地就更加柔軟。
我開始寫信,用信件保持與外界的聯(lián)系。其實好多信件并沒有發(fā)出去,它們一一躺在一張老式的桌洞里。只要我不去驚動它們,它們就一直假裝睡著。
腳步聲在前,敲門聲在后,我喜歡聽敲門聲。所有的敲門聲,無疑都來自另一顆心靈。
愛,無須用語言,這多么堅決。
恨也同樣。
花 傘
是第一場春雨。輕悠悠的雨絲。
雨絲,斜斜地,織著迷蒙,織著纏綿。我站在宿舍六層樓的窗口,潔凈的校園小路上,漂浮著繽紛的落英。
下樓。眼前翠綠的松墻,恬靜地從身前轉(zhuǎn)到身后。被松墻折疊的目光,又順從著鋪磚小路玲瓏延展。目光切過薄薄的水霧,雨絲跌碎在土黃色的方磚上。
那天,印象最深的是一把精致漂亮的花傘,很青春很曖昧地移動。
看不見的傘下,應(yīng)該有一株帶露的玫瑰。
兩場雨,一起下。
正 午
一頂帽頭紅,在飛揚的大雪中顯得格外鮮艷和喜慶。揭開它,就揭開了一段全新的日子。
曾經(jīng)的信箋,都像白蝴蝶一樣,在抽屜里睡著了。
她埋在寬大的沙發(fā)里,鄰居家的幾只鴿子,在陽臺上撲隆隆地飛來飛去。陽光在鴿翅上閃爍著冬日的空曠與明凈,軟軟的暖意襲上她慵懶的神態(tài)。
一本最新的《星星詩刊》,升騰著襲人的油墨香。冉冉寫的《櫻桃,櫻桃》映入眼瞼:
給我孩子吧我祈求
沐浴陽光沐浴花和葉子
我的心猶如薰風(fēng)中奔馳的牝馬
我的愛像舒展的綢緞渴望包裹
給我的懷抱以孩子
給我的家園以蔥郁和足夠的水
日光浴,詩歌浴。她抓起陽光的手,撫摸著漸漸突起的肚子,直到把書遮掩到已經(jīng)發(fā)燒的臉上。她選擇一種春天的姿式,在冬日里的正午,靜靜地坐著。
踏 歌
歌聲來自遠(yuǎn)處。
來自春天。
來自一戶人家。
歌聲從窗子里飛出,灑落到窗外的花樹上,像跳蕩的陽光,也像輕柔的月光。
不知有多少人愿意用歌聲來妝點那一片愛戀,也不知有多少人愿意用歌聲來撫慰那一份繾綣,更不知有多少人愿意用歌聲來祝福輝煌,也祝福平凡。
歌聲,它從窗子里飛出來,它從心靈里飛出來。
那是春天的深處。
那是白云和蔚藍(lán)的交響。
那是一種生命的飛翔。
花 事
陽光爬進窗子的第一個春日,朋友和他的妻子來訪。說:“春天來了,送你們一盆花?!?/p>
于是,彼此很年輕地進行交談,屋子里充滿撲鼻的馨香。
朋友的妻子說:“開花時,更香呢!”
朋友說:“澆水,到時便開花,紅的。”
澆水,沒問題。其實不開花,也沒關(guān)系。不是紅的,也不一定不好看。
歲 月
她多買了一個儲物間,原因是怕一些雜物扔了可惜,通過儲物間周轉(zhuǎn),攢一攢可以賣錢。大小紙箱,舊報紙,破桌椅,攢了一個季度后賣出去,賣了將近三十塊錢。第二個季度,賣出去了不到二十元。買這個儲物間,一共花費三萬多,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開始算賬,這么下去,單是要把本錢頂回來,差不多就得需要三百九十多年的時間。
我便驚出一身汗!
她見我郁郁寡歡,夜里常常睡不著覺,便追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有什么事,希望別瞞她。
我說,咱們兩人未來的日子可能會很長,我怕扛不住。
【作者簡介】張世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文學(xué)期刊社社長、總編輯、《時代文學(xué)》主編。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xué)》《小說界》等知名文學(xué)期刊?!缎氯A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詩選刊》《小品文選刊》等多次選載。著有長篇小說《愛若微火》、小說集《牛背山情話》《人體課》、散文集《落葉飛花》《龍年筆記》、詩集《情到深處》《心雨》《舊時光》、作品集《劍膽勤心》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