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姚新永,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鄭州詩詞》副主編,在不同報刊發(fā)表過一些作品。
初到鄧家村
十一月倒數(shù)第二天,大風挾裹著小雨。稀里糊涂地被人帶著西行。從平原到黃土坡到熊耳山,場景不停變換,隨處都是新鮮。一路經(jīng)風經(jīng)雨又經(jīng)雪,我和霞興奮地哇哇大叫著沖進盧氏縣的。接下來,又繼續(xù)向西南,在斗折蛇行里到了距縣城四十多里外的鄧家村。
天色已黃昏。一下車,寒氣撲面而來。確實比鄭州溫度低了好幾度。有一路的好心情支撐,這能算啥?抬頭張望四周,除了簡陋居住地有幾盞明燈高掛著,其余皆彌漫著黑,黑外還是黑,巨大無邊,一片茫茫什么都不見。燈影被黑暗包圍著,如渺茫中的微螢。立在光影里,如同登上了闊大無比的劇場舞臺,被燈光兜頭籠罩,通體毫發(fā)畢露,不用張口和動作,任舞臺下觀眾一番評頭論足。當然,此時這里的觀眾,除了寥寥的幾個人和凜凜的寒氣,還有四周此時看不見的大山、石頭、草木、河流、時禽、流云等風物。是不是此刻,它們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處在燈光下不約而至的我,并對著我的忐忑指指點點?我想象著它們四季的模樣,想象著明天要以何種姿態(tài)與它們相認,是不是它們也和我一樣,揣滿驚喜和嫵媚?這一夜思索,竟致無眠。
久居城市。頭頂處的天被樓林一片一片地切割為大小不一的碎布氈,腿被一圈一圈的公路捆綁,我早已習慣了目光窄促、腿腳懶移和充滿混雜味道的空氣。
半睡半醒間,已到了第二天。來不及迷糊,明晃晃的清朗已投進了窗,抬眼向外望望,前方有一個山頭,籠罩在一片白白的霧氣和來不及散開的云團里,它形影清晰地透過玻璃窗映射到我眼底。山就在我眼前,伸手可及。我一躍而起,來不及細細梳洗,胡亂扒拉幾口飯便沖了出去??諝獾那逍?,真的把我撞個了個趔趄。一切都是嶄新的。少了塵霾的浮蕩,清清冽冽的空氣一下子直達肺腑,心清了目明了情醉了!真有點懷疑眼前一切的真實性。天空湛藍如鏡,新鮮的陽光滴落指尖,近在咫尺的群山,被白云繚繞著,時隱時現(xiàn),滿是神秘的魅力。山坡上松樹枝葉似乎還凝結(jié)著白霜。我分明聽見了山的呼喚,草木的呼喚,土地田園的呼喚,這一聲聲,把心淘空了。我顧不得霜風凜凜,抬腳向著眼前最近的那座山坡?lián)淙ァ?/p>
出大門,再抬腳,竟然遇到一陡峭的泥土溝坡。伸頭觀看,頓時驚呆了,溝底是寬闊的河床,河床里滿是閃著白光的石頭。有一川水,沿著河床一側(cè),從深山奔來,又奔深山而去,這里只有它一段妙曼的身姿,參差的水湄、大小的沙渚,如面紗,河流蜿蜒處,遮遮掩掩,清波明滅可見。
恰來耳清目明,讓我得以在此聆聽自然純粹的風的淺吟、水的低唱、山的私語。
面對心儀的好,尋常人都會頓起雄心和膽氣。我亦如此,來不及尋找下河灘的路,隨意找個缺口沿著凝結(jié)一層厚厚白霜與冰凌的凍土,趔趔趄趄地從十幾米的高坡上滑了下來。
立在一灘寬闊的大小石頭間,才有機會定神環(huán)顧四周。我居住的地方,在一個村子的西頭。村子房舍儼然,炊煙裊裊,落盡葉子的樹椏在朝霞里輪廓分明,蒼然迎風。對岸,山峰并肩而坐,并不高大,坡頂繞滿云朵,好像是山向碧空吐露的柔情,團團可見,招人歡喜。山坡下有大大小小的松樹,翠蓋凝霜,凝成了一卷山水墨畫。
河上清風,山頭白云,身上暖陽。我在畫中,伸開雙臂,敞開胸懷,溜河風繞過山腳,從腋下穿過,也從指間穿過。陽光傾瀉一臉、一身,暖暖柔柔的。我忘了思鄉(xiāng)。
鄧家村,我要在這里住上一周的時間。
人與石
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對于石頭并不陌生,甚至是如親人般親切。然而,當我看到這么多的石頭時,還是很震撼。北方我沒去過,南方,我也沒走到過。但我知道這里的石頭,絕不同于南方水涯石頭的精秀,也不同于北方水涯石頭的厚實。這里的石頭,大小、厚薄、顏色各各不一,帶著熊耳山地帶獨有的質(zhì)地和光澤,有著本土的樸拙和表情,把我包圍在中間。
我顧不得寒冬里山風的強勁,扒拉著手機給自己定位,查找這條河的名字,這些山的名字,村莊的名字。又急急的呼霞:“快來,有奇跡!”一會兒后,霞回復:“我暫時不在此處,明天見!” 轉(zhuǎn)念間,我心頭驚喜潛滋暗長:這么一大灘的石頭,這么好的風光,此刻,只屬于我一個,真是奢侈到了極致!
一大灘石頭,齊刷刷站在河灘上,頭朝流水的方向。風云涌來,一遍一遍掠過它們。它們通體發(fā)著光,仿佛在同時凝聚一種力量, 繼而又形成一股強大的氣場,遼闊而沉實,人立其間,何其渺小。此時,它們和我站在一起,想告訴我它們從遙遠的地方來,經(jīng)歷了不盡滄桑,懷抱著很多故事,看慣了世間風雨,蘊納了很多思想和智慧。而我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內(nèi)斂和安靜,并且這份安靜極具傳染力,我相信,所有到來的人,所有遇到這樣石頭的人,都會安靜下來。
河流潺緩而過,細波和細沙上粼光點點,如繁星閃爍。已是冬月,水質(zhì)清純,并不覺寒涼。我每撿拾起一塊石頭,就顛顛地跑到遠處河水里沖洗。我的快樂,如這一灘的石頭,大的小的,長的扁的,滾落一地,如果非要有個標記,那就是:忘我。
我無限近地接近這些石頭,也無限近地接近自己。
我費力地搬動、撫摸、挖掘它們,深埋的,讓它重見天日,裸露的,給它翻面換個姿勢。它們身上的沙礫紋、云紋、水痕、巖石相互交錯的擠壓紋,不時在喚醒我心中的某個部分,催促我尋找一些好的語言,去為它們留下一點記憶。
我希望有人看到我,有人詢問我,然后我就仰起臉大聲回答,帶著風的清冽、云的淡遠、石的醇厚和溫和。
這些歲月的古蓮子,此刻,和我的心是如此相通。
山水間的村莊
此地的山,曰熊耳山;此地的河,曰洛河。村子叫鄧家村?;蛟S是一村子的人家都姓鄧吧,也或許是若干年前,村子里有一鄧姓大戶人家,大戶人家擁一方聲名,村子得以命名,也是很好的標識。村子北面緊緊依靠著山。南邊,洛河河道在此轉(zhuǎn)個彎,把村子緊緊攬在懷里。鄧家村在山之陽,亦在水之陽。村子坐落山谷里,四面環(huán)山,因一脈源遠流長的洛河日夜沖刷,地勢不見促狹,反倒多了幾分開闊。行走在這里,就是行走在山水間、行走在畫里。站在村子中間筆直潔凈的馬路上,我忍不住發(fā)了一張圖片:遠處云朵下,山峰相挽,清晰而明亮,陽光盡情灑落,有清澈的溪流從山上帶著古樸的詩意奔來,穿過村子,奔向洛河。路兩側(cè)房舍相對緩緩鋪陳,仿佛看見時間的腳步在慢慢行進。朋友圈馬上熱鬧起來。羨慕者太多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忙碌的日色里,人們個個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戰(zhàn)士,誰能有幾天時間可以和一個山中老村朝夕相處?并且老村如此美好。很快有人留言:“求地址——求地址,求、地、址!”這樣的情況也不稀奇,現(xiàn)在,誰不是在追求返璞歸真,誰又不是想以久違的田園生活安撫澤潤日漸枯萎單調(diào)的情懷?
緊偎山水的鄧家村,古意盎然,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這里的村民們,坐在門里,就能聽到河水嘩啦啦的聲音,臨了窗子,就能看到山峰四季的風景。無數(shù)次,風帶著生機暈染出一屋子的清新。村里人不多。但似乎每家的大門都敞開著,門側(cè)有細碎的磚石砌起的花壇,有好看的花開著,茂盛或不茂盛,都那么自然隨意;門口都擺放著三兩個石凳,光潔圓潤的樣子,透著歲月的溫潤;檐下階上有越冬木柴,被整齊地碼放著,不管粗細大小新舊,都發(fā)出溫暖祥和的光;窗戶上,蜀黍篾編織成的席子卷成筒狀被高擱,淡淡的草木紋理,訴說著時代的變遷。也遇到三三兩兩的老人,依坐在當路某一家的大門口曬太陽,見有人經(jīng)過,便停止閑聊,一齊抬眼觀看,面色潤朗,眼神藹然。老人們身邊或臥或站的狗,也懶洋洋地張開眼睛觀看,沒有欺生的架勢,也沒有依仗地主身份的囂張,它們以寬容平和的姿態(tài)接納著每一個從這里經(jīng)過的人。突然那些讀過的詩文在心底一一蘇醒,想到木心的《從前慢》,想到了汪曾祺的《人間草木》: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
在山的秀拔和水的清靈間,小村幽靜,小徑彎曲盤繞。村子里老式房子居多。目光隨意一擲,就有風景相接,就會怦然心動。平整的磚徑,引向用卵石鋪平的院子,黃金泥夯實的土墻,泥草坯砌的窗,墨黑的瓦片,茅草鋪就的房頂,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普遍的模樣,或者是更早前,它們像嵌在舊照片里,色澤樸素,或者睡在舊時光里,慵懶的模樣。這本真的狀態(tài)讓人感動。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一定如冬日泥土里的種子,在擁裹和溫暖呵護中悄悄積蓄力量、醞釀夢想、生根發(fā)芽。村子不大,只有一二十座房子,呈梯田式錯落向上,一座連著另一座,一個院子毗鄰著另一個院子,相互偎依,彼此映照,可愛可親。深狹的巷子里偶然會奔出一兩個孩子,揮舞著手里的玩具,紅紅的臉龐,無邪的笑,又迅速隱進另一個院子。陽光無聲地傾瀉,一切似曾相識。我應(yīng)是歸人。當然,這里還有其他,比如村頭一棵老柿樹,村中一口陳年的轆轤井,還有一棵據(jù)說已上百年的老核桃樹。沒有人來介紹它們,也沒有只言片語的文字描述它們,它們一定見證過很多風雨,有不盡的話要訴說,但此刻,它們?nèi)缫活^暮年的老牛,安靜在陽光里,守護著腳下的土地,耐心地反芻著時光。幾只肥碩的大白鵝從容地從它們跟前經(jīng)過,又搖擺著身子走下小橋,將自己滑進小溪,相互親昵地梳理羽毛,柔柔的,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水波微漾,有節(jié)奏的打著節(jié)拍。
雖是小山村,吸引人的地方還是不少。我走了一遍,又走了一遍,滿懷感慨。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這村子的先人們,當年以怎樣道法自然和崇德明理的智慧選居此地,他們的后人們就以怎樣道法自然和崇德明理的智慧生存繁衍。
這大智大仁者,正生生不息。
泄露春天秘密的薺菜
因為我發(fā)的圖片,有兩位姐姐從鄭州迅疾趕來,霞也從外地匆匆返來。一個人的快樂,被四倍放大,這本身就是快樂的事。若你在,什么地方都是好風景;若你在,一切的時光都不再是浪費。這一番驚喜和激動,自是難表。因我在此地已待了一天多,對周邊環(huán)境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便對四人小組每日的出行安排擁有了更多的發(fā)言權(quán),儼然有了東道主姿態(tài)。
來到這里后,滿眼都是樹、河流、石頭、大山及被收割過的田地。云在奔跑,風在呼喚,心早已放飛,心底蟄伏許久的田園夢,也被一次次喚醒,又被一次次緊催。前一天在村子里閑走時,就看到嵌在房舍間的田地。這些地塊,零碎分布在村里村外,并不貧瘠,它們散發(fā)著令人滿足的暄軟和泥香,可勁地供著村民種植玉米、棉花,種蔬菜、瓜果。即使在現(xiàn)在,依然能看出自給自足的歲月痕跡,依然看到土地是衣食父母的尊崇。顯然,秋收在我來之前早已結(jié)束,我沒看到想象中的金黃谷穗、芃芃麥田,這些收割盡玉米、棉花、紅薯的土地,什么都沒被種植,它們就這么敞開胸懷安靜地躺在日月風云下。濕潤的空氣,充足的陽光,勤勞的土地在深冬自也不會偷懶,它們悄悄地自發(fā)地奉出了大片大片的薺薺菜、豬籠草、苦苦菜、小薊、車前草,還有叫不上名字的一些草類野花,這些小東西們抵住寒氣,你擠我我擠你,個個葉莖肥美,帶著青翠欲滴的好顏色,噙著露,頂著花,搖著風,在鋪天蓋地的陽光里,爭先恐后的把春天要來的秘密早早地泄露了出來。那一天我在田里留戀很久,終是沒舍得動薺薺菜一片葉子。我要把這份快樂儲存久一點,再專門留給姐妹們一起共享。
現(xiàn)在,她們就和我在一起。挖薺薺菜的工具是從附近修筑公路的工地上借來的??唇忝脗兪殖峙俚?、鐮刀小心地走進一片曾經(jīng)的玉米地,又各自散開。我對著松軟的土地和鮮嫩的薺薺菜,卻愣住了,我們這幾個手持利器者,突然闖入草木們靜謐愜適的生活,如何忍心在這里下腳和下手?而那幾個早已放飛自我的人可忍不住了,大聲說,菜就是讓吃的,至于薺薺菜嘛,就是讓嘗鮮的!好吧!那我負責拍照,給你們的行為立圖留據(jù)。
這一塊田地不大,薺薺菜卻個個肥碩無比,被霜侵過的葉子表面,有鐵銹般的暗紅色,葉子背面,又透著瑩瑩的綠,被掂出地面挖斷的根部,潔白細膩,還粘帶著新鮮的泥土。就這樣一株并非名貴的野菜,就這樣一片巴掌大的園地,輕易地就把我們的無慮童年和成年連接在了一起。幸福,是如此的簡單。天空湛藍,大山莊嚴。幾個女人,不說話,在這片土地里埋頭勞作,身影和風影一樣清冽,一舉一動中,像梵高筆下麥田勞作的女人,樸實、健康;一起一落里,像草原上提桶擠牛奶的女人,恬淡、從容。陽光緩緩落下,我們身上、臉上盛放出美麗的光采。
質(zhì)樸的土地,總不忍讓人勞而無獲。淺淺的付出,便給予豐厚的回報。天色向晚,踏彩霞而歸,每人的兩只手里都提著大大的塑料袋。袋子里,是瓷瓷實實的、清清白白的好光陰和春天的好滋味。
尋香菇之旅
一大早,有消息說,附近村子有菇農(nóng)正開棚采收香菇。香菇的好,我很多年前就知道。對于種植香菇的記憶,我需要翻開封存的舊時光。那個小縣,全縣曾掀起過轟轟烈烈的種植香菇大潮。我家也曾種植過,我也曾多次參與過香菇種植的前期環(huán)節(jié),至于后來出菇后的管理技術(shù),雖一竅不通,也清楚其中的辛苦和操勞。但開棚采摘香菇,我沒見過更沒機會參加過。仔細算算,這個時候的香菇,屬于年內(nèi)第二茬,但有山里溫度、空氣和陽光的加持,肥厚醇美程度應(yīng)該不比平原菇的頭茬差。想想這些,我開始躍躍欲試。
說是為采摘香菇做了充分準備,待我們真正出發(fā)踏上山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行幾人除了攜帶自己的隨身包外,竟然沒有帶任何盛裝香菇的器具,哪怕是一只簡陋的塑料袋??磥砦覀冎皇莻渥懔撕眯那椋劣谄渌?,都已不重要了。香菇人家在山的深處,但并不遙遠,前幾天被人指點過方向和道路,我自信滿滿,昂首走在小隊前面,自視為尋香菇之旅的帶路人、老大姐。走出鄧家村,繼續(xù)往東北走,路的盡頭,是紅色革命紀念廣場,右拐,再走不多遠沿路拐個彎就能到目的地。出發(fā)前指路人又特意申明,忘乎所以的我們,哪有心情聽完這些,心早就飛進大山里去了。待我們嘻嘻哈哈東張西望地走到路盡頭,就看到了紀念廣場。這個小小的村落,當年紅二十五軍經(jīng)過,和敵軍在此發(fā)生了一次規(guī)模不小的戰(zhàn)斗。為了紀念,便修筑此廣場,撰刻碑文,鑄銅塑像,讓今人參觀學習。我們在此,玩了個盡興,欲離開時傻了眼:右拐,竟然有兩條路,一道沿溪向東北,一道過橋向東南。到底去哪邊?我想到了魯迅筆下的山鬼,想到蒲松齡筆下荒山狐仙,說不定有奇遇!便突發(fā)奇想地說,眉眼盈盈處吧!沿溪行,溪流的盡頭說不定有人家,說不定還能遇到桃花源,不,定是梅花源!那一定是還沒人到過的仙境。我充滿了憧憬。這個提議,四人全票通過。
小河是從附近山上匯流下來的。水泥路沿小河修建。河和路并行,兩側(cè)高山相對立,紅日一輪迎面來。我們走在陽光大道上,逆流向前。河水嘩啦啦地流淌,水波浮光躍金,有不知名的鳥輕快地從水面上掠過。對岸山腳下,隱隱有房舍掩映在樹叢或者竹林里,雞鴨從容地邁著步子,出來進去,一派悠然。和山水在一起,我們都忘了被日常繁瑣相促的模樣。沒有速度,不需急躁,走得輕松一些,再輕松一些,我們走得不拘禮節(jié),我們走得章法凌亂。時而有人下河去找石頭;時而有人去草叢采摘野菜;時而有人和偶見的本地人打招呼,逗弄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小狗;時而有人撲進路邊一片密密的竹林里,為那里正舉行的一場飛禽音樂會錄像;也有人大呼小叫著沖向半山坡處悠悠吃草的羊群,后來,有兩個甚至干脆下到河灘里,走在高高低低的鵝卵石上,竟說是練練腳力,順便尋寶……總有人在掉隊,總時時在漫不經(jīng)心地等。行行停停里,忘路之遠近。等回過神來,已近正午,四望人家不遇,這才慌了神。向住處求救,打電話、發(fā)周圍環(huán)境視頻、發(fā)定位求證。對方大笑,你們幾個走的還不到一公里路呢!怎么這樣,我們明明已經(jīng)走了大半天了??!
所走的尋香菇路是正確的。但還有一半的路程要走。我們不敢懈怠,認真對待余下的半程。仍被石橋、竹院、石頭、山花吸引,我們死死摁住內(nèi)心沖動,暗勸自己,采到香菇返程時再說。我們頂著折疊在大山里的風光誘惑,在筋疲力盡時,一個小小的村落矗立在路的盡頭,我們要尋的菇農(nóng)所在地到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多么令人驚喜。是的,有時候,我們會覺得路走到盡頭了,或者是盡頭中的路了。而這,也恰恰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始。
下午三點,我們從菇農(nóng)家走出,每人提了十多斤精挑細選、漂亮有型的香菇。出來了大半天,又沒吃午飯。牛困人饑日又斜,便感路途遙遙。幸虧臨走前,養(yǎng)菇女主人請我們品嘗她穿曬的柿子,這玲瓏剔透的小山柿,色澤紅艷欲滴、軟甜若蜜漿。這個小村,我一直沒查到村名。也無需遺憾,莫道無姓名,姓名自在天。也許質(zhì)樸誠信的菇農(nóng)同其肥美的香菇一樣,名字早已被煦煦的山風帶向四面八方了吧!
袖珍集市
我以為身邊這個村子就是單單的鄧家村,等沿著村中的路往深了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個龍駒村。兩個村子緊密相連,你我相接,唯一可以區(qū)別的界限是一條涓然小溪以及溪旁的轆轤井。龍駒村在小溪東,鄧家村在小溪西,小溪滋潤你的村,也同樣滋潤我的村。兩村共對一條大洛河,兩村共擁一小溪,兩村共飲一井水。兩個村子血脈相連。在大山的懷抱里,兩個村子親密無間并肩而立。國道344不偏不倚,在村南邊東西向橫貫而過。兩個村子的東北向二十公里外,是日漸華美的盧氏縣城,村子的西南六公里外,是著名的國家4A級景區(qū)雙龍灣景區(qū)。兩個村子是山里普通又普通的村莊,沒有景點和特殊地方,觀光旅游的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而來,又呼嘯而過,從縣城到景區(qū),日夜不息。沒有車為這兩個村子停留,極少人為它們駐足,小村因此得以保留原汁原味的舊風貌,得以見風物之淳樸,得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境。更令人驚喜的是,龍駒村,也是此地集市所在地。農(nóng)歷每月逢二、五、八開集。算算日子,我能趕上一個逢集。山村集市,光想一想,就令人向往無限。
終于等到逢集。早早起來,一心等著去集市。聽筑路工人說,這里的豆腐好吃,可以在集市豆腐攤上,當場調(diào)拌新鮮的熱豆腐品嘗。想起小學時候,家里有磨豆腐房,下了晚自習,再跑一公里的路到家,正好點鹵好的豆腐出鍋,父親總會盛出一碗,澆上蒜汁、韭花醬、辣椒,熱騰騰地遞給我。寒冬夜里,一碗碗的熱豆腐,成了我多年抹不去的記憶。為了這碗熱豆腐,近中午十一點我才出門。鄧家村一如既往的安靜,拴在線桿旁的羊正閉目養(yǎng)神,二三白鵝在溪岸曬著太陽,那口轆轤井,也一樣的面無表情??磥?,欣喜若狂的只有我自己吧!走出了好遠,沒看到商店,沒看到攤位,沒看到來來往往的人影,更沒看到熱熱鬧鬧的市場。我一度懷疑是走錯了,或是根本就沒有集市。沒人可詢問,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向前走。出了鄧家村,就是龍駒村,繼續(xù)向前走,龍駒村快走完的時候,看到了集市(電話里得到證實的)。在兩個村唯一的一個十字路口處,當街里,一水果攤位,一炒涼粉攤位,一賣豆腐攤位,一賣粉漿面兼水煎包攤位,一賣刀叉鋤鐮耙等農(nóng)具攤位,兩個賣豬肉攤位。就這些家什全在路口,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來往的人,就如街坊四鄰聚一起談?wù)撌虑橐粯?,三五七八個,表情從容,腳步散漫。還沒有我家小區(qū)門口平日里亂擺的攤多、大以及熱鬧,這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小的集市了。在農(nóng)具攤前逗留了很久。各種農(nóng)具擺放在一張席子上,大的小的刀、叉、耙、鋤、鏟、鐮,斗、篩、簸、筐、籮,更多的,我叫不上名字,它們被各歸其類,任人挑選。其實,還不到農(nóng)忙季節(jié),只有一兩個人過來,看一看,就又走開了。大多數(shù)農(nóng)具,其他地方已經(jīng)不再使用,或者說是已經(jīng)退出了歷史舞臺,但這里還有,我一一掂起這些農(nóng)具,仔細觀看,用心體會它們的溫度,感覺它們的重量,用心地看鋒刃發(fā)出的寒凜凜的光芒,用心去撫摸那一下一下被鍛打過的軀體。它們,勾起我少時的田野回憶,無邊無際。
為了體驗地方吃食,中午時分,要了炒涼粉,要了粉漿面,要了水煎包,要了調(diào)拌熱豆腐,花費在十元左右。炒涼粉被攤主大娘用鍋鏟壓了又壓,生怕給少了;粉漿面滿得溢出了碗沿。賣豆腐的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她甜甜地笑著說,面前的豆腐,是早上擺出來的,已涼,她讓家人快點再送點新鮮的熱豆腐來。寒風里,她一邊電話催促,一邊麻利地剝蒜臼蒜,即刻便調(diào)制出了鮮香的拌汁。在當街唯一一張矮桌子邊,我丟掉了平日的矜持,忘掉了優(yōu)雅、淑女等光鮮的詞語,如山里的粗壯大漢般,把頭埋進粗瓷大碗里,呼哧呼哧往嘴里扒拉面條,大口吃炒涼粉、熱豆腐、水煎包,又抬起漲得通紅的眉眼四下觀望。五六個年長的、穿著各色短棉襖的當?shù)嘏苏粗?,健康的面龐上布滿釅釅的笑意。她們是來趕集,在等著用這桌子吃飯嗎?我加快了吃飯速度。
賣粉漿面和水煎包的是三姐妹,不說話,搟皮、包包子、盛面,分工明確,配合默契。有人來要面。負責盛面的那個,用清清亮亮的嗓門問我:你的面涼了嗎?給你添點熱的吧?我搖搖頭,她就自顧盛面去了。賣豆腐的小姑娘也多次過來詢問豆腐味道如何,我夸她懂事,夸她的好,她靦腆地笑著跑開。旁邊那幾個女人還在,笑著看著指點著,我突然明白,看看自己,又看看面前的盤碗,不由得也笑了,她們原來是看我貪吃??!
飯沒吃完,味道過后便忘記了。但對這個集市和集市上賣豆腐的小姑娘的笑臉,記憶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