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京科,1956年出生,山東省沂南縣人。自20世紀(jì)80年代以來,先后在《時代文學(xué)》《海燕》《飛天》《雨花》《膠東文學(xué)》《草原》《江河文學(xué)》《南飛燕》《青島文學(xué)》《青海湖》《北方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小說林》《山東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多篇。
一
1987年春,我的眼疾越來越重,看東西已經(jīng)一片模糊。在之前眼就一直不好,到幾家大醫(yī)院查過治過,效果很是一般。有病亂求醫(yī),我便打聽哪兒有治眼疾效果好的“眼先生”。
醫(yī)乃仁術(shù),我所生活的地域自古人們對行醫(yī)者非常尊重,將他們稱之為“先生”。“眼先生”是專治眼疾的先生。
我所在的某機械廠是一家山東的“小三線”廠,地址在沂源縣的大山套里,專門從事國防軍工產(chǎn)品生產(chǎn),干部職工來自全省各地。有一位沂東縣的工友對我說,他們縣金通鎮(zhèn)有一位姓柳的老先生看眼很有名,專治眼疾,在治眼方面具有深厚的造詣,不論眼疾多重,只要他感覺能醫(yī),都會復(fù)明,有的復(fù)明如初,經(jīng)他治愈者無數(shù),讓我前去一試。
機械廠領(lǐng)導(dǎo)對我治療眼疾非常重視,專門派工會主席向云陪我坐公共汽車一同前往。
二
星期六,我們起了個大早,趕到長途汽車站。春暖花開,別人興高采烈踏青,我卻滿腹愁腸去求醫(yī)看眼。
向云主席是一位很健談的人,不管在任何場合,不用三分鐘,他便能與陌生人神采飛揚地高談闊論。從沂源到沂東縣的客車上,有個40多歲的男人與他相鄰,沒用幾句兩人就拉上了。那人也是健談型的,家正是沂東縣金通鎮(zhèn),一聽我們?nèi)ソ鹜ㄦ?zhèn),他便當(dāng)起了金通鎮(zhèn)的形象大使,說金通鎮(zhèn)最大的特點是泉多,有金波泉、玉液泉、通靈泉、大河泉、響鼓泉等十八名泉,正是三潭印月顯清幽,七十二泉又偏稠。天下十八金通水,碧波蕩漾呈錦繡。
他說他是“文革”前的老三屆,前些年在公社駐地的郵電局送信送報紙,改革開放后在鎮(zhèn)上開了油坊,既打油又賣大豆,還聯(lián)系賣油渣。他一看我那兩個眼就說,你們到金通鎮(zhèn)是找眼先生治眼的吧?接著這位“老三屆”從拉泉轉(zhuǎn)到治眼疾的老先生身上,很賣弄文采地說道,眼先生姓柳名金聲,字玉振。他們家與柳家是老親戚,論起來要叫他表大爺。他說《孟子·萬章下》有“集大成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碑?dāng)年家人為他取“金聲玉振”之意,是盼望其用“鐘”發(fā)聲,用“磬”收韻,集六音之大成,以“聲音”動聽以達(dá)德行高尚,才學(xué)卓絕。其家七代行醫(yī),從柳老先生父親起便偏重治療眼疾,到他這一代專攻此行。
從名字來源說到“眼先生”的醫(yī)術(shù),他說老頭兒10歲學(xué)習(xí)歧黃之術(shù),也是因為少年因患偏癱臥床不起,被家人抬至金通鎮(zhèn)南面小山上的一間小屋治病,那樣的情況下,他借機苦讀醫(yī)書,結(jié)合前人經(jīng)驗深度思考,從中悟道,19歲時正式行醫(yī),前去求醫(yī)者不乏其人,他對癥下藥,藥到病除,特別是不用一味藥而除祛病癥的一個個醫(yī)案,被傳為神醫(yī)。說到這那人很神秘地說,他身上的才份,很有可能是得了泉水的靈性。他家就在鎮(zhèn)西南的金波泉旁,你想,有從地層深處冒上來的好水天天洗眼,一雙眼還不洗得正亮,看病殺骨頭?他說這“殺骨頭”是能一眼看到骨髓里。有用泉子水洗了多年的一雙能看到骨髓里的亮眼,什么毛病他看不透?
此人如此健談,完全蓋住了表現(xiàn)欲極強的向云,在“強者”面前,他也只有用心傾聽。
一路上,那人夸夸其談,說那老頭兒脾氣很古怪,天天喝酒,架子大又清高,行為常常讓人意想不到。
向云一聽柳老先生天天喝酒,大笑著說道,正好,我也是好酒之徒,去后與他比試比試。
那人聽后笑著問道,你跟他比試,單是那坐功,他坐在小桌前一天不興動幾動的,你能受得???
去沂東縣城的路正好經(jīng)過金鎮(zhèn),那人一看快到了,便停止了“演講”,待到站點,我們下了車,他用手一指熱情地說道,往東百多米就是金波泉,再往南一拐,不遠(yuǎn)就是我表大爺柳金聲老先生的家。
我們分手,各奔東西,盡管這位往西去的陌生朋友一路滔滔不絕,但他并沒有講出姓柳的老先生治療眼疾讓我感到驚奇的故事,我對這眼能否治好起了懷疑之心。
三
在當(dāng)?shù)?,柳老先生的名聲果真很響,我們往東走著,路邊有幾位小朋友正在玩耍,看到我兩眼那個樣子,一個主動說道,是找眼先生看眼的吧?向云說是。那小朋友立時停止了玩耍說,我領(lǐng)你們?nèi)ァ?/p>
在熱情的小朋友帶領(lǐng)下,我們沒費事便來到柳老先生門前。我跌跌撞撞隨向云主席走進(jìn)“眼先生”家的院子。
我模模糊糊看到院子西墻根有一棵水桶般粗的大樹,看到院子里站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他們有的在走動,有的站在西墻根仰面看樹,誰也不說話。倒是進(jìn)來的向云打破了沉悶,他沒有急著領(lǐng)我進(jìn)屋,而是先環(huán)視了整個院內(nèi),之后像瀏覽風(fēng)光一樣高興地說道,喲,老先生家這棵大杏樹,少說也有60年,要是夏天,這把大綠傘還不遮半邊院子?
說著他走到院中間的石臺旁,我看清了,石臺上是一個大瓦盆。他說,這里的天還真暖和了,你看盆里的芙蕖,葉芽這就要鉆出水面;這十幾條小金魚也太小了,一根根尾巴連著眼。
堂屋門旁兩邊各有一墩芍藥,紅紅的芽子剛剛出來,見有人蹲在那里觀看,他上前一停留湊上一句:這芍藥我老家栽過,花朵多瓣,紫紅色,既大又好看。
屋門前,有個不大的孩子傍靠在門框上,往屋里瞅著。我隨向云走進(jìn)屋子,屋里已經(jīng)有五六個人坐在那里,他們個個無精打采,沉默不語。
我模模糊糊看到正面靠北墻安著一張條幾,條幾前面是一張小飯桌,一老頭兒正坐在小飯桌東邊吃酒,不用說,他就是我們要求的“眼先生”了。
看我們進(jìn)來,端著小盅把酒咂得嘖嘖響的老先生并沒停住吃酒,向主席看看他,扭過頭笑著對我說,呵,這老頭真有定力,我來了也不打個招呼。接著他又對老頭兒說,老先生,我們是來看眼的,請您給這位看看眼。
聽向云這樣一說,老人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說道,不來看眼,來我這里做什么?邊說左手一指他對面的空間說,坐在那里等著。說完,又把酒盅的酒“嘖”地一抿,他嘖出的聲音很響,經(jīng)常喝酒的向云對這樣響聲很清楚,他哼哼地一笑看了看我,沖老先生說道,你這一抿的酒量不大,雷聲大雨點小。
平時,沒人敢在老先生面前如此“放肆”,聽來人這樣一說,“眼先生”兩眼又重重地重新看了看我們,繼而瞅著向云,那眼神不屑一顧。
向云說話聲音豁亮,且特能說,聽老先生說來看眼,坐在那里等著,他沒有直接說我要看眼疾,而是沖老先生嘿嘿笑著說道,看我這倆眼,亮得就跟那夜明珠似的,一點五的視力,不勞您的大駕。
老頭兒聽后眼皮一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地看了一眼向云,仍然沒說什么,繼續(xù)喝他的酒。
我小心地坐下。向云并沒有坐,他站在屋內(nèi)不大的空間里,瞅著“眼先生”說,老先生,我姓向,向您學(xué)習(xí)的“向”,我久聞您的大名,今天專門來拜訪您,趕上您正吃酒,也不讓我一同吃上幾杯。
滑稽幽默的言語,惹得那些愁容滿面低頭不語坐在那里等著看眼疾的人有了些精神,一個個用并不清晰的目光看著他,有的還“嗤”的一下笑出聲來。
老先生聽向云這樣一說,很豪放地說道,想吃酒,過來。
有他這句話,經(jīng)過許多場合的向主席笑道,趕得巧,討杯老先生的酒吃。說著,他伸手把一個馬扎拉過,毫不客氣地坐在柳老先生對面,老先生拿過一只酒盅,為他滿上,他們一起吃酒。
盅里滿了酒,“眼先生”把盅一端,他沒用言語,只做出一個邀請動作,向云端起了盅。
向主席把酒盅端在手里。這是一個拇指般大的小盅,他并沒有馬上喝,而是瞅著小盅說道,用這么大個酒器喝酒,喝它個一座皆驚,千杯未醉可當(dāng)真不在話下。他有一定酒量,這么點個小盅怎能滿足得了好酒的他!沒用“品”,說完,毫不費事地“滋溜”一聲,便把小盅里的酒喝了個底朝天。
手端酒盅剛要咂一氣的“眼先生”,看對面的人如此喝酒,盅在嘴邊卻沒有喝,他端著酒盅看著向主席說,你不會喝酒。酒乃糧食之精華,細(xì)嘖滋神養(yǎng)體,哪能這樣暴飲?
向云把已經(jīng)喝干的酒盅并未放下,他朝“眼先生”一亮笑著說,你弄得這點點酒,才幾滴答?還不夠點眼的,這樣的二十盅我一氣干了也不在話下。
“眼先生”哼地一笑說,說你不會喝酒,你還犟,二十盅一氣干了,那是飲牲口?酒大身傷,只有慢慢細(xì)飲,既不傷身體又能真正享受酒的滋味。說著,他一手端著小盅,一手摸起小酒壺,往向云喝空的酒盅里斟酒。斟滿后,放下酒壺,嘴貼盅子咂了一下,又是一聲“嘖”的響亮,酒在嘴里品了幾品,回味了一下咽下后說,這樣飲,才是正規(guī)飲酒之法。
向云沒管他什么正規(guī)還是不正規(guī)的飲酒之法,把酒喝下后,看著又滿起的盅,他需要肴,便自己動手從筷筒里摸出雙筷子,就肴。
小飯桌上,柳老先生的下酒菜肴樣數(shù)挺多,還很講究,我用那模糊的雙眼湊近細(xì)看,有涼有熱有風(fēng)味,一碟牛肉干,一碟肉絲炒芹菜,一碟蝦皮,一碟豆豉咸菜。雖說弄了四個菜,但每一個的菜量少得可憐,四只一般大的小瓷碟,直徑均大約五六公分。向云笑著說,老先生,你這碟里三四片硬得已經(jīng)發(fā)黑的牛肉干,憑你的牙口,我感覺想咬動這干硬得像木頭一樣的肉干是不可能的,說穿了只是個擺設(shè);你這碟芹菜,兩公分長的芹菜棒多說有十幾根,摻和著四五點肉絲,總量不夠我一筷子夾的;這蝦皮碟里多說有一大捏,還是個頭很小的“小二窩”;這碟豆豉咸菜雖多,但充其量也就兩大酒盅子。如此菜肴,我想動筷,感覺確實夾不著,不動筷,還想肴,這讓我怎么下手!
“眼先生”看看向云又哼地一聲說,吃酒吃酒,又不是讓你吃肴。肴,在真正喝酒的人面前不必太多,筷子頭一蘸這豆豉,嘴里有點下酒滋味不就行了?何來肴肴肴!
向云說,我是個肴客,喜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眼先生”聽后臉上很冷淡,沒再說什么。他轉(zhuǎn)身看看坐在那里默不作聲的診眼疾病人,看了看最前面的那個女眼疾患者喊到,你往一邊坐,我給后面那個看看。
那個女的聽后,很順從地起身往一邊,給后面的那個男人讓了空,那男人往前,老先生細(xì)看了一陣子后說,你看你這眼,怎么不早來治來著,這眼瞎了,死貨了,回家等著瞎吧。他邊說,邊起身將條幾上的草黃紙和硯臺、毛筆拿過來,開了處方。開完后說,拿著回去抓六付吃了,不用再來找我,等著瞎就行了。
陪同病人的家屬上前小心地接了處方,然后與病人悄悄退出,抓藥去了。
剛才被攆到一邊的是一位小媳婦。小媳婦又湊上來,老頭兒看了那小媳婦一眼,她的兩眼通紅。柳老先生又看了看,往旁邊一指大聲說道,我讓你上那邊坐著,等著,現(xiàn)在輪不到你。
小媳婦一聽,無奈地起身,到旁邊坐了,把空讓出來,讓下一個眼病患者診治。
一連診了三個病人,開了處方之后,老頭兒又開始喝酒。
小飯桌東北角,蜷臥著“眼先生”喂養(yǎng)的小黃貓。小黃貓一直閉目睡覺。老先生又喝酒時,小黃貓醒了,它站起來打了個舒身,“喵嗚喵嗚”地叫了兩聲,一下跳到老先生懷里,又“喵嗚喵嗚”地撒嬌。“眼先生”暫停吃酒,親切地?fù)崦?,邊撫摸邊從小碟里捏出兩個蝦皮,放在手心,讓小黃貓?zhí)蛑浴?/p>
小黃貓吃完蝦皮,“眼先生”又夾了一根芹菜棒放在小桌角上,小黃貓身子往前一伸,舔著吃了。吃完,輕輕一跳,跳到地上,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玩它的去了。
時間在他們的吃酒,談天說地中一分一秒度過,挨著看眼疾的幾個患者,一直大氣不敢哈地原地坐著,門外的人在院子里走動著,一看就很焦急,有些站立不安。
我們到來,遇到向云這位敢于在他面前“信口開河”的“諍友”,柳老先生格外高興,他一指條幾上的大玻璃瓶說道,我喝的這酒,是挑選12味中藥浸泡,至少泡一個星期才能飲。酒要少喝慢飲,不至于醉,對身體有益。他說他父親當(dāng)年很愛酒,但從不醉,因?qū)菩膽丫次?,從不過量飲用。他說他小時用心習(xí)醫(yī),父親經(jīng)常教育他的一句話是,“醫(yī)乃仁術(shù)”“不為良相,既為良醫(yī)”。以及看病講究望聞問切,對癥下藥。還強調(diào)行醫(yī)者,患者不論平民還是高官要員,都要一視同仁。
柳老先生講到作為一名中醫(yī)先生,在苦讀醫(yī)書的同時還要博覽群書,尤其是要多看文學(xué)書籍。他說,《紅樓夢》不但是文學(xué)名著,里面也有好多醫(yī)方,把文學(xué)經(jīng)典中的醫(yī)方研究一下,做到古為今用,會受益匪淺。他又講《水滸傳》里面的英雄人物個個都愛酒,晁蓋、林沖、武松、魯智深、阮家三兄弟等不單單是綠林好漢,個個都是飲酒的豪杰!
一說《紅樓夢》《水滸傳》兩部名著,向云頓時有了“強項”。平時酒場上他最拿手的就是背誦《紅樓夢》中的《好了歌》,《金陵十二冊》正冊副冊又副冊判詞,《葬花詞》《芙蓉女兒誄》,不等柳老先生再說下去,他便先聲奪人地夸夸其談起來,從《紅樓夢》史湘云醉臥說到兩部著作中吃酒的不同,把他平時當(dāng)作“法寶”的《水滸傳》人名諢名,盡興時刻與對手我說人名你對諢名,或我說諢名你對人名拿出來,他擅長一百零八將中前面人們熟悉的很少提及,專說那些“連排干部”,因此得了個知識淵博之美譽。
向云剛要展開說,老先生卻沒忘了正業(yè)。那位已經(jīng)來得很早的小媳婦又往前湊了湊,柳老先生熊聲謗氣地說,再往后挪,現(xiàn)在不是給你看的時候。
小媳婦又被攆到了一邊,陪同她的年輕丈夫上前說,大爺,俺來了一大晌午了,你已經(jīng)看了十幾個人,你給她看看,俺也好早回去。
老先生眼皮不翻,沒有理睬,繼續(xù)為其他眼疾患者看病。
看了幾位病人的病,開處方讓他們抓藥去了,然后老先生又端著酒盅喝酒,嘴里不時發(fā)出“嘖嘖”的聲響。
“眼先生”旁若無人地只顧喝酒,后面跟上來求醫(yī)者仍然像先前的人一樣,大氣不敢哈地坐在那兒等待,早已到來的小媳婦更是如此??匆徊绮缪奂不颊叨荚\過了,比自己晚到的很多患者也看過了,獨不給自己看,人是有尊嚴(yán)的,年輕女性臉皮又薄,小媳婦感到了一種歧視、污辱,這種歧視、污辱讓她受不了,加之天已經(jīng)不早,她又渴又餓又急,想走,自己是來求醫(yī)治眼疾,不走,這老先生似乎忘了這一經(jīng)。就在她焦急的時候,就聽“眼先生”朝她高聲喝道,過來,我給看看。
聽到喊聲,小媳婦起身往前,坐到柳老先生對面。“眼先生”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撐開她的眼皮,兩個眼挨個仔細(xì)看了,又問了一些情況。此時,我和向云及屋里的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看著“眼先生”如何診治這位病人。
問完要問的一切情況后,柳老先生又把小媳婦的兩眼看了一遍,看著看著,突然,就聽“眼先生”猛不丁地高聲喝道,你這眼瞎了,瞎定了,死貨了,不管去哪,再治也沒用了,回家等著瞎吧!
柳老先生惡聲惡氣地噴出如此幾句話后,手揮了揮,做出逐客的手勢,之后把臉一轉(zhuǎn),伸手摸過酒壺,倒?jié)M小盅, 接著又是兩耳不問一切地吃他的酒。
惡語傷人六月寒。一位先生口出如此惡言,滿屋子的人頓感驚愕,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在驚愕之余心想,這老頭子今天怎么啦 醫(yī)乃仁術(shù),消除患者病痛乃行醫(yī)根本,這大半天沒給小媳婦看病不說,現(xiàn)在既然給看,所看的病是個啥病情,治不了就告訴人家治不了,怎么張口說出這種與醫(yī)道醫(yī)德相悖的話,如此對待晚輩,是不是年老了神經(jīng)不好 糊涂了?人人心里像化了魂似的,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
那小媳婦呢,年輕,臉皮薄,又等了大半天,一聽“眼先生”不但對自己說出這么粗魯?shù)脑?,還沒給開處方,她又羞又急又恨,再也受不了,頓時放聲大哭,她捂著臉“嗚嗚嗚”地跑了出去,邊跑邊大哭著。
陪同來的丈夫早也等得心焦,一聽“眼先生”此話,正想上前理論一番,但看媳婦跑出門,顧不得其他趕忙追了出去。
跑出門去的小媳婦往來路上飛跑著,丈夫怕出現(xiàn)什么閃失, 在后面緊追不放,一直追到家中。
四
小媳婦跑走后,柳老先生儼然不顧,仍舊吃他的酒。
又是一陣吃酒、為他人看病之后,終于輪到“眼先生”給我看眼了。他細(xì)看著,問了我到其他地方診治的情況后,緩緩地,話很溫和,與先前的“這眼瞎定了,死貨了,誰也沒治了”截然相反,他說,你的這病情,不是吃幾副藥就能好的。
我問,還能治嗎?
柳老先生說,我也只能試試。你這眼要想好,得用抬筐往家抬三天的中藥,全煎吃了才行。沒有這么個恒心,不必。
我說,既然能治病,多少苦水我也能喝得下。
老先生說,是一條漢子!有這樣的決心,那好,我先給你開上九十副藥,你吃上三個月探探路試試。
我爽快地答,好!你只管給我開藥方,我先抓九十副藥煎了吃了,探探路。
柳老先生說,中醫(yī)真乃博大精深,幾味草藥合在一起便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神奇,喝下,病灶在藥力的沖擊下隨之消散。然醫(yī)生醫(yī)術(shù)再好,也得與有恒心、有毅力的患者配合。我行醫(yī),醫(yī)治眼疾這么多年,還真遇著幾位你這樣有恒心治療眼疾的患者,你這毅力讓我佩服。接著,他便給我開處方。
老先生正在為我開處方,就見氣呼呼地闖進(jìn)一個人來。那人直奔堂屋,直奔柳老先生而來。
那人進(jìn)門就沖柳老先生高聲質(zhì)問道,你這醫(yī)生不是治病的嗎,你是怎么給治的!俺兒媳婦一進(jìn)家門,跑進(jìn)她屋里一頭攮到床上,“嗚嗚嗚”地哭個不停。俺家娘們一看忙跟進(jìn)屋問情形,媳婦不說,任憑怎樣勸說,始終大哭不停。
俺娘們問兒,兒把你給看眼的過程全說了。俺兒媳婦不就是來找你看眼治病嗎,你不但沒給治,還說那些不中聽的話,那樣的話,是你一個上了一把子年紀(jì)的人說的嗎!你看不了就不給看,不給治就不給治,不應(yīng)該對小孩說那些不中聽的,她真的瞎了眼對你有什么好處?你說小孩那么多難聽的話做什么!
柳老先生一聽來人的話,便知是先前起身跑了的小媳婦的公公,他不緊不慢手握筆抬眼很平靜地瞅著來人,那神態(tài),那氣度真讓人佩服,他讓人家找上門來不但沒氣惱,反而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他慢聲慢語地反問道,你不是讓她到我這兒來治病的嗎
是找你來治病的!小媳婦的公爹一看“眼先生”這樣一副傲慢模樣爭辯道,可你給用的是個什么治法?除了囔送出一通誰聽了都受不了的話外,你給處的方還是抓的藥 治病,天底下哪有你這個治法的!
小媳婦的公爹怒氣不消,起著高腔氣憤地質(zhì)問。
我就這個治法。柳老先生把手中的筆一放,他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就知道胡咋呼。你沒看看,那孩子是個什么情形,那么盛的肝火全都攻到了眼上,淚腺都燒得堵上了,只有這樣才能使肝氣自順,百脈自通,我不這樣激激她,說不上她那雙眼還真毀了。
我和向云及屋子里所有的人聽了都驚愕得瞠目結(jié)舌。
老先生為我開了處方后,我們返回,我先抓藥吃上三個月,探探路再說。
五
九十副藥,一天一副,熬出來,喝下去,三個月后,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又來到金通鎮(zhèn)。
柳老先生問我感覺如何,我說沒有感覺出有什么變化來。
老先生說,治病如抽絲,哪有什么神仙一把抓,你想繼續(xù)吃我開的藥?我說,我認(rèn)準(zhǔn)了你,只要你說我這眼還有救,我就繼續(xù)吃。
柳老先生說,那好,我就再給你開上九十副,再探探路。
我說,你既然能開,我就能熬了喝,我要看看你治眼的手段。
老先生聽后哼哼地笑了。他說,我給開的處方中都是些草藥,不貴,再加上你有公費醫(yī)療,我要考驗和鍛煉你喝苦水的毅力。
我說,你開,我熬了喝。
此時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接近六月,天氣很熱,門外,一青年扶著一位五十歲的男人進(jìn)來,看那男人摸摸索索的樣子,柳老先生突然哈哈大笑著說道,不錯,不錯,我這手段真好,越治越瞎,治得你連路都看不著了。
來人說,上次來找你看過之后,你說,晚了晚了,死貨了,這一對眼白搭了。說我你先前做什么來著,病到這樣才來看?讓我回去使勁吃辣椒去吧。
當(dāng)時我問吃多少,你一開口說吃一百斤,揀最辣的椒子吃。
我回家一說,鄰居都說怎么給開了這么一個方 辣椒是上火的東西,我的兩眼干紅上火,再吃辣椒怎么能行。俺娘們也怕我再吃椒子把眼吃壞了,說眼都這個樣了,再吃椒子哪能受得了,就勸我別吃。我左想右想,既然你說了,我就照著先生說的做,于是開始吃辣椒。讓俺娘們到街上揀最辣的椒子稱給我吃。沒想到吃成這樣。
老先生問,吃成這樣,你吃完一百斤辣椒了
來人說還沒有。
“眼先生”一聽生氣地說,還沒吃完一百斤椒子你來干什么 回去,想要眼繼續(xù)吃。
那患眼疾男人一聽還想說什么,見他不走,“眼先生”生氣地說,還不快走,還想賴在這里讓我管酒?
無奈,兒子又推著兩眼已經(jīng)腫的看不著路的父親回家。
那爺兒兩個走了,我想起那個上次哭著跑回家的小媳婦來,就問后來是個什么情況。
老先生說,那小媳婦一肚委屈,又羞澀又氣憤,跟我這老頭子又發(fā)作不了,一頓痛哭之后,眼內(nèi)的“火”自然逐漸退去,不些日再到鎮(zhèn)上找我看時,我高興地笑著說道,好了,無需抓藥,回家去吧。
他這樣一說,我在心里感慨,無藥而愈,柳金聲老先生用他的高明醫(yī)術(shù)展現(xiàn)著中醫(yī)創(chuàng)造的奇跡。僅僅這一點,老先生也便是在沂河上下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秀名醫(yī)。我還看出一點,他在治病過程中治出幽默風(fēng)趣的故事,把嚴(yán)謹(jǐn)?shù)闹委煾缴嫌哪?,把中醫(yī)醫(yī)治期間枯燥寂寞摻和得生動有趣,形成其獨特治療風(fēng)格,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柳氏版本治療方法,這些,肯定給當(dāng)?shù)匕傩詹栌囡埡笤鎏砹苏勝Y。從院子里前來求醫(yī)者人數(shù)看,這老先生還真有兩下子,我對自己的眼疾向好有了信心。
有上次向云與其對飲,柳老先生對我也頗有好感,他看了幾個病號后,又與我拉呱兒。正拉著,一青年跌跌撞撞地進(jìn)來。
青年是金通鎮(zhèn)之東沂河?xùn)|岸人,其母親患眼疾,到老先生這里診斷后,抓藥回家煎吃幾次,病漸好轉(zhuǎn),需再抓藥。時沂河無橋,隔河千里遠(yuǎn),又是初夏河水已大,婦人到金通鎮(zhèn)來回不便,就讓兒子前來老先生處說說病情,再開個藥方回本地抓藥。老先生聽后便給開了藥方,小青年拿著處方回家。
小伙子進(jìn)來后說藥方太輕,過河時沒拿好,讓風(fēng)一吹掉進(jìn)了河里。
柳老先生看了看那青年,既沒埋怨也沒生氣。他朝門外看了看,院子南墻根有一塊薄板石,老先生便讓那青年把那石板抱過來。
青年人雖不解其意,但先生發(fā)話,他很順從地去抱了那薄石板。那塊薄石板并非真薄板。它兩拃多長,一拃多寬,厚度也有三四指,少說也有二十幾斤。
小青年抱過來交給老先生后,先生提起筆,在上面認(rèn)真地把處方寫了。寫完后對那青年說道,好了,拿著方子去抓藥就行了,這回不用再擔(dān)心讓風(fēng)刮跑了。
呵,這張?zhí)幏娇烧鎵蛑兀阕愣畮捉镉杏?,真可謂中國醫(yī)學(xué)史上最具重量的處方之一,屋內(nèi)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后我在心里想,此處方大概可能會是世界之最,無意之間,柳老先生創(chuàng)造了一項吉尼斯世界紀(jì)錄。
小伙子走后,柳老先生哼地一笑說,這個青年不真誠,肯定是天氣炎熱,年輕人過河,在河里洗了個澡,處方濺上水,濕了。這草黃紙本來就不經(jīng)水,上面的字,水一濕墨跡散開,紙也拿不成個兒,才返回來找我另開一張。他本應(yīng)向我實話實說的,可能怕我怪罪,于是才撒了謊。
六
我第二次從金通鎮(zhèn)回家的第二天,遇到工會主席向云,他一聽我又去找柳老先生看眼抓藥了,不無遺憾地說道,你叫上我一塊去就好了,那老頭兒真好,我們已是酒逢知己。那天我正想發(fā)揮“特長”,來個背誦《紅樓夢》的葬花詞,或《水滸傳》中他說“連排干部”的諢名、我對人名的大比武,可他又忙著給患者看眼。等你下次再去時,我一定跟上,到時我與他比試比試,看誰能背《芙蓉女兒誄》,或者《水滸傳》一百單八將的諢名人名,不論他說諢名我對人名,還是我說人名他對諢名,定要與他“眼先生”比個高下,見個輸贏。
向云主席盡管這樣說,但我心中有數(shù),我是求醫(yī),柳老先生是為眼有疾者除去病痛,我當(dāng)然不能讓向主席去攪和酒場上的那一套。我提醒自己,做事一定要有度,如果柳老先生想起向云主席,讓我叫上一同前往,我就叫上他;如果不說,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去治病,以避免生出其他故事。
從柳老先生給我第一次處方治療眼疾開始,我把苦水這一喝就是六年。整整六年,六年風(fēng)起雪落,六次桃紅柳綠,我一天三碗苦水,從不間斷。在老先生的治其根本,疏通堵塞經(jīng)絡(luò),調(diào)理內(nèi)臟功能,兩千多副藥力促使下,我那一雙不治之眼恢復(fù)到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