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濤
(安徽藝術職業(yè)學院 人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河南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基于形式和意義的類同性,Talmy構建了宏事件(macro-event)。近年來,國內(nèi)外學界關于宏事件的討論主要集中于運動(motion),因為其具有原型意義。然而,事實證明,其他框架事件與運動仍存在諸多不同,而且在不同的語言中也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就狀態(tài)變化(state change)而言,其不僅可以視為運動的隱喻延伸,還與體相(temporal contouring)存在概念上的連續(xù)性。此外,在Talmy看來,實現(xiàn)(realization)實際上也是一種特殊的狀態(tài)變化[1]。由此可見,狀態(tài)變化在宏事件的五個概念領域中同樣具有代表性。在這種背景下,國內(nèi)研究開始關注狀態(tài)變化,諸多學者都對狀態(tài)變化進行了理論與實證研究[2-11]。同時,針對這一論題,也有學者提出了疑問。在他們看來,只有先闡述狀態(tài)變化與傳統(tǒng)研究的關系,從而明確此類事件的形式鑒別標準,才能對其展開科學考察,啟發(fā)并指導這一概念領域的后續(xù)研究。
由此,本文以形態(tài)句法為切入點,擬通過定量考察和定性分析來比較英漢狀態(tài)變化表征的句法結構和使役交替,探究狀態(tài)變化事件與英漢傳統(tǒng)語法范疇的對應關系,以期為此類事件的進一步實證研究提供參考。與此同時,本文還將探析英漢語在表達狀態(tài)變化時的編碼機制,以期對研究英漢宏事件表征的內(nèi)在規(guī)律有所啟示。
在宏事件的概念化中,相同的語義內(nèi)容既可以基于分析型思維表征為復雜句,也可以通過綜合型思維被概念化為單一事件,編碼成一個單句。所以,狀態(tài)變化事件實質上是指語言在表達狀態(tài)變化時所呈現(xiàn)出的形態(tài)句法結構。此外,由于人們識解視角有所不同,因此對同一個致使鏈(causal chain)的截?。╬rofile)也存在差異,由此便可以形成不同的句法結構,如圖1所示。
圖1 Croft的致使鏈截取圖示[12]
由圖1可知,致使情景中的狀態(tài)變化包含兩個子事件,句法上又根據(jù)致事的隱顯分為致使變化和非致使變化。除此之外,自動情景中的狀態(tài)變化指的是自發(fā)的、無直接使因的自變。例如:
(1)a.The storm blew down several trees.——大風吹倒了一些樹。(致使狀態(tài)變化)
b.The plate broke.——盤子摔碎了。(非致使狀態(tài)變化)
c.The lights went out.——燈滅了。(自變狀態(tài)變化)
為了定量統(tǒng)計,本文選取了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的“漢英雙語平行語料庫”為語料來源,根據(jù)狀態(tài)變化的上述三種類型,共搜集到英漢語料5 088例。其中,英語2 259例,漢語2 829例。
本部分著重考察英漢狀態(tài)變化表征的句法結構和使役交替,旨在探究狀態(tài)變化事件與英漢傳統(tǒng)語法范疇的對應關系。
為了直觀描述英漢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句法結構,本文對選取的語料進行了分類統(tǒng)計,如表1所示。
表1 英漢狀態(tài)變化的句法結構統(tǒng)計
由表1可見,句法上,英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
一是致使事件中占主導的是及物結構和被動結構。其中,除了動詞謂語句,結果式(resultatives)作謂語的用例也很普遍。例如:
(2)a.The hot water shrank my pullover.
b.He smothered the baby with a pillow.
(3)a.He was stabbed to death.
b.I was knocked silly by the news.
二是非致使事件主要采用不及物結構。例如:
(4)a.The bomb blew up.
b.The window broke into pieces.
三是自變事件也主要采用不及物結構。例如:
(5)a.That rotten fish stinks.
b.The soup has gone sour.
相較于英語,漢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在句法上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存在著一些特殊句式。
一是致使事件中最常見的是及物句和“被”字句。例如:
(6)a.她吹滅了煤油燈。
b.他的臉被烈日曬傷了。
同時,語料顯示,致使事件中還存在著“把”字句(253例,占21%),“將”字句(27例,占2.3%),“給”字句(15例,占1.3%)和“讓”字句(8例,占0.7%)。例如:
(7)a.風把云吹散了。
b.嚴寒將果樹的花凍壞了。
c.山坡一側給削平了。
d.他的襯衣讓釘子掛破了。
其中,除了動結式謂語,動詞、動結詞組和“V成N”均可充當上述句式的謂語。例如:
(8)a.他們的所有防御工事都被坦克給毀壞了。
b.她把畫兒上的一小部分擦干凈了。
c.第三顆太陽將行星撕成了兩半。
另外,致使事件中還存在少量的不及物句,其謂語主要是動結式。例如:
(9)a.原來嘉丁納太太因為一上午走累了。
b.然后那女孩輕輕地收回兩臂,又坐直了。
二是相較于致使事件,非致使事件的結構主要是不及物句。其中,除了動結式,動詞、動結詞組和“V成N”均可以充當謂語。例如:
(10)a.我的手全弄臟了。
b.這些貨物在運輸過程中損壞了。
c.旮旮旯旯兒都打掃干凈了。
d.他的手在我手里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三是自變事件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不及物句,其次是領主屬賓句。其中,動結式、動詞、形容詞和“V成N”作謂語的用例最為常見。例如:
(11)a.我耳朵都發(fā)熱了。
b.我張大了嘴巴。
c.椅子背已經(jīng)裂成兩半。
d.彩虹在天上彎成拱形。
語料顯示,英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相同的謂語動詞不僅可以出現(xiàn)于致使事件中,也可以用于非致使事件中。句法上,前者采用及物結構,而后者則采用不及物結構。這一現(xiàn)象被學界稱為使役交替(causative alteration)、去使役化(decausativization)或非賓格化(unaccusativization),因為其間涉及了致使的轉換和動詞格的變化。例如:
(12)The terrorists exploded a bomb in a store.
→A bomb exploded.
英語中,有的短語或詞組也可以進行使役交替。例如:
(13)The cigars lit up their faces.
→Their faces lit up.
(14)He broke the picture into pieces.
→The picture broke into pieces.
根據(jù)《柯林斯高階英語詞典》[13]的詞條標注,上述動詞和短語均包含了“to become X”和“to make sth become X”的雙重語義,屬于作格動詞或作格短語。
此外,還有一部分英語動詞和詞組不可以進行使役交替。例如:
(15)I cut my hand on some broken glass.
→*My hand cut.
→My hand was cut.
(16)He painted this tractor red.
→*This tractor painted red.
→This tractor was painted red.
上例中,動詞和詞組只可以由及物結構變成被動結構,不可以進入不及物結構。這與前一部分的作格動詞和作格短語明顯不同。究其原因,本文認為,這些動詞和詞組本身并沒有內(nèi)含致使義,其可以用于及物結構主要是依賴句法結構的致使義。由此,這些動詞和詞組在句式轉換時,內(nèi)含致使關系的被動句成為了目標句式。
稍有不同,漢語致使狀態(tài)變化中,可以由及物結構交替轉換成不及物結構的主要是動結式謂語句。此外,如果補出事件的外部使因,動結式的不及物結構也可以轉換為相應的及物結構。例如:
(17)a.他燒斷了保險絲。
→保險絲燒斷了。
b.繩子拉斷了。
→他拉斷了繩子。
除了上述動結式謂語句,漢語中能進行使役交替的還可以是動詞或動結短語充當謂語的句子。如:
(18)a.一場火毀壞了那座房屋。
→那座房屋毀壞了。
b.我把頭發(fā)上的洗發(fā)劑沖洗干凈了。
→洗發(fā)劑沖洗干凈了。
與之不同,“V成N”謂語句不可以進行使役交替,通常采用被動結構。對此,本文認為,“V成N”中的“成”本身并不具有致使義,在其構成的致使表達中,真正的致使力是由特定句式所承載的。因此,在交替過程中,可以承載致使者同時又具有致使義的“把”字句和“被”字句成為了目標句式。例如:
(19)她把襪子卷成一團。
→*襪子卷成一團。
→襪子被她卷成一團。
根據(jù)前文所述,就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形態(tài)句法而言,英漢語在句法結構和使役交替兩方面均呈現(xiàn)出多種特征,表現(xiàn)出如下異同。
第一,從句法結構來看,英漢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句式選用均與事件類型密切相關。其中,英語此類事件的句法結構相對單一:致使事件主要集中于及物句和被動句,非致使和自變事件則采用不及物句。與之不同,漢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句法結構較為多樣,尤其是存在著一些特殊句式。此外,立足于句式的謂語,漢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涉及了動詞謂語句、形容詞謂語句、動結式謂語句和結果賓語句①漢語的名詞謂語句也可以編碼狀態(tài)變化,如“大姑娘了”等。限于語料,本文并未討論這一句式。,其謂語形式主要有動結式,動詞、動結詞組和“V成N”等,而英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謂語則集中于動詞和結果式。
然而,排除上述句式的個體差異,針對同一場景,英漢狀態(tài)變化事件在主語和賓語的選擇上均可以概括為如下三種情況:一是施事為主語,受事為賓語;二是工具為主語,受事為賓語;三是受事為主語,不存在賓語。根據(jù)角色原型(role archetype)[14],施事、受事、工具和經(jīng)驗體是最常見的角色。由此可見,英漢狀態(tài)變化表征的三種主賓選擇模式分別是以施事、工具和受事為主語,而且,前兩種模式均以受事為賓語。因此,英漢不同的表層形態(tài)句法并沒有改變狀態(tài)變化的情景類型,只不過是反映了針對同一情景的不同視角,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同編碼形式。
第二,從使役交替來看,英漢語的自變狀態(tài)變化事件均不能進行交替。因為,自變事件僅表示事物在不受外力作用下而產(chǎn)生狀態(tài)的改變,其典型特征就是句子本身不包含事件的外部致使者。與之不同,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雖在句中沒有出現(xiàn)明確的致使者,但其仍可以進行使役交替,因為其謂語與致使事件的謂語具有相同的語義結構。
本文認為,使役交替與事件致使義的分布密切聯(lián)系。具體來說,英語中有相當一部分動詞和動詞短語可以進行使役交替,其致使義是以整合的形式存在的。此外,也有少量英語動詞和結果式不可以直接由及物結構交替為不及物結構。因為其中的動詞本身并不內(nèi)含致使義,在句式轉換時,此類動詞和結果式一般只能進入被動結構。不同的是,漢語動結式和動結短語均屬于結構致使,因此其使役交替的表現(xiàn)較為一致。另外,個別漢語動詞也可以進行使役交替,因為其致使義是以整合的形式存在的,屬于詞法致使。與之不同,漢語的“V成N”屬于句法致使,不能進行使役交替,因為其致使義是由句法結構顯性表達的。
如前所述,英漢狀態(tài)變化事件在形態(tài)句法上具有鮮明特征。對此,本文認為,概念的形式表征不僅受制于經(jīng)濟性和象似性等普遍的語言編碼原則,還與具體語言的類型特質密切相關。
從形式上看,英語是線條型字母和單詞,而漢語是方塊形漢字。在某種意義上,英語是字母語言,而漢語則屬于字語言。首先,字母和字分別影響著英漢詞匯的生成。對于字母語言來說,無論是臨時之用,還是永久命名,創(chuàng)造新詞較為便捷。然而,漢語中的字則既可單獨成詞,又可與別的字組合成詞或詞組。因此,對于新的概念,漢語利用已有的字進行“合成”編碼顯然更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由此,狀態(tài)變化表征中,英語的狀態(tài)變化動詞較為常見,而漢語的動結式和動補結構較為豐富。其次,字母和字也各自影響著英漢詞義的容量。就語義編碼而言,英語主要依附于字母,因此英語詞匯在詞面上所提供的語義信息比較少,而漢字的重組特點雖然使?jié)h語詞匯的結構較為松散,但使其詞匯系統(tǒng)具有較強的理據(jù)性,多數(shù)情況下可以“望文生義”。同時,字母語言由于形式相對固定,增加的語義往往是內(nèi)化到已有的形式實體中,而對字語言來說,意義的增加往往來自于字的組合。所以,英語詞匯常常是多種意義融于一體,而漢字所詞化的語義則較為單一。
現(xiàn)代英語是綜合-分析語,總體上仍屬于屈折語的范疇。受形態(tài)變化的制約,英語動詞的運用受到很大的限制。其一,英語的時態(tài)變化必須以動詞為核心;其二,英語的時態(tài)變化不能連用其他形態(tài)成分。與之不同,漢語是典型的分析型語言,缺少嚴格意義上的形態(tài)變化和對動詞的形態(tài)要求。因此,漢語動詞不需與其他成分在形態(tài)上相互照應,使用起來靈活自由。
此外,從形式與意義的關系來看,意義必須通過形式來表達。因此,承載語義的結構框架可以分為綜合型和分析型兩類。其中,綜合型指的是詞義以一個整體的形式存在,其在結構上不能進一步劃分,而分析型是指詞義以分析的形式存在,結構上可以劃分為更小的概念成分。正因為如此,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英語的單詞素動詞在漢語中大都對應于雙詞素動結式或多語素動結結構。從認知的角度來說,這一點起源于英漢民族在感知方式上的差異。前者傾向于將動作和結果進行總括掃描(summary scanning),從而在編碼方式上呈現(xiàn)出綜合型特征,而后者更傾向于把動作和結果進行次第掃描(sequential scanning),從而在編碼方式上呈現(xiàn)出分析型特征。
結構類型上,英語是主語突顯型語言,而漢語則屬于話題突顯型語言,這一點正是形合與意合在兩種語言中的突出體現(xiàn)。就本文的論題而言,這直接影響了英漢狀態(tài)變化表征的句法結構。其中,英語動詞后的成分必須前移才能獲得主語的地位,從而在句法上形成隱性非賓格結構。與之不同,漢語允許句子的主語空位,動詞后的名詞即使不移入該空位也不影響整個結構的成立。也就是說,漢語受話題突顯的類型規(guī)約,動詞后的成分可以在原位上獲得主語的地位。由此,領主屬賓結構中,經(jīng)歷變化的論元仍可以保留在內(nèi)論元位置上,句法上呈現(xiàn)為顯性非賓格結構。
此外,語序上,英漢語也存在著形合和意合之分。從概念化方式來看,“施事→動作→對象→結果”既符合致使鏈的力量傳遞,又遵循著深層次的時間順序。因此,在實際表達中,英語在事件的形式表征上嚴格遵循著這一象似性原則,即在致使狀態(tài)變化中,致使者作為事件的起點,在句法分布上不僅優(yōu)先于受使者,還優(yōu)先于焦點事物及其結果狀態(tài)。與之不同,漢語致使狀態(tài)變化事件并沒有嚴格遵循這一語序。因為,漢語的動結式可以整體用于賓語之前,而且漢語還可以根據(jù)表意的需要靈活采用有標記句式。
由于概念上的類推性,狀態(tài)變化在跨語言研究中常常面臨著概念界定和事實鑒別等諸多問題,其原因在于狀態(tài)變化事件與傳統(tǒng)研究在內(nèi)涵和外延上均有所不同。故而,本文以形態(tài)句法為切入點,系統(tǒng)比較了英漢狀態(tài)變化的句法結構和使役交替,進一步明確了此類事件與英漢傳統(tǒng)研究的對應關系,從而為這一概念領域的深入實證研究提供了參考。
總體來看,在認知語義研究中,狀態(tài)變化事件指的是語言在表達狀態(tài)變化這一語義內(nèi)涵時所呈現(xiàn)出的形態(tài)句法結構。就英漢語而言,英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編碼形式主要是動詞謂語句和結果式謂語句,而漢語此類事件則涉及了動詞謂語句、形容詞謂語句、動結式謂語句和結果賓語句。究其原因,狀態(tài)變化的形式表征不僅受制于語言編碼的普遍規(guī)律,還受到語言個性因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