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樂彤
(南開大學考古學與博物館學系,天津 300350)
堆塑罐,又稱“魂瓶”“谷倉罐”“宇宙罍”“飾壺”“陶罍”“飛鳥人物罐”“堆貼人物樓閣壇”等[1],是吳初至西晉晚期流行于我國南方地區(qū)的一種陶瓷明器,集中出土于今浙江東北部及江蘇南部。大約在20世紀30年代,堆塑罐被不斷發(fā)現(xiàn)并引起學界的關注,對堆塑罐名稱、功能和所屬產地、窯系等問題的初步研究也相繼展開[2—5]。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圍繞堆塑罐形制和內涵等角度展開的研究不斷豐富,涵蓋了堆塑罐體現(xiàn)的靈魂觀念[6,7]、宗教思想[8—12]以及所反映的現(xiàn)實生活背景[13,14]和歷史文化背景[1,15]等多個方面。但由于缺乏確鑿的器物自銘和文獻記述,學界對堆塑罐的起源和文化內涵等問題仍存有爭議。本文以吳晉時期堆塑罐的形制發(fā)展及其規(guī)律為基礎,試對這些問題重新進行分析。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關于堆塑罐的形制起源,一般認為是由東漢時期的五聯(lián)罐發(fā)展而來。五聯(lián)罐是東漢時期常見的陶瓷明器,主要出土于今浙江地區(qū),其他地區(qū)偶有發(fā)現(xiàn),其主體結構為葫蘆狀主罐體和其肩部四個帶支柱的小罐(圖一,1),到東漢晚期還出現(xiàn)少量堆塑裝飾。五聯(lián)罐五罐相聯(lián)的結構較為特殊,可能象征著靈魂升天的通道或為逝者靈魂提供的谷倉。同樣作為陶瓷明器,堆塑罐則流行于吳初至西晉末年的江浙一帶,主體結構可分為底部的大罐和上部的中罐、小罐及堆塑平臺,堆塑內容主要附加在上部(圖一,2),通常包括樓閣、祥瑞動物、人物及佛像等,被認為象征靈魂居所或具有祈福祝禱等功能。五聯(lián)罐、堆塑罐的分布地域相近,流行時段幾乎相接,形態(tài)上也多有相似之處,一般認為二者的主要區(qū)別是大罐與上部堆塑之間有無堆塑平臺。堆塑平臺的存在使得堆塑罐的堆塑內容和數量有了“巨大的變化”,出現(xiàn)了可能代表逝者死后依然享受富足生活的伎樂俑和家禽家畜、表現(xiàn)天界的飛鳥等,“綜合了時人對靈魂世界的所有想象……反映的是當時流行的宗教信仰與靈魂觀念”[16]。事實上,雖然部分五聯(lián)罐沒有堆塑平臺,但也具有反映多種喪葬思想和文化因素的堆塑形象,且在罐體結構和堆塑內容上已經與傳統(tǒng)的五聯(lián)罐存在明顯差異,在“反映對靈魂世界的想象”的內涵方面更接近于堆塑罐。故關于堆塑罐的初始形制及出現(xiàn)時間值得再做商榷,這對于進一步明確堆塑罐的特征與性質有著重要意義。
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五聯(lián)罐出土于浙江東北部的紹興上虞后頭山東漢早期墓葬M11[17]。器物主體為葫蘆形,下腹附加3個筒形小罐,可能屬于五聯(lián)罐的初始形制[15](圖二,1)。東漢中期的五聯(lián)罐主體依舊為葫蘆形,小罐逐漸演變?yōu)槠啃?,位于大罐或中罐肩部,或在最下層束腰處貼塑裝飾[18](圖一,1;圖二,2)。東漢晚期的五聯(lián)罐上出現(xiàn)了更多堆塑形象,大多為熊、飛鳥、泥鰍或爬蟲、鱉等野生動物,中罐和小罐仍是器物的主體[19,20](圖二,3)。
浙江紹興上虞橫塘前岙出土一器,《中國陶瓷·越窯》定為東吳時期五聯(lián)罐[21]。該器中罐由多層葫蘆狀簡化為鼓肩罐狀,小罐及支柱形體變小且基本穿插于堆塑內容當中,從視覺效果上看,中罐、小罐不再是器物的主體結構,而與堆塑形象融為一體(圖三,1)。從形制上看,該器雖無堆塑平臺,但已有別于東漢晚期五聯(lián)罐葫蘆形的主體結構,其以熊、泥鰍、爬蟲等野生動物為主的堆塑內容及松散的布局方式,所采用的建筑、伎樂俑、牲畜俑等堆塑元素,以及下部罐體與上部堆塑分界明顯的布局,更類似于流行于吳晉時期、帶有堆塑平臺的堆塑罐。從器形和堆塑元素所反映的內涵及文化背景來看,東漢晚期五聯(lián)罐多層束腰葫蘆狀聯(lián)罐的形制和熊、飛鳥及魚蟲等野生動物形象的堆塑內容,被認為可能表現(xiàn)了陰陽五行、五谷信仰或生命輪回等道教意涵[22],聯(lián)罐的器形和野生動物堆塑也富有當地特色;而上虞橫塘前岙所出器物的主體不再呈葫蘆狀,分為下部大罐和上部堆塑兩部分,且堆塑內容包括較多的樂舞雜技、侍從等人物形象以及家禽、家畜,還塑有門闕,似在表現(xiàn)祭祀或宴飲等場景,具有一定的生活化色彩,各種形態(tài)的人俑、家禽家畜和建筑等堆塑形象,也并非該地區(qū)傳統(tǒng)的隨葬品形制或裝飾元素,而可能與北方中原地區(qū)兩漢以來隨葬陶俑、陶樓的習俗具有一定關聯(lián)。依據形制、內涵和文化背景上的差別,筆者認為該器與東漢晚期五聯(lián)罐已大為不同,應當判定為堆塑罐。根據其罐體無堆塑平臺但上部雕塑豐富的形制特點,可判斷其應早于出現(xiàn)堆塑平臺的吳中期(詳見后文),大約為吳初或吳早期。
此外,上海博物館藏東吳時期青瓷人物谷倉罐[23]和浙江溫州瑞安龍翔寺吳墓[24]所出吳初堆塑罐與該器形制相似,且均被認定為谷倉罐和堆塑罐而非五聯(lián)罐,也表明漢末吳初時五聯(lián)罐已基本完成了向堆塑罐的轉化。
吳初至西晉末年,堆塑罐材質大多為青瓷,亦見低溫釉陶,基本結構和建筑、人俑、飛鳥等元素持續(xù)沿用,但堆塑的布局方式、中罐和小罐等結構的形制以及部分堆塑元素的形態(tài)發(fā)生了較多改變,且具有一定規(guī)律。下文以罐體結構和堆塑內容的變化為中心,探討堆塑罐的形制演變及發(fā)展規(guī)律。
根據堆塑罐中罐頂蓋(以下簡稱頂蓋)的有無,可分為兩型。
A 型:無頂蓋。青瓷質地。中罐大多鼓腹、束頸、盤口。小罐圓形鼓腹,位置較高,下部有細長支柱側貼于中罐上。堆貼動物主要有平鋪向上的飛鳥、熊、犬、羊、蛇、泥鰍等,人俑以樂舞雜技俑和侍役俑為主,建筑多為屋門及雙闕組合。依據中罐與大罐之間堆塑平臺的有無以及中罐形狀的不同,可分為三式。
Ⅰ式:無堆塑平臺,中罐鼓腹,口沿位置高于小罐。主要見于浙江紹興地區(qū)[25],如吳早中期的紹興嵊縣大塘嶺M104[26]等,溫州[27]、臺州[28]圖版53也有出土。
標本:浙江紹興上虞橫塘前岙出土堆塑罐[21](圖三,1),高42 厘米。短束頸。小罐圓形鼓腹,支柱細長。上部堆塑樂舞雜技俑、熊、飛鳥、犬、羊及門闕,大罐貼塑泥鰍,泥鰍頭部下方有鏤孔。
Ⅱ式:有堆塑平臺,中罐鼓腹或鼓肩,口沿位置與小罐基本平齊。多見于浙江紹興地區(qū),如浙江紹興嵊縣大塘嶺東吳太平二年(257)M101、永安六年(263)M95[26]等。另零散見于浙江金華古方磚瓦廠吳墓M12[29]和衢州城關鎮(zhèn)龔家埠吳墓[30]、江蘇南京江寧岔路鄉(xiāng)吳墓[28]圖版69、安徽繁昌新潮窯廠吳墓[31]等。
標本:浙江紹興嵊縣大塘嶺東吳太平二年(257)M101∶1[26],[28]圖版58(圖三,2),高45 厘米,腹徑27 厘米。短束頸。小罐圓形鼓腹,位于頂部,下有支柱。堆塑平臺上部塑有執(zhí)棒立俑、樂舞雜技俑、飛鳥、鴨、犬、熊及重檐屋門,大罐貼塑泥鰍,泥鰍頭部下方有鏤孔。
Ⅲ式:有堆塑平臺,中罐接近筒狀,口沿位置與小罐基本平齊。散見于浙江湖州安吉天子崗西晉墓M3[32]、江蘇常州金壇唐王吳墓[33]等,浙江臺州[28]圖版72、金華[28]圖版71等地亦有出土。
標本:浙江金華赤溪鄉(xiāng)橋頭村出土堆塑罐[28]圖版71(圖三,3),高42.2 厘米,腹徑25.4 厘米。小罐圓形鼓腹,無束頸和支柱,粘接于樓閣堆塑及中罐腹部之間。上部堆塑飛鳥、樂舞雜技俑和三重檐屋門,大罐貼塑泥鰍,模印胡俑、佛像、朱雀等。
B 型:有頂蓋。中罐多為束腰圓筒狀,上部加建筑形頂蓋,頂蓋形制有單獨屋頂狀、四方院落狀、角樓院落狀和多層樓閣狀等,部分樓閣狀頂蓋與中罐融為一體。大部分有小罐,罐體或圓或方,部分亦加頂蓋且?guī)А巴埂弊中午U孔。重檐屋門支柱多為蹲獸狀或力士狀,部分門樓屋檐演變?yōu)榈诙阉芷脚_,使上部堆塑呈現(xiàn)分層的形態(tài)。堆塑人物有樂舞雜技俑、拱手坐俑和佛像,動物主要有飛鳥或坐姿鳥、熊、犬、羊等。罐腹模印內容主要有佛像、仙人騎獸、翼馬、執(zhí)棒人物及鋪首銜環(huán),亦有少量羊、鱉、螃蟹等。材質大多為青瓷,亦有低溫釉陶。依據上部堆塑是否分層,可分為兩亞型。
Ba 型:堆塑不分層。中罐呈圓筒狀,其上置建筑形頂蓋。小罐圓形鼓腹,直接粘接于中罐或堆塑平臺上。堆塑內容以建筑、樂舞雜技俑、飛鳥、牲畜為主。大罐模印形象較多,有神仙、祥瑞及魚、羊等動物。青瓷質地。多見于浙江東北部的紹興、寧波,江蘇南京、蘇州也有一定數量發(fā)現(xiàn),東部沿海的浙江溫州、臺州[28]圖版82也有零星出土。其中紀年墓有浙江寧波慈溪西晉太康元年(280)墓[34]、江蘇南京江寧張家山西晉元康七年(297)墓[35]。浙江紹興上虞驛亭[36]圖42、寧波余姚鄭巷[36]圖47所出堆塑罐的小碑上分別刻有“太熙元年(290)”“元康四年(294)”銘文,江蘇蘇州吳縣獅子山西晉元康三年(293)M2[37]以及溫州平陽西晉墓[38]出土的堆塑罐上也有紀年銘文。
標本:浙江寧波慈溪西晉太康元年(280)墓出土堆塑罐[28]圖版80,[34](圖四,1),高40.8 厘米,腹徑26.2厘米。中罐呈束腰筒狀,頂蓋為角樓院落狀,堆塑有拱手侍立俑、飛鳥、猴、犬等,大罐模印仙人騎馬、翼馬、羊等。浙江紹興鑒湖西晉墓出土堆塑罐[39](圖四,2),高46厘米。中罐呈束腰筒狀,頂蓋呈廡殿狀,其下堆塑重檐建筑和雙闕,以及9 個深目高鼻的跪坐伎樂俑,兩闕之間立一龜蚨尖首碑,碑額陰刻“會稽”兩字,其下為三行豎排文字“出始寧,用此喪葬,宜子孫,作吏高,遷眾無極”。大罐罐體模印兩排騎射人物和動物圖案。
圖四 B型堆塑罐
Bb 型:堆塑分層。中罐、小罐形狀不一。青瓷或低溫釉陶質地。依據中罐、小罐的形狀和飛鳥形堆塑的變化,可分為二式。
Ⅰ式:中罐大體呈圓筒狀,略束腰。第二堆塑平臺環(huán)繞中罐肩部,頂蓋置于中罐罐口之上,以四方院落狀和多層樓閣狀為主。小罐多圓形鼓腹,垂直置于屋檐或第二堆塑平臺上,有加頂蓋者。鳥形堆塑有平鋪向上狀和坐姿兩種姿態(tài)。青瓷或紅陶質地。主要見于江蘇南部,包括南京趙史崗東吳鳳凰二年(273)M7[40]、東善橋西塘村東吳鳳凰三年(274)墓[41]、江寧上坊棱角山東吳天冊元年(275)墓[42]、江寧索墅西晉墓[43]、板橋鎮(zhèn)石閘湖西晉永寧二年(302)墓[44]以及蘇州吳縣獅子山西晉元康五年(295)M1[37]。浙江紹興上虞江山東吳天紀元年(277)墓[45]亦有出土。
標本:江蘇南京江寧索墅西晉墓M1∶20[28]圖版79,[43](圖四,3),高38 厘米,腹徑20 厘米。紅陶質地,施褐色釉。四方院落狀頂蓋。拱手坐俑、飛鳥和小罐置于圍中罐一圈的屋檐上,雙闕、佛像則塑于第一平臺之上,大罐模印朱雀。標本:江蘇蘇州吳縣獅子山西晉元康五年(295)墓M1∶2[28]圖版100(圖四,4),高46.5 厘米。青瓷質地。多層樓閣狀頂蓋,小罐、坐姿鳥置于第二堆塑平臺上,第一平臺上塑有雙闕、佛像,大罐罐體素面。
Ⅱ式:中罐呈大致筒狀,較矮,有時完全與樓閣建筑融合。小罐大多不見,或完全變形為方形建筑狀。兩平臺上主要堆塑拱手坐俑、吹簫坐俑,兼有佛像和蹲獸,不見其他動物。大罐罐體素面或模印少量鋪首銜環(huán)、瑞獸。青瓷質地。見于浙江紹興諸暨牌頭鎮(zhèn)西晉永康元年(300)墓[46]、華舍鄉(xiāng)西莊村西晉墓[47]、上虞鳳凰山西晉永嘉七年(313)M309[48]等墓葬。此外,浙江金華古方磚瓦廠西晉墓[29]和江蘇句容西晉元康四年(294)墓[49]、蘇州吳縣何山西晉墓[50],安徽繁昌西晉墓[31]等也有出土。
標本:浙江紹興上虞鳳凰山西晉永嘉七年(313)墓M309∶1[36]圖73,[48](圖四,5),底徑14.5 厘米,通高50 厘米。多層樓閣狀頂蓋,中罐與方形樓閣融為一體。第二堆塑平臺置方形帶頂蓋的變形小罐,第一堆塑前后有門,門檐支柱為蹲獸。平臺四角有闕,正面兩闕左右兩側各塑有一個尖帽拱手坐俑。大罐模印佛像、伎樂。
根據前述可知,不同類型的典型性堆塑罐多出土于紀年墓葬,這對探討堆塑罐的發(fā)展分期、特征演變具有重要意義。為方便對比各型式堆塑罐的出土情況及時代信息,筆者將相關墓葬信息列為表一。通過對比、分析發(fā)現(xiàn),吳晉時期的堆塑罐大致可分為三期。
表一 各型式堆塑罐墓葬出土信息表
第一期主要包括AⅠ式及AⅡ式堆塑罐。AⅠ式堆塑罐集中在今浙江紹興地區(qū),溫州、臺州亦有出土。浙江溫州瑞安龍翔寺吳墓出土的堆塑罐被判定為吳初,為目前所見有明確出土地點的堆塑罐中年代最早者。AⅡ式堆塑罐除集中分布于浙江紹興地區(qū),也見于金華、溫州等地,江蘇南京、安徽繁昌也有少量出土。浙江紹興嵊縣大塘嶺M101、M95 分別出有太平二年(257)墓磚及永安六年(263)墓志磚,依此判斷,AⅡ式集中出現(xiàn)在孫吳中晚期,故此期堆塑罐的時代約為吳初至吳中晚期。
此期堆塑罐沒有頂蓋、中罐呈葫蘆狀、小罐圓鼓腹且多有支柱的形態(tài),保留了五聯(lián)罐的部分特征;堆塑內容較貼近生活,以門闕建筑、樂舞雜技俑、家畜和飛鳥、熊為多,已出現(xiàn)尖帽胡人形象,但大多為站立的伎樂俑或侍役俑,總體比較寫實。這一時期的堆塑內容大致是在表現(xiàn)熱鬧、繁盛的家庭生活場景。
第二期為吳晚期至西晉中期。本期堆塑罐的形制較多,總體數量亦開始增多。AⅢ式、Ba 型、BbⅠ式均有發(fā)現(xiàn),其中BbⅠ式數量相對較多。AⅢ式見于浙江湖州安吉天子崗西晉墓M3、江蘇常州金壇唐王吳墓等,流行時代為吳末晉初。Ba 型見于江蘇蘇州吳縣獅子山西晉元康三年(293)M2、浙江寧波慈溪西晉太康元年(280)墓等,BbⅠ式始見于江蘇南京趙史崗東吳鳳凰二年(273)M7、東善橋西塘村東吳鳳凰三年(274)墓等,蘇州吳縣獅子山西晉元康五年(295)M1等西晉元康年間墓亦有使用,這兩種型式堆塑罐的延續(xù)時段為吳晚期至西晉早中期。根據堆塑罐的出土情況,可以看出該期出現(xiàn)了兩個使用堆塑罐的主要區(qū)域——以寧紹平原為中心的浙江東北部和以南京、蘇州為中心的蘇南地區(qū)。
此期堆塑罐多有頂蓋,且隨著中罐變?yōu)橥矤?,門闕、樓閣等建筑堆塑的增多,中罐和小罐在整體堆塑中的視覺效果更加弱化,與五聯(lián)罐的結構已有較大差異。此前較常見的家畜、泥鰍等動物數量減少,大罐腹部模印圖案多為神仙祥瑞,部分向上平鋪的飛鳥改為垂直置于堆塑平臺上的坐姿鳥,胡人俑多坐姿或跪姿。與前一期堆塑相比,氛圍更加莊重肅穆。而大罐腹部模印或上部堆塑中出現(xiàn)的佛像和雙闕之間的小碑也表明,堆塑罐的主題開始由表達享樂生活的場景逐漸向祭奠、祈禱的意義演變,具有了一定宗教含義。
第三期堆塑罐總體數量較少,主要為BbⅡ式,間有少量BbⅠ式,如江蘇南京板橋鎮(zhèn)石閘湖西晉永寧二年(302)墓所出。此期堆塑罐零散發(fā)現(xiàn)于江蘇南京、蘇州、句容,浙江紹興、金華以及安徽繁昌等地。出土堆塑罐的墓葬年代多在西晉元康年間以后,最晚者至兩晉之交,故推定本期堆塑罐的年代為西晉晚期。
此期堆塑的主體為樓閣式建筑和四方形院落,中罐、小罐均有簡化,整體器形已經看不出五聯(lián)罐的痕跡。犬、羊等家畜及飛鳥等均不見,立鳥少見,一般僅堆塑拱手坐俑或貼塑佛像。大罐腹部素面或模印少量樂舞雜技圖案。此期堆塑罐的堆塑內容較少且布局程式化明顯,器物風格嚴謹樸素,個體間形制差異小。這一時期主要堆塑內容演變?yōu)楦袷捷^固定的拱手坐俑和佛像,表明上一階段出現(xiàn)的祭奠、祈禱與宗教含義進一步發(fā)展。
總體而言,吳晉時期堆塑罐的主體形制變化較小,但堆塑元素及其布局方式仍存在一定發(fā)展、演變,其所表現(xiàn)的主題思想亦存在差異。吳初至吳末晉初的堆塑罐更多是在表現(xiàn)對物質豐富、安居享樂的現(xiàn)實生活的向往,或是對墓主生前生活的復刻,希望墓主在死后仍可以繼續(xù)享有富足生活。而西晉中期以后,祥瑞動物、佛像和祈求子孫富貴發(fā)達的刻銘等元素流行起來,體現(xiàn)出這一時期堆塑罐的功能不再僅僅是為逝者靈魂提供物質給養(yǎng),更表達了世人獲取祝福及精神安慰的寄愿。西晉晚期的堆塑罐突出刻畫了樓閣建筑和佛像,氣氛肅穆,宗教色彩更為濃厚。
綜合上文所述可以看到,堆塑罐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形制與堆塑內容均有較多改變,其所表達的文化內涵也隨之發(fā)生變化。結合堆塑罐在墓葬中的使用情況,進一步探討其自身特點及與喪葬制度的關系,或可對明晰堆塑罐內涵發(fā)展、變化的成因有所助益。
不同時期、不同形制堆塑罐在材質、伴出器物組合以及在墓葬中的擺放位置等信息的差異性,體現(xiàn)了其制作和使用的背景與動機的不同。
吳早期至中期的堆塑罐主要出土于浙江東北部的紹興,江蘇南京附近也有出土,材質多為青瓷。這一時期堆塑罐在墓葬中的使用規(guī)律基本形成:堆塑罐與青瓷灶、井、圈欄、罐等除墓主貼身物品外的各類隨葬品集中擺放于墓室一角或一側墓壁下,這是長江下游地區(qū)吳墓的特征之一。但從距離和伴出頻率可以發(fā)現(xiàn),堆塑罐與井、灶、牲畜圈欄等模型明器及罍形罐關系最為緊密。如出土堆塑罐的浙江嵊縣大塘嶺M101 和M104 都隨葬有青瓷井、灶、罍形罐、斗火盆和洗,年代略晚的M101還出土有青瓷雞籠、豬圈模型。由于常與這些模型明器和儲物的罐類伴出,且明器組合中缺少中原等地常見的倉,有學者認為堆塑罐有谷倉的功能,可能是明器陶倉的一種形式[15]。此說有一定依據,但孫吳時期的堆塑罐是從具有濃厚本土特色的五聯(lián)罐發(fā)展而來,還保持著一些明顯的本地風格,其器物組合所體現(xiàn)的吳越文化因素和特色更為明顯。
與堆塑罐伴出的青瓷罍形罐和瓷罐、洗等器物發(fā)展脈絡明晰、譜系完整,均裝飾有斜方格紋、蕉葉紋、弦紋和聯(lián)珠紋等[51],在器型和紋飾方面都表現(xiàn)出對當地戰(zhàn)國兩漢以來本土越文化的繼承,直至吳晉時期,依舊保持濃厚的本地特色,與河南洛陽等中原北方地區(qū)隨葬陶質男女侍從俑、武士俑、鎮(zhèn)墓獸以及倉、井、灶、憑幾、牛車等模型的葬俗葬制差異明顯[52]。吳初的堆塑罐在越文化影響深遠且文化獨立性較強的浙江地區(qū)產生和發(fā)展,且由五聯(lián)罐這一南方漢墓中的特色明器發(fā)展而來,說明其深受越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并以浙江東北部為核心輻射傳播至江蘇南部等地。
吳中晚期至西晉晚期,隨著政治文化中心遷移至建業(yè),堆塑罐在江蘇南京附近地區(qū)開始增多,其在材質、擺放位置,與其他器物的組合關系等方面均出現(xiàn)了較多變化。
首先,出現(xiàn)紅陶材質。江蘇揚州胥浦M93[53]①揚州胥浦M93 所出堆塑罐收錄于《佛教初傳南方之路文物圖錄》(文物出版社,1993 年),為圖版92。根據圖片所示,筆者推測該堆塑罐應為紅陶材質,簡報描述不確。及南京鄧府山M1[54]、棲霞柳塘村西晉墓太康六年(285)墓[55]、江寧索墅西晉墓M1等所出堆塑罐及大部分伴出模型明器均為紅陶材質,并敷低溫釉裝飾。除紅陶井、灶、牲畜圈欄等模型外,這些墓葬中亦常見低溫釉陶質地的勞動工具模型、人俑及鎮(zhèn)墓俑等,此類隨葬品在洛陽孟津M20[56]、偃師杏園M34[57]及洛陽吉利區(qū)M2490[58]等中原地區(qū)晉墓中較為常見,它們出現(xiàn)在南方墓葬中,反映了中原北方人口的遷入對當地喪葬習俗的影響[59]。
其次,堆塑罐在墓葬中的擺放位置出現(xiàn)變化。吳中后期,江蘇南京地區(qū)部分墓葬中堆塑罐的擺放位置仍與前一階段相似,堆塑罐及井、灶、圈欄等模型,常與瓷碗、盤、洗等一起擺放于墓中的磚祭臺上,例如江蘇南京東善橋西塘村東吳鳳凰三年(274)墓等,顯示堆塑罐所代表的谷倉含義并未改變。吳末晉初,堆塑罐在墓葬中的擺放位置及與其他物品的空間劃分發(fā)生顯著變化。如江蘇南京江寧張家山西晉元康七年(297)墓、索墅西晉墓M1堆塑罐均單獨放置于磚臺上,其他隨葬品則集中、有序地置于他處。這種將堆塑罐單獨置于磚祭臺上而與其他明器進行空間劃分的做法和河南洛陽五女冢267 號新莽墓中隨葬品的分布情況相類似。五女冢267 號墓磚祭臺位于前室東壁下,上置陶盒、陶耳杯、陶案等,表面有“稻”“麥萬擔”“鹽”“肉醬”等文字的陶倉、陶罐、陶壺則被放置于耳室[60],可見磚祭臺所置物品的功能與耳室內象征倉儲或靈魂所需食物的器皿具有明顯的功能劃分,應與祭祀有關。江蘇南京江寧張家山西晉元康七年(297)墓、索墅西晉墓M1 中堆塑罐的單獨放置很可能也是為了進一步明確其具有祭祀性質。據此或能推測吳末至西晉時期,長江下游地區(qū)逐漸受到中原地區(qū)墓內祭祀思想和習俗的影響,將原本作為谷倉的堆塑罐作為祭奠、供奉之器。
吳晉以來江蘇南京地區(qū)出現(xiàn)的紅陶明器、堆塑罐單獨放置等變化,未見于同樣流行堆塑罐的浙江地區(qū)。浙江地區(qū)這一時期常見的Ba 型、BbⅠ式堆塑罐雖然始見于南京地區(qū),形制受南京地區(qū)影響,但所出堆塑罐和其隨葬品組合均為青瓷質地,所出墓葬形制和器物組合種類也保持著吳初以來的基本風格,相較于南京地區(qū),浙江地區(qū)具有更為獨立、穩(wěn)定的文化空間,在該區(qū)域堆塑罐的發(fā)展過程中,中原北方漢晉墓體現(xiàn)的祭祀習俗與靈魂觀念也并無明確體現(xiàn)。
吳晉以來,中原喪葬習俗文化因素不斷傳入長江下游地區(qū),使部分堆塑罐的制作和使用向著祭奠化、宗教化的趨勢發(fā)展。但是這些堆塑罐在形制和裝飾元素上又與吳初浙江地區(qū)產生的早期堆塑罐有著明顯的相似性,演變規(guī)律也大體相近,說明堆塑罐既有較為穩(wěn)定的吳越文化基礎,又能包容和吸收新的文化因素,從而表達不同的喪葬內涵。
吳晉時期長江下游地區(qū)流行的陪葬品,大致可分為陶瓷器、銅鐵器和金銀玉石器等。其中金銀玉石器出土較少,不具有普遍性,銅鐵器多為生活日用器,裝飾較簡單,相比而言,陶瓷器無論是種類、形制還是在文化內涵的表現(xiàn)形式上均更為豐富多樣。東漢以來,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陶瓷器的生產制作已較為發(fā)達,加之陶瓷制品雕塑、模制和模印的技術難度和成本較金屬、玉石器等明顯更低,更易依據喪葬需求進行定制。此外,吳晉墓葬中少見壁畫、畫像磚(石)等圖像載體,陶瓷器就成為了最能直觀地表現(xiàn)喪葬需求和觀念的物質載體。
堆塑罐可塑空間大,裝飾多樣。孫吳早期的堆塑罐上出現(xiàn)門闕建筑、樂舞雜技俑、家禽、家畜等主要明器元素,這很有可能是由于五聯(lián)罐演化為堆塑罐的過程中受到這類陶明器的啟發(fā)[13],堆塑平臺的出現(xiàn)正迎合了擴大堆塑種類的需要,因此堆塑罐自出現(xiàn)之始就成為多種明器元素的集合體,相比其他模型明器承載了更為多元的喪葬需求。
關于堆塑罐的使用制度,相關文獻資料未見,而根據目前的考古資料,堆塑罐主要使用人群是吳晉時期南方的中高級官吏或士族,但其使用或主要取決于墓主的經濟實力和需求[16]。雖然六朝早期堆塑罐流行地區(qū)的文化面貌未曾發(fā)生較大改變,但政權的更迭所帶來的喪葬制度的變化對堆塑罐的形制、使用乃至器物內涵的影響仍不可忽視。
孫吳尚厚葬對堆塑罐發(fā)展具有推動作用。從江蘇南京江寧上坊吳墓[61]、天冊元年(275)吳墓[62]等典型吳墓出土隨葬品的情況看,孫吳基本延續(xù)了東漢的厚葬之風?!秴菚肪砦寰拧秴侵魑遄觽鳌份d,孫皓為其父營立寢堂時“拜廟薦祭,欷歔悲感。比七日三祭,倡技晝夜娛樂”[63]。江蘇常州金壇方麓吳墓[64]、南京鄧府山吳墓M1 出土堆塑罐上在大量雜伎俑、牲畜俑和門闕之間塑一棺及跪拜人物俑,浙江地區(qū)此時流行的堆塑罐上亦常出現(xiàn)演奏排簫等樂器及雜耍的胡俑形象,這些場景表現(xiàn)的或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奢華的葬禮。
西晉統(tǒng)一后,薄葬逐漸流行?!稌x書·禮志中》曰:“新禮……除吉駕鹵簿。又,兇事無樂,遏密八音,除兇服之鼓吹。”[65]然而由于偏居江南,長江下游地區(qū)厚葬的喪葬習俗并未在短時間內改變。西晉中期的元康年間,堆塑罐的形制之多、制作之精美達到頂峰。直至西晉晚期,堆塑罐趨于簡化,生動的樂舞雜技俑及莊園生活場景逐漸消失。這種變化固然與社會動蕩、經濟凋敝有關,然從當時南人“遭喪而學國哭者”[66]的情況來看,中原的薄葬習俗已逐漸滲透并影響到長江中下游地區(qū)。
雖然六朝早期長江下游地區(qū)具有相對穩(wěn)定而獨立的文化環(huán)境,為文化交流和演進奠定了較好的基礎,使該地區(qū)在文化上呈現(xiàn)出“多元性、開放性、兼容性、個性化、率真化”[67]的特點,但政治核心地區(qū)的喪葬制度及習俗也不可避免地影響著這一地區(qū),導致吳晉以來本地區(qū)的喪葬習俗發(fā)生改變,堆塑罐在墓葬中使用的變化即是一鮮明表現(xiàn)。
通過考察大罐、中罐和小罐等主體形制演變規(guī)律,可以發(fā)現(xiàn)吳晉時期堆塑罐是在東漢時期五聯(lián)罐的基礎上演變而來,二者的區(qū)別主要在于葫蘆形罐主體和小罐之間的連接方式以及堆塑元素及其布局方式的不同。吳晉堆塑罐是在文化交融的環(huán)境中形成的新器類。吳初至吳中晚期的堆塑罐在結構和模印布局方面還保留了一些五聯(lián)罐的特征,而胡人俑、佛像和瑞獸等堆塑或貼塑形象則為域外傳入,使堆塑罐的內涵不同于本地傳統(tǒng)的五聯(lián)罐。結合堆塑罐在墓葬中的器物組合關系及擺放位置,可以推測這一時期的堆塑罐可能具有谷倉的功能,但其性質不同于作為模型明器的陶瓷倉,而是體現(xiàn)多元喪葬思想及宗教思想的一種明器。西晉以后,隨著中原人口的遷入以及政治中心的影響,堆塑罐的宗教化趨勢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其形制和在墓葬中的空間位置、與其他器物的組合關系說明這一時期堆塑罐有可能向祭祀和供奉之器逐漸演變。
堆塑罐的產生、發(fā)展和演變,依賴于吳晉時期長江下游地區(qū)經濟發(fā)達、文化交融且相對獨立的環(huán)境,也與其自身特性有關。在并不廣泛的時空范圍內,吳晉堆塑罐的演變見證了江浙地區(qū)喪葬習俗從漢代傳統(tǒng)到吳晉新風、從吳越本色到融匯南北的變遷過程,但貫穿器物內涵發(fā)展不同階段的主題思想,即事死如生、祖靈庇佑以及向往生死兩界的美好生活,始終是中國古代主導喪葬思想之下人們最普遍的希望和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