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稻作”文化背景下的客家童謠

溫美姬

客家文化是“山居稻作”文化，這可以從縱向和橫向兩個角度來看。從縱向看，客家先民未遷出中原地區(qū)時，生活空間是平原地帶，農(nóng)業(yè)種植以小麥為主。遷入大本營地區(qū)后，生活的空間是山區(qū)，農(nóng)業(yè)種植以稻子為主。從橫向看，雖然南方多山且種植水稻，但南方別的民系幾乎都靠近大江、大湖或大海，或處于平原地帶，有發(fā)達的“江湖文化”“海洋文化”；與客家民系相比，他們的商品經(jīng)濟都較客家地區(qū)發(fā)達。因此沒有任何一個方言區(qū)的文化背景像客家方言一樣有那么濃郁的“山居稻作”文化特色，尤其是就“山居”文化和“稻作”文化組成的整體而言。[1][2]

客家民系典型的文化事象都與此相關(guān)。例如：二次葬（生活貧窮，祈盼好風水）；女子天足（便于山間勞動）；圍龍屋（抱團取暖，防御外在傷害）；重農(nóng)輕商（小農(nóng)經(jīng)濟）；崇文重教（脫離貧窮生活的途徑）；強烈的母語意識（維系民系團結(jié)，利用集體的力量與外族斗爭）；山歌（生活在山區(qū)，民歌叫“山歌”）；三山國王（生活在山區(qū)，山神是保護神）。

這種文化孕育了寶貴的客家精神，例如：刻苦耐勞；剛強弘毅；辛勤創(chuàng)業(yè)；團結(jié)奮斗。[3]

這種文化包含在用客家方言創(chuàng)作的、富有客家語言特色和客家地方特色的、深受兒童歡迎的客家童謠中，生生不息，世代相傳。

一、客家童謠反映山區(qū)水稻種植情景、山區(qū)生活及山區(qū)物象

客家童謠豐富多彩[4][5]，思想內(nèi)涵豐富。其中不少反映了山區(qū)水稻種植情景、山區(qū)生活及山區(qū)物象，例如：

（一）月光光，照四方。大姐戽水到天光，阿姆開圳壢，阿爺學脫秧。無禾割，愛完糧。唔完糧（唔：無），捉去坐班房。餓得半死還過得，捉去坐監(jiān)苦難當。（《月光光》其一）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了舊社會客家農(nóng)民的窮苦生活。其間的“戽水”（給農(nóng)作物、蔬菜等潑水）、“開圳壢”（開溝渠）、“脫秧”（拔秧苗）、“割禾”（割稻子），“完糧”（交公糧給政府），都是稻作文化中的景象?！?/p>

（二）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盲打花（盲：未），先生喊你摘冬瓜。冬瓜盲打籽，先生喊你釣 子（ 子：青蛙）。 子跳落窿（窿：洞），先生喊你捉禾蟲，禾蟲嗒嗒跌，先生喊你去打鐵。打鐵無鐵錘，先生喊你去?肥（?肥：挑肥）。?肥無擔竿（擔竿：扁擔），先生喊你去打磚。打磚無磚頭，先生喊你趕快走。（《月光光》其二）

【今按：這首童謠，在講讀書的同時，又講人要學習各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勞動技能?！?/p>

（三）月光光，照四方。船來等，轎來扛。一扛扛到河中心，蝦公老蟹拜觀音。觀音腳下一墩禾，打到三擔過一籮。大個挑唔起，細個扛去背駝駝。（《月光光》其三）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了孩子們對水稻豐收的喜悅?！?/p>

（四）月光光，照四方。四方暗，照田坎。田坎烏，照鷓鴣。鷓鴣驚，叫一聲。鷓鴣飛呀走，阿爸氣透透。（《月光光》其四）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了客家地區(qū)小孩晚上跟著大人到山上“照”鷓鴣（借助松光等照明物捕捉鷓鴣）的情景?！?/p>

（五）月光光，秀才娘。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滿地花。棘子花，滿地籠。當梨花（當梨：客家地區(qū)的野果），滿山紅。……（《月光光》其五）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客家山區(qū)遍地的荊棘和滿山的當梨?！?/p>

（六）月光光，夜夜光。星子落哩天就光，送阿爸過南洋。阿媽出目汁，阿婆開言章：“去到番片愛來信，三年兩載愛回唐（唐：唐山，家鄉(xiāng)）?！保ā对鹿夤狻菲淞?/p>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了山居稻作文化背景下的客家地區(qū)生活艱辛貧窮，男人為了謀生，不得已離鄉(xiāng)背井，到南洋找出路，而離家時母親和祖母盼望寄信回家，早點返回家鄉(xiāng)?！?/p>

（七）阿鵲子，尾拖拖，一飛飛到樹頂高，打開嘴來唱山歌。大姊老妹樹下嫽（嫽：玩），來同阿鵲和山歌，比比瞞人歌過多（瞞人：誰）。（《阿鵲子》）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了客家人居住在山區(qū)，所以民間歌曲叫做“山歌”，而且客家地區(qū)是“山歌之鄉(xiāng)”，姑娘們?nèi)巳硕枷渤礁??！?/p>

（八）排排坐，唱山歌。爺打鼓，子押鑼。心舅灶背炒田螺（心舅：兒媳婦）。田螺殼，刺到家官腳（家官：公公）。家官喂喂跳，心舅哈哈笑，家娘罵佢無家教（家娘：婆婆；佢：他）。（《排排坐》）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了客家兒童從小受山歌熏陶?！?/p>

（九）火螢蟲（火螢蟲：螢火蟲），唧唧蟲。伙呀伙，割禾。割呀割，番葛（番葛：涼薯）。番呀番，臺灣。大家趕走番鬼佬，等臺灣轉(zhuǎn)唐山（唐山：家鄉(xiāng)，原鄉(xiāng)）。（《火螢蟲》其一）

【今按：由于客家人住在山區(qū)，所以外遷客家人把其原鄉(xiāng)叫“唐山”?！?/p>

可作比較的是，客家童謠、廣府童謠、潮汕童謠同在嶺南大地流傳，但后兩者的文化內(nèi)涵都與客家童謠體現(xiàn)出的“山”文化內(nèi)涵不一樣：廣府童謠體現(xiàn)的是“江河”文化；潮汕童謠體現(xiàn)的是“海濱”文化。

廣府童謠如[6]：

（十一）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聽朝阿爸要捕魚蝦！阿嫲織網(wǎng)要織到天光。蝦仔你快高長大，劃艇撒網(wǎng)就更在行。（《月光光》）

（十二）豬婆婆，賣菠蘿，賣畀地主做老婆。地主唔要佢，一腳將佢踢落河。執(zhí)翻上嚟暈酡酡。（《豬婆婆》）

潮汕童謠如[7]：

（十三）是誰認得天頂星？是誰認得海中的魚蝦？相伴月華有七星，南辰北斗出秋夜。正月帶魚來看燈，二月春止假金龍。三月黃脊遍身骨，四月巴浪身無鱗。五月好魚馬鮫鯧，六月沙尖上戰(zhàn)場。七月赤棕穿紅襖，八月紅魚作新娘。九月赤蟹一肚膏，十月冬蠐腳生毛。十一月墨魚放煙幕，十二月龍蝦持戰(zhàn)刀。（《是誰認得天頂星》）

（十四）勤捕力撈能榮華，經(jīng)商買賣目前和；貪花亂酒無有益，千田萬地也著垮。大海潮汛有黃金，只恐務漁不用心；天下州府行到透，便是討海不誤人。（《便是討海不誤人》）

二、客家童謠反映客家女子的辛勤勞作和勤儉持家

山居稻作文化背景下的客家人生活條件并不理想，主要表現(xiàn)是山多田少、土地貧瘠、生產(chǎn)技術(shù)落后，其結(jié)果自然是經(jīng)濟不發(fā)達，人們在山區(qū)過著貧窮的生活。家中女人既要耐心照顧家庭，勤儉持家，又要奮力參加勞動生產(chǎn)，辛勤耕種。童謠于此有鮮明的反映：

（一）月光圓圓，阿媽耕田（耕田：耕種農(nóng)田）。蒔田插秧（蒔田：種植水稻），打谷滿倉（打谷：脫粒）。（《月光圓圓》）

【今按：這首童謠反映了孩子們期望水稻豐收，同時反映了客家母親勤勞、能干，在種田上不亞于男性，這也是生活所迫。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她們的付出換來了糧食豐收，創(chuàng)造了具有鮮明特色的地域文化。因此國學大師郭沫若為此寫下了著名的詩句：“健婦把犁同鐵漢，山歌入夜唱豐收。靈禽聞有翎五彩，文物由來第一流?！薄?/p>

（二）火螢蟲，唧唧蟲，懶尸嫲（懶尸嫲：懶婆娘），無老公。（《火螢蟲》其二）

【今按：這首童謠教育女孩必須勤快，不勤快的會被罵做“懶尸嫲”，并警告女孩們，若變成“懶尸嫲”，就找不到男人（老公）?！?/p>

（三）勤儉叔娘，雞啼起床。梳頭洗面，先煮茶湯。灶頭鑊尾，端端光光。煮好早飯，剛剛天光。灑水掃地，擔水滿缸。食過早飯，洗凈衣裳。上山砍柴，急急忙忙。淋蔬種菜，蒸酒熬漿。紡紗織布，不離間房。針頭線尾，收拾柜箱。不說是非，不敢荒唐。有魚有肉，不敢先嘗。……子女大了，送進學堂。教育成人，辛苦備嘗。此等婦女，正大賢良。人人說好，久久流芳。（《勤儉叔娘》）

【今按：這首童謠頌揚客家婦女的勤儉、賢良，她們是吃苦耐勞的賢妻良母的典范?！?/p>

（四）鷓鴣子，翼些些（翼些些：翅膀張開）。踏粄子，轉(zhuǎn)妹家（轉(zhuǎn)：回；妹家：娘家）。阿婆接到，開口就來罵：“過年過節(jié)就本分，平時少來轉(zhuǎn)妹家。家頭教尾愛打點；田頭地尾愛常邏；灶頭鑊尾愛伶俐（伶俐：干凈）；針頭線尾愛春車（春車：整齊，順暢）；翁姑子女服侍好；外家正好開心花（外家：娘家）。（《鷓鴣子》）

圖1 梅州客天下旅游產(chǎn)業(yè)園《客家婦女》泥塑

圖2 廣東中國客家博物館《客家母親》雕塑

【今按：這首童謠是客家人教育女兒平時少回娘家，要勤儉，為夫家盡心盡力，娘家才會開心。其間也包含客家婦女日常勞動內(nèi)涵——“四頭四尾”：家頭教尾，田頭地尾，灶頭鑊尾，針頭線尾，極具概括性?！?/p>

實際上，客家婦女勤勞、刻苦和儉樸的品質(zhì)以及勇于擔當?shù)呢熑胃校缇鸵鹑藗兊年P(guān)注，歷史文獻不乏記述。例如《嘉應州志·禮俗卷》載：“州俗土瘠民貧，山多田少，男子謀生，各抱四方之志，而家事多任之婦人。故鄉(xiāng)村婦女，耕田、采樵、織麻、縫紉、中饋之事，無不為之。……古樂府所謂‘健婦持門戶，亦勝一丈夫’，不啻為吾州之言也。”可以說，在中國，客家婦女是最吃苦耐勞，最自重自立，于家庭、于社會都極有貢獻，是最令人敬佩的婦女。因此，晚清政治家、外交家、詩人黃遵憲曾贊嘆，客家“婦女之賢勞，竟為天下各種類之所未有”。

三、客家童謠反映客家人對少年兒童的勉勵：發(fā)奮讀書，長知識，考秀才

居住在山區(qū)的客家人，靠著數(shù)量并不多的薄田種稻生存，生活貧窮，這催生了崇文重教思想和行為，因為通過科舉考試可以出人頭地，改變生存狀況，獲得衣食無憂的富裕生活。長輩總是勉勵子弟發(fā)奮讀書，長知識，考秀才，爭取脫離山區(qū)貧窮。讀書成才觀念深入人心?？图抑V語不乏這樣的警句：“耕田愛養(yǎng)豬（愛：要），養(yǎng)子愛讀書。”“子弟不讀書，好比沒眼珠。”“不識字，一條豬?！薄安蛔R字，蚯蚓一糞箕。”“不識讀書，有目無珠?！笨图业貐^(qū)廣泛流傳的許多童謠，也鮮明地反映了山居稻作文化背景下的崇文重教、發(fā)奮讀書的思想觀念。例如：

（一）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jié)親家，親家門頭一口塘，放條鯉嫲八尺長（鯉嫲：鯉魚）。鯉嫲頭上撐燈盞，鯉嫲肚里做學堂（學堂：學校）。做個學堂四四方，兜張凳子寫文章，寫得文章馬又走，趕得馬來天大光。（《月光光》其七）

（二）蟾蜍羅（蟾蜍羅：蟾蜍），咯咯咯，唔讀書，無老婆。山鷓鴣，咕咕咕，唔讀書，大番薯。（《蟾蜍羅》

（三）大蕃薯（大蕃薯：大紅薯，比喻不聰明的人），真糊涂，好食懶做唔讀書，唔會算，唔會除，無頭無腦無眼珠，倒米較蕃薯（較：換）。（《大蕃薯》）

（四）白飯子，白珍珠，打扮小郎去讀書。正月去，二月歸，挑擔籮夾等嫂歸，歸來花缸無滴水。鵝挑水，鴨洗菜，雞公礱谷狗踏碓（雞公：公雞），狐貍燒火貓炒菜，猴哥偷食熝到嘴（猴哥：猴子；熝：燙）。（《小郎讀書》）

（五）四四方方一張臺，年年讀書 也來，你讀三年不識字， 讀三年進秀才。（《一張臺》）

（六）爺娘買條大手巾，喊 日日要洗身，身體健康精神好，讀起書來會入心。（《沐浴》）

（七）月光華華，點火供豬嫲（供：喂；豬嫲：母豬）。豬嫲唔肯大，搶快扛去賣?！鍪伦鲞碲A，唔當轉(zhuǎn)去讀書還過贏（還過贏：還更贏，還更好）。（《月光華華》）

（八）胡椒細細辣過姜，秤砣細細壓千斤。賴子細細有斤兩。書本細細藏知識，簿本細細寫文章。誰人讀得文章識，送個雞僆分你做生日（雞僆：未生蛋的小母雞；分你：給你）。（《胡椒細細辣過姜》）

發(fā)奮讀書考秀才的觀念自然導致客家文化教育的興盛。梅州也因此素有“文化之鄉(xiāng)”美譽，一直盛行崇尚讀書、發(fā)展教育的傳統(tǒng)?！扒宕赫觊g，梅州地區(qū)設(shè)立嘉應州以后，每年應童子試考試的都在萬人以上，為嶺南各地所罕見?！?清乾隆十三年（1748），嘉應州知州王知正在州衙照壁上題寫“人文秀區(qū)”四字。

由于歷來文風鼎盛，從清末至今，梅州孕育出42名國家級院士、558位梅州籍將軍、340位梅州籍大學校長。[8]

四、客家童謠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適當創(chuàng)作新童謠，增補傳統(tǒng)民系文化中缺少的價值觀念

值得指出的是，山區(qū)農(nóng)業(yè)文化下形成了寶貴的客家精神——刻苦耐勞、剛強弘毅、辛勤創(chuàng)業(yè)、團結(jié)奮斗，但也帶來了一些消極的思想觀念和行為表現(xiàn)，例如：視野不夠開闊，心胸有些狹窄；在意小范圍的團結(jié)，容易內(nèi)斗；太過求穩(wěn)，不敢創(chuàng)新、冒險；太過務實，睿智、改革不夠；太過重農(nóng)，重商有限；太過功利，大作為不夠；等等。所以客家人在繼承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同時，應該摒棄其消極的負面。[9]

因此，在客家童謠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上，可以適當創(chuàng)作客家新童謠，將傳統(tǒng)民系文化中缺少的或重視不夠的價值觀念增補進去，讓客家童謠的教育功能更完善更強大。

注釋

1.房學嘉等.客家文化導論[J].客家研究輯刊(專輯),2001,(1):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