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齊家思想的哲學建構
——以朱子家庭教化實踐為中心的考察

陳蘇珍，詹石窗

(1.福建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7；2.四川大學 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家”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地位使其成為中國哲學中繞不開的重要論題。儒家的齊家文化是活態(tài)傳承的有關家庭教化踐履的思想體系，構成追溯中華文明與道德之源的起點。儒家所擁有的在處理父子、夫婦、兄弟、師友等倫理關系上的教化實踐在朱子齊家思想中尤顯集中。近代以來因種種緣故，對“個體”的張揚導致對家文化探察的削弱。喚醒“家”這個沉睡中的哲學命題是回應現(xiàn)代社會對儒家齊家思想價值闡發(fā)之期待的必然。近年，學界多從中西文化比較視野看待家哲學(1)參見笑思：《家哲學：西方人的盲點》，商務印書館，2010年；吳飛主編：《神圣的家：在中西文明的比較視野下》，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張祥龍：《家與孝：從中西間視野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孫向晨：《論家：個體與親親》，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其中雖然對儒家哲學和朱子思想中的相關內容有所提及，但是尚未深入宋明理學內部探求朱子的齊家思想。朱子齊家思想不能孤立而觀，而是同宋明理學的宇宙本體論、生成論、教化哲學以及道德哲學等密切相連。這種龐大的齊家思想體系的建構雖然與朱子思想之集大成有關，但也不可否認在中國哲學中“齊家”論題本身涉及面向的寬泛性。朱子作為中國近古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哲學家，其有關齊家的論述相當豐富，尤其體現(xiàn)在《家訓》《家禮》《謹守勤謹》《小學》《童蒙須知》等篇目中(2)《謹守勤謹》又名《訓子貼》，《童蒙須知》又名《訓學齋規(guī)》。。學界探討上述單獨篇目的成果不少，然而從整體視角考慮朱子齊家思想的研究則付之闕如。朱子齊家思想作為整體命題的出現(xiàn)，或可探賾朱子有關“家”思想問題內在的哲學理路。

一、理與事：義理日用的互涵相成

朱子齊家思想具有濃郁的義理色彩，同時在廣義上又是一套關乎人的日常教化哲學體系，尤其注重童蒙時期道德養(yǎng)成實踐的重要作用。朱子的人文主義教育理念對中國傳統(tǒng)齊家實踐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缎W》中的童蒙教育思想構成了朱子齊家思想的重要教化內容。從《大學》到《小學》的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朱子思想從“用敬”到“致知”的統(tǒng)一?！端臅戮浼ⅰ房芍^朱子耗費畢生精力的撰著，朱子發(fā)現(xiàn)其中只有重闡釋“致知進學”之“理”的《大學》，還需以“用敬涵養(yǎng)”之“事”的《小學》來補充，方能使得義理與日用皆不偏廢?！缎W》與《大學》的關系具體體現(xiàn)為理即事、事即理[1](P5)?！吨熳诱Z類》言：“古者初年入小學，只是教之以事,如禮樂射御書數(shù)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學,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為忠信孝弟者?！盵2](P124)且言：“小學是事，如事君，事父，事兄，處友等事，只是教他依此規(guī)矩做去。大學是發(fā)明此事之理?！盵2](P125)由此，朱子編撰了以日用養(yǎng)成為要的《小學》，以構建完整的教育思想體系，即束景南謂之朱子“人本主義的四書學體系”[3](P610)。朱子撰著《家訓》亦順循這一“說理”與“說事”相輔相成的思路?！都矣枴穬H300余字，在傳統(tǒng)家訓史上意義非凡。不同于先前傳統(tǒng)家訓的鴻篇巨制，朱子將廣大精微的義理融進日常生活的道德實踐，開創(chuàng)了精煉、質樸又兼具哲理的傳統(tǒng)家訓體例。朱杰人指出了《家訓》在朱子齊家思想體系中的綱領性地位，認為朱子將《家訓》的思想提升到哲學與“道”的高度[4](P22)?！都矣枴穼⒅熳育R家思想融入其理學思想體系中，進行提綱挈領的哲學建構，專門以簡練的篇章說“理”，又輔助以《小學》《家禮》等撰著詳細說“事”?？梢?，朱子在齊家思想的義理闡發(fā)與日用教化上用力之深刻，看似分別論述，實則融會貫通。

家族規(guī)訓是朱子齊家思想的邏輯發(fā)端。朱子晚年為訓示家族子弟而撰《家訓》，是朱子一生為人、為學、教育子孫的經(jīng)驗總結，是其道德教育思想的精華?！都矣枴芬浴熬F者，仁也”[4](P1)開篇，常載于朱氏宗譜而被族人奉作修身、齊家、處世的“圣經(jīng)”，后因“朱子”尊稱，而得名《朱子家訓》或《朱文公家訓》。現(xiàn)藏于尤溪縣博物館的朱子手書“四個之本”齊家板聯(lián)(“讀書起家之本”“循理保家之本”“和順齊家之本”“勤儉治家之本”)亦體現(xiàn)朱子義理與日用相融合的齊家哲學思想。黃榦認為朱子把孝悌作為根植于人心的本然之德性，他闡釋朱子的教育理念即“所教人以孝弟為人道之大端”[5](P125)。這正是朱子《家訓》中所提倡的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婦和順與為人誠信等基本的倫理準則和價值理念。朱子另有一篇家訓《謹守勤謹》，是對兒子朱塾在外求學時的殷切至囑。朱子為督促朱塾專心學業(yè)，遠送其拜師呂祖謙門下，望其能學有所成。該篇家訓中除了勸導兒子踏實為學，更有許多日常道德修養(yǎng)和待人接物的細節(jié)，愛子情切的慈父形象躍然紙上。正如《論語》中所贊頌的孔子教子之道謂之“君子之遠其子也”[6](P174)，朱子在教育問題上亦存有“君子之心”，從其教誡兒孫的家規(guī)族訓，到傳道授業(yè)解惑的為師之道，再到推廣禮俗的社會教化，在教育思想上都具有一致性。故其弟子黃榦、陳淳等在各地任地方官及教授生徒的過程中均奉勸民眾從善行孝，積極在實踐層面推行朱子的齊家教化思想。

童蒙教育是朱子齊家思想的教化實踐。朱子作為教育家的獨特身份使其齊家實踐的范圍不僅局限于個人家族之內。據(jù)考證，歷史上與朱子有關的書院多達60多所[7](P1)。朱子齊家思想體系的形成與傳播，與其在各地創(chuàng)建書院，廣招生徒，互相研討和著書立說的教育實踐密切相關。朱子齊家思想以教化為其重要途徑，其中又以對孩童的教育為要，由此，童蒙教育思想不可不謂朱子齊家思想的重要構成。朱子制定《童蒙須知》針對幼童養(yǎng)成教育之初始，細致規(guī)定做事的規(guī)矩，涉及衣服、言語、灑掃、讀書、雜細等日常生活事項。繼而針對兒童編撰了《小學》，朱子在原序中說：“古者小學，教人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皆所以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盵8](P393)《小學》是一部教人以儒家倫常的童蒙讀本，最主要的就是如何依照倫理規(guī)范而行“事”，“忠信孝弟之類，須于小學中出”[2](P252)?！缎W》不僅引用家訓名篇，而且融合許多家教故事作為教化的素材與方法。如朱子引《楊文公家訓》說：“童稚之學，不止記誦。養(yǎng)其良知良能，當以先入之言為主。”[8](P434)楊時家訓中關于童蒙教育的觀點對朱子“欲其習與智長，化與心成”[8](P393)的教學目的論也頗有啟發(fā)。又如朱子引范質《戒兒侄詩》13首五言絕句，其一云：“戒爾學立身，莫若先孝悌。怡怡奉親長，不敢生驕易?！盵8](P436)又云：“日記故事，不拘今古，必先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等事，如黃香扇枕、陸績懷桔、叔敖陰德、子路負米之類，只如俗說，便曉此道理。久久成熟，德性若自然矣。”[8](P434)朱子《小學》也反映了傳統(tǒng)齊家思想與童蒙教育密不可分。朱子認為應遵循個體成長規(guī)律，對兒童和成人的不同階段實行有層次的教育，實現(xiàn)不同階段教育的有機統(tǒng)一和相互融通。孩童的教育多是在家庭中完成，家庭由此構成個人成長接受教化的第一個場所，朱子正是看到家庭教育對個人道德養(yǎng)成和社會倫理教化的重要性，他在《小學》序言中就闡明了撰著目的，是為“授之童蒙”，希望“有補于風化之萬一”[8](P393)。

禮學建制是朱子齊家思想的治世理想。朱子編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和《家禮》展現(xiàn)了其主要的禮學思想(3)盡管在《朱文公文集》《四書章句集注》《四書或問》《朱子語類》等文獻中有較多禮學方面的疏解與討論，但朱子禮學思想仍主要集中于《儀禮經(jīng)傳通解》和《家禮》中。。朱子提出“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也”[6](P51)，賦予“禮”以天理的內涵。面對當時百姓由于民間禮儀的空缺而無所適從的境況，朱子曾慨嘆：“禮不難行于上，而欲其行于下者難也?！盵9](P3 352)朱子編撰的《家禮》是以士人和庶民為對象，這也是朱子禮學建制的最大價值之一，即推行一種具有人文情懷的家庭倫理制度，打破了“禮不下庶人”的等級觀念，意欲構創(chuàng)“士庶通用”的儀禮。朱子《家禮》由此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也是朱子《家禮》能夠普及化的根源所在。朱子編撰《家禮》正是出于當時社會對齊家禮儀規(guī)范的需要?！都叶Y》涉及通禮、冠禮、昏(婚)禮、喪禮和祭禮，涵蓋了社會交往及日常所用之禮，基本上滿足了百姓日常生活所涉及的婚喪喜慶禮儀的實際需求。推行“民間通行之禮”擺脫了庶民在禮樂文化上遭受歧視的境地。“這種作為‘士庶通用’之禮的《家禮》的出現(xiàn)，在思想上與朱熹的人生觀有關”[10](P12)，朱子不以家庭出身對人進行階層劃分，而是以“學問”為導向激發(fā)人的潛能，不可不謂“人皆可為圣賢”教化思想的體現(xiàn)。朱子《家禮》通過祠堂、墓祭和祭田等建制給予民間儀禮情感的表達以合宜的實踐形式。朱子綜合宋儒關于家廟的諸多觀點而發(fā)明士庶通用的“祠堂”，所謂“古之廟制不見于經(jīng)，且今士庶人之賤亦有所不得為者，故特以祠堂名之”[11](P875)。祠堂為家族禮儀活動提供了專門的場所，此外還有祭田制度的設立，使得家族祭祀等禮儀活動有了一定的物質保障。由此，“報本反始”的文化價值通過家庭倫理建制得以展現(xiàn)。詳細而具體的日常禮儀常常具有強大的教化引導力量，使得國家與社會主流的政治價值觀念和倫理規(guī)訓得以通過禮儀的載體達到對社會百姓的規(guī)約。當然，朱子齊家思想的禮學建制更有著不為政治統(tǒng)治范疇所涵蓋的文化意涵，其中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對傳統(tǒng)社會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培育、家風族風的塑造以及社會倫理的建構，有力地維護了傳統(tǒng)社會的穩(wěn)定。朱子齊家思想在文化思想方面的意義經(jīng)由官學的傳播，使其同國家政治實現(xiàn)了緊密聯(lián)合，對后世倫理建構和道德延承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同時也強化了儒家的經(jīng)世意識。

朱子將理學思想滲透到教化哲學、道德哲學、倫理實踐中，實現(xiàn)與日用倫常的互動，彰顯了日用與義理的相互補充。朱子齊家思想在表意“事”的“生活世界”和表意“理”的“概念世界”之間建構起雙意向的回環(huán)路徑。這種齊家哲學體系的建構是宋明理學對人存在的基本方式的回應，是儒家理解世界的基本途徑，其中的細致內容和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有待更多的研究和發(fā)掘。

二、教與學：代際傳承的共生互促

朱子以教與學為齊家思想的實踐要旨，建構起代際共生傳統(tǒng)中的個體與世界的價值聯(lián)系。朱子齊家思想以家為代際傳承實踐的紐帶，涉及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師友等基本倫常建制，其中尤以父子關系的代際共生為核心。家庭的教與學展現(xiàn)出代際傳承的雙重向度，齊家的任務不僅是實現(xiàn)生物基因層面的種族繁衍，而且是一種文化價值意義上的世代延承，這一傳承離不開教與學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朱子所提倡的與家庭教育最密切相關的童蒙教育就是圍繞著教與學的審思?！皩W”不僅是中國哲學的重要命題，也是朱子齊家思想的重要內容，可以說朱子畢生都在致力于探求天理的為學之道?！皩W”對于人本身在世代中存在以及文化價值的承續(xù)與發(fā)展無疑具有非凡的意義。朱子在《論語集注》中說到：“學之為言效也。……后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盵6](P47)在此，朱子把“學”理解為模仿，這在代際傳承中就意味著后代對前代既有的文化生命經(jīng)驗的習得。這樣的教與學最初發(fā)生在家庭中，人們最先模仿的對象就是自己的父母，展現(xiàn)為代際共生的文化傳承。當我們從生命的延續(xù)模式來理解朱子齊家思想時會發(fā)現(xiàn)，圍繞教與學而形成的文化價值延續(xù)的生存論意旨，以此為根基建構自身生存的基礎，繼而讓文化倫理通過代際習得在當下甚至未來延續(xù)，并逐漸擴展為一個特定群體共有的互動、溝通和交流的文化價值世界。

教與學的傳承透析了“生生”的本體論意義。馬克思和恩格斯曾明確“家庭”的定義，即“每日都在重新生產(chǎn)自己生命的人們開始生產(chǎn)另外一些人，即繁殖”[12](P532)。這種對家庭關于生命生產(chǎn)的本質屬性的認定是確證無疑的，然而馬克思和恩格斯并未從文化學意義上對家庭的功能作出更進一步的闡釋[13](P37)。中國哲學從代際傳承的視角理解生生的哲學意涵無疑是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所欠缺的。這一概念與西方哲學所謂的“本體”或“存在”最大的不同在于“生生”是動態(tài)的表達，天然具有代際傳承的意味。中國哲學中獨特的本體論概念，可以追溯至《周易》對“易”之本體概念的表達，以陰陽變化的意涵來闡釋：“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盵14](P228)及至宋儒則加以發(fā)展而提出“生生之謂易”[2](P1901)。宋儒?！耙陨撊省保芏仡U言：“生，仁也；成，義也?！盵15](P36)程子言：“仁者，天地生物之心。”[2](P85)朱子進一步解釋：“只天地便廣大，生物便流行，生生不窮?！盵2](P85)將“生生”的意涵與道德本源之“仁”實現(xiàn)聯(lián)結，同時又將“仁”理解為一種生意，繼而將仁義禮智作為整體的道德考量，從仁的生意出發(fā)，于是可以衍生出義、禮、智等德目。陳來解釋“仁之生生”時說：“天地氤氳，萬物化生，創(chuàng)造不已，宇宙即連綿不絕的生生之流……而這一生生流行即是仁。”[16](P38)從生生到仁的闡釋展現(xiàn)出了宋明理學中由天道至人道的哲學衍生理路。儒家齊家思想圍繞日常人倫展開的生存論分析，是一種可以突破西方傳統(tǒng)哲學范疇的不同思路建構，其價值的現(xiàn)代發(fā)顯或將帶來中國哲學對自身發(fā)展道路的探求。生生構成朱子齊家思想生存論意義的闡釋基礎。朱子齊家思想以“慎終追遠”的日常倫理建構回應由“生生”發(fā)展而成的代際傳承共生模式，構成宋明理學齊家思想的“價值本體”。從這一層面來看，朱子的齊家思想直面人的生存問題和對生命的體悟?！都矣枴烦珜У臑槿颂幨乐?，皆是日常必不可免的生活交往需要；《家禮》涉及“冠婚喪祭”等禮儀，通過人生中重要節(jié)點的儀禮表達，將生命體悟融入倫理建設中。朱子齊家思想就是把生生不息的精神理念在齊家實踐中借由倫理建構和禮樂文明的承載以融入日常道德踐履，為生生哲學的基本義理找到在日用人倫中落腳的踏實的安全感，由此可見朱子齊家思想承載著倫理價值本體論的實踐意涵。

教與學的代際共生關系同時也體現(xiàn)為生存依附的關系。人在進入社會成為獨立個體之前，必須依附家庭的給養(yǎng)，在家庭中由父母家人的養(yǎng)育而成長。朱子齊家思想包含化民成俗的教化實踐，通過家庭教化以應用于人文教育、社會問題的解決及人際關系的調整，以期達到彰顯人性價值、創(chuàng)造和諧秩序的目的。錢穆言：“上自父母，下及子孫，一線相承，大生命猶尚超其軀體小生命而存在。”[17](P583)朱子齊家思想正是通過儀禮的實踐，包含對死亡問題的處理，保有對生命延續(xù)的崇敬，賦予祖先超越生物學意義的文化價值，展現(xiàn)代際延展關系。這突出體現(xiàn)在朱子家禮對傳統(tǒng)儀禮的改造與簡化，去除了種種繁文縟節(jié)，讓普通百姓都能運用，并且更加突出以喪祭禮延續(xù)對先人存在的意義亦即對生命本源的探尋。朱子《家禮》的創(chuàng)作可謂“天理”與人世間對接的一個重要嘗試，是其將形而上的理學思想世俗化的一次社會實驗[18](P217)。因此對代際傳承共生的齊家倫理的尊重，并非貶低個體存在的價值。強調“生生”在代際傳承中的生存論結構與個體的存在與發(fā)展并不矛盾，甚至起到對個體成長的助推作用。

梁漱溟嘗言：“中國之家庭倫理，所以成一宗教替代品者，亦即為它融合人我泯忘軀殼，雖不離現(xiàn)實而拓遠一步，使人從較深較大處尋取人生意義。”[19](P103)由此可見，面對軀體泯滅的必然現(xiàn)實，天然的血緣延承體現(xiàn)在文化價值上的永恒意蘊，讓中國人對生命之延續(xù)和對永生的渴望在家文化的傳承中得到慰藉?！缎⒔?jīng)》強調：“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盵20](P3)由孝衍生出的各種德行是對家的本體地位的表達。悌是兄弟姐妹之愛的表達，更加依賴平等、信賴的建構，是走向朋友之愛的過渡情感?！墩撜Z》有言“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6](P48)，肯定了孝悌在倫理上的重要性，并視之為道德之根本?！睹献印费浴叭手畬?，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6](P287)，以此把仁之德與倫理踐行進行了直接對接。孟子從事親的角度來論述仁的起點，辨明了仁和孝的關系。仁是一個極具包容性的道德概念，可以衍生出豐厚的道德意涵，親親之孝就是其中首要的范疇。由此可見，并非另有一個仁與孝相對，如果從仁本身的起點而言，親親就是仁的起點。親親也顯示了對生生文化的重視，代表著宇宙萬化流行中的承續(xù)性。在生生不息的本體論前提下，親親之孝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之本。以仁愛為核心的傳統(tǒng)道德體系在孝的生存論基礎上不斷提升與擴大。程子曰：“故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w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盵6](P48)從代際生存論的視角，仁是孝的延伸。朱子則把仁解釋為“愛之理，心之德”[6](P48)，更是肯定了其道德本源的重要地位。從家庭層面最基本的事親到社會生活層面的處世之道，最終到精神層面的立身，都源自家庭中的孝悌之德。

朱子齊家思想以“圣賢坯璞”為教化旨歸。朱子把童蒙教育的功能定位為成人，這是儒家教化哲學的價值追求使然。成人是一個以文化人的過程，意味著個體由自然人向社會人的過渡，成為一個具備道德修養(yǎng)，遵循倫理規(guī)范的人。孟子言“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盵6](P293)，此中即強調了儒家所提倡的“成人”道德教化路向。朱子提出“蒙養(yǎng)弗端,長益浮靡”[8](P394)，認為童蒙教育重點就在于“養(yǎng)心”與“培根”。儒家“蒙以養(yǎng)正”的核心觀點之一就是強調孩童道德的培養(yǎng)與行為的塑造對于個體融入社會和追求學問之道都具有重要的基礎性意義。從這個層面來深思朱子以“圣賢坯璞”為教化主旨的童蒙思想，也契合現(xiàn)代教育心理學所強調的早年教育對個體成長的價值?！笆ベt坯璞”是一個追求本心的過程，也透析出朱子齊家思想道德教化的價值導向，強調從“明德”到“為學”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朱子認為童蒙教育要以培養(yǎng)良好德行的成人為目標，這是一切為學的基礎和開端。只有形成良好的道德品質，才能具備追求“圣賢”的基本條件。當然，在朱子看來童蒙教育對象重點是孩童少年，但也適用于一切啟蒙教育階段的人?！笆ベt”是儒家傳統(tǒng)的理想價值追求，即使未必能人人皆為圣賢，也必須人人都以高尚的道德操守來自我規(guī)范。從道德教化意義上來看，儒家傳統(tǒng)中“為學”與“成人”并非二事，為學即要追求圣賢之境界，而圣賢之人也是道德境界最高的人。如果一定要有所區(qū)別，則應該說“成人”是“為學”的基礎和導向。從重視道德教化功能視角檢視朱子的童蒙教育理念，即可見朱子齊家思想在教化育人方面的“千古卓見”。

朱子齊家思想延承儒家“好學”的思想傳統(tǒng)?？鬃铀v的“好學”在宋明理學中得到了更深入的闡釋，宋儒所強調的道統(tǒng)傳承也無不涵蓋著好學的意味。儒家把“學”理解為學習者自主的活動，強調學習者主體性的發(fā)揚，“主體性是人在其倫理行動中所展現(xiàn)出的自主的、能動的與合目的性的地位與特性的綜合性范疇”[21](P76)。朱子齊家思想對個人修養(yǎng)、道德教育的作用，無疑是強調主體性的自覺與發(fā)顯。朱子齊家思想中德性的養(yǎng)成主要不是通過講習模式，而是融入日常生活中的行為教化，在不斷體認和感悟中喚起為學者的道德感情和生活選擇的能力，并促使這種道德選擇模式在日常生活中日益成熟。從儒家的角度來看，“教”的作用除了知識的傳授外，更側重于教導者所做出的道德榜樣。教導者的任務是通過行為互動和道德示范來展現(xiàn)什么是符合道德的，進而引導學習者把自己培養(yǎng)成高尚的人。這樣的養(yǎng)成教學思路正是突出“學”和為學者的主體性對教化成效的重要意義，也契合孔子所講“為仁由己”[6](P131)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再思“孔顏樂處”是宋明儒者對“學”之主體性討論的集中體現(xiàn)。孔子的弟子顏回生活貧困不堪，但內心充盈著問道向學之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6](P87)。由“樂”而達成“學”之主體性的最高境界，即由內心的自覺而獲得為學的自由，這是超越于物質層面的內在的幸福感。這種幸福感的獲得離不開對生命本源價值的體驗。所以，從本源道德探尋的視角，朱子認為顏回“元自有個樂”[2](P795)將主體性理解為對生命存在本初意義上的滿足。家庭生活中所追求的精神愉悅與和樂，同樣也體現(xiàn)對生命本初價值的滿足態(tài)度。朱子寫給女兒的詩句：“蔥湯麥飯兩相宜，蔥補丹田麥療饑。莫謂此中滋味薄，前村還有未炊時?！盵22](P221)此是朱子到女兒家做客，怕女兒因家貧無所招待父親而愧疚，寫下充滿慈愛的詩句以慰藉女兒。親情所帶來的溫暖是家庭倫理生活之樂在朱子齊家實踐中最好的表達，也是朱子齊家思想在教與學的文化生命中延展出中國哲學“道不遠人”傳統(tǒng)的具體體現(xiàn)。親親的發(fā)顯背后是關于“家”的本體論探求，個體面對世界最為核心的內在情緒就是由“家’決定的，透過“家”的和樂之情，對生命的通達與延續(xù)有了本體論的觀照。家為人們所提供的確定性的安全感需要通過儀式性的表達得到安放，在日用人倫中得以展現(xiàn)。這既是朱子齊家思想倫理建制的生命關懷，也是對“家”存在論意義上的倫理實踐回應。

三、公與私：家國同構的治世理想

朱子齊家思想圍繞個體和宗族行為的自我約束與養(yǎng)成機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倫理規(guī)范和道德體系，并致力社會秩序以及日常生活的建構。在朱子齊家思想中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禮法與道德的相通性，是發(fā)揮“治平”功能的社會規(guī)范。朱子齊家思想的建構反映傳統(tǒng)禮樂文化大背景映照之下的家庭倫理關系，所形成的倫理價值符合家庭和家族的需要，有很強的實用性和實效性，可以奠定社會民眾的道德基礎，并有助于解決社會文化認同問題。傳統(tǒng)社會從皇權家族到平民百姓，為了進行個體價值觀、人生觀的培育以及倫理規(guī)范訓導，多結合時代需求和家族的具體情況，專門訂立系統(tǒng)的家規(guī)族訓，常常以文字形式形成撰著或條例。其中不乏名篇佳作，在流傳過程中其影響和作用甚至超出具體的宗族而具有廣泛的社會倫理效應。朱子亦即通過對個體與家庭、家庭與社會之間關系的處理來把握傳統(tǒng)倫理思路。這不同于近代以來將個體家庭與國家社會截然分別的視域，而是倡導為齊家而修身，為治國平天下而齊家的修養(yǎng)進路，皆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互促進。齊家成為一個溝通個體與家庭共成長、家庭與社會共發(fā)展的關鍵性中介環(huán)節(jié)。

從“親親相隱”到“民胞物與”，公與私在齊家實踐中相交通?？鬃友?，親親相隱，“直在其中矣”[6](P146)，這同時也為在倫理實踐中認同差等之愛的合法性提出了解決方案。親親相隱透露出一種本體論的承諾，使得個體雖然可能面臨家與國的沖突、忠與孝的兩難，卻并非無解決之道。這是源于比道德更基本的存在論層面的肯定，既提供了化解道德困境的機制，又顯示出一個文明體系中不同價值原則之間的基本關系，是對高于法律的生存論原則的尊重。宋儒推崇生命的延續(xù)應當享有崇高的地位，認為親親相隱在道德上有其正當性根據(jù)，強調這是“天理人情之至也”[6](P146)，并獲得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的支持。孝可以說是源于對自然之生生大德的崇敬，轉化為對賦予個體生命的父母的愛。原初的孝心繼而擴充為對天下萬事萬物的仁愛之心，也就達成了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思想境界。朱子齊家思想中的教與學體現(xiàn)了“親親”倫理普遍性的表達?！吨杏埂费浴叭收呷艘玻H親為大”[6](P28)正是對倫理本質發(fā)源的追問。親親作為源于父母與子女的代際情感紐帶，是人生在世與他人建立起的最原始情感。這種情感強調了對德性之源的追溯，是在與親人直接照面中形成的日常倫理，更具有最普遍的道德和價值意義。孟子尤其強調親親的良知良能，親親可謂“仁義禮智信”等德行之源。親親無疑是個體最原初的情感，對生活中最普遍的親人之愛的確認，這為朱子齊家思想奠定了倫理哲學本體論的基礎。只有肯定親親的差等，才能理解親親之情的推展，人總是由愛自己最親近的人，進而擴大這種愛的情感。對此，儒家的理解是很寬廣的，孟子所講“仁者愛人”[6](P298)，就是順循由己及人的道德情感路向。宋儒認為人與天地萬物有一個共同的創(chuàng)生根源，故情感對象的擴展不僅包含人類自身，甚至可以推至宇宙間萬事萬物，人與自然“同得天地之理以為性，同得天地之氣以為形”[6](P293)，即將天下之民當作同胞，將世間萬物視為同伴。總之，通過“仁”的概念，由親親之情到“仁民而愛物”，繼而達到“民胞物與”的道德境界。

孝悌就是在親親的自然體認中形成的基本德行，家庭為其產(chǎn)生提供了原發(fā)性的場域，使得“孝”這個傳統(tǒng)核心道德得以生成。曾子曰：“夫孝，德之始也?！盵23](P125)孝不僅是對生命來處的尊敬，也是對個體維持自我的要求和肯定，由此可言，孝是“親親”思想展現(xiàn)的首要德性?！凹摇弊鳛榍楦械赖碌陌l(fā)源場域，從個體對親人的愛推衍至對社會他人之愛，繼而實現(xiàn)對世界萬事萬物的愛。儒家把這種情感推衍之源稱為“仁愛”。道德情感的差等性也體現(xiàn)了人如何通過同情心的建構以突破自我的德性生長過程?！坝H親”賦予愛的差等以天然的合法性，使得公與私之間不再是截然對立，而是從本體論意涵上找到了溝通與聯(lián)結。家庭倫理中孝悌的表達就是實現(xiàn)推己及人的一種工夫，在朱子齊家實踐中的這種工夫導向泛愛眾人的普遍道德意識。《大學》有言：“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患胰?，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盵6](P9)朱子在齊家思想的基礎上建構理解世界的方式，圍繞著“齊家”形成了一整套禮樂文化和成人教化體系，這是朱子齊家哲學的外顯踐履，也是其思想精義的體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朱子齊家思想提供了自我與世界的聯(lián)結方式是由“家”出發(fā)而尋求“天人合一”的路徑?！凹摇弊鳛榇H傳承的現(xiàn)實場域，則在世世代代的承續(xù)中，從文化意義上給予了個體生命的無限延展，以生生不息的家文化顯示了人類對不朽精神的追求。將親親之孝完全歸于私人生活領域的解讀之偏頗在于未能把握人與人之間普遍化的關系。親親之孝是生活中最普遍的倫理情感。這使得親親之孝從超越私人情感的維度獲得了普遍性。朱子齊家思想將對親情關系處理的普遍性價值從遮蔽的狀態(tài)揭示出來，在私人領域中把握其普遍性，并擴大為社會之“公”的價值意涵，即為儒家齊家思想中的另一種大公。

從“倫理本位”到“互以對方為重”，家庭與社會價值在齊家實踐中相融通。對傳統(tǒng)儒家齊家思想的理解不應以現(xiàn)代敘事中的公私分別進行教條性區(qū)分。儒家倡導齊家的價值規(guī)訓不局限在私人領域，其旨在更廣大的公共社會領域作用的發(fā)揮，在修齊治平之間建立起內在的聯(lián)結。修齊治平在儒家傳統(tǒng)中本然地展現(xiàn)出一個求道的完整過程，并非機械地割裂而是保有積極的互動與融通。在為學先后的次序問題上，修齊治平中前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被理解為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開展的基礎與必要條件。儒家倫理生活的原初場域是家庭，家庭倫理建設為社會生活的全面建構提供了“倫理性原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以家庭為中心形成的“倫理本位”[19](P94)概念揭示了家庭在倫理方面的本體論意義。倫理本位即意味著“家”在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的優(yōu)先性。朱子以齊家思想的建構將恪守家禮與政治德性、家庭情感與愛國情感在現(xiàn)實中達成統(tǒng)一。倫理本位的文化強調“互以對方為重”[24](P255)，這種特征表現(xiàn)在倫理關系中，就是重視責任、群體、權利與和諧。朱子齊家思想的家庭倫理導向顯示了不同角色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互以對方為前提所應承擔的相應責任。譬如父子關系作為社會倫理關系的核心，并非純粹是子從屬于父的關系。朱子《家訓》所言：“君之所貴者，仁也。臣之所貴者，忠也。父之所貴者，慈也。子之所貴者，孝也。兄之所貴者，友也。弟之所貴者，恭也。夫之所貴者，和也。婦之所貴者，柔也?！盵4](P1)其中所提倡的基本德目，都具有一定的對應性，體現(xiàn)辯證的、相互制約的倫理關系?！皞惱硎加诩彝?，而不止于家庭”[19](P95)，在中國傳統(tǒng)中，個人進入社會關系網(wǎng)絡后，在社會關系的指稱上都體現(xiàn)了家庭倫理的印記。如“師父”“徒弟”“父母官”“四海之內皆兄弟”等表示人情親近與注重情義的稱呼，將整個社會關系演繹出家庭倫理的味道?！叭鐣耍黄诙氜D互相連鎖起來，無形中成為一種組織。”[19](P95)由此，形成以仁義禮智信等道德概念為主要內容的基本道德規(guī)范和倫理體系。這樣的倫理道德體系建構本身就維系了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溝通。

從“家國同構”到“天下大同”，道德教化與社會文明相促進。朱子家禮的實踐正發(fā)揮了文明禮儀方面的文化認同和凝聚力，讓文明的歸屬以家為基礎建構。不再從空間意義上而是從價值意義上定義家的私人領域與國家社會甚至天下之間公共領域的關系。朱子齊家文化倡導文明的歸屬而非族群的歸屬，正是通過家庭教化實踐來彰顯“文明”的價值理念，由此所形成的家庭文化價值構成了凝聚傳統(tǒng)社會文化認同的載體。齊家雖然是家庭內部的教化實踐，其所意旨的對象卻是整個國家社會甚至人類世界，因此齊家具有了強烈的道德含義和責任意識，這是中國文化追求世界大同的心態(tài)使然。天下成為道德化的、整體性的和而不同的概念。有學者強調中國文化傳統(tǒng)偏重私德，而公德闕如，實是未透視家國之間具有價值上的同構性?！洞髮W》曰：“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6](P9)通過忠與孝在價值觀念上的延展，實現(xiàn)從齊家到治國的跨越，也就是“家齊而后國治”[6](P4)。家庭在其中正是培養(yǎng)個體合作與相互支持的重要機制。朱子齊家文化包含著對國家社會和天下問題的思考，這與朱子作為一位當時的大儒所具有的愛國主義精神密不可分。黃榦有言：“先生平居惓惓,無一念不在于國。聞時政之闕失,則戚然有不豫之色,語及國勢之未振,則感慨以至泣下?！盵25](P1487)可見，在朱子看來，齊家與治國并非截然分離，二者之間存在著天然的融合與一致的互通，即“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6](P363)。如果僅將朱子齊家思想局限在個人家族內部，那必然是一種窄化，也未能理解儒家傳統(tǒng)中“家”在建構個人、社會、國家甚至人類世界中的本體論意涵。朱子齊家思想存在個人家族治理與治國平天下理想的通融，很好地回應了傳統(tǒng)儒家在私人和公共領域價值之間的張力。不同于現(xiàn)代公私領域的截然對立，儒家對私人與公共的分野更大意義上是價值領域的劃分而非空間場域的劃分?！凹覈煜隆奔韧肝龀鰝鹘y(tǒng)倫理的社會滲透也給予了現(xiàn)代“社會大家庭”等政治性概念以傳統(tǒng)文化厚重的家庭倫理色彩。

四、結語

儒家文化是以家庭倫理為核心而建立起來的文化形態(tài)，以親親的自然情感為起點，不斷擴充至包含社會、國家乃至天下的道德關懷。家庭關系的和諧成為倫理的發(fā)端，并以此構成社會治理以及國家強盛的基礎。傳統(tǒng)家庭或宗族往往是幾十甚至幾百人聚居的大家族，實是一個小型社會。齊家過程中必須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以及物質生產(chǎn)生活資料的分配問題。因此，擁有共同的文化信仰就成為凝聚人心的必要條件，朱子《家訓》和《家禮》都表現(xiàn)出這樣的重要功能，即透過齊家教化實踐，自覺地形成一個文化價值相一致的生命共同體。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是由宗法家族所組成的“禮治社會”[26](P60)，社會治理主要依靠“禮治”而非“法治”。法治有賴國家的政治權力，而禮治依靠的是社會成員共同認可的行為規(guī)范，既是自發(fā)的道德力量也是來自倫理規(guī)范的約束力。通過家族的道德倫理建制和行為禮儀規(guī)范，家族成員的情感與家族認同被激發(fā)出來，實現(xiàn)了儒家“齊之以禮”的社會管理和“養(yǎng)之成德”的理想秩序。由此，“源于家庭并擴延到天下國家的德化勸善教育理念便被儒家納入‘天下一家’的價值體系中去”[27](P28)，齊家實踐成為穩(wěn)定社會的重要治理力量。

從歷史影響來看，儒家齊家思想成為將傳統(tǒng)社會核心價值理念貫徹到民間的重要實踐。朱子齊家思想的日常實踐為傳統(tǒng)社會提供了普遍認同的行為儀規(guī)和倫理準則，讓儒家的核心價值通過禮儀表現(xiàn)出來，不僅抵御了佛、道禮俗的浸染，也使得從社會最小細胞的“家”到整個國家天下，都可通過家庭生活中具體的禮節(jié)和倫理規(guī)范得以安頓。朱子齊家思想在近世中國凝聚宗族方面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隨著朱子學的普及而傳播到東亞，對朝鮮、越南、日本等國家，在不同時代都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從中國哲學自身發(fā)展來看，家哲學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不同于西方哲學傳統(tǒng)所固有的范疇而彰顯其存在論上的自我表達。無論如何，當前中國哲學亟待探尋自我發(fā)展的道路，如何從中國哲學中發(fā)掘自身的獨特性，而不是處于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標尺之下，是中國哲學之所以為其自身的證明。后疫情時代顯現(xiàn)的對人存在方式追問的哲思，有待我們從中國哲學視域重新審思家庭在溝通個體與社會中的重要作用。這無疑是探索中國哲學自身價值的現(xiàn)實維度。從當前社會需要來看，朱子齊家思想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家庭文化建設提供傳統(tǒng)借鑒。新時代家庭的形態(tài)、結構、功能和觀念等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遷，但家庭是社會構成的最小單元的事實沒有改變。儒家哲學蘊含著慎終追遠的哲學深思，給個體生命以支持和安頓，這也是重檢朱子齊家思想以直面現(xiàn)實生活問題的關鍵所在。有必要說明的是,我們在充分肯定朱子齊家思想哲學價值的同時,并不著意掩蓋其齊家具體內容與操作上由于特定時代而帶來的局限，仍然要以社會文明發(fā)展需求為出發(fā)點，實現(xiàn)朱子齊家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