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英,王 彬
(曲阜師范大學(xué),山東 曲阜 273165)
理學(xué)是兩宋時期主流的社會文化思潮,它不僅重新規(guī)范、塑造了宋代的政治文化與社會生活,還深刻影響了士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宋代詩學(xué)領(lǐng)域,許多理論觀念的構(gòu)建、詩學(xué)術(shù)語的運用等都帶有理學(xué)的印痕,即如宋代詩學(xué)中著名的“活法”說,不僅得力于佛禪修行參悟的方式(1)參見張晶:《宋詩的“活法”與禪宗的思維方式》,《文學(xué)遺產(chǎn)》,1989年第6期。,也與理學(xué)靜觀的認知方式關(guān)系密切。
那么,何謂靜觀?靜觀是一種對“道”直覺體驗的方法?!独献印返谑略疲骸爸绿摌O,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2)陳鼓應(yīng):《老子注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21頁。老子認為,世間萬物和蕓蕓眾生皆有其根本,而其根本就是靜。歸根復(fù)命,也就是回到人的清靜之性,而清靜正是生命的常態(tài)、人生的常態(tài)。邵雍《觀物篇》說:“天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謂之理者,窮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性者,盡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知者,天下之真知也。雖圣人無以過之也?!?3)邵雍撰、郭彧點校:《邵雍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9頁。意謂天下萬物都有其本然的理、性、命,人只有用心去觀察、體會,窮理、盡性、知命后才能成為有“真知”的人。而觀物須出之以靜,于靜中體察萬物的生生不息、體驗人之喜怒哀樂“未發(fā)”時的氣象,在排除私欲雜念的虛靜狀態(tài)下反觀自我心體。
宋代的理學(xué)家大都主靜,以為這是涵養(yǎng)道德、讀書學(xué)習最基本的工夫。張載便“以‘至靜無感’的太虛作為性的淵源”(4)鄭治文:《本體·心性·工夫——“北宋五子”到朱熹的理學(xué)范式建構(gòu)》,《齊魯學(xué)刊》,2020年第2期。,將靜視為天地之性的基本特點。程顥更認為“性靜者可以為學(xué)”(5)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51頁。,而程頤“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xué)”(6)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432頁。。靜坐時容易集中精力,全神貫注,心無旁騖,不僅有利于對閱讀對象的深層理解,還能收到澡雪精神、洞明心體之效,這也就是程頤所謂的“靜則自明也”(7)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436頁。。朱熹曾說:“明道(程顥)教人靜坐,李(侗)先生亦教人靜坐。蓋精神不定,則道理無湊泊處?!庇衷疲骸绊毷庆o坐,方能收斂?!痹谒磥?,“靜坐無閑雜思慮,則養(yǎng)得來便條暢”,故“始學(xué)工夫,須是靜坐。靜坐則本原定,雖不免逐物,及收歸來,也有個安頓處”。但朱熹所謂的“靜坐”與佛家修行方式“禪定”不同,“靜坐非是要如坐禪入定,斷絕思慮。只收斂此心,莫令走作閑思慮,則此心湛然無事,自然專一。及其有事,則隨事而應(yīng);事已,則復(fù)湛然矣。不要因一事而惹出三件兩件。如此,則雜然無頭項,何以得它專一……至于學(xué)《詩》,學(xué)樂舞,學(xué)弦誦,皆要專一”(8)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二,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4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79頁。。佛家的禪定是斷絕思慮,寂然不動,而朱熹所說的靜坐則是為了收斂內(nèi)心,讓思慮不至于渙散,這不是一種修行的方式,而是一種凝神聚精以思考、體會的方法:“當靜坐涵養(yǎng)時,正要體察思繹道理,只此便是涵養(yǎng)?!?9)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二,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0頁。然而,雖然“靜為主,動為客”,二者卻不能截然分開,而是有著互為依存的緊密關(guān)系,“靜者,養(yǎng)動之根;動者,所以行其靜。動中有靜,如‘發(fā)而皆中節(jié)’處,便是動中之靜”(10)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二,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2頁。?!皠訒r,靜便在這里。動時也有靜,順理而應(yīng),則雖動亦靜也。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挛镏畞?,若不順理而應(yīng),則雖塊然不交于物以求靜,心亦不能得靜。惟動時能順理,則無事時能靜;靜時能存,則動時得力。須是動時也做工夫,靜時也做工夫,兩莫相靠,使工夫無間斷始得。若無間斷,靜時固靜,動時心亦不動,動亦靜也。若無工夫,則動時固動,靜時雖欲求靜,亦不可得而靜,靜亦動也。動、靜如船之在水,潮至則動,潮退則止;有事則動,無事則靜。”(11)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二,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0—381頁??傊瑒?、靜是一體的,只不過相對而言靜更重要。
陸九淵也非常強調(diào)“靜”,認為沖靜、沉靜等是士人的一項重要品質(zhì),如他評價仲弓時說:“仁者靜,不佞、無口才也。想其為人,沖靜寡思,日用之間,自然合道。”(12)陸九淵撰、鐘哲點校:《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97頁。他和程顥相似,亦認為性靜者更容易入道:“此道非爭競務(wù)進者能知,惟靜退者可入?!?13)陸九淵撰、鐘哲點校:《陸九淵集》,第399頁。又說:“小者,他起你亦起,他看你亦看,安得寬弘沉靜者一切包容?!?14)陸九淵撰、鐘哲點校:《陸九淵集》,第446頁。在陸九淵看來,人心如水,他更欣賞的是風平浪靜,如其云:“風恬浪靜中,滋味深長?!?15)陸九淵撰、鐘哲點校:《陸九淵集》,第458頁。又云:“因提公昨晚所論事,只是勝心。風平浪靜時,都不如此。”(16)陸九淵撰、鐘哲點校:《陸九淵集》,第463頁。在修養(yǎng)方法上,陸九淵更是強調(diào)以靜坐來發(fā)明本心。朱熹的門人陳淳便指出:“象山教人終日靜坐,以存本心,無用許多辯說勞攘?!?17)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xué)案》卷五十八《象山學(xué)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918頁??梢?,無論是程朱理學(xué),還是陸氏心學(xué),都非常看重靜坐工夫,既將其當做讀書學(xué)習的方法,也將其視為修養(yǎng)心性、收斂精神、發(fā)明本心的法門。雖然陳淳攻擊陸氏心學(xué)“大抵全用禪家意旨,使人終日默坐,以求本心,更不讀書窮理”(18)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xué)案》卷七十七《槐堂諸儒學(xué)案》,第2606頁。,以為“其學(xué)雖或做入細工夫,與儒家內(nèi)省處相近,而亦大段疏闊簡率,只是山林一苦行僧道輩氣象”(19)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xué)案》卷六十八《北溪學(xué)案》,第2237頁。,但實際上,靜坐觀心乃是以程朱理學(xué)為主流的新儒家出入釋老而返諸儒學(xué)的心地工夫,儒家用以修養(yǎng)心性,佛家用以參禪悟道,道家用以澄觀靜慮。只有保持一種寧靜、恬淡的精神狀態(tài),當萬物紛來目前時,才能洞燭其本質(zhì),譬如“水之鑒物,動則不能有睹,其于靜也,毫發(fā)可辨。在乎人,耳司聽,目司視,動則亂于聰明,其于靜也,聞見必審。處身者不為外物?;味鴦?,則其心靜,心靜則智識明,是是非非,無所施而不中”(20)歐陽修:《非非堂記》,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930頁。。
理學(xué)家試圖通過靜坐觀心、靜觀物理來領(lǐng)會天道流行,從而增進心性涵養(yǎng),明了天理人情。這在同樣注重學(xué)養(yǎng)的宋代詩人那里很容易就能找到相通之處。宋代詩學(xué)中最具代表性且被詩家反復(fù)強調(diào)的“活法”說,固然是詩學(xué)發(fā)展本身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但與理學(xué)家所提倡的靜觀、以物觀物等方法也不無關(guān)系。
理學(xué)靜觀的認知方式與觀物取材的藝術(shù)思維極易相通,宗白華先生對此有精到的論述:“藝術(shù)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即美學(xué)上所謂‘靜照’。靜照的起點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wù)暫時絕緣。這時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萬象如在鏡中,光明瑩潔,而各得其所,呈現(xiàn)著它們各自充實的、內(nèi)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這自得的、自由的各個生命在靜默里吐露光輝?!?21)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頁。宋代理學(xué)家的詩學(xué)觀點與此頗為相似。朱熹論詩歌創(chuàng)作云:“作詩間以數(shù)句適懷亦不妨,但不用多作,蓋便是陷溺爾。當其不應(yīng)事時,平淡自攝,豈不勝如思量詩句?至如真味發(fā)溢,又卻與尋常好吟者不同。”(22)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8冊),第4332頁。在這段話中,“平淡自攝”四字居于中心地位,因而如何理解這四個字至為關(guān)鍵?!爸祆涞鹊缹W(xué)家認為,人之一心萬理具備,方寸之間萬善具足,若能敬持此心,便是圣賢。常人要讀書窮理,格物致知才能識得此心,其進德之階在于莊敬涵養(yǎng)、收其放心,革盡人欲以復(fù)歸天理,因此,‘平淡自攝’正是這進德之階的表現(xiàn)形式。經(jīng)‘平淡自攝’的修養(yǎng)而體會到天理真味,再由天理中自然發(fā)溢而出,這便是朱熹的創(chuàng)作理論。”(23)冷成金:《蘇軾、朱熹文藝觀之比較》,《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3期。對于“平淡自攝”,南宋后期尊朱熹為“百代宗師”的程朱理學(xué)正宗傳人真德秀在《跋豫章黃量詩卷》中作了如下解釋:“方其外誘不接,內(nèi)欲弗萌,靈襟湛然,奚慮奚營?當是時也,氣象何如哉?溫然而仁,天地之春;肅然而義,天地之秋;收斂而凝,與元氣俱貞;伴奐而休,與和氣同游。則詩與文有不足言者矣?!?24)真德秀:《西山先生文集》卷三十四,四部叢刊本。不誘于外,無欲于內(nèi),胸襟澹然,無所營求。如此,才能心無掛礙,溫然肅然,感四時之變換,會天地之萬有,平淡攝取,悠然入神,精神內(nèi)充,德性厚積,一旦“真味發(fā)溢”,道德修養(yǎng)自然流露,發(fā)而為詩,厚道醇雅,自然“與尋常好吟者不同”。
宗白華先生又曾如此論及“道”與“藝”的關(guān)系:“只有活躍的具體的生命舞姿、音樂的韻律、藝術(shù)的形象,才能使靜照中的‘道’具象化、肉身化?!薄盃N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25)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第67—68頁。在朱熹的詩學(xué)思想中,“道”與“藝”雖有先后輕重之分,但二者又是如影隨形、密不可分的。只有靜穆的觀照才能體察萬事萬物之“道”,而沒有“道”作為支撐的歌詠則缺少應(yīng)有的“深度和靈魂”。朱熹曾比較杜甫與韋應(yīng)物詩云:
“杜子美‘暗飛螢自照’語只是巧,韋蘇州云‘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此景色可想,但則是自在說了?!币蜓裕骸啊秶费a》稱韋‘為人高潔,鮮食寡欲。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閣而坐’。其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意當愛之?!眴枺骸氨忍杖绾??”曰:“陶卻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隱者多是帶性負氣之人為之,陶欲有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韋則自在,其詩直有做不著處便倒塌了底。晉、宋間詩多閑淡,杜工部等詩常忙了。陶云‘身有余勞,心有常閑’,乃《禮記》‘身勞而心閑則為之也’?!?26)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8冊),第4325頁。
杜甫詩句“暗飛螢自照”出自《倦夜》:“竹涼侵臥內(nèi),野月滿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萬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27)仇兆鰲:《杜詩詳注》(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76頁。此詩非專詠夜景,而是有感于當前紛擾的國事而夜不成寐。尾聯(lián)乃老杜此詩之本意。而頸聯(lián)“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乃感于孤棲,心傷無侶。韋應(yīng)物“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出自《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28)孫望:《韋應(yīng)物詩集系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84—185頁。此詩寫寒夜獨居寺院之所見所感,思想境界雖不及杜詩,但就“眼前景”用“眼前語”道來,在淡遠閑靜的景物描寫中暗含著人格之超然自在,合于道學(xué)“‘體驗未發(fā)’的澄默風懷”(29)韓經(jīng)太:《理學(xué)文化與文學(xué)思潮》,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7頁。,故深得別有會心的朱熹的賞愛。而“帶氣負性”“欲有為而不能”且“又好名”的陶淵明,其詩雖然“語健而意閑”,卻不如韋應(yīng)物及其詩歌的超然自在;而杜甫之詩“常忙了”,語言雖然工巧,但沒有以靜穆的心境觀照自然物象,難以發(fā)現(xiàn)其中潛沉的能夠返諸自身的自然之“道”,反不若韋應(yīng)物之詩就眼前景“無一字做作”地“自在說了”來得沉靜、自然、深刻。此類評價在朱熹這里所在多有,如他很欣賞唐陳子昂的《感遇》詩,譽為“詞旨幽邃,音節(jié)豪宕,非當世詞人所及”,但“亦恨其不精于理,而自托于仙佛之間以為高也”(30)朱熹:《齋居感興二十首》,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0冊),第360頁。。其《跋杜工部同谷七歌》云:“杜陵此歌豪宕奇崛,詩流少及之者。顧其卒章,嘆老嗟卑,則志亦陋矣。人可以不聞道哉?”(31)朱熹:《跋杜工部同谷七歌》,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952頁。又論蘇軾詩云:“東坡晚年詩固好,只文字也多是信筆胡說,全不看道理?!?32)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8冊),第4324頁。朱熹完全是以詩作中有無“道”、能否體現(xiàn)“理”來衡量作品之藝術(shù)水準的。稍后于朱熹的理學(xué)家楊簡也以杜甫和韓愈賦詩作文的觀點為鵠的來闡述自己對于“道”“藝”關(guān)系的看法:“孔子謂巧言鮮仁,又謂辭達而已矣。而后世文士之為辭也,異哉!琢切雕鏤,無所不用其巧。曰‘語不驚人死不休’;又曰‘惟陳言之務(wù)去’。夫言惟其當而已矣,謬用其心,陷溺至此,欲其近道,豈不大難?雖曰無斧鑿痕,如大羮元酒,乃巧之極功;心外起意,益深益苦,去道愈遠?!?33)楊簡:《慈湖遺書》卷十五《家記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亦是強調(diào)“道”高于“藝”。而對“道”的體察,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靜觀物理來進行的。
既然理學(xué)家的靜觀體物與詩人的藝術(shù)思維相通,那么靜觀的認知方式影響宋代的“活法”詩學(xué)也就不難理解了。俞成在《螢雪叢說》中明確將“活法”與理學(xué)綰合到了一起:“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膠古人之陳跡而不能點化其句語,此乃謂之死法。死法專祖蹈襲,則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奪胎換骨,則不能斃于吾言之內(nèi)。斃吾言者,故為死法;生吾言者,故為活法。伊川先生嘗說《中庸》‘鳶飛戾天’,須知天上更有天;‘魚躍于淵’,須知淵中更有地,會得這個道理,便活潑潑地。吳處厚嘗作《剪刀賦》,第五格對‘去爪為犧,救湯王之旱歲;斷須燒藥,活唐帝之功臣’。當時屢竄易‘唐帝’上一字不妥帖,因看游鱗,頓悟‘活’字,不覺手舞足蹈。呂居仁嘗序《江西宗派詩》,若言:‘靈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在,萬變不窮,是名活法?!瘲钊f里又從而序之,若曰:‘學(xué)者屬文,當悟活法。所謂活法者,要當優(yōu)游厭飫,是皆有得于活法也,如此?!?!有胸中之活法,蒙于伊川之說得之;有紙上之活法,蒙于處厚、居仁、萬里之說得之?!?34)俞成:《螢雪叢說》,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7編 第5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6年版,第230頁。俞成提到了兩種“活法”,一是“胸中之活法”,二是“紙上之活法”。這兩種“活法”其實是緊密相關(guān)的,“胸中之活法”屬于內(nèi)在素養(yǎng),是“里”;“紙上之活法”屬于外在技法,是“表”;外在技法離開了內(nèi)在素養(yǎng)便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所以要“表里合一”,“紙上之活法”要以“胸中之活法”為基礎(chǔ)。如俞氏所言,其“胸中之活法”得自于程頤(伊川先生),而程頤與其兄程顥正是北宋理學(xué)的代表人物,他對《中庸》“鳶飛戾天”“魚躍于淵”等語句的解說表達的是對天理流行的靜穆的感悟和認知。
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說:“古人觀理,每于活處看,故《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蜃釉唬骸耪呷缢狗颍簧釙円?。’又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孟子曰:‘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衷唬骸慈旎?,不舍晝夜?!鞯啦怀扒安荩^其意思與自家一般。又養(yǎng)小魚,欲觀其自得意,皆是于活處看,故曰:‘觀我生,觀其生?!衷唬骸畯?fù)其見天地之心?!瘜W(xué)者能如是觀理,胸襟不患不開闊,氣象不患不和平?!?35)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乙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頁。所謂“活處觀理”,要求認知主體保持虛靜的精神狀態(tài)來觀照活潑生動的外部世界,不僅鳶飛魚躍、水流岳峙等自然物象,即便是富于世俗氣息的日常生活,也皆可納入觀照視野。而這種靜觀的認知方式又極易化為一種審美方式,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觸媒。正如論者所言,靜觀所“注意的是宇宙生生不息的精神,活潑潑的生機。鳶飛魚躍,草長水流,物之生意與人之靈氣相融合,于是,在物我交感的過程中完成了自然和心靈的異質(zhì)同構(gòu),天人合一,道心轉(zhuǎn)化為詩心。這是一種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shù)思維方式”(36)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66頁。。
作為一種認知方式,靜觀不僅能使哲人參透物理,見得道理,還是詩人獲取藝術(shù)靈感及創(chuàng)作素材的源頭活水。朱熹“嘗舉似所作絕句示學(xué)者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w借物以明道也。又嘗誦其詩示學(xué)者云:‘孤燈耿寒焰,照此一窗幽。臥聽檐前雨,浪浪殊未休。’曰:‘此雖眼前語,然非心源澄靜者不能道?!?37)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六,第68—69頁。所舉前一首詩題為《觀書有感》,全詩以方塘作比喻,形象地表達了一種微妙難言的讀書感受。池塘并不是一泓死水,而是常有活水注入,清澈見底,像明鏡一樣映照著天光云影。特別是“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兩句,借源頭活水的不斷注入,暗喻人若想心靈澄明,就得認真讀書,只有不斷學(xué)習、不斷充實,才能不斷豐富自己的知識,不斷培育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從而不斷提高自我洞悉天道物理人情的能力。朱熹此詩雖是“借物以明道”,闡發(fā)的是不斷讀書學(xué)習以獲取新知識的道理,但毋庸置疑,作為詩人的朱熹,其賦詩之靈感得自于半畝方塘邊的凝神靜觀,而作為學(xué)者的朱熹,其借詩歌闡發(fā)讀書的道理同樣也得自于潛心體味。后一首詩乃《試院雜詩五首》其二,該詩營造的是一個略顯清冷的意境:幽窗下,孤燈寒照;臥榻上,詩人靜聽檐前雨聲浪浪。此乃“眼前語”。所謂“眼前語”,就是用最恰切、最直接、最質(zhì)樸的語言將對“眼前景”別有會心的體悟平平淡淡地表達出來。那么,如何用平常的“眼前語”去描繪帶有作者情思意趣的普通的“眼前景”呢?朱熹認為“非心源澄靜者不能道”。心源,猶心性,佛教術(shù)語,心為萬法之根源,故曰心源。所謂“心源澄靜”即指心性澄明恬靜,空諸所有,無所牽礙。“這‘心源澄靜’,正是排除一切如沖動的感情、個人的愛憎等欲念,與邵雍‘因靜照物’是一個意思?!?38)葛兆光:《從四靈詩說到南宋晚唐詩風》,《文學(xué)遺產(chǎn)》,1984年第4期。邵雍在《伊川擊壤集序》中談詩之創(chuàng)作心境說:“觀物之樂復(fù)有萬萬者焉。雖死生榮辱轉(zhuǎn)戰(zhàn)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則何異四時風花雪月一過乎眼也?誠為能以物觀物,而兩不相傷者焉,蓋其間情累都忘去爾,所未忘者獨有詩在焉。然而雖曰未忘,其實亦若忘之矣。何者?謂其所作異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聲律,不沿愛惡,不立固必,不希名譽,如鑒之應(yīng)形,如鐘之應(yīng)聲。其或經(jīng)道之余,因閑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fā)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是故哀而未嘗傷,樂而未嘗淫。雖曰吟詠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39)邵雍撰、郭彧點校:《邵雍集》,第180頁。觀物之樂在于“以物觀物”,保持虛靜的心態(tài),不為性情所累,才能使觀者與被觀者“兩不相傷”。而作詩亦復(fù)如此,只有物我兩忘,心源澄靜,才能吟詠情性而不累于情性。
理學(xué)靜觀的認知方式不僅影響了“活法”詩論,還對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在宋代詩人中,呂本中、曾幾、韓淲等人的“活法”詩創(chuàng)作均與理學(xué)思想有一定的關(guān)系。然而,相對來說,楊萬里的“活法”詩更有代表性,我們便以楊萬里為例來揭示理學(xué)靜觀的認知方式與“活法”詩學(xué)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楊萬里本人即具有深厚的理學(xué)背景。全祖望稱楊萬里是“以學(xué)人而入詩派”(40)全祖望:《寶甈集序》,《鮚埼亭集》卷十三,四部叢刊本。,洵為知人之論。楊萬里不僅曾師事胡銓、張浚、劉廷直、王庭珪,拜見過張九成,并與張栻、朱熹、林光朝等講學(xué)論道、過從密切,且著有《誠齋易傳》《心學(xué)論》《楊子庸言》等理學(xué)著作,其《誠齋易傳》在南宋時就與《程子易傳》合刊并行,稱為《程楊易傳》?!端卧獙W(xué)案》將其派入《趙張諸儒學(xué)案》和《武夷學(xué)案》。這樣的學(xué)術(shù)背景決定了楊萬里的詩歌創(chuàng)作難免會受到理學(xué)的浸潤。
理學(xué)靜觀的認知方式對楊萬里“活法”詩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首先,靜觀是詩人的“觀”與“望”。在楊萬里的詩歌中,以“望”名篇的作品就非常多,如《晚望二首》《己丑上元后晚望》《秋日晚望》《曉望》《霜夜望月》《凈遠亭晚望》《凈遠亭午望二首》《登多稼亭曉望》《望雨》《城頭秋望》《晚衙野望》《晴望》《春望》《舟中雨望二首》《出惠山遙望橫山》《晨炊黃岡望海》《回望峽山》《碧落堂晚望》《煙林曉望》《舟過楊子橋遠望》等等;而以“觀”為題的詩作也很是不少,如《浙江觀潮》《觀稼》《觀陂水》《觀蟻》《觀雪》《夜觀庭中梅花》《睡起觀山》《觀荷上雨》《玉井亭觀白蓮》等。不難看出,楊萬里是經(jīng)常借助“觀”“望”來獲取創(chuàng)作素材的。一天可大致分為三個時段,即曉、午、晚。在這三個時段中,楊萬里都有“望”的詩作,其《富陽曉望》云:“江氛海霧暗前村,四望秋空一白云。忽有數(shù)峰云上出,好山何故總無根?!?41)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66頁。此詩寫秋天的早上,一朵白云漂浮在天空中,忽而白云變化,形成了山峰的形狀,詩人靜觀云朵變幻,心中感嘆這樣的云山卻是無根的,很容易被風吹散,這就像世間的美好事物總是不堅固的一樣。其《雪后東園午望》云:“天色輕陰小霽中,晝眠初醒未惺鬆。梅橫破屋無多雪,云放東山第一峰。不道風光虧此老,將何功業(yè)答殘冬?土羔菜甲鵝兒酒,醉入梅林化作蜂?!?42)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4冊),第1846頁。這首詩寫的是剛下過雪的冬日上午,詩人從午睡中醒來,見屋前梅樹枝干上的雪漸漸融化,東山那邊的陰云也逐漸散去,詩人不想辜負這雪霽后的風光,便打算煮肴飲酒,并想象自己醉酒后化成蜜蜂飛入梅林之中。其《秋日晚望》云:“村落豐登里,人家笑語聲。溪霞晚紅濕,松日暮黃輕。只么秋殊淺,如何氣許清?不應(yīng)久閑散,便去羨功名!”(43)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1冊),第291頁。在秋日的傍晚,詩人看到五谷豐登,村民歡樂,又看到秋天的山溪、晚霞、松樹、落日,他頗覺滿足,即便此身閑散,也不羨慕那些外在的功名富貴。楊萬里的很多作品雖未以“觀”“望”為名,其實詩中所寫也是詩人的所“觀”所“望”,如《山云》:“春從底處嶺云來?日日山頭絮作堆。戀著好峰那肯去?欲開猶遶兩三回?!?44)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2冊),第928頁。寫的是白云繞山的情景,顯然也是通過“望”得來的素材。楊萬里在觀物取材之時,心情有時是傷感的,但多數(shù)時候沉靜的、澄明的。正是在靜穆的觀照之下,楊萬里從自然界中獲取了豐富的素材,為他的“活法”詩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從創(chuàng)作方法的角度而言,靜觀促發(fā)的是“興”。對于“興”,楊萬里認為它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大抵詩之作也,興上也,賦次也,賡和不得已也?!笔裁词恰芭d”呢?誠如楊萬里所言:“我初無意于作是詩,而是物是事適然觸乎我,我之意亦適然感乎是物。是事觸先焉感隨焉,而是詩出焉,我何與哉?天也,斯之謂興?!?45)楊萬里:《答建康府大軍庫監(jiān)門徐達書》,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6冊),第2841頁。詩之“興”是“物”與“我”不期而遇、彼此契合、不得已而形諸語言的結(jié)果。在這種情況下,“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后者已迫,渙然未覺作詩之難也”(46)楊萬里:《誠齋荊溪集序》,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6冊),第3260頁。。由此看來,“誠齋詩學(xué)所主之‘興’就是這種通過‘觀物’、‘觀化’而達致的心物交融,它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審美活動,它是對人與世界的原初本然狀態(tài)的復(fù)歸”,“主體從萬物之動體認到本體之寂,無論山河大地、草木蟲魚,抑或人事周旋、灑掃勞作,主體都可由之悟道而通向那原初之無;復(fù)從本體了悟心性,感受到與萬物渾然一體的仁者情懷,主體與大化同生共運,心靈獲致解脫而臻自由無礙之境,這既是一種灑脫的人格境界,更是一種快意的審美體驗”(47)黃寶華:《從“活法”看誠齋詩學(xué)的理學(xué)意蘊》,《文學(xué)遺產(chǎn)》,2008年第4期。。以虛靜、澄澈的心境去體驗,去感受,大自然的無限生機和活力就很容易激發(fā)起詩人的郁勃詩情。楊萬里因“興”作詩,情趣天然,如《過百家渡四絕句》其二云:“園花落盡路花開,白白紅紅各自媒。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贝嗽娛且蚩匆娐愤吋t白各色的野花而作,賞讀之下,仿佛有花香撲面而來,令人怡悅。這四絕句的第三首更是詩思精巧,其云:“柳子祠前春已殘,新晴特地卻春寒。疏籬不與花為護,只為蛛絲作網(wǎng)竿。”(48)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第1冊),第32頁。詩人觀察入微,他發(fā)現(xiàn)疏疏的籬笆上掛滿了蛛網(wǎng),便輕責籬笆不盡護花的職責,卻給蜘蛛作網(wǎng)竿。這種得益于靜觀的活潑詩句在楊萬里集中處處可見,尤其是那些精短的絕句詩,每每落筆輕盈,出人意表。如《旱后喜雨四首》其三云:“竟夏興云只苦風,入秋今雨稍宜農(nóng)。怪來霹靂轟枯樹,知向前山起臥龍?!?49)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第1冊),第146頁。霹靂往往駭人心目,但由于是久旱逢甘霖,詩人對霹靂轟樹的描寫亦流露出一種喜悅。又《小雨》詩云:“雨來細細復(fù)疏疏,縱不能多不肯無。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50)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1冊),第202頁。這小雨似會嫉妒,它遮擋了詩人遠望千峰的目光,詩人表面上是嗔怪這小雨不作美,實際上卻是在玩味小雨的調(diào)皮與無賴,詩中并無多少懊惱之情?!端獣浴吩娫疲骸盎幕氖萑兆髑飼?,稍稍微暄破曉霏。只有江楓偏得意,夜挼霜水染紅衣?!?51)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2冊),第720頁。自古逢秋悲寂寞,此詩首句寫到“瘦日”“秋暉”,略有蕭瑟之感,然而次句即“微暄”呈露,蕭瑟之意已漸如曉霧散去,待到后二句,江楓得意,遍樹紅葉,在秋氣中驟然增添了一抹熱烈的嫣紅,全詩躍動著一股隱隱的活力。總之,這類活潑的絕句詩大多因“興”而作,是楊萬里“活法”詩的重要組成部分。
楊萬里的“活法”詩以構(gòu)思精妙見長,在那盎然的詩意與沉靜的觀察中,給人的感覺是樂多悲少。對“樂”的呈現(xiàn),恐怕也是受理學(xué)之影響。宋代理學(xué)家推崇孔顏之樂,《宋史·周敦頤傳》載,二程少時曾受學(xué)于敦頤,“敦頤每令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二程之學(xué)源流乎此矣”(52)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712頁。。孔顏之樂出自《論語》中的兩段話,一是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53)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9頁。,二是孔子評價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54)楊伯峻:《論語譯注》,第58頁。。因此,這孔顏之樂在宋代理學(xué)家的話語中又常被稱作“曲肱陋巷之樂”(55)陸九淵:《與呂子約》,鐘哲點校:《陸九淵集》,第62頁。。對于孔顏之樂,楊萬里無疑也是相當推崇的,如他在《答彭侍郎》中說:“曲肱飲水,其樂也天?!?56)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8冊),第4153頁?!捌錁芬蔡臁笔前藏殬返?、樂天知命之意,它主要指的是較高層次的精神享受。在“曲肱飲水”這種物質(zhì)條件低劣的情況下,精神的享受除了來源于那種抽象的“道”,其實也可來自于大自然,亦即山水之樂,孔子便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57)楊伯峻:《論語譯注》,第61頁。當以澄明的心境靜觀天地間的萬物時,心中難免會油然而生出一種“樂”感。楊萬里多有直言“樂”字的詩句,如“竹葉勸人行樂事,榴花為我遣春寒”(58)楊萬里:《駕幸聚景晚歸,有旨次日歇泊》,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3冊),第1023頁。“天色鬆未肯收,吾儕自樂不曾愁”(59)楊萬里:《上巳同沈虞卿、尤延之、王順伯、林景思游湖上,得十絕句,呈同社》,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3冊),第1110頁。,但此類詩句過于直白,那些未明言“樂”字而實具“樂”意的詩更值得注意。如《山居雪后》,其一云:“春近能余幾許寒?雪花才落便銷殘。青松梢上蘭根下,猶得三朝兩日看。”其二云:“一點紅塵未敢生,松間雪后政堪行。日光半破風微度,時作高林落果聲。”(60)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2冊),第735頁。二詩寫雪后風光,盡管落雪很快融化了,但殘雪、微風以及林中的落果,都給詩人帶來了很大的審美享受,這詩的背后實際隱含著一層淡淡的“樂”意。又如《道旁小桃》詩云:“吹盡殘?zhí)覠o可殘,也無地上落花瘢。獨行尋到青苔處,拾得嫣紅一片看。”(61)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2冊),第754頁。詩人獨自出來觀景,即便桃花已然落盡,但他卻又從青苔上拾到了一片嫣紅的桃花,這小小的花瓣讓詩人不禁為之一樂。類似的詩作在楊萬里集中所在多有,此不備述。
楊萬里以澄澈的心境觀物取材,又以透脫的胸襟進行創(chuàng)作,其詩歌不僅富有“樂”意,也滿含理趣。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四“透脫”條云:“楊誠齋丞零陵日,有《春日》絕句云:‘梅子流酸軟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瘡堊蠋r見之曰:‘廷秀胸襟透脫矣?!?62)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第37頁。楊萬里這首為張浚所稱道的《閑居初夏午睡起二首》其一,很容易使人想到程顥的《春日偶成》。謝良佐云:“學(xué)者須是胸懷擺脫得開始得,有見明道先生在鄠縣作簿時有詩云:‘云淡風輕近午天,望花隨柳過前川。旁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此貞阎笔呛?,與曾點底事一般?!?63)謝良佐:《上蔡語錄》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兩首詩都是胸襟透脫、會通天機之作。楊萬里《和李天麟》曾言:“學(xué)詩須透脫,信手自孤高。”(64)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第1冊),第199頁。胸次玲瓏透脫,心地便澄靜空明,既能接納紛至沓來的萬象,又能洞察自然萬物細微的變化,并從中體悟到生生不息、物我一體的“大化”“天理”,進而生發(fā)出欲罷不能的詩興、詩思與詩情。楊萬里《泉石軒初秋,乘涼小荷池上》云:“芙蕖落片自成船,吹泊高荷傘柄邊。泊了又離離又泊,看他走遍水中天?!?65)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4冊),第1847頁。一瓣荷花落在水面上,像一葉小舟,被風吹得飄泊不定。這本是極其平常的景致,在他人可能熟視無睹,但楊萬里卻另具只眼、別有會心,對一瓣飄泊無定的荷花的描述隱隱透露出一種人生無憑、泊離無據(jù)的況味。這也很容易讓人想到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中的“拋家傍路”“也無人惜從教墜”的楊花,看似“無情”卻“有思”,“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詩人并非借隨風飄流的落花直接抒發(fā)人生感慨,或借物寓意、以物喻志,而是以透脫的胸襟去感受、以富于哲理的藝術(shù)眼光去觀察,就直目所見予以自然摹寫,便自然而然地深蘊著雋永的理趣情意。其《夏夜玩月》詩云:“仰頭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與影,為一定為二?月能寫我影,自寫卻何似?偶然步溪旁,月卻在溪里。上下兩輪月,若個是真底?唯復(fù)水似天,唯復(fù)天似水?!?66)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第4冊),第2087頁。其中雖有唐詩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韻味,但其中所蘊含的理趣卻是誠齋體詩歌所獨具的。
程顥《秋日偶成》云:“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67)程顥、程頤撰,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第482頁。在虛靜澄明的狀態(tài)下,對自然萬物予以靜穆的觀照,才能發(fā)現(xiàn)一年四季不同風物與景致的生生不息與紛然變化,才能發(fā)現(xiàn)天地自然之真美。朱熹《詩集傳序》有言:“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fā)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jié)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68)朱熹:《詩集傳》,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1冊),第350頁。在理學(xué)家們看來,人的天性是“靜”的,但在外物感應(yīng)下,則不能不有所“思”,有所“思”則不能不有所“言”,“言”之不能盡而發(fā)于“詠嘆”且中“自然之音響節(jié)族”者,便產(chǎn)生了詩歌作品。朱熹又言:“靜觀靈臺妙,萬化此從出?!?69)朱熹:《齋居感興二十首》,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0冊),第361頁。在靜觀之中,人之心智豁然開朗,自然萬化如燭照般畢現(xiàn)目前,詩思也隨之坌然而出。這催生了一大批生動活潑、富含理趣的詩歌作品,與之相關(guān)的詩學(xué)評論亦應(yīng)運而生。總而言之,宋代詩學(xué)深受理學(xué)靜觀思想的沾溉,其中“活法”固然是詩學(xué)本身發(fā)展的題中之義,但也確實與理學(xué)家所提倡的靜觀的認知方式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