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對董說的研究的深入,南潯詩派逐漸受到研究者的關(guān)注。南潯詩派是清初湖州南潯的一個詩人團體,主要人物是明遺民董說。但是關(guān)于南潯詩派的成員構(gòu)成,各方意見不一。詩派內(nèi)部的詩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風格的論述相當含混。以致有的研究者懷疑南潯詩派是否可以稱作一個詩派。其中的關(guān)鍵問題是:南潯詩派何以成派,又有何影響?換句話說,理清南潯詩派的詩學主張與詩派傳承將是探析南潯詩派的鑰匙。
一、對南潯詩派的界定
清人范鍇在《潯溪紀事詩》中轉(zhuǎn)引清人鄭元慶《湖錄》曰:“董斯張著述甚富。子說,字若雨,鼎革后入山為僧。孫樵,字裘夏;耒,字江屏,俱潔身高隱,工于詩。苕東學者宗之,幾成南潯詩派。”并作詩贊之:“群從風流奏雅音,一門詩派著南潯。芬陀利復(fù)曇花隱,又見香閨善《靜吟》?!泵鞔_提出了“南潯詩派”的名稱,其中涉及的人物有董說之父董斯張、董說二子董樵、董耒及董說的追隨者“苕東學者”。湖州有苕溪,苕溪之東即南潯。“南潯詩派”形成于董說入山為僧與二子俱潔身高隱之時,核心即為董氏一門父子。
高萬湖根據(jù)范詩認為“南潯詩派”是指《董氏詩萃》中董氏家族的全部詩人,并指出清中葉以后,晚清以來,董氏的姻親劉氏家族替代董氏成為“南潯詩派”的代表。又將同屬南潯的溫、范、沈、張等家族列入“南潯詩派”之內(nèi)。顯然,高萬湖是將“南潯詩派”理解為“南潯一地的詩人群體”。鄭衛(wèi)榮則認為“南潯詩派”是以《董氏詩萃》著錄的董氏家族詩人為中心。不過,最后又指出“南潯詩派”在成員上并不排斥外族成員的加入,在地域上也并不局限于南潯一隅。這在地域空間上又將南潯詩派的范圍擴大。
實際上,對“南潯詩派”的界定不應(yīng)局限于地域、家族、交游等角度,應(yīng)該回歸文學本位,既云“南潯詩派”,那么其詩學主張是什么?詩派的傳承關(guān)系是怎樣的?由此來看,高、鄭二人對南潯詩派的界定就顯得駁雜,董氏家族內(nèi)部詩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風格尚且不統(tǒng)一,何況整個南潯一地的詩人群體。王雪霞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南潯詩派’并非定論,有必要對該詩人群體進行再分析,考察其是否具有相同或相近的思想傾向、理論主張、創(chuàng)作傾向、審美意識及藝術(shù)風格,詩派中誰是盟主、誰是羽翼,詩風上是否相近等,再來判斷是否可稱其為一個‘詩派’。”
由此,我們回到鄭元慶《湖錄》所言,重新思考南潯詩派的成員構(gòu)成。南潯詩派應(yīng)是以董說、董樵、董耒父子為核心,董氏族人與“苕東學者”為羽翼,擁有相同或相似的詩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傾向的詩派。南潯詩派的成員組成既明,下面將以其核心人物董說為例,具體探討南潯詩派的詩學主張及其傳承情況。
二、南潯詩派的詩學主張——由宋入唐,以“淡”為宗
自七子倡導“詩必盛唐”的詩學主張以來,復(fù)古末流的擬古弊端逐漸顯現(xiàn),公安、竟陵先后起而矯之。至明末清初,虞山錢謙益將詩學視野擴大到宋元以來,轉(zhuǎn)益多師、兼采唐宋成為詩壇共識。順治初至康熙中二三十年間,宋詩逐漸抬頭。浙派黃宗羲、吳之振起而倡之,以宋詩矯七子“宗唐”之敝遂成詩壇大勢。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董說提出了另一條詩學路徑以調(diào)和唐宋之爭,即由兩宋而深入唐格,回歸“詩之三宗”。
康熙十二年(1673),董說為香谷詩集作序,提出了自己的詩學主張。首先,他托言復(fù)古,提出“詩之三宗”。《序香谷詩》曰:“補船村中好言復(fù)古,或有就問于補船村者曰:請問詩之復(fù)古。詩以何為宗?曰:以淡為宗。進以請。曰:以大為宗。復(fù)進以請。曰:以誠為宗。……請言三宗:夫淡者,風宗也;大者,雅宗也;誠者,頌宗也。以一為三,以三為一,詩法亦爾?!倍f復(fù)古的目的是上溯風雅,所謂“淡”“大”“誠”三宗即《詩經(jīng)》之“風”“雅”“頌”。
其次,董說認為唐人是繼承《詩經(jīng)》的風雅傳統(tǒng)的。他說:“夫古昔論詩,憲章唐人者。唐人有其淡,唐人有其大,唐人有其誠。夫淡者,非謂其劃其采也。夫大者,非謂其棄其瑣也。夫誠者,非謂其拈出其本也?!倍f的這段話是有的放矢的,所謂“憲章唐人者”即七子派復(fù)古者。董說對唐詩的理解顯然是另起爐灶的,他不厭其煩地闡釋自己的詩學概念?!胺蛑芮匾押螅_文章頂門之眼,而能以詩為史者,惟西漢司馬遷《史記》一書。夫史記行文之淡之難知也。以此思淡,詩之淡得矣。周秦已前,辟文章廣大之門,能以詩為子者,惟《南華》。夫文章大莫大于《南華》。以此思大,詩之大得矣。夫周秦已前,上而至于劫初,至于歷劫之先。周秦已后,下而盡未來際,有一句子,圣亦不道,凡亦不道,定亦不道,亂亦不道,佛亦不道,魔亦不道。以此思誠,詩之誠得矣。”他指出:“淡”不是辭藻上泯滅華采,而是在創(chuàng)作中像《史記》的行文一樣將構(gòu)思技巧消磨于無形,只見血肉而不見筋骨;“大”不是放棄日常細小題材,而是要像《莊子》一樣無所不包;“誠”也不是直接表達意旨,而是要深入古今,上下思索,最后由肺腑發(fā)出自己之言。其融合唐宋之意,明矣。
最后,董說將視野轉(zhuǎn)移到兩宋,認為梅堯臣、范成大、葉適等詩人可稱為“詩宗”。“故北宋以梅宛陵為詩宗,而宛陵深入唐格,絕非滔滔世人所奉持以為唐格者也。南宋范石湖、葉水心諸名士盛言唐詩,而石湖水心之首吐棄者,即滔滔世人所奉持為唐詩者也。故曰詩宗?!恢娮?,而浪言詩,則必以無味為淡,天下摹唐詩而為詩之木者,勝矣;則必以無戚為大,天下摹唐詩而為詩之殼者,勝矣;則必以無藏用為誠,天下摹唐詩而為詩之滓者,勝矣。……苦欲表示‘詩之三宗’于天下后世,冀詩之可復(fù)于古也?!倍f將自己之言與世人之言對舉,這里的世人顯然是兼指七子與竟陵的。世人不知詩宗,認為枯燥無味就是“淡”,認為不關(guān)注私人情感就是“大”,認為直抒胸臆就是“誠”,這是不得唐詩要領(lǐng)的。最后得到的只是“詩之木”“詩之殼”“詩之滓”而已,并沒有真正理解“唐格”,也就不能真正“復(fù)于古”。在此,董說提出了不同于七子的“復(fù)古”路徑,他將宋詩納入視野,期待以宋詩為跳板而深入唐格,致于風雅。
考慮到當時的歷史語境,由宋而唐而歸“風”“雅”“頌”三宗只是其提出詩學主張的話語策略,董說詩論的核心并不在“唐格”,而是以“淡”為宗,這是對宋詩審美風格的獨特體悟。董說的可貴之處正在于超越或宗唐黜宋、或以宋抵唐的表面之爭,而是指出無論唐宋都是接續(xù)風雅,上溯《詩經(jīng)》的,從而提高了宋詩的地位。
三、南潯詩派的派系傳承
董說在唐宋之爭已成水火的形勢下,深刻認識宋詩的審美價值,以宋入唐,表彰“詩之三宗”,這樣的詩學氣度與膽識注定成為南潯詩派的核心與靈魂人物。董斯張、趙長文、張雋可以視作南潯詩派詩學淵源,郁婷婷《董斯張研究》指出:董斯張初學詩于趙長文,并與張雋往來唱和,后董說亦初受教于趙長文,并與張雋詩歌往來。因此,董斯張、趙長文與張雋對“南潯詩派”的最初形成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這三人分別是董說之父、董說之師、董說之友,董說的詩學是受到他們影響的。那么,南潯詩派的傳承情況如何?
南潯詩派存在兩條主要承傳線路。其一,董氏家族內(nèi)部,這是以董說之子董樵、董耒為中介紐帶的。董耒之子董士骕、董思之子董谷士、董穎佳、董香齡受到董說父子指點,董漢策第七子董友松、第八子董志林,董志林之子董學燾詩學可以上溯至董說、董樵父子。其二,“苕東學者”是南潯詩派的又一個承傳系統(tǒng),趙紅娟首先指出“苕東學者”,包括潘麟、紀官、紀遠三人,又考證出姚江謝洲從學于紀遠,湖城潘仲曦從學于紀官。實際上,還有一個群體不容忽視,那就是董說門下的衲子。其中,香谷是一個代表。
與紀遠、紀官一樣,香谷也先后師事張雋與董說,并在董說的弟子中脫穎而出。張雋曾經(jīng)指點香谷,并將他介紹給董說。潘麟《香谷集跋》曰:“香谷少時嘗手挾濟南《唐選》一編,揣摩聲律。西廬先生至見之日:子欲為詩而乃讀此,不畏鳥附入腸乎?因授以窮經(jīng)探史之學。導之使事寶云。不數(shù)月,香谷遂以其詩噪東南?!鞅R先生嘗手評韋蘇州、陳后山之詩,以教學者?!背酰愎纫浴短七x》為學詩門徑,遭到了張雋的批評。濟南《唐選》,即后七子領(lǐng)袖李攀龍的《唐詩選》,這是李攀龍“詩必盛唐”文學復(fù)古主張的范本。張雋從宋詩學中汲取營養(yǎng),示意香谷應(yīng)該以學問為本,避免學唐者的空疏,并告訴他學詩應(yīng)從中唐韋應(yīng)物及江西詩派陳師道入手,遂將香谷引薦給董說。
香谷不僅在學詩路徑上受到張雋與董說的指點,而且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創(chuàng)作了足以代表南潯詩派風格的詩歌作品,受到了董說的稱賞,《序香谷詩》曰:“衲子之得詩宗者,我久以許香谷”,這是很高的評價。董說也正是憑借《序香谷詩》提出了代表性的詩學主張,“書昔者溪堂問答之語,告世之言詩者,告世之見香谷詩而不豁然悟其宗者”,顯然將香谷的詩歌作品看成了實踐其詩學主張的范本。
香谷也以繼承董說的“詩統(tǒng)”自居,意在將董說的詩學發(fā)揚光大,《余詩積二十年未暇詮次,癸丑(1673)季冬寶云老人憫余病廢散亂,亟為點閱,且示以序語,欣慨并臻述懷感謝》:“曠野有大樹,突兀名詩王。常開風雅花,葉葉吹古香。結(jié)子如翠瓶,中含甘露漿。飲之得詩統(tǒng),千古稱擅場。在唐浣花叟,在宋西江黃?!襾砟﹃?,移種天一方。詩根蟠卷石,詩芽茁漏霜。詩花開鴻雪,詩核吐菁陽?!砣婚_詩眼,萬古見大綱。再拜風雅樹,春葩耀琳瑯?!毕愎葘⒍f的詩學比作大樹,希望將其“移種天一方”,開枝散葉。由北宋黃庭堅上溯杜甫,顯然是受到其師點播的,《聞香谷又在云荒舊名鴻雪》曰:“未必涪翁詩派絕,淡霜殘雪是西江?!庇蓛伤味钊搿疤聘瘛?,正是董說獨到的詩學路徑。
張雋、香谷、董說相繼謝世之后,南潯詩派的影響迅速下降,潘麟《香谷集跋》曰:“今西盧歿矣。后十余年,寶云亦相繼謝世。宗風既墜,群魔擾攘。斯世不乏聰明奇崛之士,非汩沒于鐘譚,即牢籠于王李。夫眼目不分,雖有性靈,曷睹天日?!詢上壬诠ふ芙扯z集零落,無或過而問焉?!痹妷只氐搅恕胺倾闆]于鐘譚,即牢籠于王李”的狀態(tài),竟陵、七子末流卷土重來,“宗風既墜,群魔擾攘”。由此,可見南潯詩派的詩學史意義。
四、結(jié)語
南潯詩派是一個以董說為盟主、其子董樵、董耒為核心的地域性詩派。詩學淵源可以上溯至董說之父董斯張、董說之師趙長文、董說之友張雋。以董說為代表的南潯詩派的詩學主張可以概括為“由宋入唐,以‘淡’為宗”。詩派成員可以分為三類,一為董氏族人,他們受到董說的影響大都以董樵、董耒為紐帶;二為“苕東學者”,他們是南潯一地的,從游于董說的俗家子弟;三為董說門下的衲子,董說出家之后,多與徒輩論詩,香谷是一個代表。南潯詩派正式形成并趨于繁榮興盛是在明亡后董說隱于禪林,與子輩、孫輩、徒輩互相唱和的清初順治、康熙時期。董說去世之后,南潯詩派的影響迅速下降,但在董氏族人內(nèi)部依靠家族的傳承力量,得以延續(xù)。從地域的角度來看,南潯詩派的形成實際上是清初宋詩“抬頭”的時代思潮在南潯一地的反映。
(黑龍江大學)